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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乾隆皇帝-126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13:33 1999), 转信
三十六 情天子火焚观枫搂 陕义女命终颂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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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离开桃叶渡,没有再到别的地方悠游观览。踽踽回步向总督衙门踱着,心中犹自思
潮翻涌,一时惆怅无奈,一时凄凉悲酸,一时又觉会心温馨……还夹着莫可名状的担心与希
冀。满街光怪陆离的灯火人群,嘈杂热闹的叫卖呼喝,俱都充耳不闻,纪昀两次请示。“要
不要叫个轿子”的话,也都没有答话。直到金鉷在门外请见,乾隆才从遐恩中憬悟过来,发
觉自己已置身在总督衙门琴诒堂内,乾隆没有立刻叫金鉷进门,眼见英英进上的参汤,他也
吩咐“不用”。接着嫣红便捧上茶来,一边往茶几上安放,一边诧异地觑了乾隆一眼,说
道:“主子,您好像不欢喜?——纪大人,你们转到哪儿去了,主子敢情是撞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朕不欢喜?朕是有点心事。”
“是奴婢瞎猜的。瞧着主子有点恍惚,眼睑下头有泪痕似的……
乾隆这才觉得脸颊颧面上略略紧结,眼角里还噙着泪,忙要热毛巾揩脸,这才吩咐道:
“金鉷进来吧!”金鉷一提袍角跨槛而入,就地儿打千道:“奴才金鉷给主子请安!听主子
在外遇见了易瑛,刘统勋一急,犯了病儿不能过来。瞧主子气色,倒像不相干似的——没有
受惊吧?”乾隆不禁一个愣怔,诧异地看一眼纪昀,又注目一下守在天井外阶下的端木良庸
和巴特儿,说道:“这么快的耳报神?”
“是臣通报刘统勋的!”纪昀双膝“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连连叩头说道:“皇上身莅
不测之地,见不测之人。臣职在中枢,护卫有责,又不能当场铮谏,只好差马某向刘中堂尹
中堂报警……当时情势主上明了,实是事不得已。臣心中惶惧万分,焦忧如焚……万一易瑛
枭獍禽兽之性大发,有伤主子分毫,臣……也是不预备着生还了……”说着,已是泪如泉
涌。嫣红英英这才约略知道来龙去脉,听说见了易瑛,都唬得脸色苍白,怔怔盯着乾隆,皱
眉不语。
乾隆一笑,双手一合交叉握起,说道:“世上的事,你参不透的多着呢!老百姓常说
‘天理良心’天理就是道,良心就是情,一件事除了道理,还有情缘呢!你还得好生阅历,
单读几本子书,不够用。”纪昀叩头道:“这个‘阅历’臣没有,也不想有。主上一身系天
下苍生安危祸福,岂可以寻常百姓情理而论?这个话臣不敢奉诏,期期不奉诏!”“你这话
也在天理良心里。”乾隆噙茶漱口,站起身来,“易位而处,朕也会这么作。朕自己尚且坦
坦荡荡无惧无恐,倒唬得你们个个不安,吓倒了刘统勋——走,瞧瞧去!”
纪昀叩头起身,以袖拭泪,叹道:“岂止不安而已,臣真是魂不附体,犹如身在噩梦之
中!直到此时还是骨软如泥——延清公过来了。”乾隆看时,果然两个太监一边一个,架着
刘统勋进来,见了乾隆,挣着要伏身行礼,乾隆忙抢上一步,亲自扶住了,心里感动,口中
却笑道:“你这是何必?易瑛也是人,朕射虎杀熊,厮打格斗本领不亚于平常侍卫。真动起
手,她未必是朕的对手——你就担忧惊吓到这份儿上……你但凡心思放宽些子,何至于刚过
天命之年就衰惫到这份于上?好生作养点,你还得准备着侍候朕的儿子……”说着,也淌下
泪来,扶着刘统勋坐在安乐椅上。
“臣真是无能无用之极……恨不得心剜出来,感情得主上不要再轻离庙堂……”刘统勋
脸色本来黝黑,此时又青又黄,眼泪拭了又出,颤巍巍接过乾隆亲手递来的参汤。略呷一口
便放下了,暗哑着嗓子说道,“臣半辈子主管刑部,审过多少凶险狡恶之徒。江湖上死不皱
眉的好汉确是尽有的,但更多的都是心狠手辣毫无理义可言之人。主上太仁了,像宋襄公要
吃亏的……不说这些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乾隆心里酸热,说道:“朕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以后不这样了。”“和这个易瑛,没有以后了。”刘统勋道:“臣已下令,所
有原定负责缉捕的军队、衙役、南京地方黑白两道,不延时分,水陆两防,立刻动手擒拿
‘一技花’!”
