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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44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21:48 1999), 转信
十六 纳木札尔淫乐招乱 阿睦尔撒乘变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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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王保儿一前一后从北正房向东,踅过一段暗幽幽的巷道,弘昼忽然站住了脚。王保
儿不知缘故,忙也站住。暗地里弘昼沉吟良久,说道:“保儿,皇上要处分我,你心里得有
个数。”
“主子!”王保儿吓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嘘弘昼脸色,卟地一笑道:“爷说笑话了不
是!怎么会呢?皇上现今只剩了爷一个亲兄弟,平常价连句重话都没有的。奴才随爷叼光,
几次见皇上送东西,赏的比送的还多;随爷晋见,奴才旁边瞧着,皇上眼里那份亲情,比别
个亲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对,也不对。我们除了兄弟,更要紧的是君臣。”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镜子不亮,”弘昼一笑,“要擦一擦。”他顿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云
汉,长长透出一口气,“我是荒唐王爷嘛!如今天下就是个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头荒
唐的就会少一点。……今夜的事,我就是寻个小过错给皇上看。御史弹劾是必定的,接着就
用这个——摘掉我头上几颗东珠、罚俸、训斥——教我闭门思过。再接着,他再杀钱度、高
恒,罢那些声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顿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么说别人?”
王保儿听得发懵,想了想,说道:“王爷既这么明白,何苦化钱费力弄这事,白填还进
去给人作法——爷说奴才乃是驴托生的,驴不会想事儿,王爷怎么也不会想事儿?”
“日你姐姐的,连老子也敢骂进去了!”弘昼笑骂道:“跟你说也说不清楚。记着这档
子事,皇上处分我,我不处分你,但你要在外头收敛些儿,别他娘的动不动一毯把好大的官
都顶到南墙根儿上。好象我一点家规也没有似的!”王保儿笑道:“谁敢说爷没家规?我就
是爷的模范奴才!爷也处分我,说我在外头胡来给爷招事儿,咱家里千把人,他们不也‘整
顿’了一下?”弘昼呵呵大笑,说道:“好奴才,晓事!——走,前头瞧瞧去!”
主仆二人加快脚步,其实这里暗角出去,离驿站正房只几步之遥,转出房角弘昼便道:
“跑去问问完事没有,爷恶心听他们那些声音。”王保儿忙应一声,小跑着从正房北影壁绕
进去,跺步儿加大足音,一进门便隔东屋门问道:“随军门,解乏了没声?”听着屋里叽叽
噜噜断云残雨之声未绝,一个女子细声细气吃吃笑着求告:“爷……您真好精神气儿……且
别起身……”随赫德答应着:“就来就来!”接着一阵衣裳悉悉声音,随赫德披衣扣钮出
来,一头走一头笑着回骂:“老子在万马军中直出直入,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啊!五
爷,您不是在明故宫那边么?怎么这儿来了!”他一眼看见了弘昼,忙一个千儿打下去,怀
中钮子尚未扣全。里头鸨儿婊子们不知道,兀自浪笑着说:“凭你明故宫秦淮河,再恶的大
将军五六爷,该败阵也得软了!”不知谁悄语说了句甚么,里屋才没了声息。
“起来吧!”弘昼手握檀香小扇虚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儿吧,走得不容
易。皇上派我和范时捷、纪昀来南京接你,他们在故宫那边等着听你回报南北天山的事。我
说先得叫弟兄们软和软和身子,犒劳犒劳——怎么样?比骑马受用些儿吧?一般的纵送,滋
味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那当然不一样!谢爷的赏!”随赫德黑红的脸膛放着
光,显得精神奕奕,“这会子解了乏,奴才挥戈上阵,仍旧金枪不倒!——不信,爷问屋里
几个败军之将!”
一句话说得屋里三个女人咯儿咯儿笑不可遏。弘昼无所谓地将手一摆,径自到院里,冲
着东厢一排房喊:“弟兄们!都给我出来!”便听各屋咭哩咕隆一阵响动,军将们忙着穿衣
穿裤登靴戴帽佩剑,顷刻间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齐打下马蹄袖行礼:“奴才们给
五爷请安!”
