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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25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12:59 1999), 转信

三十五 一技花败走明孝陵 燕入云临事再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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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瑛略偏转了脸,惊异地看一眼乾隆月下的侧影: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

腰际,颀长的身子玉立在大柳树下,微微翘起的下颚都看得清楚,像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

一尊石像。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个中年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似乎庄重沉浑,又似

乎威严难犯,凭着女人的直觉,这是那种最坚稳可靠又令人敬畏的男人。她低下了头,没吱

声。



    “我说的不是吗?”乾隆微笑着转过脸,他的语气已不再那样浊重,变得十分柔和温

馨,“我和他都是康熙爷的孙子,自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知道他不爱钱,心地很仁厚,待汉

人也很好的……”



    易瑛有点受不了他凝注的目光,便侧转身望着脚下的流水,低声说道:“你是金枝玉叶

龙子凤孙,说这个话是情理当然。我的遭际和你天悬地隔,见到的,听到的和你全然不

同。”她笑了笑,抬起头,指着对岸说道:“就像隔着一条河,那边的人什么心境什么言

语,我们怎么知道呢?”



    “你的遭际?很苦么?”乾隆问道,“……要是不介意,能说给我听听么?”



    “不,我介意。”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么?你信不过?”



    “不,不为什么。有些朋友是隔岸而立,中间隔着一条过不去的河。就像这桃叶渡,真

正懂事的人,是不在这里修桥的。”易瑛的声气显得有些悲凉,似乎在按捺着自己炙热烦忧

的煎虑,嗡动了一下嘴唇,咬着牙忍泪不语。



    话题似乎枯竭了。两个人在秦淮河畔对面兀立,乾隆仰视,像在天上的繁星里寻找什

么,易瑛却在抚着被月色镀了一层淡淡银霜的柳条。天心的皓月,瀑瀑缓移的流水,远地白

苍相间扬子江上的渔火,十里秦淮软红柔歌,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宇宙间只剩下了他们

两个人,既有一份说不清楚的亲近情愫,但又毫不含糊地心知对方乃是自己的死敌。



    天空地阔的岑寂间,忽然传来纪昀和唐荷的说话声,中间还夹着马二侉子嘻嘻哈哈的笑

声,渐渐走了近前。易瑛听时,是唐荷和纪昀在争论什么,便问:“你们在那边作么子!说

得好高兴!”



    “这位年老先生在那儿说笑话儿。”乔松说道,“他是河间人,考中进士,当时有个江

南同年,一处吃酒。说‘江南才士利如锥,河北名流钝如锤’,年先生说‘难道我这锤砸不

断你的锥?’那才子说‘我的是神锥’,年先生说‘那好,我的就是神锤!’”马二侉子笑

道,“后来见河边碗粗一株梅树,我说这么大的梅树少见。老年说‘梅花不好,不如他家乡

桃树,当不得他神锤一击。’他们又争起来。这位小兄弟爱梅,说‘只宜远望,举目似烧

村’,又举陆放翁的词儿。年先生代桃骂梅,说‘恐怕百花相笑,甘受雪压霜欺,争如我年

年得意,占断踏青时’!”纪昀也笑说:“《诗经》里说‘桃之夭夭’,就没讲‘梅之夭

夭’嘛!”唐荷道:“岁寒三友松竹梅,没听说过松竹桃!”纪昀道:“我即兴就能说个词

儿‘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为使主人解愁颐,家家梅香都是奴’!”一边说,

一边用目光搜寻着端木良庸,却不见影儿。



    几个人说得兴头,只有乾隆还浸沉在方才的气氛之中,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笑,静静听

着,冷丁地冒出一句话:



    “桃花、梅花,孰优孰劣,何须批评?音无哀乐,随心而已——我和卞先生谈议的是另

一绝大题目。卞先生,你不就是‘一枝花’——朝廷通缉的易瑛么?”