乾隆没有言声,微微点点头回到座上,看一眼刚刚从北京阿桂处转过来的奏折,一叠子
都取过来,浏览着奏议目录,轻轻又丢了桌子上,说道:“今晚和易瑛谈了一个半时辰。说
得很多。也很交心,受益心得也很多。朕亲口赦了她,这个事纪昀是知道的,易瑛也已从
化。既已从化顺法,擒得到擒不到,也就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了。朕放一句话给统勋,你是我
大清的中流砥柱,功在社稷。为易瑛这案子焦劳忧勤数年,仅就能使朕与她这平和一晤,也
是值的。这个案子可以销掉了。擒到擒不到,都以擒获伏法论绩论劳。”纪昀道:“那是主
上逢场机变的言语,还是应该以律公办。”乾隆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自该依律办差。
《大清律》三千条,说到根上,依的是三纲五常。所以纲常还管着律条。君无戏言,朕要赦
她,恐怕你纪昀难以抗旨。”
纪昀暗中咬了一下嘴唇,说声“是”,没敢再饶舌。刘统勋却道:“皇上也应遵道,也
是依三纲五常仁教义正,这万里江山世界才治得好。以臣布置,易瑛就是插上双翅,恐也难
逃出南京。臣切盼皇上以公天下之心剖理此案,不为易瑛巧言花语所动。”纪昀这才憋出一
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道是无情还有情嘛。孔盂之道,源于仁,仁呢?自人之侧隐而来,还是个“情’。有
时,人情就是天理。”乾隆不动声色反驳两个臣子,“你们不要以为朕是个滥好人。杀刘
康、喀尔钦,还有前头的诺敏,年羹尧,山东的齐氏,朕都参与其事,还有后头的高恒、钱
度,恐也难逃王纲。但易瑛其人,有可恕之情。”
“易瑛两次啸聚,三次聚众造反,传布邪教蛊惑民心,劫掠府库,擅杀职官。犯的十恶
大罪,这样的巨寇,自三藩之乱后仅见,断无可恕之情?”刘统勋听听,乾隆的话怎么说都
是开脱易瑛的意思,轻咳一声,在椅上躬身说道,“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礼就是上下之序
有定不紊。臣以为即使易瑛不能生擒,也必要挫骨扬灰,以为后者儆戒。赦掉易瑛,以后部
议谋逆大罪,刑部何所措辞以奏天听?”
他虽体气衰弱,精神也显得委顿,但这话说得毫不容让,字字铿镪掷地有声,乾隆也不
禁点头,说道:“延清说得有理。易瑛现在能否落网尚在两可之间。但以朕思量,她有可恕
可赦之情。”
刘统勋纪昀,连同嫣红、英英都用目光注视乾隆。
“她没有立号称王,没有攻城占府,没有想夺江山称帝的心,造反仅为自保。与寻常反
贼有所不同。”乾隆说道,“朕……和她谈了很多,原是一个无罪良善女子,被逼受迫一步
一步身陷大罪,这又是一条;这样的人上山扯旗放炮,地方官,当地缙绅有罪,朝廷也要分
担一点干系,朕也为她分一点责。自从山东河南流窜两江以来,她没有再行起事作乱,言谈
之中,颇有悔罪向化之心,这又是一条。几次三番与朕陌路相逢,这次觌面相交,也没存加
害之心,既有福缘见朕,良久良语,毫无冒犯,这也是她的福缘。昔日曾静张熙,怀邪书于
说岳钟麟起兵造反,论起心地,曾静之恶远过易瑛,先帝不但不诛,而且授职加官。难道先
帝也错了?拿人为什么?还是怕她造反,审讯刑罚为什么?也为的‘以敬效尤’。她不造
反,也没人‘效尤’,怎么不可恕赦?”
