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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2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14:02 1999), 转信

三十七 危世情举纲张文网 伤民瘼奋发求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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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昼同尹继善一脚前一脚后走着,听到尹继善的话突然顿住,可很快他就醒过神来,一

笑说道;“奴才主子开玩笑有个题目分寸儿,这可是国家大事!傅恒遇刺你尹元长恐怕不能

这么从容。”



    “真的是遇刺,不过傅恒没受什么伤。”尹继善道,“是金川部落色勒奔的流民干的。

刺客被拿住又被放了。”弘昼更加惊讶,歪着脑袋说道,“这可真够扑朔迷离了,傅恒这个

怪家伙——走,纪昀屋里说话!”



    纪昀昨晚接见几个省的图书征集局司的人一直熬到鸡叫才和衣而睡,晏睡迟起是他一贯

的作派。弘昼和尹继善进来,见刘墉已经端肃坐在外间等候,里边纪昀犹自鼾声如雷,不禁

都是一笑。尹继善道:“这是和亲王爷,还不赶紧请安磕头?——这是刘延清的公子刘墉,

票拟已经出了,都察院行走、军机章京、挂右都御史衔。”刘墉便忙行礼。



    “罢了罢了!忙人跟闲人行什么礼;”弘昼满脸嬉笑,竟用扇柄子敲敲刘墉的头,说

道:“不用介绍我也知道他是刘统勋的儿,是刘统勋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丝不走样儿——我

来看看纪大烟锅子。”说着挑帘进内屋,拧着纪昀耳朵说道:“起来起来!他娘的也不看看

什么时辰,打着呼噜只顾挺尸!”



    纪昀黑甜梦酣间被拧耳朵拧醒了,正想发脾气,一眼见弘昼笑嘻嘻站在床前,犹恐看花

了眼,揉揉惺松睡眼,一骨碌爬起身来,笑着伏地请安,说道:“找们家的带着儿子来看

我,正逗儿子玩儿,王爷拧醒了我。您来的真不是时辰儿……请爷外头宽尘,我洗一把脸就

出来。”



    弘昼笑着出来,也不拣主位客位,靠西墙亮处大咧咧坐了。问刘墉道:“延清公平日吃

什么药?问他他不肯说,怕我赏,你说给我听。”刘墉起初觉得拘束,见他散漫随和,也松

弛了些,因问及父亲,忙起身回道:“寻常只是川贝、冰片、安魂息神丸。应急用御赐的苏

合香酒。喝一小口心跳气闷就缓一点。”弘昼按手命他坐下,说道:“这里放着神医叶天

士,昨晚我头晕心跳,一针就好了——回头请来好生给他看看。那起子御医没一个及得他

的,我要带回北京叫他主持太医院!”又问:“你这么早过纪昀这边要回差使么?”



    “是我叫他过来的。”纪昀用毛力揩着脸出来,笑道:“查图书查出大案子了!有个张

老相公:家里藏着崇祯皇帝的玉牒,揪官到府。他原来姓朱不姓张,还有几份福建递来的逆

书,说朱三太子的长公子现在吕宋,聚兵十万要打回来寻见三太子再兴明朝。抖弄出来两下

一对茬,这个案子比易瑛的还大十倍!所以叫刘墉过来核对一下。”



    尹继善不禁心头一震,从康熙八年始,“朱三太子”就像梦魇里的幽魂一样时隐时现,

成了历代朝廷天子的心病。在他看来:这连个平常梦话都算不上,但康熙、雍正到乾隆,听

见“朱三太子”就像半夜遇见了鬼,有一案查一案,拿一个杀一个从不打个迟疑,如今逆书

又查出个张老相公,这人又完了。正想着,弘昼说道:“我算了算,至少也捉过个四个朱三

太子了。顺治十七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朱三太子活着也一百多岁了,孙子也老

了——你们奏吧,看皇上什么决断,这事是朝廷的忌讳。”



    “王爷和元长怎么一道来了?”纪昀也不愿沿这题目说,笑着一一奉茶,“您来南京,

见主子必定有要紧事。”弘昼似笑不笑,扇骨儿打着手心漫不经心说道,“我送那位朵云—

—莎罗奔的夫人来朝天子。北京下霜了,这里是江南仍旧秀色一片,高处不胜寒,也想来暖

和暖和。有些活奏折不好写,想当面跟皇上奏说:”纪昀笑道:“那一定是要紧话,不敢高

声语,恐惊天上人!”