    这一语石破天惊,所有的人心头都像炸了响雷被震得脑子轰鸣不已!乔松唐荷摸腰间

时,却是寸铁未携;纪昀出了一身冷汗,张皇四顾,见端木不知甚么时候已闪身出来,移着

步走向乾隆。他噏动了一下嘴唇,竟不知说什么好。马二侉子惊得傻着眼,看看这个瞧瞧那

个,懵怔得像个梦游人。易瑛也是浑身一颤,惊得如焦雷轰顶,但她久经大变的人,倏然间

已憬悟回神,咬着下唇一笑,说道“隆爷真能开玩笑儿,像是平地一声雷放了个炮仗!”



    “我们主子就爱吓唬人玩儿。”毕竟纪昀聪慧机警过人,此刻如若翻脸,易瑛逃逸已是

小事,万一动起手伤了乾隆,甚或把乾隆劫持而去,自己立时就成千古罪人……顾不得细

想,嘻地一笑说道“上回去果亲王府,说王爷和年羹尧案子有牵连,皇上要追究,吓得王爷

几天躲家里等人来抄家!卞先生真的是‘一技花’,也是要唬得花容失色,‘桃之夭夭’的

了,哈哈哈……”



    纪昀竭尽全力调侃,乾隆自然明了他的用意。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想顺水推舟,但高贵

的血统和帝王的尊严立即占了上风,因咬着牙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种事开什么玩笑?

易瑛——卞和王;易者变(卞)也,瑛者美玉也。我是识货人,辨得这块璞!”一句话又打

哑了纪昀,刚刚活泛了一点的气氛立时又被绷得一触即发。



    易瑛沉默,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兀立在堤边,任凭杨柳枝条轻轻拂荡,连她自己心思

也是一片混茫,空白得万籁俱寂。



    “我们曾有一面之交的,易瑛。”乾隆放缓了口气,“不是毗卢院,是在山东平阴,看

过你施法舍药,看过你杀人。离开平阴时,在城门外,我们也像今天这样近对面相视。不

过……”他似乎陷入了回忆,在想一件极美好的往事,遂叹息一声,声音柔和得像娓娓谈

心,“……当时你是女妆,是傍晚。我们也没有说话……”



    易瑛一下子想起来了,杀洪三白虎会众,究竟刀下之鬼叫甚么名字,已忘得干干净净,

但变服出城,在城门口遇到一个青年,二人仁立相视,这件事几年来时隐时现萦绕心头。连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互相凝眸那许长时辰又互不言语……此刻一经印证,才知道

庙中邂逅,何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但她仍想不明白、这位天璜贵胄为什么此时此刻把话

挑得这样明白。沉吟良久,易瑛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已没了略带男性的那种浊重沙哑,

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不错,是有这档子事。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都预备好了,要

动手拿我了。”她向前轻跨一步,“是刀山还是油鼎?悉听尊便!”



    “拿你只是举手之劳。”乾隆见端木良庸趁步儿走近,摆了摆手说道,“你身犯灭族之

罪,给你什么刑罚都是该当的。不过那是刑部的事,我们见了几面,也算有缘,现在仍旧是

私交说话。我心中有疑,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有道行能耐,乡间不少巫医乐师,朝廷并不禁

止。做甚么不好,几次三番啸聚山林公然造反?造反图谋什么?你要当女皇帝么?”



    易瑛冷冷看着乾隆,没有回答。



    “你不肯回我的话么?”



    “没法回,回你也不懂!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是河那边的人,这边的事你永远弄不明

白!”



    “稍安毋躁嘛!”乾隆嘴角吊着一丝冷笑,“五经六艺二十四史我都读懂了。你没有

说,就知我弄不明白?”