这纯粹是强词夺理,巧言令色出脱易瑛了。尽自乾隆信口雌黄,两个人反觉更难措词驳
回。刘统勋咽了口唾液,乾隆自己亲自为易瑛分“罪”,臣子还有什么话说?纪昀却道:
“天作孽犹可道,自作孽不可道。易瑛大逆作反,公然抗拒天兵,乃是自作孽!皇上即位之
初,即下旨诛戮曾静张熙。今日又要赦易瑛援引此例,臣不能明白。”
“易瑛是天作孽在前,被逼自作孽在后。”乾隆一笑,说道,“这真有点坐而论道的意
味了。你是不信理学的,朕也甚厌理学家责人苛刻。先帝不杀曾静,朕杀了。朕不杀易瑛,
朕的儿子将来要杀,也由他去。”他为自己辩言奇思妙想得意,喝了一口茶,又复一笑。
刘统勋和纪昀还在搜寻道理说服乾隆,忽然外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看时,却是尹
继善匆匆进来,他脸上尚冒着细细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给主子
请安——易瑛,已经被围在城东门外二里的观枫楼上了!”
乾隆心里一沉,易瑛到底还是没逃出刘统勋的手心。他似乎有点心慌意乱,又带着莫名
的惋惜,还有一丝既来之则安之的释然,松弛地坐回椅中,说道:“起来吧。慢慢讲不着
急。现在情形怎么样?”尹继善起身擦汗,说道:“她走东门逃跑。黄天霸的底线怕城外没
有布置,在东门里边动了手。可恨燕入云临阵倒戈助敌,黄家手下几个人弹压不住,在那里
一场混战。黄天霸带人搜乌衣巷和桃叶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矶提调水师封锁过往船
只,见到报警赶去,十三太保黄富扬重伤,十二太保黄富名已经活活累死,青帮的人不分敌
我乱打一气,易瑛乘乱夺门出逃。幸亏城外歇驾亭驻军接到了刘墉警报,一千多人四面包
围,压迫着易瑛五个人退到了观枫楼,现在凭楼据守,抵死不肯投诚!”
“这个燕入云真是无可救药的混帐!”刘统勋两手拍着椅把手,气得脸色铁青,“——
喂不熟的狼羔子!刘墉在那里督阵捕拿么?——我要亲自去一遭!”纪昀问道:“惊动了城
里百姓没有?”尹继善道:“没有多大惊动。那里居民本来稀少,又是夜里,有几个闲散游
人以为是打群架。想看热闹,守城门的兵士把他们挡回去了。”金鉷见刘统勋撑着手站起
身,忙道:“延清公,你刚刚气色好一点,陪主子这里坐着说话。我和元长去观枫楼。那几
个贼男女走了一个,您只管拿我是问!”