    弘昼因将朵云在北京叩阍不成,劫闹兆惠府的事说了,却只字不提魏佳氏移宫情形。尹

继善深知这件事不足以惊动这位王爷亲来金陵,也将傅恒弃舟上岸骤然遇刺的经过备细说

了。弘昼听了一笑,说道:“她这一闹朵云就更不好办。和张老相公的事一样,事无关情相

连,哪个庙都有屈死鬼真是一点不假!”



    “不早了,咱们一处去莫愁湖吧。”纪昀掏出怀表看了看,对刘塘道:“张老相公玉碟

一案不可忽视,一定要查出他本来姓氏是不是朱姓,是不是假冒的朱三太子,据你上次提

审,似乎暗地没有结党聚众的事,四邻具保也说他平日安分,我看就不必当做逆案料理。皇

上正在南巡,要有祥和之气,查案子声势越小越好,不要动不动满街都是衙役,善扑营的

兵。牵连的太多,下头人好大喜功只图买好,于政局不利。你是方面大员了,要有大局观,

不要拘泥到案子枝节里去,黄天霸他们升官心正旺,不要把劲使在这上头,青帮盐帮漕帮江

湖黑道里明面维持朝廷,吴瞎子是侍卫,顾不过来,叫他们一处会商一下,由黄天霸接管缉

捕拿盗的事。告诉他们,皇上有话,缉拿黑道贼匪同伙,要按野战军功行赏。三年军治安太

平,封侯也是指望得的。就这个话,你去和他门会议。”



    刘墉得了指示立即起身告辞,尹继善便也起身,对弘昼和纪昀说道:“我今日过江起程

去西安,这也就别过了。昨儿陛辞,万岁爷还说,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延清杂务太多,见大

家没法分劳他又不肯偷闲,刘墉身上的差使不要砸得太重。纪公雅量高致诙谐多才。除了公

务,要上下照应,我们多通信,有事多替我主子跟前担戴。”纪昀一边同着往外走,笑道:

“这些何消吩咐?倒是你在江南久了,西安的羊肉泡馍未必吃得消——你带谁去?”



    “我带袁枚去。”尹继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总督衙门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

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纪昀笑道:“会意得,怕是到那边单丝孤掌,连个弹琴下棋的朋

友也没有吧?”尹继善和刘墉直送弘昼二人到仪门方才回来,刘墉去北书房,尹继善自预备

行装约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轿赶往莫愁湖,待到时正是辰牌。行宫就在毗卢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开始修

建的。康熙六次南巡从来也没住过这里,是怕长江水涨漫堤决溃淹了这处低凹所在。自李卫

当总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条石和石头城相连。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

离堤顶还有丈余,可谓是万无一失。乾隆爱这处景致,上倚寺观可闻暮鼓晨钟,下临莫愁湖

可玩胜景颜色,因就住在这里,百年老松翠竹杨柳掩映间红墙黄瓦丹垩一新,遥瞻与北京畅

春园仿佛。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驻跸于此,关防所禁,莫愁湖黄芦白茅败荷清涟依旧,没了

游人画舫点缀,偌大湖面不见片帆舟影,便显得寂寥肃杀,秋风一涌寒波激岸楼亭孤疏,少

了几分柔媚。



    行宫门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很多,几乎都认识纪昀,见他过来,几个司道小官只远远站着

痴望,山东安徽福建江西几个省的巡抚忙就上来请安问好。纪昀笑道:“你们这些家伙,这

回买椟还珠了,这是和亲王爷!喝面糊汤喝醉了么?”几个人忙又跪下给弘昼叩头谢罪。弘

昼笑道:“我没穿王爷行头,不怪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吃纪昀恶骂了还不知道。当日苏五

奴长得漂亮,人们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说‘灌酒没用,多拿银子,喝面糊汤也

能灌醉了我’——这叫饮糙亦醉。成语,你们晓得么?”说得几个巡抚都笑,弘昼却朝站在

彩门旁的一个五品官笑着招手,说道:“这不是归德县的段世德么?好嘛,五品堂皇当上

了,认不的五王爷了!——几时升发的?”