“都起来!——捶子软了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这王爷金技玉叶,天子第一亲,怎么这样儿问话?有知他荒唐秉性的,
身子一挺说道:“还行!”众人一笑,有的说“软了”,有的说“软了还能再硬”,未了一
个苦着脸说“标下的‘刀’几年不用,他娘的锈了……才进去这么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
头,“——就收兵了!”听得众人一阵哄笑。
“兄弟们在外出兵放马不容易。边陲塞外兵营枯寂,没有女人又不能带家眷。大丈夫,
嗯……这个这个,啊——捶子硬了无奈何!”弘昼在众人笑声中说得铿镪有力,“南京六朝
金粉之地,是个吃喝玩乐嫖婊子的地府儿。但我皇上整顿吏治,不许文武官员逛行院,你们
没有纪律,自个儿去,教善捕营拿住,连老随也要脸上无光!嗯……这个这个,本王爷爱护
边将,哎这个这个又要维护朝廷法纪,嗯这个这个……就这样了!”他掏出怀表就窗上的灯
光看了看,提足精神问道:“这会子累不累?”
“不累!”
“能办差不能?”
“能!”众人齐声大呼,气壮山河。
弘昼略带孩子气狡黠地一笑,道:“现在是戍未亥初时牌。全部坐轿,去明故宫。十个
军佐跟兵部的人回营务事儿,老随跟我见纪中堂和范司徒说西北军情。说到子时,还回这
里,该干的事就用不着我指教了!”众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却看不情形容脸色来,弘
昼一摆手便走,后头的人忙脚步杂沓跟出驿站,已见一溜竹丝亮轿停放在门口。
明故宫驿站就在青龙门北。这里向东是一带城墙,西边是空旷得黑漫漫的故宫遗址,荒
草白茅间间而矗着断墙颓垣,被永乐皇帝烧成一片白地的旧宫遗址上金水河上汉玉栏桥御池
沟渠仍在,守阙石狮盘龙华表犹存,都隐在青蒿野榛之中。星光下看去起伏不定,象是许多
猛兽在暗中跳跃,甚是荒塞阴森。驿站就设在遗址东北角,临玄武湖岸落座,却比别个驿站
不同:倒厦三楹大门悬着两盏玻璃宫灯,周匝围垣也是宫墙式样,墙上每隔不远挂一只“气
死风”灯,灯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一望可知是善捕营的护卫。几个太监见弘
昼下轿,忙一拥而上打千儿请安,一个蓝领子管事太监象是王府里侍候的头儿,侧身跟从谄
笑着道:“范大人纪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几个堂官不敢放肆,在书房那边探头探脑,耐着性
子等。爷怎么一去就两个时辰,范大人和纪大人都骂您呢……”
“他们骂我甚么?”弘昼一边听一边哼哈,站住了脚,笑道。
“范大人骂您是‘兽头’,纪大人骂您是‘毯牛’!”
弘昼偏着脸听,一眼瞧见纪昀范时捷笑着从西月洞门迎出来,因笑骂道:“你们竟敢背
地骂我!就是老子不计较,皇上知道饶你们?”纪范二人笑着一躬,手让弘昼到西花厅,范
时捷指着一群将校对太监道:“把他们带议事厅那边,叫兵部的人也过去——还有户部老
金,都去听这群药渣说粮说饷说军需。”回头陪着弘昼踱着走,听纪昀笑着对弘昼解说:
“爷甭想挑我的毛病儿,是那狗才听转了,我说的是‘囚牛’,不是毯牛……龙生九种爷听
说过没有?头一种就是囚牛,囚牛好音乐,现今胡琴头上刻的兽就是它的遗像;兽头也是龙
种,官名叫鸱吻,平生好吞一一我打量爷是听戏去了,老范以为爷见了心爱物儿吞吃去了,
怎敢放肆就骂呢?年羹尧骂穆香阿‘狗娘养的’,穆香阿回话说回大帅,我母亲是和硕公
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养的’!奴才们是守规矩懂礼法的,怎么敢学年羹尧?”“这个玩
笑开得有惊无险!”弘昼开心呵呵大笑,“方才见过一群婊子,老鸨儿也跟我说了个笑话
儿。她说她接过一个道台,两榜进士出身。进士说他凭着笔作官,老鸨儿说:‘咱们一样,
我也凭屄(笔)吃饭。你笔上有毛,我也一样,你有笔筒儿,我也一样!’那官儿被她挤兑
住,笑说:‘我还凭嘴吃饭,回事说差使奉上接下,不单凭笔。’鸨儿说:‘仍旧一样,我
们也凭嘴吃饭,不过你嘴在上头,我们的在下头,你的横着长,我们的竖着长罢咧,你嘴上
的胡子还没我的长得好呢!’”话没说完,范时捷已笑得弯倒了腰,纪昀正点烟,一口笑气
喷断了檀香火楣子。随赫德却是挺着个大肚子笑得浑身乱颤。说笑着众人一道儿进了花厅,
弘昼甩了身上袍子,一身天青细白洋布短褂短裤,趿了双撒花软拖鞋,向东壁椅上一靠坐
了,对满屋丫头仆厮摆摆扇子道:“给各位大人上茶!桌上果品点心尽够使的了,不用再上
——你门出去,我们要说正经话。”
“老随,”众仆随退出去,纪昀敛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准葛尔部长噶尔丹策
零死了几年,又立了那木尔扎,又乱了几年。皇上因为道途遥远,又是他们部里自家闹家
务,这头金川又连连用兵,所以没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折,又换了个达瓦齐,这到底是怎么
回事?”