    易瑛冷笑一声,说道:“一个人要活命,每天得几文制钱?大雪封门瓦灶冰冷,烧几斤

柴能勉强度寒?债主上门,驴打滚算利是什么脸色,听算盘珠儿的人是什么滋味?恶霸赖

债,穷寡妇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又是怎样的心境?”她突然变得亢奋,几乎不能自制,浑

身抖着,几乎站不稳身子,月光映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直盯盯望着乾隆,似乎在苦

笑,又似乎在刻毒地讥讽:“一个弱女子,父母双亡遁入空门,还是免不了风摧雨残。她干

干净净一个人,并没有悖了圣人的教化,为什么就容不下她?——这些事,你懂得多少?!

依着佛法饿杀,依着官法打杀,撕了龙袍也是杀,打死太子也是杀——女皇?”她突然失态

地对着新月格格笑起来,“不错……我是想当一个女皇。可我先得活着,先得是个人。父母

生我,总不是为了叫我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这样……”乾隆听着她的话,那声调里的凄楚、愤恨、忧伤无奈,像一个

走投无路的孤魂在荒坟里绝望地呼吁哭泣,自打娘胎落地,无论繁华丛绮罗帷里还是到饥民

群中赈荒救济,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悲怆的绝叫使人如此心寒透骨,禁不住下意识地用

手抚了一下双肩,颤声说道:“我……我……可以特赦你!……”



    纪昀叹息一声。他没有乾隆那样恸心透髓的悲悯,但也没有想到易瑛的身世如此凄惨。

听乾隆轻轻一句活,朝廷费偌大军力围剿数年,耗百万库金,亡数百军士,刘统勋父子殚精

竭虑好容易网到的“逆匪”,俱都化作云烟,他又于心不甘。因道:“她犯的罪太大了……

这要圣旨才成啊……”



    “难道我要不来一道特赦圣旨?”



    “……能。”



    乾隆却犹豫了,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你们退下回避,我和易瑛这里单独说

话。”



    “我们可以退下,但端木不成;主子这话奴才不敢奉命。”纪昀一躬身说道。见乾隆无

话,乔松和唐荷也退到远处一个大树桩旁,自和马二侉子退到离乾隆五丈远近的一个菜园子

边。



    马二侉子犹自呆头呆脑,傻子似地看着青黝黝满地萝卜秧儿,问道:“这是怎的了,今

晚这场梦做不到头么?”“不是梦。听我说——”纪昀眼望着远处两个幽暗的人影,对马二

侉子道,“这确是狭路相逢了。你到老城隍庙,刘墉就在那里,把你的‘梦’说给他听。就

说我的话,请他机断处置!”马二侉子道:“可我不认得刘墉啊!”纪购道:“他摆卦摊

儿,有名的毛先儿,一问就知!”马二侉子恍恍惚惚点点头,大步去了。



    人都去远了,乾隆和易瑛都觉得心头舒缓了些。新月如线,繁星满天。虽不甚明亮,对

岸楼亭的灯火闪闪烁烁映过来,朦朦胧胧地,将长堤、秋草、杨柳和远处的乌衣巷,都笼罩

在若明若暗的褐紫色中,又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良辰美景奈何天”,乾隆听完易瑛诉说起首故事,环眺高远周匝,语气沉重地说道,

“此时此心,真没有一字虚设。你……方才听我说要赦你的话,怎么想?”易瑛惨笑了一

下,摇摇头,说道:“我压根不信……本来方才那些话,也不该对你讲的。可不知为什么,

今天就是想说。桐柏的山水能容我,土匪不能容,只好打出来,天下的百姓能容我,官府不

能容,只好亡命山林,信教的徒众能容我,朋友不能容——我不能明白,自己一心清白,守

身如玉,平白的就被逼到这个地步,还要蒙上‘淫贱材儿’‘邪术害人’的恶名儿!老天爷

这是怎么回事?——”乾隆惊讶地看她一眼,说道:“你?——”



