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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43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21:24 1999), 转信
十五 捍热土莎帅议拒敌 慰边将王爷故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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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巴几乎没费甚么周折就回到了大金川。跟着白顺等三个卡子上的兵,撒了手中几根金
条,三个大头兵立刻就成了他的“护卫”,一路盘查岗哨和他们三个都是熟人,常常问也不
问就放行。在清水塘哨卡上住了一夜,从成都带来的烧鸡卤肉花生米糕果子点心,让卡子上
的人都攮搡了个饱。第二日清晨,他说要出外散散心儿,就出了哨卡。白顺还派了两个兵跟
从这位初出茅庐一心立功的“割你鸡巴”大人,在一片长草茅芦、巴茅苇塘的沼泽地里兜了
一大圈,嘎巴思量着脱身之计。因见远处沼泽中流淌的河,指着问:“那里的河,水里有鱼
的?”
“有的,”一个兵答道:“有一尺——这么长的——不过没有油,鱼不好吃,腥的!”
“嗯——腥的没有的!”嘎巴固执地摇头,“黑龙江的大马哈鱼,生的、脆的、鲜的、
不腥不腥的……”
突然远处“卟嗵”一声,一条不知甚么鱼在水面上打了个飘飞。嘎巴傻乎乎一笑,三下
两下扒掉外头袍子撂在路上,说道:“看好的,里边的金子有!”淌过泥滩就下河,捱河岸
往上游摸鱼。藏人沿习不吃鱼,汉人没有油吃鱼嫌腥,因此这河里的鱼几乎没人惊扰过,嘎
巴一跳下去便摸到一条,两手箕张猛的一撩。便撩上岸去,足有一斤多重的一条青鲢在岸上
欢蹦乱跳。嘎巴仰脸呵呵大笑,说道:“好好的!不许动!那边有大的——我捉去的——”
顺手又捉了一只老鳖扔给二人,便向远处趟去。两个兵看楞了,觉得这蒙古军官嘎里嘎气蛮
有意思,在岸上直笑,手张喇叭口欢呼:“格——大人……顺河床走,不要上岸,岸上有泥
潭!陷进去不能活命的,不能救你的……”
“我明白的……”嘎巴远远答应着,从嘴里笑到心里,越走越远……绕过一道苇塘,湿
淋淋上来,察看了一下周匝的烂泥潭,寂寂不动的灌木丛,芦苇从和在布满乱草水藻的水
塘,已是认明了道路。想了想,在一篷子孙槐旁拉了一堆屎,任由两个兵远远寻呼“割
你……大人……”,得意地做个鬼脸儿,下了水塘无声无息向金川方向淌去……直到天断
黑,总算抵达了大金川东的堆旺寨。见着了自己人,换骑骆驼,当夜后半夜,便在大小金川
中间地带一个喇嘛庙中见到了统率金川七万部族的莎罗奔……
听完小嘎巴述说营救朵云成功的前后经过,又听他讲从江浙到湖广直至金川的一路见
闻,莎罗奔久久没有说话。劈啪作响的篝火旁坐着的仁错活佛和老桑措管家也都在沉思。殷
红呈亮的火焰照着他们一动不动的脸,虽然有些憔悴,却都仍十分镇定。仁错活佛粗重地喘
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傅恒这个人看来很厉害啊!他虽然人在成都,前线上的军事一刻
也没停,天天是在探路,插了标,接着就用石头树标识,用兵看守,一天一天的逼近我
们。”
“是的,他是仔细审量了讷亲和庆复两次失败的教训。”桑措苍老的声音显得有些混
浊,“所以一边整顿军纪在‘人和’上用功,一边竭力探明道路和我们共占‘地利’,‘天
时’他占着,三路重兵压境逼近我们,兆惠海兰察都是很悍勇很能打仗的将军……故扎,我
们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困难……”
莎罗奔坐在石头上,公牛一样壮实的身躯半截塔似的,威猛强悍,只皱着眉,两只大手
紧紧交错握得咯嘣作响。良久,才象梦醒似的嗡声嗡气说道:“是啊,难还难在他的联络手
段厉害,用飞鸽传书——”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鸽子还有这个用
处?三面大军合围,无论我们和哪一路作战,另外两路立刻就能知道,就能策应……莎罗
奔,你毕竟还欠着学问啊!”正说着,一个高大汉子牛皮靴踩得吱吱作响进来,莎罗奔头也
不回,问道:“叶丹卡,东边甚么动静?”
