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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乾隆皇帝-15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27:27 1999), 转信

二十九 贤皇后撒手弃人寰 小阿哥染痘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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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之后,弘昼和阿桂《查明窍实工禀望勒尔谨冒赈贪赃纳监邀功折》的连章弹劾奏

议,便由驿传六百里加紧递向乾隆御驾行在。其时回銮车驾已经驻跸德州行宫,因皇后病势

愈见沉重,太后亦旅途劳顿,乾隆便下旨,“暂驻德州”。着远道陪驾送行的江南、浙江、

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办事,不得滞留行在”。

两个军机大臣,刘统勋负责御驾关防,布置吴瞎子黄天霸一干人护卫漕运赈粮,时时关注钱

度高恒一案审理。因有思赦刑狱为皇后禳灾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谳狱司赶来的官员,

一一审核在狱死囚,甄别可矜可悯可疑情由,拟定减等发落名单。纪昀更是不可开交,每日

定时接见修纂《四库全书》官员,遴选要紧书籍送呈乾隆亲览,“博学鸿儒科”各地送来的

“征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学、才、识、望一件也马虎不得,还要忙着拆看各地送来的奏

折,请安的、报晴雨的、说河工的、讲赈济的、奏建议条陈的都要列细目写节略,遇有匪情

盗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见地方官指示方略,进内觐见备问稽考,处处没有小事,饶

是他打熬得身体强壮耐苦耐累,却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脚步踉跄。两个人都忙得寝食俱废,索

性一索性都住了军机处,有犬吠,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在旁经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轻捷简便

了许多。

    “延清公,王爷和阿桂真个雷雳风行。”纪昀拆看了弘昼的折子,闭目略一沉思,连通

封书简递给隔桌坐着的刘统勋,“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粮不足五万石,银子

三十万,和户部账上差了七十多万。这个王禀望看去温良恭俭让,这么心黑胆大的!这么着

还敢冒称捐监?三司衙门同时出缺,一百七十二员官得旨处分——这是要立刻见皇上请旨

的,你我得有个商量。”

    刘统勋原本半倚着椅子抽烟,一口接一口喷云吐雾解那身上乏劲,听是甘肃的案子有了

头绪,情节如此重大,自是十分关心,口叼着烟杆坐直了身子接过折稿,呜噜不清地说道:

“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越做越小,做坏事的胆越做越大,到了积重难返时候儿,一切

身家性命不顾。我办案子多了,这种事真的是司空见惯不怪……”说着便翻折页,他唯恐刘

墉不知起倒,以钦差名义和弘昼阿桂联名上奏,见是刘墉笔迹,后款未落名字,这才放心了

从头看起。

    奏折写得很长,洋洋洒洒几近万言,请安套头写毕分层写弘昼由甘南甘东,阿桂由甘北

一路查勘库府访穷问富情形,刘墉自己查访轻描淡写,只讲某县饿死穷民几何,某乡冻殍不

及掩埋若干,某库存粮被抢讳匿不报,官府弹压斩首几级,以“军功”报奏请功,说的琐碎

但事事有数有据。弘昼也是暗访,汇报连年霖雨淋淫淹灭庄禾,虫蝗漫地颗粒无收,“仅以

臣王弘昼所见,甘南十七州县,唯武都、临潭、陇西三处府库略有存粮并计不足二十万石,

而甘东蝗灾过后遍地赤荒种粮无着,且千万饥民日以蝗虫为食,一旦食尽而赈粮种粮不到,

则必有不可问不忍闻之事矣!”阿桂则是从甘北一路视察军备驻军行至兰州,“唯秘不以告

勒尔谨而已。以各军告之,非唯未收王禀望勒尔谨等斗升粮秣,且从榆林调拔军粮就近赈济

灾民粮食近三万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尽,将食及留种羔羊,更堪忧者,春日已至而

种粮无备,而军中粮食贮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种子。”总归结论写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纳粮捐监之事,仅一纸告示具文,实无颗粒入仓,乃以冒赈抵销账目亏空。一则以

欺天子,一则以害百姓。按该省共有直隶州六,直隶万一,州六、万八、县四十七,共通上

下作弊狼狈为奸,侵盗银两一千两以上州县官计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员无不染指有罪。