乾隆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很烦乱,想到方才还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谈心散步,顷刻之间又逢
大变,竟尔被困高楼身陷重围,倒像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她似的,说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
手中茶杯,说道:“朕也去看看!”尹继善听了无甚说得,但金鉷刘统勋听乾隆方才回护易
瑛,深恐他当场再赦易瑛,更令人难措手足。刘统勋正要劝阻,纪昀说道:“主子依着我
说,不去为好。现下情势如同水火,冰炭总归难同炉!易瑛恶贯满盈大罪滔天,该当如此下
场——主上,这里满案奏折文书,无论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紧得多,您不值夜半
三更到那里,亲眼看她受擒就死……”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向外走。只好跟着出来。尹继善
快赶几步出了琴诒堂天井外院,大声道:“备马!——把我平日骑的那匹菊花青也牵出
来!”说着,便听拱辰台方向三声沉闷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时牌了。
观枫楼坐落在南京东门外约二里之遥,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侧两箭之遥。北边山坡一株
杂树没有,甬道南侧一漫下坡,坡下岭上全是枝繁叶茂的枫林。秋日叶老,登山四望,犹如
淹在红海之中,赤潮翻涌叶声如山呼海啸,灌人心目,神道两旁丈许高的石马石羊石象石翁
仲像海中游泳的怪兽礁石时起时伏若隐若现,东望长江,浩浩烟水极目天际,西瞻金陵龙盘
虎踞坚稳沉实。袁枚游此胜景,因见无亭阁点缀,特特筹金建了这座“观枫楼”,雕瓮插天
重阁玉宇,上设亮亭,周环回廊,高矗在万顷枫林之中蔚为大观。
但此刻正是子时极深之夜,山高月小风寒露重,乌蓝的天穹隐隐有几片薄云缓缓移动,
苍溟的岗峦在虚渺的微霭中起伏不定,仿佛无数魍魉魃魅倏来倏往窜伏跳跃。幽黯阴沉的枫
树丛在微风中不安地动来荡去,雨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兽也随树时起时伏,伴着枫林似歌
似哭又似哗笑的喧嚣,显得分外阴森。乾隆一路都无话,策鞭攒行,眼里一片恍惚,心中时
而茫然,时而又觉得莫名的凄冷落漠。眼见前面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线围成一个椭圆,
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谁用金笔在黝黑的大屏上画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围的观枫楼所在了,
心里又是猛地一个沉落。果然尹继善在侧旁扬鞭一指,说道:“前头就是了!”
一众人加鞭飞驰,顷刻便到观枫楼前,刘墉早已得报,火把丛中满脸油汗迎上来,正要
行礼,乾隆一摆手道“免了”,便下了那匹菊花青坐骑。尹继善滚鞍下来便问:“情势怎么
样?”刘统勋一边踏镫子下马,吩咐刘墉道:“小声传令出去,所有火把全部熄掉!你这叫
什么?薄薄一个圈子亮给易瑛看!她们武艺精强,选一处突出去,你圈子跟着套她?”
“是!”刘墉忙答应一声,传出号令,折身回来说道:“楼上四女一男,燕入云背上挨
了黄天霸一刀,伤得不轻。那个韩梅也被黄富清刺了一刀,易瑛三人都带轻伤,现在据楼死
守,不肯答话。我想,这么死死围定,待到天明一拥而上生擒他们。夜里不能混战,容易给
她可乘之机。”
乾隆望着黑魑魑的楼没言声,纪昀说道:“不能等到天明。声势太大了,惊动南京百姓
都来围观,这千百人捉四五个人,传扬出去很不好。迎驾日子又近了,添些子谣言,有损风
光体面,最好是她能投诚。你们喊话了没有?”
“喊了。她抵死不应声!“”刘墉身边的黄天霸一身短打套扣紧身衣靠,手里提着剑,
说道:“这贼婆娘是有些邪门——几次冲进楼,里头横七竖八摆着桌椅板凳,绊得人筋斗马
爬,根本到不了楼梯口。毛先——刘大人说那是奇门八卦什么阵。我也冲进去看了,瞧着是
凳子,靠近了就是墙,一堵又一堵,翻来翻去又回到了原处……既然要生擒,又不能惊众,
只好黎明时动手了。”说话间,黄天霸手下四太保廖富华已提刀到楼下叫阵。他是个黑大个
子,嗓门儿又粗又浑,像隔着坛子里边说话,瓮声瓮气喊道:
“姓易的听着!你们现在是瓮中之鳖,还硬撑他妈的什么门面?既然难逃一死,何如出
来和老子痛痛快快干一场,当缩头乌龟有什么意思?”
众人静听,楼上似乎多少有点动静。一时便见一双隔扇窗户洞然而开。却是燕入云影影
绰绰据窗而立,戟指廖富华道:“廖老四,你逞什么英雄?别说易教主,咱们没有一道玩
过?你们姓黄的哪个是我的对手?告诉你们,老子要和易主儿成亲,洞房之夜,你少来聒
噪!”