随赫德刚要答话,弘昼用手虚按按,说道:“北京那头阿桂给皇上密折,说有个叫阿睦
撒纳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撒纳是辉部台吉,准葛尔部闹家务,与他有甚么相
干,也搅和进去。我不是管事王爷,既叫我听,就简略从头说明。别要皇上问我,一脑袋浆
糊葫芦回奏。”范时捷这个户部尚书还没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冲随赫德点头。
“王爷,纪大人范大人,这事说来繁复杂乱,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只能从简扼要回
话。”随赫德略一欠身,清了清嗓子道:“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老葛尔丹败死自尽。封
葛尔丹策零为台吉,这个人其实懦弱无能,只是靠了朝廷封号勉强维持准葛尔局面而已。葛
尔丹策零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喇嘛达尔济,是小婆养的,娘家不贵重,儿子自然也就身份
低。正出的嫡子是老二,叫策妄多尔济·纳木札尔——王爷别不耐烦,他们的名儿就是长,
我听了几年还觉得拗口别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晋,因此葛尔丹策零一死,顺理成章
就成了台吉王爷。
“这个纳木札尔岁数不大,却是甚不成器,从罗刹国不知弄来甚么春药,一晚上能弄一
百个女人。部里身边略有点姿色的女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女都横扫进去。有时弄不到一
百个就疲软了,再吃药再弄,连亲姨小姑亲妹子也都不肯饶过。这么着折腾,人瘦得象个骷
髅,哪里有精神料理部曲甚么草场牛羊纠纷?甚么储粮备冬草料迁移牧场这些政务,一概听
之任之。不吃药就象个晕头鸭子,一阵风就吹跑了的纸人似的,吃了药又象个疯子,又狂又
躁,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见他那样儿都畏惧躲避不遑。”
听到这里,范时捷不禁莞尔,纪昀却是点头一叹道:“祸水横逆,这样的君王没个不亡
国的……”弘昼笑道:“方才老范悄悄问,我说那些军将是‘药渣’甚么意思?说的就是这
样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宫里的宫女都得了病,面黄乏力精神萎顿。太医开了一张药
方,送二十个精壮小伙子进宫。一个月后,宫女们一个个容光焕发体态轻健。送这些年轻人
出宫,老皇帝眼花,瞧着一个个晃晃荡荡骨瘦如柴的影儿,问‘那是些甚么东西呀’?宫女
们捂口儿悄笑,回说‘禀皇上,那是药渣’!”范时捷登时明白,端着茶杯指着随赫德笑得
手直抖,话也说不出来。
“对了,王爷说的,这个纳木札尔真正是熬透了的药渣!”随赫德笑一阵,接着正容敷
陈:“不但淫乱昏庸,身子骨儿不好,还动不动就杀人,取女人胎胞男人的肾补身子,又怕
死,年年找个替身奴隶杀了算是替他去阎罗殿报到!这么着弄得天怒人怨,臣子辅宰们自然
要谏劝,他是谁劝杀谁,连着杀了七个‘宰桑’。札尔固(部族会议)管不了,竟是人人切
齿痛恨。
“纳尔札木有个姐姐叫鄂兰巴雅尔。小时候儿弟姊两个满有情份的,光弟弟也还听姐姐
的话。眼见就要全部大乱,几百里从哥策部落赶回来劝弟弟戒酒戒色保养身体料理政务,可
这时候儿纳尔札木已经是个半疯子,不通人性了,和姐姐一顿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铁锁锒
铛下狱囚禁起来。
“这一来乱子就起来了。他姐夫萨奇伯勒克怒火冲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达尔札早就
虎视眈眈这个汗位,和萨奇伯勒克里应外合,一夜突袭杀进帐中,那‘药渣’吃了春药,正
在拼力鏖战,一阵乱刀,立马成了花下风流之鬼……血泊里,老大喇嘛达尔济坐了汗位。”
随赫德说到这里顿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里安静得连北窗外玄武湖涟漪拍岸的声音都
听得清清楚楚。几个人思量数年之前,万里之遥的准葛尔那个风高月惨的夜晚,美人昏主血
溅青帐红烛之中,马踏碧血沃草,荒烟戈壁乱马交枪一场惨杀,都不禁凛凛然泛出一阵阵寒
意。弘昼出了半日神,叹息一声问道:“后来呢?”