臣等陛辞之日,万岁指示详明实洞鉴万里明若观火之纶旨!细按之下,乃王禀望卑鄙无耻邀

功取宠作俑于前而勒尔谨借机营利巧取豪夺于后,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后艰难。即以雍

正朝诺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洁之官,其余贿案或单个作案或上司伙同三五属员纳贿

索财。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国害民,实属开国首例。王禀望勒尔谨及主持其事之兰州知

府蒋全迪自当首罪。其余各州县官除新调入甘肃补缺之员,罪应一体拿问。唯是春荒在弥春

播事巨、赈灾支差诸项吏务骤乏人手,恐贻今岁百姓生业之患。因除将三法司及兰州知府监

候审理外,余官如何处置,臣王弘昼与臣阿桂臣刘墉会商。暂且留任办差,俟圣命颁明依旨

再作处分。



    刘统勋缓缓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气交集还是被烟熏的,他掏出手绢揩泪。把折本推给纪

昀,说道:“我真无话可说,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象土垣里嵌着的黑石头那

样黯淡无彩,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孙嘉淦去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说如今官场有口号

‘一年清,二年浊,过了三年死命捞’,这一百多官有的我认的,勒进士,去年才分发到甘

肃补缺,已经大把伸手在捞了。老百姓吃蝗虫他们吃老百姓,我只有一个字,办!”

    “我同意刘公意见。”纪昀手里批着几份票拟,看着吹干了,握着发疼的手拧着捏着,

说道:“高恒的案子和这一案严厉处置下去,于振作吏治威慑贪风有好处。不过我想,应该

分成两步走,一步先拿问王禀望勒尔谨这些首脑,同时把原先已调出甘肃的外省官按名单查

明押解兰州,甘肃知府以下的官暂留原任听侯恩旨办差赎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后,吏部

选调一批新进士到任补缺,就在兰州开审。恐怕还是要有所甄别:一是多寡有别;二是资格

深浅有别;三是偶犯与惯犯有别;四是检举认罪好差有别;五是留任办差政绩不同有别。这

样处置容易善后,也给一些人留下改过图新的余地,且不致扰了‘以宽为政’的大局。”他

在军机处处理政务多年了,虑事酌情严如城府,大局细节少有疏漏,刘统勋一边听一边点

头,咳呛两声说道:“你这想头很周全。这是要领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纲抹得太

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机起衅,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儿请见皇上,这会子就递牌

子。”

    二人商议定了起身出来,纪昀看表时正指到下午申时时牌。天气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布满

了淡墨层染似的云。没有风,云层一重重从东方压上来。全然没有声息地愈积愈厚,西半天

极分明的一道云线压着太阳,散乱的阳光从云线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万道金霞,将苏禄王山

陵,陵北陵东错落的岗峦,和陵南这座巍峨壮观的行宫映得一片灿烂。马颖河、四女寺、减

河和运河三水交汇之处,象刚出炉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红墙外婆娑掩映的绿树丛中。撒网

放舟的渔船和码头上,密林般的墙桅都漂泊在霭霭蔚蒸的玫瑰紫雾之中,澹澹泊泊容容与与

进退不定,给人一种幽远沉浑的感觉。连刘统勋这样从不留心山水风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

着,满是刀刻般皱纹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纪昀难得见他这样适意的,便不肯惊动,踱过几

步石甬道在仪门口递了牌子,回转身子见狗娘养的夹着两件衣服过来,便笑道:“这天气进

里头还怕凉着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纪爷,您瞧这天儿,就要下雨了。”狗娘养的眯着眼看看刘统勋,“连你的披风我也

带来了。您二位大人进去不定甚么时候儿才得出来,再要下雨,淋着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

家堰堤上刘老爷子冒了风,内务府把犬吠叫进去一顿臭骂,还是老爷子自己担戴了才算没事

儿……”他说着,突然舌头扫了结,张眼望着纪昀身后耗子见着猫似的身子萎缩下去,纪昀

笑道:“你这杀才做甚么象生几,怪模怪样的——”一回头自己也愣了:原来是乾隆皇帝不

知甚么时候到了身后。此时刘统勋也看见了,转身急趋几步和纪昀伏俯跪下请安。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

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

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

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掺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

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追:“主上

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看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

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拚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

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

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

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

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

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

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侍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