    “是是,卑职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过来,磕头请安笑道:“王爷一下轿我

就认出来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给王爷请安。托王爷的福,今年信阳府出缺,卑职考成

‘才优’,就选出来了……”弘昼笑道:“你给我弄的几只蛐蛐儿,铁头苍背声如嘎王,好

极!连十三贝勒的‘无敌大将军’都叫咬断了大腿。先说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给我

弄几只鹌鹑来,信阳府鹌鹑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满脸花,说道:“这好办,回去我就叫小

厮们去买。王爷放心,一定不去搅扰百姓,这是卑职的私意儿,谁叫我是王爷旗下奴才

呢!”弘昼摇头道:“春天的鹌鹑叫‘春草’,最窝囊软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罢了。

冬天的鹌鹑蛋人暖出来,叫‘冬英雄’,要养过三年皮老筋强,要常往人堆里带,教它不怕

人不怯阵,太瘦没劲太肥了榔榔,养得听见公鹌鹑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红眼要斗。那才是上

好的冬英雄……”



    他口说手比正说得兴头,卜义从仪门里头小跑着出来,打千儿请了安,微喘着说道:

“万岁爷在长春轩,听说五王爷递牌子,叫和纪中堂一道进去呢!”弘昼兴犹未尽地咂咂

嘴,对纪昀道:“晓岚,咱们进去。”



    行宫没有甬道,大小错落的殿宇亭阁都是请江南山子野按苏州园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

朱栏长亭衔接,栏边长板相连,随时可坐可依。卜义带着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随手指点

着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左边“月恒殿”,是皇后居处;右边“星拱

院”,是那拉贵主、陈妃何氏魏氏嫣红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宁宫,是太后住着……

说着已见王耻笑嘻嘻迎了出来,便道:“这回廊向西那座压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亲王书房造

的,皇上日常就在这里批折子见人,叫‘长春轩’。”说话间王耻已到跟前,急打个千儿说

道:“二位爷进去动静轻些,皇后在轩里弹琴,皇上在那里吟诗呢……”二人略一定神,果

然听见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过,轩外庞廊站着一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官员,形容孤峭消瘦面

色苍白,戴着六品顶戴。见弘昼盯着他看,纪昀小声道:“窦光鼐。二十二岁中一甲进士,

选翰林院庶吉士,现在跟我在四库全书上行走。头一份弹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写的。”弘昼

点点头没言语,便听琴音袅袅中乾隆吟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控蕨

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栗,煮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县令分给民,

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

愧,愧感之不胜,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应永识,爱民悉予志……



    纪昀听着,这诗就温婉藻饰上说,无论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来,悲酸矜悯之

情溢于言表,尤至‘我食先坠泪’一句,心凄心颤出于至情至感,听得纪昀和弘昼都心里一

阵酸凉,眼中滢滢泪珠欲垂。正凄楚间,乾隆在轩内说道:“你们三个都进来吧。”于是弘

昼打头,纪昀窦光鼐随后鱼贯而入。



    窦光鼐还是头一次离得乾隆这样近,寻常像这一等官员都是匍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大

气也不敢出,他却恭敬叩了头便长跪挺起身来,见迎门一张硕大宽阔的木榻上乾隆盘膝而

坐,榻上矮桌卷案。垒垒叠叠垛的都是文书奏折,还放着几只小黄布袋,都可只有通封书简

大小,中间还摆着一个深口宽沿的大碟子,里边的黑米煮熟了,吃得还剩一少半,犹自微微

冒着热气。皇后却不在外间堂内,窦光鼐留神看时木榻北边一色明黄纱幕墙隐隐微风鼓动,

才想到是一纱之隔皇后在里边屋里。



    乾隆见他这样瘦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毫无愧作畏缩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胆大如