“今晚的情形不知道。”叶丹卡看了嘎巴一眼,对莎罗奔道:“昨晚兆惠几处布防营
里,午夜时分放了很多起火焰花,都是红色的,为甚么放,现在没有探明。”嘎巴语气沉重
地说道:“这是兆惠新规定的信号:红色的代表‘平安’,绿色的代表‘有事求援’,中军
见到绿色焰火,要用黄色焰花回答‘知道’,别的颜色还有,是甚么意思就不知道了。”听
着这话,众人心头都蓦地一紧。
莎罗奔点了一下头,对叶丹卡道:“明天夜里让堆旺的兄弟们摸过去,在清水塘南佯攻
一下,号角铜鼓都带上,还有你那里的十枝鸟铳都打响,打一阵就退,看看兆惠营里是怎样
动静,都是甚么信号联络。”
“故扎要从南路突围?”活佛仁错穿一件宽大的红色僧袍,似乎身上微微颤了一下,
“那边突围即便成功,等于是在傅恒的腹地打仗,逃亡两广是没有出路的。进入贵州,我们
不但要遭汉人四面合围,当地苗人和我们很少往来,抢占他们的苗寨,苗人也是不能容我们
的。”
“只是佯动一下,看看傅恒和兆惠是甚么动静。”莎罗奔脸上毫无表情,干巴巴说道:
“刚才嘎巴说,傅恒的前线行营要设在汶州,这太出我的意料了:那个地方通向金川只有一
条小路,火枪弓箭在孟玛一带把守路口,多少人也过不来,而且中间还有一条河,上游黄河
口我们可以屯兵,拦腰一击,他就全军分断,连救援的兵都上不去;傅恒如果想从这里偷
袭,更不该堂而皇之地把行辕地址都告诉下面。这太不可思议了!”叶丹卡皱眉沉思,说
道:“也许是为指挥方便。傅恒用鸽子传信,汶州处在北路军和西路军中间,传递起来更快
一些,南路军用快马传令也是很快的。”
莎罗奔从坐着的石头旁取出一张羊皮地图徐徐展开,借着篝火光亮仔细审量,用指头轻
轻点了一下汶州所在,哼了一声说道:“假的!从刮耳崖到汶州和到刷经寺比起来,远近只
差着四十里不到。对鸽子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甚么。他是在迷惑我,或者派一支小股人
马从这里打进金川,扰乱我们的联络!”嘎巴在旁说道:“主人,如果他的行营真的在汶
州,我们派两千人从黄河口乘船过去偷袭,一下子捉到傅恒,捣毁他的中军行营,他就是又
一个讷亲庆复!就是兆惠,也来不及救他!”莎罗奔眯缝着眼,冷笑一声:“小嘎巴说得
对,你提醒了我。恐怕这正是傅恒想要我们作的——他不在行营里,我们占领了这个地方,
兆惠,甚至川军派三千人马来攻,我们就只好再乘船逃向他的南路军大营!”他卷起羊皮又
是一笑,“这个人真比狐狸还要狡猾——要把肥羊赶进栏里任他屠杀!”活佛仁错点头,叹
息一声道,“汉人是太奸诈了,也太无情无义了……我们两次放掉他们的主帅,为甚么就不
想想我们的仁义?早知道是这样,我们上次就该剥掉讷亲和张广泗的皮作鼓面,敲着这面鼓
到西藏布达拉宫去见达赖和班禅!”莎罗奔起身一笑:“活佛,敲这面鼓过打箭炉,翻夹金
山?过乌江澜沧江还有雅鲁藏布江,然后还有上下瞻对要攻打,再走几千里路——那是甚么
样的路啊!老人、女人和孩子,粮食和水……怎么办?”他顿了一下,“我们出去看看!”
