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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14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07:21 1999), 转信

二十四 龌龊吏献宠攀冰山 愚国舅纵淫众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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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乐园离着春香楼大约也就里许来地。迎驾桥虽然不是维扬最繁华的所在,但因地近瓜

洲渡,码头林立,商贾云集,一街两行三十六行俱全,衙上人烟凑辐,水巷橹船相衔,也实

甚热闹。三乘官轿打前,后边跟着两个骡车,坐满了粉头歌女,嘻嘻哈哈招摇过市径奔戏

园,所过之处,市人侧身避道侧目而视,车轿过去一片啐声。高恒是听不见,裴靳二人是听

惯了,都没有计较。一时来到园门口,高恒下轿看时,却和北京戏园格式儿相去不远,一道

广亮门两边都开着店铺,全都是卖点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类物件,供戏客随意方便

的。座地半亩方圆,也不甚高大,却是装裹丹垩一新。门旁两副楹联,都是一笔端凝楷书:



                  大千世界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

                  十万春华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细看落款,却是袁枚所书朱竹姹的成联。高恒摇头咂舌赞道:“字也好,难得这句子也

是黄绢幼妇,两个人我都要见一见。”



    “是!”裴兴仁答应着跟在高恒身后进园子,肚里不禁暗笑着,口中道:“卑职尽力去

找他们。”此时,已有两个男的,后边跟着一位女娘迎出来,忙抢前一步介绍:“这位就是

高大司徒兼盐政巡按使高老爷——这位是双庆部老板魏长生,这位是扬州百乐商馆司堂的包

永强先生……”



    高恒看这位和庄亲王相与得来的戏子,个头比自己还略矮些。枣核儿脑袋两头尖,一脸

细白麻子,鹰钩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儿的下巴,稀落的头发总到一处也只筷子粗细一根

辫子,往少说也有四十多岁。若不是亲耳听裴兴仁当面介绍,无论如何也和《牡丹亭》里的

柳梦梅联想不到一处。那包永强却是开气袍子黑缎马褂,剑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气,并排和魏

长生向高恒行礼,口中说道:“草下细民仰慕大人风采已久,只因位分悬殊,不敢造次登

访。只好请我们老公祖和镇台爷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见笑,就是我的体面了——薛大娘子,

快见过高爷!”



    “高爷万福!”跟在包永强身后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恒的眼顿时一亮。只见薛白穿一件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绫裤下微露紫绢合欢履,

天足娇小玲珑,腰围玉白绣带下垂于膝。天生两弯俏眉,中间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鬓边

舒展淡去,腻脂样的鼻翅微翘,羊脂玉般的脸盘上一双秋水含情目,偶一顾盼,正和高恒直

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涩地低垂下来。高恒但觉心头一热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说话。听得

戏园子里调弦弄筝声,他才回过神来,笑谓包永强:“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

然的象牙人儿嘛!比棠——”他想说“棠儿当年”,话到口边打住,“比海棠花儿还要清俊

艳丽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兴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视一笑,包永强却冲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红着脸对几个歌

伎努嘴儿笑。薛白娘子轻启樱唇,莺燕喃呢回道:“这是爷的错爱,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

里能比什么花儿……奴奴其实戏唱得不好,不及长生远了。”



    “好好!”高恒见她娇笑巧迎天然媚妩,早已酥倒了半边,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抚着

她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手指儿甚不安分地捏弄着她手心,说道:“你不说,我以为你二十

岁不到呢!今晚瞧你们二位的,唱得中了爷的意,教你随班子迎驾侍候,唱红了天下!”薛

白娘子轻轻夺开了手,飞个媚眼抿嘴儿笑道:“那我就先谢爷的抬举了——我们到后头上

妆,爷请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长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恒一笑,于是高恒魂儿差点被

她牵了去。



    这里三人才进园子。高恒看时,园子里分着楼上楼下两层,楼上马鞍型观台,分着十二

间官座,中间都用屏风隔开,隐隐约约已坐了些人。楼下地面广,支着一根根木柱,柱间摆

着十几张八仙桌,三排溜儿向戏台,一桌可容六人,或侧身或正面都能看戏,桌上摆满了月

饼点心梨葡萄香蕉苹果并茶水瓜子,已是坐满了男男女女,见他们三人进来,板凳桌椅一片

声响,众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随意坐!”裴兴仁满面笑容,双手张着向下按按,“这又不是在我的签押