斗。”却先不理会他,对弘昼道:“这么远的道儿,难为你一路不停赶来,也不住驿馆,叫

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几时才能改?”说着挪身下炕,亲自扶起弘昼,

对纪昀说道:“你也起来坐着。”却不理会窦光鼐,又命王耻:“给你五王爷和纪大人上

茶!”仿佛看不够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昼,说:“似乎瘦了点,不过精神气色看去还

好。”



    “皇上气色没有臣弟想得那么好。”弘昼接茶不饮,轻轻放在几上,也是一脸兄弟亲情

盯着乾隆,“我是个没头神,住驿馆太嘈杂热闹,地方官上手本参见说话,都是些屁。我也

真不耐烦听。走一道儿住千店听小人们议论钱粮,评涉朝臣忠好好歹,说家务甚或听泼妇敲

盆子骂街,我觉得比在驿馆里迎来送往听请安说奉迎官面话要受用些子。”一席话说得众人

都笑,连满面正色的窦光鼐也不禁莞尔。



    乾隆笑了一阵,恢复了常态,指着那盘子黑米,说道:“这是安徽太湖县唐家山百姓的

口粮,窦光鼐送来的。今天单独名见光鼐,也为说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

爷,所有后妃每人一盘,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两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进,还没有进

完……午膳还接着进黑米,朕要永世记着这米的霉味……”说着深长叹息一声,“那些黄袋

子里也是黑米,由内务府分赐诸王贝勒,看着他们吃完它!”他说着,几人已听见皇后在内

间隐隐的啜泣声。



    “皇上此心乃是尧舜之心。”纪昀听得鼻酸,已是坠下泪来,拭泪跪了说道:“太湖县

鱼米之乡,乃至百姓受此饥馁,这是宰相之过。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赐臣,臣吃完它,皇上您

就不必亲自再吃了……”说罢连连顿首,膝行数步端起宽边盘子,手抓着塞进口中,一边嚼

一边流泪,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窦光鼐直挺挺跪着,也是热泪横流,暗哑着嗓子

道:“臣奉召见,原是预备着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体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苍穹,仁心

已被饥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无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

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无不可治之事!”弘昼也心情沉重,点头道:“我从内黄过,内黄

百姓有吃观音土的——当然是为数不多。但臣弟想,为数不多也不可轻忽。”



    “粮食放霉发黑才分给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职责任!”纪昀吃惯了肉的肚子,多半盘

霉米下去五内不和,恨恨地说道:“为富不仁的劣绅,要榜示四乡羞辱他们!”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窦光鼐,朕读过你的殿试策论。学问很好,字写得也好,硬直

了些,没有点进三元传胪,也为辞气显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气。你还很年轻,朕寄厚望于

你,不要在四库上行走了,回都察院办差,专管民间采风的事。叫你进来不为让你看朕进黑

米膳,是给你密折专奏之权,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耻听着,已从大顶柜上格里取

下一个镀金页子包镶的小明黄木匣子,捧过来递给窦光鼐,说道,“这把金钥匙窦大人您收

着,一把留主子爷那儿,有奏事折子不交军机处,送内务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个亲自

写,批下去的朱批看过之后要回缴皇史处存档的。请大人记好了。”



    “谢皇上恩!”窦光鼐将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头,说道:“臣尚有要奏的话。高恒钱

度狼狈为奸,贪读收受贿赂肆无忌惮,求皇上早下明诏交付有司严加审谳,以正官缄,示天

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在扬州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不要着急,要查出与案子有

关联的并案处置。今日还要议别的事,你且跪安,有什么条陈只管写折子奏上来,朕自有曲

处。”窦光鼐像抱着襁褓婴儿一样怀着匣子躬身却步退了出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说道:

“这是个憨直人,巴特尔跟朕说,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宫外望阙行礼的。朕原以为他有

些矫情,看来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这又是一个孙嘉淦史贻

直呢!”