    易瑛没言语,轻轻挽起袖子,一舒皓腕,指着左臂上一个苍暗的斑点说道:“这叫守宫

砂。白天看,殷红鲜亮的——是白衣庵我师父点的,不沾男身,除非用烙铁才能烫得看不清

它。就为守宫,不坏我的护身术,不知开罪了多少男人,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她陡地想

起燕入云,又想到胡印中,低头叹息了一声。



    “听着,易瑛。”乾隆没有去细看她的“守宫砂”。缓缓移动着步子,说道:“我手中

有很大的权柄,赦你也不是作不到的。但‘社稷,重器也’,谁都不能因私废公。你我几次

邂逅,又有这一夕谈心,这也是造化缘分排定。国家鼎盛,汉唐以来来见,连瞎子也明白这

一条。造反,你有一万条理,这一条犯了,就得治你的死罪。赦,有情无理,不赦有理无

情。你自思量,该怎么办呢?”



    易瑛轻轻移着步子,像是想走快一点,又像怕很快走到路的尽头,喃喃说道:“打起反

那一日,我就没想过好落局,这我想过。别看你这里天罗地网,若是逃走,江湖道那么多朋

友,大约还不难——但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真的没主意了。”她突然打住脚步,凝神看着乾

隆,说道:“你既说有缘,我觉得也是的。有一件事拜托你,依情不依理来办。不知肯不

肯?”



    “你且说,当办即办。”乾隆也站住了脚。



    “我不降,也不再弄这黄子白阳红阳教的了。但我也不甘就死,要走到一个清净去

处……将来若被乾隆老子擒住,不要你来求情。收了我的骨灰,寻一处好山水地葬了,足感

你的大情。”



    “你自己寻思,哪一处最好呢?”



    “和你讲过的,舍身崖下那块望夫石旁,左有瀑布,右有松竹,那地方儿很好的……”



    乾隆还待往前走,但前面已是乌衣巷,遥遥灯光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甚是热闹,于是

站定了,转过身说道:“论起风水,还是邙山。生在苏杭,死葬洛邙嘛……不过,哪里黄土

不埋人呢?灵谷寺吧,那地方紧挨明孝陵,左临长江右依牛头山,不但好风水,且游客很

多,不甚寂寞,寺中暮鼓晨钟,亦能发人深省……”他虽侃侃而言,心里却是潮涌澎湃,说

到后来,嗓音也带着硬咽了。



    “那……”易瑛深深一躬,“我就先谢你了……今晚很开心。真的,多少年都没有说

的,畅畅快快说了……前面没有两个人可走的路了,就此作终天之别。”又举手一揖,回身

向乌衣巷走去。



    乾隆胸中气血翻涌,一颗心直落下沉,望着她踽踽步行,脱口叫道:“请回步!”



    “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

语相劝,不要回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

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

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

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

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

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

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

这样作?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回夫子庙去。”说罢疾步

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场梦,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转

脸对赶过来的乔唐二人道:“咱们回去预备一下,马上离开金陵——”说着踅身便走。乔松

犹自嘀咕“这人好怪,和主儿都说了些什么?”唐荷笑道:“我瞧着他呀,是个风流种子,

十有八九对主儿那个那个……没安正经心眼儿!”易瑛恍若罔闻,也不和二人搭讪,急急转

进乌衣巷,回头看看,并无人跟踪。巷中茶肆未散,酒楼盈座,说书的拍响木讲《三国》、

卖芝麻酥饧糖冰糖葫芦的,妓女们拉客叽叽格格的浪笑,暗陬里孩子们大笑大叫着捉迷

藏……一切太平无事,如同寻常平日,可她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叶渡村下处上楼,

仍定不下心来。易瑛因吩咐韩梅,“把扬州带来的文书,片纸不留全部烧掉。我们定的船在

燕子矶,收拾一下细软,立刻就走!”