房点卯。戏园子一进,世法平等都是看戏人嘛!”便引高恒上楼,一边走,笑着解释:“这

是扬州阖城的官员和他们的眷属,一为看戏,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风采。大人请这边——左

边官座厢里,葛氏带春香楼姊妹们坐右边第三厢——把纱幕放下来,我和老靳在大人右边官

座,隔屏风也能说话的。”说着随高恒进来。高恒因见还有两个年轻女人,愣了一下问道:

“这是……”



    跟在裴兴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着解说:“左边这位叫阿红,是兴仁的小星;这是我的如

夫人,叫云碧——这是国舅大人,你们怎么愣着?”阿红和云碧也都在打量高恒,听说话忙

起身蹲福儿道:“给爷请安!”高恒笑着点头,问道:“两位夫人怎么没来?”



    “裴知府太太病喘;贱内不爱看戏,都没来。”靳文魁道,“这两个原来也是唱昆曲儿

的,筝琴笙萧都能来一下,点几折戏,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余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

吧?”高恒盯着两个女子看,阿红韶颜皓齿形容袅娜,云碧玲珑纤秀态度风骚,比着薛白娘

子也不差什么,不禁眉开眼笑,说道:“吴越颜色倾天下,果真半点啾唧唧跳踉而来,半点

也不怕他,跳踉着越逼越近……



    “张真人又诵内庭黄经,又念《道德经》,见毫无效应,慌了神,大叫一声‘这鬼厉

害!’弃剑夺门逃跑,一个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晕了过去,醒了吓得一病几天不起。

嘴里只是喃喃一句话‘怪事怪事……这鬼厉害……’我去看望,他还是那副模样,请神医叶

天士亲自给他诊脉,吃了剂药也就好了。”



    龙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吓病,狼狈弃剑逃跑,高恒不禁大笑,说道:“这鬼是人装的,当

然厉害!——这是他的尴尬事,你怎么知道的?”“是拙荆得病,请叶天士来看,当笑话儿

说的。”裴兴仁道:“一服药就治好了张真人,张真人要谢他银子,叫他不要声言。叶天士

不要银子,说‘成全我个名声儿——明儿中午我在虹桥下船上吃酒,你坐轿到桥边就下来,

说“天医星在下头船上,坐轿过去不恭”——一句话就算酬谢我了’——现在扬州府无人不

知,叶天士是‘天医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围破门呢!”



    “不错。”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医,现在两江、两淮、湖广甚至广东直隶赶来看

病的都赁房住着等,叫他‘天医星’,原来内里还有这个名堂!”高恒笑了一阵,说道:

“‘名’这东西真好!当官的要当名臣,文人要当名士,婊子要当名媛,医生要当名医。都

一样的攒刺,头削得竹签子似的往里钻!——叶天士!是不是本名叶逢春的?我见尹继善给

皇后荐医,里头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实学么?”



    裴兴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医,不过不是世医,本领再大也上不了台面。这一番是名

扬四海了。他治痘疹有绝技,我的二儿子眼见没指望了,他说,只要能撬开嘴灌得进药就能

治好,真的是药到病除!”高恒心里一动:他的三公子四公子都还没出痘——因道:“迎驾

缙绅名单里把他列进去。告诉他,预备着随驾到北京。这件事你们记着。”



    “是!”裴兴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这个人爱喝酒,吸阿芙蓉膏。鸦片禁卖,

八爷给他弄些,他准高高兴兴听您的。”高恒笑道:“可见人无完人。这个容易,我寻老庄

亲王给他弄几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名医呢!”



    靳文魁笑道:“人长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话没说完,几个人都已喷茶大笑。靳文魁

道:“不信你们一见就明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给一个人看病,他说‘你没有病,

是饿的了。我帮你治治这个穷病,算我给医死的人作功德’——你们猜怎么着?”众人竖耳

听他说道:“——他叫那人回去,地里房前房后都种橄榄。”



    “种橄榄……”高恒沉吟道:“这能发财?”