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

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

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象墨玉瀑布般覆

盖了山峦,树荫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拽翻动的

浓荫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

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

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

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

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

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央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

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著,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

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威慑自不

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

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

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一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

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

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

远处眺望着,面色象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

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

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

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

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

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游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

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退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禀望勒尔谨这

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

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

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

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甚么伤天害

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象《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

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

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

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

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

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

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

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下发,沿山道蹈蹈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

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

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

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象透不过气的怪兽,黑魃魃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

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

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

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

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

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社

塞革命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语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

窍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拔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

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户

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

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

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运、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

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

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

度,连朕在内部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

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

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

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

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

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

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

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

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壮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

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壮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

道:“当时说起福建王禀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

人一首诗一一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太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

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来听尼山讲五

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

他取出怀表看看,又道:“没时辰搬弄诗词了一—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

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

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陪笑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

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

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

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

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

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

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

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

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儿个宫女太监,仍看

去空旷岑寂得象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

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

阁而来。秦媚媚微一呵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

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

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甚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

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

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象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

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呵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

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甚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

—”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

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甚么,象

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

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

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

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

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

应了他的……”

    “可是一一”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

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甚

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

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竞

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

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

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

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

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

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甚么,大家

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掺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

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

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象是有点倦

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

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

人,那屋里有人说话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

在里头,不知道做甚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胀得老大:宫掖

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都是刘统勋严加关防,按制度仔细勘核

了又勘核的,里三层外三层护卫逻察,还会有奸徒暗夜潜入?思量半晌心里已经明白,听着

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亲自到了杯温茶,扶她半侧着身子喝了,又放平稳了,抚慰道:

“这必是太监宫女菜户夫妻在一处龌龊戏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掏干井’么?历来都有的

事,前明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太监争客氏,天启皇帝还给他门和息调解争风吃醋呢——若就是

这些脏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让老五来治他们——彩云,你接着说……”彩云忙答

应,接着道:“那女的说……她身上还没干净,叫那男人小着点劲……男的听去是个太监,

只嘿嘿笑,不知做些甚么。女的说,这里不比北京,都在一个院子里,万一叫对头拿住了都

没个好。男的说,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腾。主子娘娘那么贤德的,他们暗地算

计,两个阿哥都出——话没说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即使晴空一声焦雷也没有让乾隆如此震撼过!“两个阿哥出

天花”都是因为这深邃幽暗的宫阙中有一双鬼魅的黑手在暗算?这是凌迟九族的刑罚,居然

真的有人敢!他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冲得耳膜、太阳穴都在拖着长声突突作响……

    “娘娘当时和主子此刻一样,扶着墙动也不动……”彩云的话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当时唬得腿都是软的,紧掺着喊‘娘娘’,又怕她晕倒,又急又怕浑身都是冷汗……她

们几个听见了,忙着赶过来,又派人去传叶天士……”

    乾隆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动了一下,觉得竟也有点腿软,又坐

稳了,看皇后时,只见她双眸紧闭,脸上满是泪珠,枯瘦的手死死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心里

一悲一酸,几乎坠下泪来,一手抽过一方手绢替她揩了,说道:“明儿,你很该当时就叫人

禀我处置的……别说你见了这事,就是我听着也是惊心动魄!”他突然想到弘昼闯宫,想到

那个高头大马的奶妈子莫名其妙的“中风”,想到顺治年间有人加害阿哥,往宫里送染天花

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睐娘和小阿哥,现在其实是在宫外“避祸”,心里一阵发疹惊悸,

竟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思量着又安慰皇后:“宫里留宿是刘统勋安排,内务府有往来名单,

我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果真有这样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剥皮植草了!此时你暂且撂开

手,尽量向开处想事情,别尽着思量窄道儿。身子养好了,万事都不难办下来的……”

    “是我不让他们声张的……”皇后无力地松开了手,她似乎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已经没

有力气再激动起来,声音细弱却十分清晰,“宫里早就有这种流言了,只我是头一遭亲自听

见……储备宫里有个太监,在北京时老佛爷就处死了他,也为这些话……你在外头忙国务累

得筋疲力尽,架的住宫里头家务千头万绪再缠你烦你?……所以都没让你知道……第二天就

要启驾回銮,夜里起反了似的狼烟动地闹起来,不吉利……我想着还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