    “主儿,出去一趟遇了什么事?”韩梅说道,“神色看着有点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劳

去了乌衣巷,你们过来,没遇见么?”一边说一边翻弄行李整束文书,“莫天派寻盖英豪去

了,袁枚下帖子请捐资缙绅莫愁湖览胜会文,主儿吩咐过,请盖爷一道儿赴会,好照应

的……”就手儿在灯上引火,烧一叠子花名册。乔唐二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不安,过

来帮着在面盆里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和盖英豪见面告别,又寻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会一

声,防着株连,出城是一直走水路还是中途弃船上岸……意马心猿思绪杂乱理也理不清楚。

堪堪的文卷烧完,便听楼下一阵脚步声,易瑛“唰”地立起身来,问道“谁?!”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楼下高声应道,“还有定劳。卞先生,我们打盖爷那回来

了!”



    “噢……”易瑛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神绷得太紧,大声说道:“你们稍等一下,

我这就下去——你们三个,现在改回女装,我们一同下去。”说着便换衣服,穿一件月白滚

绣球玄缘儿大褂,套了件银红百摺裙,腰间系一条葱黄绦子,松松挽了个蝴蝶结。对镜理

妆,打开发辫,白玉卡叶子铜簪在脑后扣起一个髻儿,略一整鬓脚,打开法兰西造的一瓶儿

郁金香油,倒一点,双手对搓着润抹了一下,发际鬓边已是光可鉴人。拿起眉笔想抹,皱皱

眉头又塞了袖子里,将胭脂盒儿也装了——片刻之间,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韵颜少妇。想了

想,易瑛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把金瓜子儿,见乔松三人也已改妆完事。却都一色青裙套

着浅红比甲的丫头打扮,微微一笑,道:“咱们下楼。”



    莫天派和司定劳在楼下等得正没奈何处,见四个人这身行头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

派张着嘴,眨巴着眼,半响才问道:“易主儿!您这是……”



    “我们立刻就走。”



    “走?!”



    “对——现在就离开南京,回扬州。”



    莫天派和司定劳不禁对视一眼,司定劳笑道:“主儿可把我兄弟们弄糊涂了——出了甚

么事,这么急的?盖爷那头摆桌子等人呢!”



    “叫门口茶馆跑堂的去知会一声,就说——”易瑛顿了一下,“就说我病了,不能过

去,二八月乱穿衣,叫他也当心身子骨儿。”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变,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竟一时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劳见机得

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扫来,忙道:“咱们遵教主的命——您说得太急,我都回不过神来呢—

—请示,走旱路,还是水胳?走水路要预备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预备好了。”

说着话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问,跟在四人身后疾速出来。



    街市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这时分夜已渐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还

是桃叶渡那边一大片菜园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这里地近秦淮,烟花女子常来拉客的

处所,没人疑到别的。倒是有两个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里叫着“李香君再

世……杜丽娘重主!”胡嘈着要招呼易瑛亲嘴儿,被乔松两巴掌掴得马爬在地——早一溜烟

儿走了。



    出了乌衣巷,易瑛心里踏实了些,又想起“隆格”这个人。说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绝无此

理,说他看上自己,言谈中又语不涉私。论身分亲情八不沾边,论起“造反”一事,更是冤

家对头。自己见人论千论万,连待自己最好的燕入云,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竟是满腹

凄惶一泻而尽,而他对自己又是甚么心情?赠金报信,给自己寻出路?……她喃喃说了句

“缘分”,摇了摇头;缘分究竟是怎么来的,佛经里讲是“阿赖邪耶识”,这个稀奇古怪的

东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从人中只有乔松唐荷略知底细,韩梅尚在犯糊涂:出门一趟遇了什么事,忽喇叭儿的说

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劳,又诧异又惊慌,再想不出哪一处走风漏气——万一逃掉了这位泼

天钦犯,怎么去见干爹黄天霸?又有什么颜面在刘墉父子跟前说嘴?担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

露马脚,请示无处请示,商议不能商议。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两个人自出道以来,都

是在黄家门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饶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来。司定劳是十三太保

里年纪最小的,本名黄富扬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黄富名,却是讨饭泼皮出身,撒溜机警过人,

走着路突然哼了一声,窝着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黄富名忙停了步,问道:“老七,你怎么

了?”黄富扬枯皱着脸,蹙眉缩头,吭哧吭哧就是几个屁,呻吟着说道:“我这人……真他

妈的不凑脸……越是上轿……越是腿拧筋……”



    “怎么了?”易瑛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问道,“你病了?”