易瑛要与燕入云此刻成亲!楼下人都是一怔。乾隆不知怎的,泛上一股妒意,心里满不
是滋味,抑着心头火问刘墉:“这个燕入云是不是从易瑛那里投顺过来的那个?”刘墉忙
道,“是!他投顺是为易瑛冷落了他,和另一个姓胡的近乎,他救易玻,也还是因为旧情不
断。”说话间黄天霸一干徒弟们已经起哄大声噱笑: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会子还撑门面办喜事!”
“乌龟配王八,真正是一对儿!”
“笑死我了……这连根蜡烛也不点,就进了洞房……”
“这一回老燕可捡了个便宜货,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厮混在一起
了,如今轮到燕入云了,哈哈哈……”
“你说的不对,老燕是行院婊子里泡出来的,下头杨梅大疮长得稀烂,是一枝花插狗粪
堆儿上了……”
哄笑嘲骂侮弄,言语污秽不堪入耳。正闹腾间,突然楼上亮光一闪,一枝火把亮了,接
着又一枝点燃起来。众人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一时都静下来。便听燕入云惊喜地叫到“守宫
砂!”他突然发了狂似的在火把影中又笑又跳,大叫:“易瑛是清白女子——她是我的了!
她是我的了!我燕入云好高兴,我好有福气——我好有福气!”声嘶力竭的叫声中既有欢
愉,又带着凄厉悲沧和绝望,深夜听来使人神颤心栗。
“刘墉你亲自喊话,”乾隆冷冷说道,”说隆格贝勒在这里,问她愿不愿和我再说几
句?”
刘墉看了父亲一眼,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金鉷等人都沉默不语。他转过身子,照乾隆的原
话呼唤了。便见易瑛临窗站定,似乎向下张望,问道:“你还有什么话?”
“我和几位大臣议过,你有可恕之情。”乾隆静静说道。“现下悔悟为时不晚。皈服膺
罪,我能保你性命周全!”
“那——”易瑛终于开口了,说道,“还有燕大哥,我手下的兄弟姐妹们呢?你能统统
赦了他们?”
乾隆绷紧了嘴唇,这次轮到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以为你不降,他们可以幸
免?”
“……我问你,为什么单赦我?”
易瑛见乾隆沉默不语几乎连想也没想,立即道:“谢谢你了。我们缘分尽了……”说
着,关上了窗子。
“烧死她!”乾隆脸颊肌肉微一抽搐,冷冷说道,刘统勋几个人心头都是一阵轻松。这
样处置真是最省事,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了。刘墉一声号令,几百枝蘸油带火的箭一排排向观
枫楼射去。
火,几乎是楼上楼下同时燃起。楹柱、门窗、扶栏、亭柱、平座斗拱、外檐斗拱、槽升
子、沾了油处起火,像一朵朵绚丽的彩花,通楼上下闪烁着,忽忽跳跃着,忽然轰地一响,
火焰连成一片,整座楼变得火焰山似的,将周匝峰峦枫林照得一片殷红。熊熊火光中,千百
人一齐注目,却没见人跳楼逃命。只见窗上几个人影,似乎喝醉了酒般踉跄跌伏,又好似在
火中舞蹈。几个女声歌唱在毕毕剥剥轰然作响的燃声中隐隐约约传来;
碧血花!销尽风摧雨折,断魂植谁家……汉绿垒垒皆成踏青路,惊心王候变黄沙。飘风
万丈吹黄沙,直连天地伤情地,回首迷茫堪嗟讶……滚滚红尘一刹那,哀哀众生,劫来无奈
散天涯……天涯无归处,仍归玲珑玉,化为碧血花……