“这就要说到这位阿睦尔撒纳了。”随赫德紧皱眉头,仿佛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望着
前面的墙壁,“阿睦尔撒纳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是准葛尔辉部台吉。为争牧地草场,早
就有心和纳木尔札大干一场,当个准葛尔汗王。现在准部内乱,哥子姐夫合伙杀了弟弟,哥
子夺位,用我们天朝的话说这叫弑君自立。就情理上说,蒙古人也不服气。扎尔固里的贵介
长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纳木尔札虽然无道,还有个同母弟弟策妄达什——你杀了哥子,理应
把位子让给弟弟,怎么就大摇大摆自己坐了?——都不服。这些长老们没有权,却有面子,
暗地里和阿睦尔撒,还有和硕特部台吉班珠尔联络,要起兵勤王,拥立策妄达什。不料事机
不密,露了馅儿。
“前年秋天,准葛尔部办那达慕大会。前三个月头里就给我发了请帖。他们闹家务我一
直在留心监视,随时给皇上奏报。皇上每三天就密谕给我,一是留心形势动向,二是暂时耐
宁不动虚与委蛇。准葛尔虽桀傲不训,毕竟每年还有贺表贡物贡献。如今乱了,不经请旨弑
主自立,后头形势难以预料,所以接到请帖立刻八百里急递请旨赴会——就是带着这十位管
带偏将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会观礼。我是天朝上将,当然坐在主位中间,看了看,几个西
蒙古王爷都不认得,喀尔喀的各台吉,辉部阿睦尔撒和硕部台吉班珠尔都来了,由喇嘛达尔
札陪着,向我行礼,有说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亲热,连我的心都懈了,这不象是出事的
样子,他们亲连亲,亲套亲,打断胳膊连着筋,莫非暗地里和好了?
“那达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会,有点象我们过年。上边一排座,正中是我,摆满了苹
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之类,还有手抓羊肉和酒。我带的军将们也一样。下边一排是
喇嘛达尔札居中为主,各王爷列位序而坐,酒肉之外,只有葡萄哈密瓜,都是久日不见,指
指点点交头接耳亲切说话观看大会。
“射箭过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里头有点象跳加官,戴着面具踩高
跷的、打莽式的……围观的人有四五万,男女老少连说带笑随节拍儿舞蹈。热闹,开心,半
点戾气也没。
“轮到赛马,出事了,”随赫德满意地环视一下听得发呆的众人,又喝一口茶,“那是
好大的一个场子,打成一个大圈子,圈里圈外都是人,中间留出一箭宽的马道。喇嘛达尔札
摆了摆手,王府管家摇旗,三十匹精选的马崽子从东头极点一阵狂奔,卷得尘土扬起老高,
渐渐近来,一阵风似地过去,从西头向南绕,东折又回来。离得近看得清,马上都是剽悍精
壮的蒙古汉子,除了缰绳鞭子,甚么武器也没有。接着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马快得叫人眼花
镣乱,一闪就过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着眼看,突然间里头五六个蒙古人变戏法似从腰
间取了弓箭,朝着主位上就射!我的爷,那真是又快又准又狠——一个叫达什达瓦的长老脖
子上一箭嘴里一箭,着了两箭,‘扑嗵’一声仰脸倒下去。再看策妄达什,左膀一箭,心口
一箭,两箭挨了,一声不吭歪倒在一边。只有阿睦尔撒纳眼尖,身手极是矫捷,见势不妙,
一溜身从桌下窜了出去,两箭射空,钉在他坐的椅子上还在簌簌抖动!