    “待橄榄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给人开方子,都要加上‘药引,橄榄苗一株’。

这家子卖了地里的又卖房前屋后的,越卖越少,越少越贵,四个多月时辰就赚了三千多两银

子!弄得扬州花房铲了花赶种橄榄,他的药引子却又换了。”



    正说得热闹,台上鼓板铮然响起,笙萧齐鸣,包永强一头热汗进来,向众人请安,又团

团一揖,笑道:“请爷们点戏。是唱全出,还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预备。”高恒看了

看台上正演着的《五福闹堂》加官戏,点了《诘病》《道砚》《魂游》《幽媾》四折,将戏

单递给靳文魁,说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这四出也就不短了。你们想多

看,就再点。”裴靳二人哪里肯?都道:“这就好,卑职们没说的!”云碧却道:“加上

《闻喜》《圆驾》,六折的好,祝国舅爷六六大顺嘛!”阿红更施出手段,双手晃着高恒,

娇声儿道:“云碧姐姐说的是——《圆驾》两出,大团圆大欢喜结局儿,我们玩牌儿兴头也

高些……”



    “好,两个佳人说了,咱们照办!”高恒高兴得脸上放光,对包永强道:“告诉薛白娘

子和魏老板,使出他们看家本领,教爷们开开眼开开心!”包永强一叠连声答应着退了出

去,靳裴二人莞尔一笑起身,到隔壁宫座正襟危坐,静待正戏开场。



    帽子戏完,略一静场,鼓板笙萧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尘,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轻

盈飘然出台,发髻上蒙青纱,“呀……”地低叹一声唱道:



    人间嫁娶苦奔忙,只为阴阳。问天天从来不具人身相,只得来道扮男妆,屈指儿有四旬

以上,当人生梦一场!



    这几声唱,苍凉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几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

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老旦戏是最不讨人好儿的,高恒竟情不自禁喝一声彩“好!”满座

客人见他喝彩,也一齐鼓掌叫好儿。老旦毫不为之所动,荡摇拂尘又来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众人又是哄然叫妙。阿红剥了香蕉递给高恒,右边的云碧却递上福橘瓣儿,笑道:“橘

子略带酸味,吃过香蕉就不好用了。爷请先用福橘——”轻舒纤腕,竟亲手将橘瓣儿塞了高

恒嘴里,又对高恒耳语:“爷还没看出来?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净丑他都来得

的!”



    “真的?”高恒这才留意细看,果然是魏长生。此刻妆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风致宛

然,口街道白一丝不爽,虽然冗长,只说得滑稽风趣,逗得人们一阵阵笑。哪里寻得出方才

初见时那副獐头鼠目的模样?高恒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两个女人紧挨坐着时时耳

语,吹气若兰跟他评戏,引得高恒意马心猿收不住缰,也剥橘子分给两人,压低了嗓门儿

问:”他说的‘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回惊惶’是甚么意思?”



    阿红云碧腾地红了脸,低头嗑瓜子儿不言声,好半晌,云碧才道:“爷回去问问夫人,

我们怎么能……”话未说完,觉得高恒的脚已经在桌下试探着寻摸过来,略躲了躲,也便由

他轻轻蹭磨。阿红也觉高恒的脚不安分,她却不躲,反而两只腿轻轻夹住,只嫣然一笑,说

道:“爷没听石道姑说的‘那时节俺口不说……俺这件东西,只许你徘徊瞻眺,怎许你适口

充肠?’”两个女子贱民出身,都是偷汉子的积年老手,高恒又是风月场上老手,递句儿说

风话弄小意儿调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兴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闻“入神”看戏。



    忽然戏台上鼓板皆停,筝萧幽幽袅袅绕梁,高恒一凝神,薛白扮着杜丽娘纤纤弱步扶着

丫头出场,婷婷如杨柳临池,盈步似风送荷萍,春香丫头唱了几句,杜丽娘婉约低回、莺语

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叶叶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叫我怎生不想啊……”接

着唱道:



    贪他半晌痴,赚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里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

支?心儿悔,悔当初一觉留春睡……”



    真个声若柔丝,翩若惊鸿,只向楼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挽首低回叹息,高恒醉了

似的,迷迷离离望着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红撇嘴儿笑道:“天下男人贵贱都一样,

见一个爱一个……”云碧推推高恒,笑道:“爷醒一醒儿,看晕过去了!——贪多嚼不烂

呢……”



    “啊?啊——”高恒这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两个女子,也都是娇花明艳容光照人,权着

两只脚紧贴着她们的腿,嬉笑道:“有你们两个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晕不过去。”又让二

人凑近了,小声道:“今晚咱们打雀儿打个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儿,你们瞧我的,看我嚼烂

嚼不烂!”阿红笑啐着在他腰间推了一把。云碧说声:“你也不是正经人——”在他额上指

尖顶了一下。三人各怀心思接着看戏。



    不到半个时辰,六出折子戏已经唱毕。楼上楼下看客桌椅板凳乱响,台上戏子齐唱《南

双声子》:



    姻缘诧,姻缘诧,阴人梦黄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内是这朝门下。齐见驾,齐见

驾。真喜恰,真喜恰。领阳间诰制,去阴司销假!