出了喇嘛庙,嘎巴才留心到,靠西一带空场上扎着几顶牛皮帐篷,都隐在黑鬼魅魅的茂
密丛林里,知道是莎罗奔的亲随卫队营房。几个藏兵荷矛持刀在帐房间巡戈,因天色太暗,
绰绰约约看不清晰。莎罗奔的步履很沉重,长筒靴子踩在矮草上吱吱作响,高大的身躯上,
头微微俯下。暗夜里显得有点阴沉,几个人跟在他身后也都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压抑。趟过
一带潮湿的洼地草丛,来到一带高冈上。从这里向北、向东、向南都是开阔地,一眼望去苍
幽幽黑漫漫乌沉沉的泥潭沼泽中,潦水东一片西一片横亘其间,高矮不等的阜丘上乱草丛树
篷生,在暗夜凄凉的风中不安地摇曳瑟索。只在遥远无边的地平线远处,马光祖和兆惠环伺
的兵营中若隐若现闪烁着鬼火一样的灯光,连连绵绵互相衔接,给这些军营上空宠了一层淡
褐色的微霭。
“我们是被博恒包围在人海之中。”莎罗奔用缴获讷亲的千里眼环旋眺望了一下,放下
手,咬牙笑道:“我们金川人只要有一个人活着,一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并不是
豺狼比猎人更高明,而是——”他透了一口气,“恶狼太多,猎枪太少了。”
一阵疾风掠过,把几个人的袍角撩起老高。众人心中都泛起一阵寒意,仁错也放下望远
镜,他的望远镜是张广泗放在刷经寺没来及带走的,听着莎罗奔的话,沉吟良久,说道,
“汶州方向的灯火特别密集,我看见了傅恒帅营的大纛下悬着的一串黄灯——和刷经寺前讷
亲的那一串一样,都是八盏。”
“明晚叶丹卡佯攻兆惠,后天是刷经寺,再后天是汶州,都是打一下就退。”莎罗奔冷
冷说道:“我们真正的据守地点不能在大小金川,而是在刮耳崖!”他顿了一下,“刮耳崖
的青稞和其他能吃的,酥油糌巴、茶,要留出足够两个月用的,准备穿越沙鲁里山峡谷时吃
用——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走的。”还想说甚么,却绷紧了嘴。小嘎巴说道:“在
下寨,还有两尊大炮,大金川也有两尊,大金川外的泥潭里还沉着两尊——故扎!我们有六
尊大炮呢!都运到刮耳崖,敌人来了,打他个措手不及!”莎罗奔爱抚地摸了一下嘎巴额
头,叹道:“大炮太重了,进刮耳崖要乘皮船,我们的皮船会被压翻的——懂吗?——再
说,我们没有很多的硫磺和硝,只有几千斤炸药,用完了,那就是一堆废铁!”
老桑措在旁插话道:“把这些炮全部炸掉,不然,傅恒会用它们来攻我们的刮耳崖
的!”
“攻打刮耳崖这炮没有一点用处。”莎罗奔道:“博格达汗有的是炮,并不在乎这几
尊。”他象是突然想起了甚么,声音变得有点急促兴奋,“把炮全部运过来,就在这里——
六合喇嘛寺。我们要狙击一下傅恒,火枪、弓箭,和我们全族的男人,在这里和傅恒血战一
场!”
“这里?”仁措问道:“不是要退到刮耳崖山口扼守吗?如果——如果海兰察从刮耳崖
南麓背后扑上来,我们怎么办?”莎罗奔狞笑道:“这里是北路军和南路军通向刮耳崖的唯
一通道。我们东打一下西打一下,用汉人的话说这叫疑兵之计,让傅恒觉得我在试探突围。
傅恒当然不会轻易上我的当,他会想我在声东击西,吃掉海兰察,把金川战局打乱。他占大
小金川,我占刮耳崖,久攻不下,乾隆老子发怒,就会撤掉他!——他会想到这些的,所以
南北两路军攻人金川,他就不会再‘缓进’,而是要从水旱两路急攻刮耳崖!那时候,西路
军就变成了南路军,尹继善会从北边压过来,兆惠和北路军会变成东路军,总合人马会超过
十五万!死拼硬打刮耳崖,也是顶不住的!在这里和他血战一场,由刮耳崖出兵袭击扰乱海
兰察,无论大胜小胜,我们乘机退回刮耳崖,全族苦顶到明年春夏之交,如果没有结果,就
只好……到青海去了……”
无论打胜打败,大胜小胜,结局都是阴沉黯淡的,莎罗奔说着,心里也觉凄凉,但他很
快就鼓足了勇气,“我要在这里教训一下傅恒。如果,打成胶着形势要海兰察增援,那么乾
隆就要杀第三个宰相了!我在内地听秀才说过,官渡之战,赤壁之战,昆阳之战,都是以少
胜多,我虽然不是汉人,为甚么不敢和曹操、周瑜和刘秀比英雄?”