    黄富扬哼哼唧卿,前气不接后气,说道,“老盖那几个梨不熟,坏了我的肚于……八月

生梨赛利刀……哎哟……他奶奶的……屎不出来……尽是屁……”叫着“疼得紧”又回说易

瑛,“主儿甭顾我,只管走……不然,五哥背着我也成……”易瑛心中陡起疑云,上前摸摸

他额头,趋温冰凉的,又断然不像是装病,因道:“要不然……你两个留下,先看病。等风

声过了,我派人来接你们。怎样?”



    “我背你走!”黄富名也不是笨人,知道此刻无论如何寸步不能离易瑛,当下便蹲身

子,一边对易瑛道:“南京我们熟人太多,这次来又都是定劳出头联络,留下就是送他的终

了——好老七,忍一忍儿!你这讨饭落下的病根儿,老毛病儿,不碍的。来,我背你走!”

黄富扬此举一是想拖捱时辰,二是想近乎点好商议对策,因像受了极大感动似的,哽咽着

“谢主儿照应”,顺势爬上黄富名肩头,说道:“这就累了五哥你了……易主儿,咱们依旧

快走!”



    易瑛约莫已过亥正时牌,也真是不敢再磨蹭,因道:“都耐点子苦,我们出城东,不走

水路了,上了牛头山,到扁担镇有我们的香堂。就好办了。”说罢抽脚便走。



    但这一来无论如何不能“依旧快走”了。黄富扬趴在黄富名背上,大声呻吟小声嘀咕,

说道:“五哥,我腰带搭包里有鸡爪黄莲,还有几粒紫金活络丹,掏出塞我嘴里——到东城

门口翻脸动手……唉哟!……不要出城,外头情形不明——别怕颠着了我,只管快走!”黄

富扬自个真的掏摸了一把腰间搭包,里边却是下酒的茶叶花生豆儿,微微一个坏笑,填嘴里

两粒,一边嚼咽,一边想主意,只盼捱到东城门,已经下钥封门最好。



    东城门渐渐近了,这地方向西二里是黄天霸初到南京的落脚地裤子裆,西北明故宫侧旁

是虎踞关清凉山等冷僻去处,附近并无居民,此刻夜深更显得寂寥阴暗,高大的城墙和箭楼

上因张着两盏拷栳大的米黄灯,锯齿堞雉飞檐翘翅都不甚清晰……城门没关闭,十几个守门

的兵丁显然已经懈了,伸腿抡胳膊捂着嘴打呵欠的,什么样儿全有。



    这个时辰过城门是不要引子牌照,也不盘查的,到灵谷寺上夜香礼佛的人有的步行有的

坐轿骑驴,零零星星偶有出入。易瑛心头一松:总算赶在牛炮响前到东门了。她放慢了步

子,自忖这身打扮不像香客,口中曼声笑道:“咱们不敢走得太慢了。老爷,姑奶奶二奶奶

他们只怕在接官亭等着呢!南京这地方,要个轿也这么难的!”又回头叫:“莫家的,司家

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黄富扬一声尖叫,浑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便下了黄富名的背,

“嗖”地蹿出去好远。几乎同时,黄富名也一般动作大叫一声,直跃到城门口,二人不由分

说,已从呆若木鸡的守城士兵腰间掣出了刀,恶狠狠狞笑着盯视易瑛。黄富名阴恻恻笑道:

“淫贱材儿贼婆子,没想到有今天吧?”