    魏长生和薛白长舒水袖翩翩起舞,满台翠摇红影间双双裣衽谢幕。满场一片鼓掌喝彩声

里,裴兴仁靳文魁先过来说话,魏长生和薛白也过来厮见,葛氏带着几个歌伎也凑了进来议

论戏文,把个官座包厢挤得满满的。七嘴八舌有说戏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恒“懂戏”的,好

不热闹红火。



    “八爷今日玩得高兴。”裴兴仁见人多,站着说话不便,眼见园子里人已散尽,笑着对

包永强道:“你戏台子后边还有两通间雅室,专门待客的。姨太太们要陪高司官搓牌,预备

点夜宵点心什么的,好生侍候。帐一总儿在我那里开销。迟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来了

个编修,要见见;还有卜义老公儿那,说有客没来看戏、怕是不欢喜,我们也要去应酬一

下。”高恒问道,“翰林院谁来了?”“方才师爷跟我说的,叫窦光鼐。为图书征集的事来

的,到南京路过这里。”裴兴仁道,“这人有些痰气,纪公又很赏识他学问,不见见不

好。”



    高恒掏出怀表看了看,才刚未未申初交牌时分,笑道:“忙什么,早着呢!就说给我回

事儿,怕他什么?咱们下楼搓几圈,把你的公事说说,用了点心再走不妨的。”



    于是众人一齐下楼,径上后台。葛氏等众人等坐在戏箱上说闲话,看魏长生薛白和戏子

们卸妆。包永强便带他们到雅室来。高恒看时,屋里春凳桌椅俱全,东山墙大炕上还张着一

幅杨妃出浴图,窗明几净十分安静幽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里比公廨、签押房僻静

得多,看来你们是这里的常客了。”靳文魁对包永强道:“你先去,我们说会子话就走。待

会儿把这八仙桌铺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来。”包永强陪笑听着,连连称是退下。



    “你方才说甚么来着?”高恒坐了正中椅上,屏气啜了一口茶,用杯盖拨着碗里浮沫,

似笑不笑问裴兴仁“扬州还会亏空,真是闻所未闻。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请的——到底是怎么

回事?”



    “您是财神,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琐碎烦难。”裴兴仁苦笑道:“扬州是百姓富官穷。掏

实话讲,要单指那几个养廉银子,我们都得穷得卖裤子,老靳手下有几千人,能吃点空额;

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准了不痛不痒的纠纷,又是富户的,拘了人证折腾

着慢审。两家息讼能送点好处。结结实实打赢了官司的,谢我公道,我也敢笑纳一点。可扬

州这地方过往官员有多少?来两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东、湖广的

京官大老,哪个得罪得起?哪个不要应酬?不从库银里支借一点,日子过不下去呀!”靳文

魁笑道:“我那里也是一样。比如说您高大人要视察我营务,兵士们衣装太破烂的,得换

新,营房得翻整,破战舰得赶紧修,不应酬成么?也在库里借银子呢!”



    高恒手托下巴静听着,点头道:“这都是实话。库里有银子,官儿没钱办差,天下皆

然。你们缺着多少?说说看。”



    “不敢狮子大张口”,裴兴仁龇着黄板牙一笑,“八爷把扬州今年的盐税移给我们扬州

征收,大约能得三十万。钱度银台来了,我们再要一点,亏空也就差不多补齐了。”说着,

将一个削好的梨递过来。



    高恒将梨放在盘子里,一个劲沉吟,撮着牙花子为难地说道:“盐税是国税,户部查了

几次帐了,幸亏钱鬼子跟我交情不坏,说了许多好话。刘统勋爷们在南京,一为迎驾,二为

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来信,说刘统勋问金鉷,知不知道我和钱度运铜的

事。我看这爷俩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揽尽天下的事!那是给老佛爷造铜佛,往圆明园里请

的——我等着他们查!”他说得唾沫四溅,忽然觉得离了题,略一顿,心里突然泛上一个主

意,极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扬州盐税给你们,瓜洲渡盐运司过往盐船,你们也可征一

成,盐政收两成——这样,你们能征一百万!”