    纪昀忖度,弘昼亲来南京,绝非只为送朵云,必定还有造膝密陈的事,自己不宜听也不

愿知道,因见有话缝儿,忙将张老相公家抄出崇祯玉牒的事奏了,沉吟着说道:“刘墉提审

张某,臣在一旁见了这人,是个七十岁上下的龙钟老人。年纪无论如何和崇祯的儿子对不

上。民间有些人喜爱收藏孤本杂书,不分优劣良莠。明末乱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

烂,有些文书字画档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没有邀结党羽散布谣言,也查不出与

江湖帮会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见,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骇视听。”



    “朕看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这样寻常。”乾隆大约是累,脸色苍白带着倦容,轻轻啜着

茶说道:“这十几天除了批折子见人,把江南图书采访总局查来借来的禁书也随意浏览了几

部,有些书说妖说邪朕不介意,有些书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华亭举人蔡显写的《闲闲录》你

读了没有?他的《咏紫牡丹》句说‘夺朱非正色,异种尽称王’,称戴名世是旷世‘绝

才’,南明唐王流窜福建,书中纪事都用永乐年号!视庭净不过一个区区秀才,妄自编写

《新三字经》,说元代‘发被左,衣冠更,难华夏,遍地僧’吴三桂降我大清说是‘吴三

桂,乞师清’,还有一位老遗民家里搜出三藩之乱时吴三桂的起兵檄文,这个张老相公家藏

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这几本书纪昀一本也没有读过,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图书不分门类所有忌讳一概不

追究,有利于民间踊跃献借图书。乾隆这一说与前旨大相径庭,要追究藏书家眷明反清和攸

关华夷之辨的悖谬狂妄字句了。这样以来,不但与前面旨意出尔反尔,治起罪来也都要按

“大逆”律条穷究酷刑惩治,谁还敢献书?他嗫嚅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收上来的书太

多了,现在不但文华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满了。有些书是前明遗老著述,于本朝确有不敬之

词,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鉴不识时务见书就献,以图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

人,难免也有无心过错的,似乎不必一一穷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

“易瑛一案兵连祸接,扰乱数省,公然扯旗聚众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

悯全命之旨,也不穷治党徒。比较起来,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谬书的人。”



    “那当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说道,“治天下与平天下攻心为上,治术次之。信奉白

莲红阳教连易瑛在内都是被逼无奈挺而走险,愚昧无知芸芸众生,自然可矜可悯。这些人可

是要高看一眼,他们手中有笔,心里有学问计谋,食毛践土之辈还要感激君父之恩,他们是

无父也无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乱,岂可等同视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书递给

纪昀,说道:“你纪晓岚是胸罗万卷之人,看没看过这部奇书呢?”



    弘昼好奇,扇柄支颐凑到纪昀身边看,见蓝底白字一部新书装订整束,上写:



    坚磨生诗钞



    便问“这个名字好怪:坚磨生是谁?”纪昀道:“这话出自《论语·阳货》篇‘不曰坚

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说坚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腾——这必是个不安分人写的诗。”



    “此人朕和五弟都见过。”乾隆蔑视地一哂,瞥一眼那书,说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内

阁学士,在陕西广西当过学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经死了的鄂尔泰的高足,诗中自名‘记

出西林第一门’,狂妄自大目无君父,什么样结党营私蝇营狗苟的事都做得出,岂止不安分

而已!”