    十几个守军还在懵懂中,听得迷迷糊糊,看得眼花缭乱。这两个家伙既叫做“莫家的,

司家的”显然是这少妇家的奴才,怎么突然疯了,夺刀不杀兵,要杀自家主人?一个个大眼

瞪小眼直脖子探腰,瞧热闹儿似地发呆。



    “狗奴才,替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易瑛先也是一怔,随即恍若梦醒,此刻才真的领悟

乾隆要她不回下处,直接逃出的话,原也不是随口而出。望着这两个人,眼中出火,刚要骂

穿,可灵机一动说道“他两个又疯了——看老爷不剥了他们皮!——咱们走!”说罢抽身便

走。黄富扬急得高喝一声:“拿下!——这就是反贼‘一枝花’!——快,快关城门!”挺

刀便扑上去。



    易瑛四人风摆塘荷似的一齐闪身,已是各人手中多了一条皮线缠藤状软丝钢鞭。唐荷一

眼见莫天派没头没脸横刀直搠易瑛小腿,在旁觑得清楚,一个紫鹞翻翅,鞭打身后司定劳,

脚尖向莫天派中路窝心上勾去。莫天派一人对付易瑛韩梅二人,在舞得如弱似雾的鞭影中,

冷不防一脚踢在小肚子上,顿时向后踉跄两步,一个心乱,左颊已着了韩梅一鞭,不禁大叫

“快关城门!”见黄富扬左支右绌,应付唐荷和乔松十分艰难,恶骂一声“小贱妮子——我

日你祖宗的!”转刀一个铁板桥,闪过易瑛韩梅双鞭,仰身海底捞月向乔松斜扫一刀。乔松

见机,平地里云雀纵树一个高跃,趁下跌之势王母划簪一鞭向莫天派脑后打去。打得“啪”

的一声响,司定劳此时已挨了三四鞭,脖项手臂血流殷红痛彻骨髓,见唐荷犹自抽身护易

瑛,师兄受敌三面,也是熬痛不退,死不放手缠斗,拼着又挨乔松一鞭,单刀高擎,使个把

火烧天式向乔松攻去,突然“呜”地一声号陶大哭。



    易瑛四人不知在江湖上和多少高强对手交过锋,还没见过司定劳这样的手,只有喊叫骂

娘呼喝的,偶而也有耍好狞笑的,像这样临阵,手不停挥地厮杀着,竟有情有致地痛哭流涕

的,且是闻所未闻,不禁都是一愣。只这瞬间,司定劳哭着,抽风似双手一抖,两个纸包儿

暗器分打易瑛和乔松。易瑛一来无心恋战,二来见莫天派连挨三四下开碑裂石之力的鞭子,

竟然眼不慢手不滞,实是功夫令人骇异,司定劳又如此诡诈,便不肯接他的暗器,只用鞭梢

扫了一下,那包东西里却是摔炮火药夹着石灰,“啪”地一声爆响,四散开来,顿时白雾浓

烟弥漫,硝磺气息刺鼻。接着一声,却是在乔松手腕上炸开,她丢了鞭子向后连翻两个筋斗

才站定了,右腕已被烧得焦黑。略一定神,从腰里又抽出一柄匕首杀进战团。



    此刻,守城门的兵士们早炸了窝儿,吆喝的吆喝,筛锣的筛锣,上城门的上城门,报主

官的报主官,乱成了一团。硝磺白雾中,四男二女倏来倏去,暗影幢幢如鬼如魅,夹着司定

劳唱歌似的嚎声,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易瑛以四敌二,堪堪战到略

占上风,且战且退向城门口移着,想逼退莫天派司定劳夺门而出。偏是这二人熬得疼不怕

死,鞭抽脚踢拳打掌拍全然不顾,竟似膏药般贴定了易瑛。易瑛几次抽手,想打倒一个,苦

于另一个立即便似黄蜂般奋不顾身扑上相救,都没有成功,厮杀间,猛听马蹄声一片响着近

来,黄富名黄富扬越来精神,易瑛一个心乱,鬓边被扫了一刀,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十几匹马纵跃着箭似的到了,守城的军士此刻才整好行伍,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倒是