    一百万两!靳裴二人都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恒的心里也在疾速转着念头:他偷运铜想造铜器大捞一票,德州事发,眼见遮掩不

住,先发制人上本谢罪,说明是为孝敬太后使用,刘统勋就是撞死在乾清门也告不赢他。但

盐务亏空是明摆的事,而且也担心刘统勋追查从前贩铜的事,所以从盐税上设法。借去年

“蠲免天下赋税”这个圣旨,免去官盐税,由盐商官卖私盐,除了填平亏空,还落到手四十

多万银子。现在再交一些地方征税,就把盐政帐目搞得浆糊一盆,恐怕把户部累死也查不清

楚——想到这里他真想跳起来闹一嗓子二簧。兴奋之后,高恒冷静下来说道:“你们不要惊

诧。这一百万我不能说是给扬州填亏空的,那没有道理。这钱用来筹备迎驾的。至于你们怎

么花用,要造个册子弥补平了,给我一百二十万的收据——要知道,我也有应酬亏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里高兴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连声答应。裴兴仁

道:“这真帮了扬州府的大忙,扬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爷的光儿了!”



    “你们够朋友,我当然讲义气——嗯?”高恒笑得脸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长地

冲二人点点头。二人自是心领神会,即便笑着起身告辞。高恒道:“忙什么,玩一会儿。吃

过晚饭再去——窦光鼐这人我知道,才学是不坏,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处没意思。现在准

是夏正云陪着他,你们去迟点,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还以为你们办差勤劳,心里欢喜

呢!”



    二人一听都笑了。于是叫过包永强铺张牌桌。裴兴仁坐了高恒对面,包永强在高恒左边

上首,右边靳文魁和包永强对面。薛白阿红葛氏云碧四个女子各坐一人身后,端茶嗑瓜子削

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强还要叫春香楼的女孩们过来奏乐。高恒却道:“玩牌就是玩

牌,她们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么——赏些银子,教回春香院去——这里人尽够使的

了。”



    四人因一边打牌一边说话,一两银子一注,输赢都作东道。不图银子,只讨个高兴。由

窦光鼐又说起征集图书的事。高恒一边看牌,一边说道:“你们扬州有个叫马裕的,是个古

董商是吧?献了一百九十五种书。金鉷原来奏折上说,他藏书极多。皇上叫纪晓岚亲自出借

据——白板,碰!——劝说把图书都借去,浙江还有鲍士昌、范懋柱、汪启淑三家,圣旨里

都点了名的。在你境里,你们都要亲自登门拜望一下。劝他们——吃!吆鸡!——献出图

书。皇上只追查今版书——二饼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献。这是皇上亲口给我的旨意。教

他不要心有畏惧。就有违碍字句,古人说的,皇上绝不怪罪。孔子还说过——打吆鸡——夷

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发财——无也呢!不但无罚,还——尽来些西北风,出!——预备

着赏他《古今图书集成》。书借用过了——二条不要——准定要完壁归还他的!”



    按清时官场规矩,提到“皇上”“今上”“圣主”须得拱手端言,听到纶旨,须得起立

恭身。高恒如此说话,也不知是传旨还是闲嗑牙,旨意转述里还夹着二饼白板,听得裴靳二

人一愣一愣,“是——发财”“是——不吃北风”地闹起来、听得四个女人叽叽格格笑不可

遏。包永强却脸上挂着笑容,只听不说话。



    一时几局下来,各自有输有赢。话题又扯到叶天士身上。高恒庄家,掷了骰子抹牌,一

头说道:“皇后娘娘最贤德的,就是多病多灾,荐医的事不敢马虎,叶天上到底有没有真才

实学?弄个庸医去下虎狼药,谁也承当不起!”



    “要说这个人,原来也真是名不见经传。”靳文魁飞快地理着牌,笑道:“也就是个乡

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扬州首宫黄老爷子媳妇难产。半夜里,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来,寻

几家名医都不在家。无奈去敲——一饼!”