“故扎,曹操是……”嘎巴嗫嚅了一下,说道:“是白脸奸臣,您不能比他……”“就
是这个话,白脸奸臣还能打胜仗,我是保乡卫土的正义之师。”莎罗奔道:“我更能打胜仗
——现在的事情是,无论白脸黑脸,人家都要打我们,饶他们一次又一次,仍旧不罢手——
只有一个字:‘打!’”
莎罗奔说着,便向岗下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明天就用竹子编成排船,把散处下寨和
大金川、堆旺的大炮拖到六合喇嘛庙,四门炮口朝北,一门朝东,一门朝南,炮架用石头在
中间支起,炮口要能转动……老骆驼老羊老马老牦牛全部杀掉,女人们负责晒肉干——煮熟
了一泡水就能吃的,所有人身上的皮袍都要把毛拔干净,一个人要有三件挡寒,绝粮时也能
吃的。火药,告诉看守人,一斤一两不能受潮,火枪鸟铳的火药要配足,剩余的用羊皮袋封
好,随时能运到六合来……七岁以上的孩子,每人要养好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骆……桑
措,三天之内我的指令要大小金川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突然止住了脚步,谛听着,说道:
“萧!——你们听萧声!”
几个人凝神听时,果然远处葱笼幽晴的夜色中悠悠一阵萧声传来。因为夜深风凉,断断
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呜呜咽咽的婉转悠长。时而低回折颤如临流落花,时而幽噎抑顿
似湍溪激石,游丝一缕沉吟绵长间忽然高拔入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开间却又转入沉
浑,袅袅渺渺渐归于寂。嘎巴早已听出是父亲在吹萧。他自幼就听父亲吹,却从来没有象今
夜的萧声这样勾心慑神荡气回肠,听着已是痴了,满眼饱含泪水,哽了一声,说道:“是我
阿爸。”
“不错,是你阿爸。”莎罗奔点点头,暗夜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声音却是浊重带着咽
哑,“上次刷经寺松岗大战后,我就释放了金川所有的汉人熟苗奴隶。”他缓缓移动着步子
向回走,徐徐说道,“我曾告诉过你父亲,乾隆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你是汉人,可以离开我
这里逃过这场大劫。但是他不肯。他说随便带一块黄金到内地,就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但
是那是恶人的天下,他是‘逃兵’,又是‘罪人’,甚么亲戚朋友三老五少都是靠不住的,
没有他的存身之地——汉人,我是知道的,他说的是真的——汉人甚么都能容纳,很多好的
我们学不到也容纳不了,但很多好的东西我们有,汉人就容纳不了!岳钟麒老爷子我很敬
他,但他说他讨厌朵云,说我和哥哥不该为朵云决斗,还说甚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衣服可以换,手足不可断。好象这世界上爱情,象破衣服一样可以扔掉。真是奇谈怪论!
——你阿爸是好人,既然愿意留在我这里,我要把他当我的父兄对待……”边说边走间不觉
已经回到了六合喇嘛寺外,莎罗奔心事很重,仰脸看着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寻找着隐在云层
中的某颗星胡。暗夜中,他的目光熠然一闪,不言声走到六个水桶粗的转经轮旁,捱个用手
拨转,走一道折转身再走一遭,不停地拨弄那些被人摸得滑不留手的轮子。
众人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的首领和黑乎乎飞速旋转的转经轮。
“嘎巴,”许久,莎罗奔停住了手,声音也变得松快了许多,站在寺门口问道:“你刚
才回来时,说夫人听到喀尔喀蒙古的事,还有霍集占的事,你自己在南京这些地方听到没
有?”
“听到了的,汉人那边茶馆里有人议论。”
“能不能详细一点告诉我?”