“场上一阵骚乱,各位台吉王爷还在懵懂,一齐起身东张西望。我再看,阿睦尔撒纳拔
脚飞奔,一手揪住一个生马驹子,回头不知骂了句甚么,窜上去夹马就逃。他随身带的卫士
只有一个也捉到了马,在后头紧随护卫,余下的几十个人已和喇嘛达尔札的护卫交上了手,
马刀拼刺火花四溅叮当作响,满场杀声、哭声、骂声、马蹄声、吆呼声响得沸地盈天……烟
尘沙雾混着乱成一锅粥。再细看,老人女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边。东边的马队有的去追阿
睦尔撒纳,留下的已将辉部带来的卫队剁成了肉泥……我也是几次出兵放马的人,杂谷土司
叛乱我跟岳东美老军门打过恶仗,西藏珠默特部作乱,杀了驻藏都统傅清和左都御史拉布
敦,我跟岳军门又去平叛,也打得凶,没有见过这场面,阿睦尔撒纳的兵没有一个投降的,
一个胳膊一条腿还在拼杀!杀人的也真残,把人剁成鸡蛋大一团团肉块挑在刀上耀武扬威,
肉丝儿还在霍霍乱跳!
“喇嘛达尔札布置了人追杀阿睦尔撒纳,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回来见我。对那些王爷咭哩
咭隆说了一通,又对我说:‘今天这件事让将军受惊了,真对不起。达什达瓦一家和策妄达
什密谋勾结阿睦尔撒纳这只狼,要来夺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杀掉我,拥立策妄达什来
统治准葛尔。策妄达什年纪虽然小,和多尔济·纳木札尔都是一条母狼怀里养出的恶狼,勾
结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们的话叫天理难容!我不这样对待他,他会把我
作成肉酱吃掉!请将军转奏博格达汗:我们准葛尔部是拥戴大皇帝的法统,臣服天朝的藩
臣,并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统治……’这是不测凶险之地,我没奉旨,也不敢胡言乱
语,虚应酬几句教他赶紧上奏朝廷请求封诰,名正言顺地当个藩王,带着我的人回了天山大
营。”
几个人听了都点头。准葛尔部族乱源已经明了。纪昀一锅烟接一锅喷云吐雾,沉思着缓
声问道:“我在军机处,料理的却是文事,见有达瓦齐上表请封汗的折子,这个达瓦齐是怎
么回事?”
“达瓦齐么,这就说到他了。”随赫德笑道:“我与他那达慕大会上见过,拉手寒喧。
个子比我还高点,皮色和汉人差不多,笑起来样子很贼,说话声音吐字儿有劲,还引用了孔
子的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达慕会上指挥兵马的就是他。很干脆利落的一
个人。汉话说得好极了,略带一点宁夏口音。”
“此人是巴图尔珲台吉的后裔,准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孙子。也是扎尔固部族会议里掌兵
权的大贵族,管着哈萨克玉兹部落,打个比方有点象我们的兵部尚书兼统兵大帅。他也是正
牌子的金枝玉叶,原本纳木札尔昏乱,就生了篡位之心,帮着喇嘛达尔札,心里自家打主
意,纳木札尔死了,策妄达什也死了,你喇嘛达尔札不是正宗货色,朝廷也没封你当汗。此
事不干更待何时?阿睦尔撒纳当众脱逃,原来是他使的心劲儿。
“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阿睦尔撒纳逃出后,曾派人到我营里,他已聚集三万铁骑,
要和我合兵进击准葛尔。我没答应,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装混进去打听。原
来他求我不成,悄悄去了哈萨克玉兹和达瓦齐密谋。两个人商量定了,于乾隆二十一年秋七
月十二夜里,各派两万骑兵,四百里长驱奔袭,直入准葛尔大汗宫。准部的兵都是达瓦齐带
出来的,只有喇嘛达尔札部落不到一万兵,又没有防备达瓦齐会里应外合。两个时辰不到,
一万多兵全军覆没,喇嘛达尔札拔刀自尽。
“照阿睦尔撒纳的想头:我帮你达瓦齐当了汗,至少也该弄个一字并肩王坐坐。达瓦齐
却觉得自己走错了棋,早知道喇嘛达尔札这么不济,何必引狼入室掰屁股招风?阿睦尔撒纳
屯兵不走,两个人顿时反目为仇。阿睦尔撒纳一不作二不休,干脆大举进兵,占领了杜尔伯
特,屯兵额尔齐斯河,两军隔河对峙。我奉旨见驾述职时,两军已经打几仗,互有胜负。准
葛尔现在局面已是乱到了极处。”
随赫德口说手比,反复譬讲,总算说清白了准葛尔内乱局势的来龙去脉,已是唇焦口
燥,端起酽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说道:“后来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阿睦尔撒纳战败了。”弘昼目光霍地一闪,又敛去了锋芒,“达瓦齐自己何尝不是狼
子野心?逼得三车凌部举族内迁,在部内谁忠于朝廷他就杀谁,达什达瓦部的宰相桑萨拉勒