    “碰一饼。”包永强轻放下一对,又打一张道:“出二万。”靳文魁接着道,“去敲叶

天士的门,隔门喊他去给黄家太太接生。叶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边答应,一边对老婆说:

‘打盆凉水洗洗脸——你们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好啊要凑出清一色了!”随手打出

一张六条。又道,“本来是对两个人说的话,黄家纲纪听成了一回事。赶紧跑回去回黄老太

太,说‘叶先儿说叫打盆凉水给太太洗洗脸,他随后就到!’”



    高恒不禁哈哈大笑,问道:“真的给产妇洗脸了?”



    “大人孩子眼见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乱成一群热锅蚂蚁,这时刻谁敢不听医嘱?”靳文

魁道:“红中!——于是赶紧井里拔来凉水。正是热天,产妇憋得浑身是汗,凉水猛的一

激,那孩子呱呱坠地,是个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叶天士洗完脸赶到,一家子已经欢天喜

地,张着彩灯,万响鞭炮响得开锅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几十口子出来迎他——黄家虽说也有

几个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凉。他一进黄家,满门都拿他当爷敬——就这么出了名,那年他

才十七岁。”



    众人听他是这样发迹,想想都觉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说也奇,打那起,寻他看病

的,看一个好一个,越发名声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缘分,不是本领,悄悄发愤,什么《伤

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读,参酌印证着给人治病,有疑难杂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

医药费——名声也有了,本事也学成了。上回太医院的贺东篱医正和他谈了三天,下来跟我

说:‘这是真正命世奇才’——医生,我是不敢乱荐的。这种事,拿着小命闹着玩儿么?”



    “他既精小儿科、会治痘疹天花,这招鲜就吃遍天。”高恒笑道,“皇后娘娘两胎阿哥

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压低了嗓门儿,“如今几个阿哥都还没出花儿。新封的一个

睐主儿也怀了胎,托傅恒夫人找人算,傅恒夫人在北京给她找人,又写信给尹元长夫人托

人,在南京算,寻了个毛先儿拆字,出了个‘九’字问儿子。先生说九字阳极之数,是个男

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长没有成人。又说孕妇不是正配,因为九字似‘元’而非

‘元’,还说似凡而非凡,乃是不凡之子。还叫防着家人里人——”他更压低了嗓门“防着

小人使坏害这孩子——因为‘九’字加室字头为‘宄’,外奸内宄。宫里妒忌这种事多了,

不是也说中了?”



    众人都停了牌,入神听他说。包永强是知底的,原还疑心‘毛先儿’是刘墉,此时倒释

了怀。薛白却道:“这先儿真神了——他没说能保住这孩子不能?”



    “继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问呢?”高恒向薛白丢个眉眼笑道,“毛先儿说‘九’

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对裴兴仁道:“你两个代我去访望一下叶

天士,他不是爱抽阿芙蓉膏么?先弄几两给他。三天后叫他随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诉他,

金鉷那里查禁的鸦片堆着一库屋子,有他抽的。”又道:“你们该吃点东西,好去办正事儿

了。”裴靳二人哪里肯再吃东西,都站起来躬身辞行,吩咐阿红云碧“好生伏侍”笑着去

了。



    包永强见只剩下这四个男女,知道自己碍眼,听了这么多宫闱秘闻,也想早点回傍花后

村述说回报易瑛。见天色暗下来,吩咐高烧绛蜡,多备果点,陪着高恒等人用了茶点,便笑

着告辞:“码头盘帐,伙计店东容易闹生分,小的得先走一步了——爷下锚起帆到南京,我

再设酒饯行。”高恒巴不得他这一辞,笑着起身,执手说道:“这里留几个学戏孩子伏侍就

成了,生受你辛苦花钱。从今就是相识朋友,我来扬州找你。你去北京只管找我!”葛氏却

有点厌这个色中饿鬼高恒,笑道:“你只管去。他们打牌,我带着孩子们在台后听招呼就是

了。”



    高恒的心思却不在打牌上,眼见屋里三个女人,薛白娘子云鬓半偏,笑晕娇羞;阿红眄

睇流盼腰身倩纤,云碧酥胸一抹、皓白如雪,灯下看美人,但觉神昏心摇令人不能自持。四

个人四双手洗着牌,满桌的牌像一推出网的鲜虾般活蹦乱跳。手和手之间无意有意触摸碰

撞,桌子底下八只脚也都探来触去。高恒随手抽牌出着,说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南京莫

愁湖驻军,两个绿营管带的事?”阿红和云碧都笑着摇头,薛白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大

人们的事怎么知道?”