“用汉人的话说,都是鸡零狗碎叼着听来的。”嘎巴笑道。“连夫人说的,也连贯不起
来。我们的使命是营救夫人,没有仔细打探这件事。”
莎罗奔沉默了,想想朵云,此刻不知在扬州还是在海宁或者回了南京,她决意要见乾
隆,见不到是不会回来的,见到乾隆,她能让这位“博格达汗”回心转意吗?他摇了摇头,
说道:“就是鸡甚么狗碎的,有多少告诉我多少。活佛桑措,你们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
—嘎巴,你来……”
莎罗奔确是天分高于常人,他想听的“鸡零狗碎”传闻,不但傅恒在关心,乾隆在扬州
更觉到了西北准葛尔部内乱的震撼。因此,接到傅恒的奏折,立刻用六百里加紧朱批谕旨,
着傅恒将钦巴卓索一家妥送南京,他要亲自召见。一面又下旨尹继善严密监视西北军情政
情,命天山将军随赫德迅速兼程到御驾行在述职。随赫德接旨时乾隆尚未到扬州,因此在开
封过了惠济河后便乘骑直下南京,计程七千余里。一路尘风颠顿,只用了半个月光景。原旨
意命他在石头城驿站等候接见的,过了扬子江就到,随赫德带着十名亲随护卫,都是顶尖儿
的精壮汉子,一口气松下来,一个个也都累得身疲腿木,拖不动脚步儿。刚刚安顿下来,洗
面洗脚水还没有烧好,驿丞忙忙走进上房,陪笑道:“随军门,真是对不住您呐!和亲王爷
府里管家来了,有王爷的钧谕。”随赫德看时,驿丞身侧果然站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适
中身材,单眼皮儿扫帚眉,两撮老鼠髭须得意地翘着,灰府绸截衫前短后长,腰杆儿却挺得
笔直,獐头鼠目的怎么瞧怎么不顺眼,随赫德不禁暗笑:和亲王爷人说荒唐,果然不假,哪
里寻出这么个活宝来当管家?却也不敢怠慢,站起身来问道:“纲纪贵姓?王爷差你来有甚
么钧谕?”
“我叫王保儿,”管家毗牙一笑,懒散向随赫德打个千儿,“五王爷请随军门住燕子矶
驿站。军门大老远万里回来,还有水酒为军门洗尘。”说罢直起身子。随赫德这才领略到这
身袍子的妙用,躬背打千儿请安行礼不但好看,且省了手提袍角这个小麻烦。因累困极了的
人,随赫德实是半步路也不想多走,遂笑道:“我还给王爷带着几张天山雪貂皮,羚羊角,
还有王爷要的雪莲,都打在包里,方才驿丞说王爷不在南京,要不要打包儿请尊驾先带回
去,等我面圣之后再过去给王爷请安。这点小意思——”他掏出二十两一锭台州足纹递过
去,“请尊驾收了买茶吃,酒筵免了。说真的,这会子我这群兄弟身子都是硬的,迈不动脚
步儿,腿脚骨节都又硬又木,累得都要趴下了。”王保儿又打一躬,却不接银子,笑道:
“银子是好玩艺儿,只是王府家规,保儿不敢玩命。不接银子也谢爷的赏了!”又打千儿谢
过,一脸皮笑说道:“五爷现在故宫西驿站和人议事,他老人家专程回南京迎您呢!说了—
—老随我日他妈的!要是不肯来,我就日他他奶奶的!谁叫他不赏面子?——这不是我的
话,是我主子的话,别见怪您呐!”
十个侍从护卫和驿丞起先呆楞楞听着,至此不禁都是一阵狂笑。随赫德也笑,说道:
“我日你妈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和先头三王爷顶过口的王保儿,二十多年过去,仍旧
是个砸不烂煮不熟的赖豆儿!——你先去,我们收拾一下就过燕子矶那边,今晚我准把你灌
成一头走不成路的醉驴!”王保儿笑嬉嬉去了。
众人只好打叠精神重新上路。城中御驾虽已去了扬州,但因还要回銮,满城关防由圆明
园善捕营和九门提督衙门守驻,列戟驿骑金吾巡哨半点不敢苟且,每隔半箭之地都有羽林军
按刀伫立。随赫德虽是开府建牙的大将军,到此也不敢放肆,只勒缰徐行,直到出了乌衣巷
才放辔疾驰,少半个时辰也就到了燕子矶。随赫德下马环顾,但听秦淮河一带丝弦笙篁悠扬
隐约不绝于耳,摇曳水光中红烛绿影荡漾不定,河中画舫楼船游移如织,扬子江中渔火星星
点点,东北边老城隍庙一带各色灯火照得一片通明,川流不息的游人在夜市上随意徜徉。临
江压水的燕子矶码头衬着东边满城万家灯火江风带着水气扑身而来,吹得满身舒坦,一身劳
乏顿时松快了许多。随赫德一眼瞧见王保儿从驿站里出来,大大伸展了一下,笑道:“你这
狗才,倒会选地方儿!从天山到这里只是攒行赶道儿,乍来一看,真跟做梦似的——饿了饿
了,王爷赏的饭在哪?带咱们吃去!”