劝他亲赴北京朝见皇上请求赦罪封赏,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袭血洗了他的部落。说甚
么‘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稳。象厄鲁特蒙古三车凌这样的大迁移,自顺治爷开国还是
头一回,他这么折腾,司马昭之心早露馅儿了!皇上现在急着要在准葛尔用兵,怕的就是他
把异己清理干净,羽毛丰满瓜牙锋利,又变成第二个葛尔丹,就势大难制了。可傅恒这头也
在用兵紧要关头,又不能催,须得腾出手来再料理准葛尔这批叛贼!他们,你别看都打朝廷
旗号你杀我我杀你,其实谁也不和朝廷一条心!都做的成吉思汗梦,不然,和罗刹国眉来眼
去做甚么?——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颊。‘啪”地煽了自己一耳光,看了看手,“这早晚
就有蚊子了!”
众人一笑即敛。纪昀闪了弘昼一眼,心里暗自嗟讶:谁说这王爷荒唐?心思简直千窍百
孔!就是阿桂,全盘儿掌握军事,每日看奏折,也没有这样明晰清爽的见地,洞穿七札的目
力!这样的人才却每日去看戏逛园子,伴了讨吃的四处游逛,真是可惜了的……想着,笑
道:“五爷别料理内务府还有甚么旗务杂差了。我请旨请五爷出山掌管军机处好么?”“放
你妈的屁!”弘昼刹那间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磕了个瓜籽儿扔进嘴里,单眼皮儿一
蔫,笑骂道:“你敢胡来,进军机我头一个先撤你的差!我其实是个赵括马谡,二流子混混
儿,怎么敢沾惹国家军机——你到茶馆听听,那些八旗纨挎街痞子,议论起国家大事哪一个
不是人模狗样的呢?”
“我记得圣祖爷时名将周培公说过,”范时捷跟着众人一笑,定神说道:“西陲战事打
的是军需仗、粮食仗。我原来不晓得厉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细算是二十三斤一两的粮才能
运到前线一斤。运到天山大营虽然都是旱路,却越走越难走,连水都得带着,至少是四十斤
粮才能运到一斤。老随,二十年前我们就是老朋友了,你龟儿子要给我省看点儿,我粮食被
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丢一斤就是四十斤,敌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
来见你,皇上至嘱再三,打金川只是练兵,真正瞄的是西边,一旦达瓦齐成气候,和罗刹的
甚么鸡巴的女王勾起手对付我们,麻烦就大了!圣祖爷三次亲征,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上不
让外夷,难道还要乾隆爷再来亲征?所以你缺甚么只管问我要,断不叫你的兵冻饿。可你也
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个大头出项,圆明园又一个大头,赈灾河工,哪一处不是钱。如今收
项虽然不少,淌水似的银子往外流,还有官员中饱私囊,皇上难不难?户部难不难?内务府
现在也亏空,王爷,他们寻我要,我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您得替我挡着——我不借!”他
象真的有人向他借钱,木着脸咬着牙嘴唇把手一推,“我万变不离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经
事儿正经办——这是大事!”
几个人看他说得认真,又象一个老孩子,都不禁一个莞尔。弘昼笑道:“前头一个尤明
堂,如今一个范时捷,秉性不尽相同,两个铁公鸡一样!”纪昀却道:“如今短的就是铁门
栓!国家养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随,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开山开荒种点地,甚么高梁玉
米谷子之类的,还有菜蔬,放羊喂猪。当兵的有事干,吃饱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点
囤粮,天山南北都乱了,朝廷就有粮,运不上去也是枉然。”
随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写过信说这件事。您没去过天山那块
不知道,那地方儿六月天还下雪,甚么庄稼菜蔬也是不成的。不过我还是有些预备的,干蘑
菇、蕨菜、萝卜干存得没处放,还养了两千只羊,几百头牛,肉干也有点存货,粮食有三个
月的存粮。万一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半年时光还是顶得下来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
了。”
纪昀笑问道:“半年若是不到,又当何如?”