守城门的棚长,在城门领衙门见过马上的燕入云,不禁以手加额,擦着冷汗道;“是自家人

来了……奶奶的,今晚真邪门了!”因上前招呼:“燕爷,您来了!这六个男女出城,到城

门口夺刀自己打起来了……”



    来的人为首的是燕入云,还有黄富光黄富宗黄富威三个太保,带着刘墉留在裤子裆策应

各路的八九个好手,却都是吴瞎子从青帮里选来帮刘墉办案的。燕入云一头滚鞍下马,一头

吩咐:“守城的兵这场子派不上用场。整好队一边策应。这六个人现在分不出好歹,兄弟

们,给我一齐拿下!”他大呼一声“上!”挺剑在手,十丈开外,只中间脚尖略一点地又复

跃起,直杀入战团之中。兵士们见他如此轻功,雷轰价高叫一声彩:



    “好!”



    黄富名黄富扬早已杀得筋疲力竭,见来援兵,刚恰也叫了声“好——”八九个人已蜂拥

而上。那燕入云只看了易瑛一眼,大叫“杀呀”,挺剑一个燕子抄水,一道孤光曲旋,中途

竟无端拐了个弯儿,直刺入黄富名小腿中,黄富扬见那剑又向自己削来,竟是恶狠狠冲颈项

而来,吓得“妈呀!”大喊一声,就地一个马爬,连滚带爬退到城墙根,他却极是伶俐,立

即悟出燕入云临阵造反,在旁大骂道:“我日你燕入云姐姐了——富光哥,他贼心不改,反

了!”



    “好贼!”黄富光三人见他一言不发,一剑一剑只是向自己人身上招呼,那黄富名单膝

跪地,右臂已被砍伤,只用左手举刀勉强招架,己是凶险万分,黄富光一脚将黄富名踢出场

外,用一枝判官笔舞得呼呼生风,打刺点戳直逼燕入云,黄富宗黄富耀也灵醒过来,喊着:

“贼婆娘,好贱货,在我兄弟眼里揉沙!”黄富扬斜靠在城墙很,喘息着说“我早看他不是

好玩艺儿,狗改不了吃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技起火,燃着了,就手里一送。那

起火“日”地一声飞起半天中,“啪”地一声脆响爆开了,红黄白紫蓝五色烟花在空中放出

夺目的光彩。燕入云知道这是向黄天霸报警,口里喊着“青帮兄弟们,他们都是一路的,统

统给我拿下呀!”五六个青帮人物虽弄不明白谁是反贼,但燕入云是受过朝廷封诘的,黄天

霸明白指定“燕大哥坐纛,加之黄家门里自居名门,一个个蜡头般大样。几个人紧急议了一

会儿,决定连黄家的人带“反贼”见人就打。这几位都是青帮里顶尖人物,有使三节棍九龙

鞭的,有使刀弄剑的,冲进战阵,呜呼大喊大叫,竟是逢人就下手。



    这一来更煞是热闹非凡。燕入云纵跳闪跃一柄剑舞得团雪一般,见姓黄的就下手。乔松

二人也专寻黄天霸的五个人,没命地使鞭猛抽乱打。这样一来,亏了受伤的黄富名和黄富扬

看得清,一纵身又加进来,黄家五兄弟已反众为寡。成了胶着一团稀奇古怪的拼死打斗仗。

在旁的军士虽多,但不知其中情理,只好按兵不动,傻眼看。



    只易瑛心里清亮,退进城门洞里,“咣”地卸下梁来粗的门栓,憋着嗓门喊道:“黄家

的人开城放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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