“我们爷就是要请军门先做个好梦再见。”王保儿笑嘻嘻地,一手让着,“爷们在天
山,一头挡准葛尔,一头挡霍部回乱,不容易!请请请……”便带着众人往里走。随赫德一
路进来,见东厢一溜十间房都亮着灯,西边十间黑乎乎的阒静无声,既不见驿丞也没有驿
丁,只有两个厨子忙活着在上房席上布菜筛酒,却都是放了足的大脚妇人。随赫德一群人马
刺佩剑矶叮当作响进上房正间!隔窗瞧瞧后院,也一般的鸦没雀静,不禁诧异,问道:“保
儿,这他娘的是个甚么驿站?活似一座庙!”
“不是庙,是尼姑庵。”保儿笑着请众人安席,一边倒酒,一边解说:“这是五爷特为
众将军备的六合同春酒,还有参汤。五爷说圣上有旨官员不得酗酒,迎往客人节俭不得奢
侈,所以菜也就是桌上这些,军门体谅着些儿吃饱完事,王爷不定还要过来看望众位……”
随赫德看时,每人面前两个碗,一碗酒一碗参汤,都是黄澄澄的,各是各的香味,桌正中间
一个大条盘放着一只烤猪,一脔一块割得方方正正仍旧对成原猪形儿,烤得焦黄的外皮涂着
卤油,香得直透心脾勾人口涎。四周除一海碗回锅肉,一海碗清炖牛肉都是素菜,甚么清妙
笋瓜、凉拌玉兰片、海哲丝、芥未黄瓜、葫豆四季春之类,倒也满目琳琅香气四溢。王保儿
见宴席已毕,笑道:“请先用参汤,提提精神!五爷说,请众位不要太饱,酒也留着点量,
明儿他还要请,好的就吃不进去了。”
一碗参汤下肚,接着又一碗热黄酒,被马背颠得发木的军校们心里顿时暖融融的,满脑
袋满心的马蹄声被融得无影无踪。一个个面红筋舒脸上放光,精神抖擞起来。他们远自天山
而来,平素一味羊肉,一味萝卜而已,一路奔波几乎是换骑不换人,驿站里,甚至破庙里,
不拘甚么吃一口,胡乱迷瞪一会便即飞骑赶道儿,尽自个个腰缠金银,竟连一口适意的饭也
没得吃上。得着这一餐席,不但在喀尔喀荒漠蒙古,就是内地也难得吃着,觥筹交错间人人
大快朵颐。顷刻间瓮底朝天杯盘狼藉,满案肴核遍桌汁液,所有荤素菜蔬风卷残云般扫荡殆
尽。两个厨娘在旁看得抿着口儿笑,却不再添菜。王保儿也笑,说道:“你们咧着阔嘴只管
笑甚么?随军门就在东厢,下余军官东厢里去,你们带他们各屋里解乏去!”
军将们一脸迷惘起身跟着两个婆娘出去,王保儿将手一让,更是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
“随军门,请了您呐!——这屋里解乏……”
“妈的,甚么名堂?”随赫德笑道:“喝酒还不能解乏?”一把挑起帘子闯进屋里,这
位牛高马大的将军顿时愣住了,东厢屋里绿纱幕榻,两枝绛烛高烧,西墙卷案上放着各色水
果点心福橘苹果香蕉荔枝一应俱全。东边榻前,齐整站着三个妙龄女郎,年纪都在二十余
岁。一个个妙目俏腮,频眉云鬟,一色的水红薄蝉翼纱长裙泄地,朦胧绰约皆是绝色,通身
上下,一览无余,香脐耸乳都隐约可见,再向下看,隔裙模糊,一团紫微绒亦是毫无遮掩,
竟是赤条条裹着一袭薄纱衣……正愣着,王保儿在外问:“军门,小的有事先出去一下,还
有甚么吩咐没有,”“没有了没有了!”随赫德兴奋得鼻翼翕张呼吸急促,说话也有点怪腔
怪调,“你忙你的!回头我赏你个狗日的!”说着,一屁股坐了椅子上便解佩剑,目不转睛
地打量着三个女子,问道:“你们叫甚么名字?”