    纪昀蓦地一惊:如果再和皇上顶,那就不是“糊涂”,而是庇护造作“逆书”的人了。

他的作官章程是“顺”,皇上变了他也变,这叫“顺变”,与皇帝见识不同先尽力寻自己的

不是,实在不能“顺的”,拣着合适时机从容进言,自己起名这叫“良谏”。像乾隆这样学

识淹博鸿才河泻的皇帝,外面上看犹如谦谦儒雅风流学士,心里那份自负刚硬其实远过乃父

雍正,如果“诤谏”龙鳞触圣怒,不但自己倒霉,说不定盛怒之下变本加厉大兴文字狱来,

就更苦了。



    思量着,纪昀叹息一声,说道:“皇上圣明高瞻远瞩。臣太拘泥,也太喜欢从细微未节

词章小句上看人想事情了。胡中藻臣也见过一面,那还是在翰林院,觉得这人满有才,只言

谈举止里透着大样——他看人这模样——”纪昀一笑,学着胡中藻枯眉翻眼挽首斜视,像把

别人倒转看似的,逗得乾隆和弘昼都呵呵大笑。



    “他就这副德行。”纪昀笑色余容犹在,语气已变得郑重,“他写过一首诗‘南斗送我

南,北工送我北,南北斗中间、不能一粢阔’我还问过他一统天下何分南北之说,是个甚么

意思?他说‘诗无达佑’你连这个都不懂。言伪而辩行僻而坚,孔子所以诛少正卯。主上必

不冤了他!”说着,随手翻看,想寻出违碍言语迎合乾隆。



    但一翻书他立即明白,根本不用自己再来吹求,书上圈圈点点红杠抹勒触目皆是,诸如

“虽然北风好,难用可如何”“一把心肠论浊清”“斯文欲被蛮”……“与一世争在丑夷”

——“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随处加有朱批,血淋淋狂草御笔如“丧心病

狂以致如此”!“混帐!”“朕之愤懑犹如此獠之恨朕”……还有的批反语“这才是好臣

子,非‘忠臣’不能出此语”“好,写得好,骂得痛!”……乾隆捉笔时切齿愤恨之情跃然

纸上。纪昀看着这些字句只觉得头一阵阵眩晕,脸色苍白,手也微微抖动,但他毕竟极世故

练达的人,颤声说道:“这……这……实在是个枭獍!不但毁及先圣,且词气诽谤加诸皇

上!此其可以覆载而容,此其可以覆载而容?!”他自己的惊恐忧惧也就掩饰在对胡中藻

“悖逆”的意外惊讶和震惊之中了。



    弘昼抽出书翻着看了看,他却不像纪昀那样惊慌中带着自疑自危,沉吟着说道:“文字

上的事看来确是不能一味怀柔,怀柔无度就是放纵。皇上英明,即不作处置也无妨碍,谬种

流播传之后世,未必保得住大清代代都像皇上这样天纵英睿,由着他们胡说华夷之辨南北之

分,出了乱子就不是小乱子!”他将书呈回桌上,口不停说,“所以乘着极盛之世,这样的

书要抄,要烧,这样的人要杀。礼部的人真不知干什么吃的,居然没有见一份折子说这种事

情的!”



    “晓岚听见了么?这是远见卓识,这是真正的谋国缄言!”乾隆的郁气平复了一些,喝

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时曾说老五是卧虎,轻易不动爪牙,动起来风云色变,他小事

一概不拘,遇君国攸关大事真是杀伐决断一丝不苟。”弘昼忙笑道:“臣弟哪来偌大本领,

自小跟着皇上一书房读书,听皇上讲经说史偶有心得,口没忌讳而已。倒是说起玩蟋蟀斗鹌

鹑恐怕更在行些儿,依旧是个荒唐王爷——还有另一说,臣弟也要奏,烧、抄、杀都是要

的,不宜声势太大。皇上,今日乾隆之治自唐尧以来仅见,比贞观之治远远过之。不知皇上

记不记得登极之夜,召臣弟那番语重心长的训诫?”乾隆怔了一下,随即一笑,说道:“纱

幕后头是皇后,晓岚是军机大臣。朕想听听你记不记得。”



    弘昼也是一笑,说道:“臣弟不敢有须臾忘怀。皇上说了三条,头一条就是要作圣祖那

样的仁君,创开辟以来极盛之世,法天敬祖,如果得享遐龄,能做到六十年乾隆盛治之世,

心满意足,文治武功要超迈前世;第二条不敢或忘身是满洲人血是满洲血这一根本,谨防汉

人阴柔狡奸积习浸淫;第三条说到臣弟,臣弟不敢复述,总之是凛遵圣训,不敢越礼非为,

不因皇上有免死铁卷放纵淫佚。皇上说李世民是英拔千古的雄主,玄武门之变屠兄称帝终是

一憾,皇上不学他的忍酷,要以仁孝格治天下。”



    纪昀这才知道,乾隆元年登极之夜,这两兄弟还有这番促膝深谈,其中“满汉之别”的

话能让自己听,可见乾隆对自己眷隆信任还在刘统勋之上,本来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宽了。弘