    “两个管带都是游击。”高恒贪心不足地用脚在桌下胡触乱摸索,对三个已被撩得面红

耳热情欲牵动的女人道,“晚上看《凤求凰》‘琴挑’戏,各自夸说自己的三个姨太太,怎

么会疼人,会体贴能温柔。吹嘘自己精神健旺,能整夜鏖战,弄得群芳凋谢,真真实实的硬

功夫。我权且不说他们名字,就叫甲乙吧——甲说他浑名叫‘赛谬毒’,裆里那活儿赛过驴

肾粗,挺起来好似小肉棒槌,女人沾身就筋软骨酥。乙说他浑名儿‘真如意’,惹翻了挺身

而起,不刺秦王,西入咸阳刺败阿房宫三千佳丽,插进磨盘眼儿里能把磨盘挑起来……”



    三个女的都是风流场里的领袖,这番话听得她们心头弼弼直跳,佯羞诈臊地搓衣角蹲蹭

尖儿。阿红啐道,“男人们好恶心人么,灌醉了就满口胡侵……”云碧指尖拨拉着牌,娇嗔

道:“高爷跟我们说这些……也忒不斯文的了……”



    “你们看那些个读书道学,满口里子曰诗云地斯文,一沾女人身子就变了‘斯武’

了。”高恒包着眼嬉笑,脚下一个一个做光,接着说道,“甲乙二位游击将军争执不下,乘

着酒兴商计,半夜子时二人同时出来‘解手’,然后掉换回房,事毕叫各自妻子品评二人能

耐。



    “谁知甲游击却是个惧内的,嘴上说得响,其实是银样蜡枪头。他夫人有个点灯睡觉的

癖性,因就没敢熄亮儿。乙游击胆小,隔窗看看,灯亮着,不敢进去;趴门缝儿瞧瞧,甲夫

人翻身咕哝着说话,更不敢进去。转悠了半个时辰,始终没敢下手。甲游击已是得胜回朝,

说‘我已经完事儿,你呢?’乙说‘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甲说,‘干这种事哪有叫我

“等着”的道理?’……



    “两个人在门外头你言我语争执。不防甲夫人一翻身跳了出来,伶伶丁丁提着个门栓,

没头没脸就是个打,甲被拦屁股打个马爬,乙将军头上鼓这么大个包——”高恒手比了鸡蛋

大个半圆,呵呵笑着道,“两个将军被打得抱头鼠窜,那女人兀自‘天杀的,挨刀鬼’呼天

喊地追打。乙夫人这时也知道吃了亏,率着三个姨太太出阵,甲的三房姨太太也出来助打太

平拳,八个女的对打,又打两个游击,竟是一团混战!——那是大营,驻着几千兵。巡哨的

还以为来了盗贼,筛起锣吹起号,顿时满营沸水开锅价热闹起来……半夜三更的,一直惊动

到总督衙门金制台那里。金鉷赶来,一群女人两个落魄将军,哭的哭,号的号,叫撞天屈,

骂‘炮崩挨鸟铳’的,揉屁股摸头的,活似一群妖精乱吼乱叫……”



    说到这里,三个女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阿红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制台爷怎么给他们

和息的?”高恒笑道:“金鉷劈脸一人一耳光,骂着说,‘这是军营么?——你们两个到夫

子庙卖三天杂烩汤!’”



    众人越发大笑,高恒竟起身来,搂了这个亲那个,在屋里追逐嬉戏。见云碧要逃,一手

扯了过来,口里叫着“都是我的小亲乖乖儿——一个也不要走……都教你们快心畅意……”



    “高爷是要和我们一锅杂烩汤了!”阿红姑娘却是毫不做作,一边说“不信我们三个对

付不了你”一边过来帮着高恒给云碧解衣,又自家脱了。薛白娘子也脱得一身白肉缕丝不挂

扑了上来。煌煌灯烛之下,四个男女赤条条滚在炕上,腿夹口吮手乱抚,淫喋浪语也不知是

怎样说话……此地巷深夜暗,此时云遮残月,正是钟漏将歇辰光。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更声

“邦邦邦——托!”枯燥单调里带着几分凄凉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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