三个女人双手扶膝向他蹲个万福,中间一个俏肩纤腰雪肤凝脂,嫣然笑道:“奴奴叫曼
曼。”左侧一个婷秀袅娜巧致玲珑,靥生涡晕道:“奴奴叫婷婷。”之右侧一个年齿略长,
也只在二十七八岁间,收拾得风寰雾鬓轻盈如仙,眉黛春山间流眄一盼,巧笑道:“我是妈
妈(鸨儿)——带她们来侍侍爷的……”
“妈妈亲自上阵了?”随赫德看看这个,乜乜那个,觉得哪个都好,都是软香温玉,三
株解语花皆是忘忧草,几千里奔波劳乏顿时春风扫尽,脱着袍子淫兮兮瞧着三个婆娘,嘻笑
道:“怕她两个禁受不得爷的军棍?”
那鸨儿看来不知从哪个行院里选出的尖儿,风月场上的领袖,淫乐园中的都头,不粘不
滞不慌不忙浪得风摆塘荷般过来,自松了领边钮子,蹲身替随赫德脱靴,口中笑道:“见识
过那许多人,‘军棍’还是头一道听见。爷真风趣……”随赫德塞外风寒戈壁边陲军营驻守
的军将,久旷在外的人乍入温柔之乡,哪里禁得她这般软红围绕百般柔意儿,隔领便伸手摸
进她怀中,腰下那话儿倏地弹起,直绰绰硬梆梆掏横出来,一手揉摩着她温润柔腻地乳头乳
房,一手扯过她素手把握那话儿,笑问:“这不叫军棍叫甚么?”那婆娘香腮偎倚,笑着用
手轻轻打了一下道:“叫乌龟,叫鸡……鸡,叫怒蛙,叫‘半根夏小药’,有的秀才叫‘红
霞仙杵’……”随赫德被她把玩揉捏得连笑带抽冷气,两手嗤地一撕那纱衣,鸨儿一身顿时
色相毕露,刚笑说了句“爷这么猴急的……”,已被随赫双手一掬,婴儿般抱起放在怀中。
曼曼婷婷早已趋步过来吹灯。随赫德道:“不许吹灯,一人上阵,两人观战,有临阵畏缩者
斩,败而求饶者军棍侍候!”抱起鸨儿向床边走,口中兀自吮她乳豆儿,含糊不清说道:
“大将军二将军都已经勃然而怒挺身而起!本军门今日先拿你军法从事出出火气!”那婆娘
胶股糖似粘缠在他身上,小手捏弄着,“好亲达达哥哥也,真个小棒槌似的!怪不的苟才那
龟孙说爷是天驴星下凡叫我先上,怕姑娘们太嫩,承受不起……我才三十不到,他就说我
老,说‘老……屙去火气……’”“说什么老窝嫩窝,本军门看着老母猪都是双眼皮
的……”随赫德浑身欲火如焚,三把两把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挺戈贯革直入,大口喘气儿
纵送,问道:“你这玩艺叫甚么?”那婆娘又疼又舒坦,淫心如醉,越发浪得浑身没有骨
头,娇嗽吁吁兰馥香麝说道:“叫……爷缓着点……叫豆蔻火齐,宝盖峰尖……还有说两腿
里夹个柿饼的……好!爷真英雄……”婷婷曼曼两个女子都还在稚齿之间,起初见随赫德粗
胡大汉叫驴似的行货,都有点心怵胆寒害怕不堪承受,“妈妈”白身露相亲作榜样,淫言浪
语百般奉承模范,既见且闻,不觉都面红耳热心跳脉急……
王保儿只出驿虚转悠一圈,到燕于矶码头买了几张软面卷饼心,叫上一个卖油茶的托了
一大壶跟着,蹭搭蹭搭回了驿站。叫卖油茶的站在驿站门洞里等候,经自穿堂过院,却从偏
西两厢夹道过去直北进了后院,登正房入内。但见八支胳膊粗的红烛煌煌炬照如昼,和亲王
弘昼仰在安乐椅上,双脚泡在贮满热水的大铜盆里,两个丫头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捏脚丫子按
腿,两个丫头坐在双肩边替他揉臂摩身子,椅顶头还有个剃头的也是女人,是亲王六侧福晋
屋里侍候的通房丫头叫紫菊的,一边给他小心刮剃,一边说笑话儿:“我们乡里有个嘎秀
才,写诗写词儿都没的说,一写八股文章就玩完儿。又爱吃酒,吃醉了就满口柴胡。有一回
大白日喝得醉猫似的,肚里五味不合,晕头鸭子似的徉到彭员外门口,再忍不住‘哗’的一
口吐了个满世界都是,彭家那日祭祖,刚刚拾掇得干干净净,门房见弄得黄汤绿水满地酒
臭,就骂:‘野杀才,哪个茅厕里不能吐,就冲我家门口拉稀窜鞭杆儿!’嘎秀才说:‘不
是你门口冲着我的口,我还不恶心呢!’门房笑说:‘日你妈的,我们大门一向就在这,又
不是今年才有!’嘎秀才晃晃头,指着嘴说:‘老子的嘴一向也长在这,也有年头了!’”