昼也是不胜感慨,笑叹道:“私地下,臣弟常把皇上和李世民、朱元璋还有圣祖相比。贞观

之治,一年只处决二十九名死囚,除了这一条,皇上处处比他强。朱元璋洪武之治,酷刑整

饬吏治,天下贪官闻风股栗,如今吏治不及洪武年间,但民殷国富明主良臣济济明堂,皇上

是大拇哥儿!他是——”他比了个小指,“不能同日而语。圣租文武谟烈堪为千古一帝,但

开国不久,接的是前明和李自成的烂摊子,中间又有三藩之乱。若论生业滋繁百务兴隆天下

熙和,皇上之治已远过圣祖。这都是‘以宽为政’夙夜宵旰呕心沥血所得,皇上您不容易。

兄弟虽不管事,心里给您叫好儿呢!”



    “兄弟你说的是真情实语。”乾隆说道,“除了你,没人能也没人敢这么披肝沥胆把朕

和先贤比较优劣。你不用往下说了,朕已经明白你的意思。除了本朝人毁谤本朝大政的,反

清思明的,包藏祸心乱政的,朕不加追究。就像胡中藻这样儿的,也不兴大狱株连,稗官小

说除禁毁之外,不作人事牵连——朱元璋是泥脚杆子,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一个文字狱

动辄成千上万杀人,造下戾气也给子孙种祸。就是胡中藻,你们没细看书上朱批,谤及朕躬

的也只当他狂吠——对,是桀犬吠尧——狗叫不足为意。除有直接干连的,也不大事株连。

但若不动刀子煞一煞这股风,由着他们造谣生事,他们就会以为朕是宋仁宗、宋襄公,也是

不成的!你们都讲得很透了——晓岚,就照这番议政,张老相公,还有胡中藻这类案子,你

分别拟旨,一件一件斟酌处置!”



    文字狱案自孔子诛少正卯,“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秦汉以来历朝皆有。纪昀熟透经

史当然知道。他也对一些文人不识起倒,著文写诗谤讪朝政甚或厌清思明深觉忧虑。只张廷

玉之后,他已是文臣首脑,自觉有佑庇文士责任。一怕兴起文字狱大事株连,二怕下面官员

仰顺圣意无端吹求搞得人人自危,方才看乾隆朱批,“亦天之子亦莱衣”本来是称颂乾隆孝

顺,只是言语欠庄重,也指为“悖慢已极。”皇帝自己就吹求,他怎么敢直谏,真能作到不

事牵连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只好承颜顺旨,陪笑道:“臣告退,回去细看原案奏章,草拟

出来呈御览修定。”说着便起身,却见秦媚媚从纱屏后轻步出来,到乾隆眼前耳语几句。乾

隆脸色一变,匆匆进了里边。纪昀也不敢离开,听乾隆轻声细语问道:“你到底怎么样?晓

岚就在这里,要他进来给你看看脉,好么?”



    皇后声气很弱,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便听乾隆笑着安慰,“晓岚忙,参酌一下也不

费什么。你既信得及叶天士,叫进来给你瞧瞧也成……”



    弘昼和纪昀这才知道富察皇后卧病在榻,乾隆在这里一边守护照料一边处置军国重务,

这样夫妻敦谊,别说皇帝,寻常官员里也极少见的,二人心里一沉,都感动得有些脸色苍

白。一时便听窸窸窣窣,似乎乾隆替她掩被角,接着便出来,对纪昀道:“你去见见刘统

勋,叶天士给他瞧过,问问此人医道到底如何,如若好,就叫进来给皇后看脉。”纪昀连声

答应着叩头退出。



    “老五,你写来的专折已经看过了。”乾隆说道:“莎罗奔的夫人现在不能急着接见,

恐防乱了傅恒的心,皇后体气本来就弱,一路劳顿,在德州云看苏奴国王王后墓,又受了点

风寒,身热不退,宫里那些烦心事她知道了)也有点着急上火——先不忙说公事,进来见见

你嫂子吧!”



    “是!”弘昼忙一躬身,跟着乾隆进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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