歌声中那火燃得更烈,白赤红黄五色流金直冲九霄,爆然一声巨响,歇山亭顶坍落,高
楼像被烧得稀软的红炭倾圮下来,下火上焰,爆着的火星在空中毕剥作响,书画纸灰像乌鸦
一样在空中盘旋着翩翩起落……
“回去吧。黄天霸等人的劳绩,刘墉具本写出奏折……”直到楼坍,乾隆紧得像开水锅
里煮着的心才松弛下来,才觉得手心冰凉粘湿全是冷汗。喃喃说道:“君子不近庖厨,今日
作一回庖丁……寻出骨灰,埋到灵谷寺去。走吧……我今日真累了……”
但他无论如何是睡不安了。回到总督衙门琴诒堂曲肱仰卧,嫣红英英见他双眸睁得炯炯
的,忙着点息香,又请他眼一丸定神安魂丹,伏侍着脱了大衣裳,两个人也不敢睡,就在外
间隔栅子旁开交线听他招呼。听着外面微微吆呼的风声,乾隆安谧地斜躺在大迎枕上,心中
却像万马奔腾千绪纷来心猿之锁既开意马之僵难收,脑海中一时是五彩纷呈的火焰,一时又
是毗卢禅院的曲径,秦淮河畔的水月杨柳,平阴县千万人众中易瑛驰骋厮杀的英姿,城前大
树下的默然相视……走马灯似的赶走一个过去又来一个。忽然见易瑛搴帘而入,手里擎着一
技蟠螭蚯曲的梅花,对乾隆嫣然一笑,说道:“贵人相反当起而眠,隆贝勒好睡……”
“你从哪里折这枝梅?”乾隆起身笑道,“是送给我的吧?”说着接过梅枝,小心抚那
花瓣嗅着清香,易瑛笑道,“从梅园里物色的,我就要走了,交情一场,特来告别。送你万
两黄金只怕不稀罕,就送这枝梅罢。”乾隆含笑点头,“走?你到哪里去?”
“去奉天呀……不是你指点的么?”
恍惚之间,乾隆已经想起来,叹道:“和你在桃叶渡一番话,思量的事很多,一代江山
观气数,崇祯非亡国之君,文天祥史可法非亡国之臣,还是亡国了,只有君臣都不是亡国材
料才能靠得稳。”
“我也想得很多……”易瑛神色有些黯淡,对面和乾隆坐了,“大清气数没有尽,怎么
折腾也是无用。你说的只是官场,如今官场什么气,大约比我知道得清楚;还有个民气,太
平日久了,也要生出许多是非;贫富太相悬殊,富的有百年大族,窝里斗还要欺平民,穷极
了的越来越多,就想和富的同归于尽,《诗经》里头有这样的话,什么‘吾与汝偕亡’不就
指这个?你就像雍正爷,九牛二虎之力扳回吏治,也只稍延时光而已是吧?”
乾隆挥扇一笑,说道;“你说得委婉,细想像画了一幅叫人害怕的画儿。现在是有些糟
心事,但朝廷捐赋不重,生业滋繁,岁入抵得康熙爷手里四五倍不止,还是旺相之数。极盛
之世,好比大树,树大荫也大,你是树荫下的人,太阳没有晒到。就是矜悯到这一条,所以
我才赦你。”易瑛笑道:“你比方得好。我也有比方,极盛之世好比到了山顶峰尖,无论向
哪个方向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又好比另一些人,走到锅底谷中,无论朝哪边走都是上坡道
儿。大家对头都走,阴阳气数运命交错,周而复始,不过如此吧。”
仿佛之间又似乎和棠儿一处游玩杭州西湖,英英嫣红睐娘同在一舟,春风荡漾间,湖岸
姹紫嫣红柳垂如丝,苏堤断桥雷峰宝塔倒影摇曳,平湖如镜水绿似茵间歌扇舞袖,正得意间
背后有人拍了一下肩头,回头看却不知什么时候易瑛也在船上,看着乾隆微笑,乾隆惊问:
“你怎么到了这里?”
“我来给你唱‘碧血花’呀……”易瑛说道,“我的歌不好听么?”
乾隆忽然警悟,易瑛已烧死在观枫楼,张皇之间,棠儿几人都无了踪影,只易瑛乔松几
个还有燕入云微笑着逼近自己。情急之下大叫:“巴特儿、端木良庸!护驾侍卫们哪去
了?!”