“那老随只好‘壮士一去不复还了’!”随赫德笑道,他终于还是打了个呵欠,“天山
大营一失,准葛尔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乱。蔓延到青海宁夏,还有西藏,东蒙
古!半个中国糜烂,乾隆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军机处!”
“确是如此,”范时捷认真地说道:“不要忘记还有个霍集占在伊犁!霍集占和阿睦尔
撒纳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领。朝廷现今还没有议阿睦尔撒纳的罪,议定了,征讨霍集占
不征?”
这又是绝大的军政题目。自康熙底定准葛尔部以来,天山南路的维吾尔回部族众钦定由
穆汗默特统一携领。这位穆汗默特是玛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后代,葛尔丹起兵叛乱时也被
裹胁进去。葛尔丹被圣祖击溃败亡,穆汗默特和父亲率部归诚。这爷俩个在维族回众中颇有
威望,因此康熙接纳归诚,索性封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们“总理回地各城”。
穆汗默特生两个儿子,大的叫波罗尼部,小的就是霍集占。准葛尔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
部维吾尔却信伊斯兰教,宗教心念儿不一样,又草场连着草场,部落挨部落,两下里自然少
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里,也正想这样儿让他们相互牵制——葛尔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
政时,在一次冲突时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时年羹尧平定青海之乱,陈兵西宁,传旨命准葛
尔部释放这位回部首领。但这时穆汗默特已死,为敷衍朝廷,回奏请旨让波罗尼都返回叶尔
羌,说是让霍集占留伊犁“掌教”其实是当了人质。天高皇帝远的事,雍正朝闹家务兄弟阋
墙折腾得天翻地复,年羹尧失宠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摞了下来。其间两族政
教纷争,万花筒儿般瞬息即变。只是随赫德还明白,纪昀和范时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
个大概。
①年羹尧失宠:见拙著《雍正皇帝》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经有了章程。”纪昀枯着浓黑的眉,磕了烟灰又装烟,口里喷着
余烟说道:“波罗尼都有一份万言书已经寄到军机处,我看了节略,事君之心还是忠诚的。
至少现时南疆还没乱。有小人窜掇着他乘乱而起独立汗国,他都抓起来了。单是准葛尔之
乱,政局已经一盆浆糊。找你来听听有两个意思。一是皇上问话,军机处几个大臣心里不能
糊涂,二是你心里有个数,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对时不要扰乱皇上决
心。”
“恐怕还要给你一点小小处分。”一直闭着眼静听的弘昼矍然开目说道:“你是天山将
军,不能制止准葛尔内夺嫡篡弑,这就是责任。你的信我看过,皇上现在政务丛烦,焦躁得
很,照你信上的话,肯定要触大霉头!”
随赫德两手一摊,笑道:“五爷,北疆驻军不归我节制,伊犁那达慕大会我密地会见驻
军伊犁将军班滚和鄂容安,说你们只有六千军马,乱起来控制不住局势,不如向我大营靠拢
一一这点子兵,十万蒙古铁骑,一踩就没了。他两个说不奉旨不敢擅自离开,拨五百兵留下
给马踩,五千五百兵调到我大营西侧。我给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实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
罗卡,八千人驻守乌鲁木齐,主帅在伊犁被围拼死抵挡,不但不驰援,还向东退了二百里。
班滚鄂容安自杀,他们难辞其咎!”
弘昼笑着起身看看表,拍拍随赫德肩头道:“你这位天山将军不晓事。班滚他们逃了降
了,自然要割他们的蛋蛋儿示儆天下。自杀殉国是忠君爱国之臣,不能处分,这么大的事败
坏了,没人受处分?不处分你处分谁?”纪昀深知就里,脸上热笑心里叹息:和亲王大约不
知道,他自己也要受处分,还在说别人!口中却道:“处分就处分,你怕甚么?还辩白!满
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这几年除了刘延清,谁没受过处分?处分是调理你,训戒你长进——
人而不受处分……不知其可也!”弘昼大笑道:“好!说的是!——带你的十个捶子回软红
军里再去撕杀。五天之后皇上在扬州接见你。我们假寐一会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见皇上,去
吧——扬州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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