弘昼闭着眼,听得吞地一笑,几个丫头也笑。听见王保儿也笑,弘昼用手指指额角,示
意紫菊剃刮,问道:“叫驴过来了?事办妥了?”
“回主子王爷话,”王保儿有楞有角向弘昼一躬,说道:“奴才顶的名儿,叫苟才。一
个翠香楼,连鸨儿朱倩倩共是二十二位,随军门三个,其余一人两个,化了五十两金子,办
得汤水不漏,这会子——”弘昼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指指头顶对紫菊道:“再细刮一遍,
剃头的拍巴掌——玩蛋——剃,说——”“就说剃头的,”紫菊笑道:“有个财主最是小
气,要剃头,跟剃头的说,‘好生剃,给你三合米,拉破一道血口儿扣你一合。’他有心坑
人,剃一会儿猛的一咳嗽,糟———道口儿!过一会子又一个喷嚏,糟——又一道口儿!堪
堪剃完,头上刚好三道口儿。那财主心里满得意,白剃了——剃头的几天没生意,饿得肚里
咕咕叫,一阵阵邪火直攻,索性一索性,咬着牙笑说‘爷这头真得好好侍候’,也不分说,
立起剃头刀头上拉划,把三道血口儿曲里拐弯连成一道儿……”说罢收刀,竟在弘昼光头上
轻轻一拍,笑道:“玩——爷的头了!小心着点,防着奴婢在爷头上也划道儿
“哈哈哈哈……”弘昼大笑起身,趿了鞋适意地跺了几步,一个丫头脸蛋上拧了一把,
道:“你肚子不饿,我不咳嗽打喷嚏,怎么会有那种事?”他象忽然想到甚么事,神情变得
有点沉郁,缓缓说道:“如今圆明园,热河八大处,紫禁城真正是佳丽三千。我已经请旨,
二十五岁以上一律放归本家。不知道办了没有,得催催内务府。宫女们饿急了,准不定也干
剃头匠这一手!”王保儿笑道:“王爷说笑话了不是?宫里人还能饿着了?”弘昼搓搓光润
的脸颊,道:“那可指不定。人,不光肚皮会饿,别的地方饿起来也不得了!明武宗时候,
几个宫女一商量,弄条白绸子要勒死主子,幸亏她们张致慌忙,打的是个死结,没弄成,不
然,史笔一载,‘武宗为宫人所弑’,那是甚么好名声?”
他虽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谁都没有读过史书,几个丫头想到常随福晋晋见皇后的那个
阴沉沉的宫阙里,一百多年前深夜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必定为了甚么事绝望没有活路,几
个宫娥密议杀皇帝,怎样撕白练,怎样慌不迭挽了死结,怎样套上拉不动,惊动了武宗……
那是怎样的情景?……思量着,心里都起疹儿,竟都呆住了。王保儿道:“爷呀!还真有这
种事!武宗爷后来怎么料理那几个淫贱材儿的?”
“武宗是个淫昏之君。这结局可想而知。”弘昼似乎不想沿这话题多说,“无非碎剁,
凌迟,剥皮而已,嫔妃都牵进去好几个呢——保儿,咱们前院里去。”说罢拿起脚出房,保
儿紧随跟着,屋里留下几个女人兀自发呆,身上起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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