“万岁,万岁……您睡魇着了……”
……乾隆一个寒战,醒了过来,却仍身处琴诒堂内,原是一梦南柯。晓风清寒透窗而
入,檐下铁马晨音贴耳,嫣红和英英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在木踏脚前正担心地盯着自己。回思
梦境,宛然在目。
一连半个月,乾隆都显得郁郁寡欢,每日批阅奏章,闷着不接见人。除令刘统勋加紧侦
讯高恒钱度贪贿两案,明诏“匪首易瑛余党,香堂堂主以上自行到官自首者,概不捕拿治
罪,其余徒众一律不问”,又迭下圣旨,令卢焯从速修复高家堰至清河的黄河河道,令甘陕
晋豫徽五省巡抚,除全力赈济水旱灾民外,自保境内黄河堤岸,“任内若有决溃之事,讳过
不报以讳盗论处,决溃即革职,由该抚以家产自行弥补,决不姑息”,又下旨河东河西速备
种粮牛具,氽赊无力秋种贫户,“各地秋种冬防,俱由该省督抚责成地方全力安顿,冻饿致
死一人,即降等考成。致有因责任不力,导发民变者,惟以锁拿督抚治以玩忽之罪,朕不尔
恕!”又令福建设水师缉察道,“专防倭寇水匪上岸滋扰,并缉查沿岸好民与水盗私相勾
连,擅自带货出海者,即行格杀捕拿。至有官员营谋暴利悯不畏死,与盗寇行货银钱交往
者,具奏即行正法!”道道旨意言语剀切辞气严厉,即使对亲近臣子也没了调侃之词。
他心情忡怔,只在八月初八“御驾临幸”入城时露了一下面,以后就移居鸡鸣寺下的行
宫。八月十五在总督衙门醴酒相待缙绅逸老,在席间接受跪拜,只和张廷玉寒暄几句,问了
问饮食起居,向众人嘉勉几句,诸如“缙绅业主是朝廷基业根本所在,诸位忠爱君父,疏财
急公,朕心甚慰。惟望以生业余财,广为布施穷民,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是尔等之福”之类
的话头。劝酒三杯,即含笑离席。每日只去太后处早晚请安了,就在皇后处闷头批阅奏章。
那拉氏等几个后妃借口富察皇后有病,时时过来请安,变看法儿讨乾隆欢喜,乾隆不生气,
却也不兜搭她们,只笑说;“忙。积的奏牍案卷太多了,你们只管陪老佛爷各处寺观庙院名
胜风景游玩去,紧事料理清白,咱们到苏州杭州扬州海宁这些地方痛痛快快地玩儿。准教你
们心满意足就是。”
待到八用二十六清晨,尹继善接到傅恒的奏折,只看了一眼便站起身来,匆匆去见纪
昀。他立即就要赴西安行在,家眷早已搬出总督衙门,纪昀就住在他原来起居的内院。还在
北书房的北边,自乾隆搬出,他又从签押房搬回琴诒堂。五个大军机,这座大院落里住了三
个,除总督衙门原班人马,北京来的善捕营御林军、内务府太监也负有守护之责。人色甚
杂,各有职守,过了几道岗才出了西院月洞门,却见弘昼摇摇摆摆从北书房那边过来。尹继
善一怔站住,说道:“王爷,您吓我一跳!几时到南京的?怎么阿桂连封信也不知会一声,
真是的……”说着就打千儿“奴才尹继善恭叩主子金安!”
“我是鸡巴主子。”弘昼笑嘻嘻的,一如平日散漫放旷的样子,也不扶尹继善,用扇柄
敲了尹继善的脑袋一下,说道:“万岁爷才是咱们的主子呢!——是我不让阿桂说,我自己
有折子递给万岁了。我和我婆娘一道儿来的,还带了个婆娘,是莎罗奔的——怎么样,够热
闹吧?”他手一虚抬,尹继善方站起身来,问道;“您要去见纪晓岚?——奴才有点不明
白,莎罗奔——”“不说这个,咱们走——你见晓岚有什么事体?”
“傅六爷遇刺了。”尹继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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