身,禀了老佛爷再处置。唉……”她双唇抿紧了,苦笑着摇摇头,蓦然间心血倒涌,仿佛身

在虚空缥渺之中,整个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轻烟似的微霭中旋转漂浮起来,悠悠忽忽冥冥缈

缈不知身在何处……她看见钮祜禄氏、那拉氏、陈氏、汪氏一干嫔妃笑着过来,近前没有一

个人向她行礼,看着那笑容都发僵,心里又有些害怕。迷惘间又见锦霞给她看妆奁盒子,一

件一件首饰亮得刺眼,忽然锦霞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黄棱子,正是她悬梁用的那块,笑着说:

“娘娘,你看这颜色真好!”她害怕极了,瑟缩着后退,转眼又见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隐

隐音乐之声中玄鸟凤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鸟儿在瑞光中盘旋起舞……虚空之中她张开双臂,想

要拥抱甚么,却扑了一个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

是富察氏……阿彩,给我诵经!快着,诵《阿弥陀经》!”

    她突然满口谵语,一时叫“你们退下”一时又说“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绝于口。

乾隆和彩云都慌了神。乾隆没有想到她发作得这样快,眼见不对,忙起身时,袍角在幔帐钩

上挂得一个踉跄,急叫道:“传太医——叫叶天士速来!”又扑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

着试她鼻息,竞是一概杳然,惊到极处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搭着身子昏晕在榻

前……

    此刻殿里殿外已是大乱,叶天士为头四个太医连滚带爬一拥而入,王八耻在御銮边吆

喝:“不许乱,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着带几个太监掖出乾隆,命人“禀

老佛爷知道——把暖阁子前头屏风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头跪殿角念经,叫个太医过来给皇

上看脉……”殿中太监有的抬屏风,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药锅儿添水点火的,烧香的,跪

在地下看砖缝儿的,扎煞着双手没事胡窜的好一阵忙乱。乾隆已是醒过来,躺在春凳上,眼

见叶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紧,是血不归心,你赶紧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尽驽马之力救治。”叶天士两眼

全是泪,一边叩头一边唏嘘,“不过生死之数唯有司命,皇上您心里要有个预备……”说罢

蹒蹒跚跚过去了。便见几个宫女掺着太后进来,乾隆便撑着身子要起来,一边流泪说道:

“儿子不孝,又劳动母亲了——怎么那拉氏几个没过来侍候?”太后一进门见这阵势,已知

皇后此番断然无幸,见乾隆面黄气弱,犹自要起身行礼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边藤椅上,说

道:“别再动了,好生这么歇着……是我不叫她们过来,就在西配殿颂经焚香给皇后祈福。

这边彩云几个大丫头,要遵皇后的懿旨诵《弥陀经》……我的儿,有些事瞧不开也要瞧开些

儿,就是本师释迎牟尼也还要涅磐的,何况我们人?皇后这般儿一辈子,只是善性做善事,

一些儿亏待人处没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鸟,西方去极乐,还

有音乐,连我都隐约听见了,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轻轻抚摸着儿子额头温

藉安慰着,彩云彩卉五六个丫头在殿东北角合十长跪轻诵着《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

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舍制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

乐,故名极乐……。



    约莫半个时辰光景,叶天士为首,几个太医嗒然垂手从暖阁里退出,徐徐趋步向乾隆走

来。

    没等他们跪下禀奏,乾隆已经完全明白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默默听完叶天士冗长的

医案奏陈,脉象气血病源病理,怎样行针用药,如何回天乏力,终归凤驾西去……事到已成

定局,乾隆反而心里清明安定了些,忍着悲痛说道:“朕知道了,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不

必……请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赏赉的。”他起身又向母亲一躬,说道:“母亲有岁数

的人了,不宜伤情过逾的。丧事内里由那拉氏主持,还要接过钮祜禄氏来德州迎柩,外里由

纪昀负责。傅恒办理军务不能回来,夺情办差,叫福康安代替父亲来德州给他姑姑上

香……”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哽声吩咐:“传旨,刘统勋纪昀进宫议事……”

    忙碌混乱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觉已经降临。皇后卯正咽气,没过一刻军机处的刘统勋

和纪昀便已得报。这两个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与阿桂尹继善岳钟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

生前极为赏识慈命屡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义,另外还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闻噩耗

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声惊雷,睁大了眼怔在当地,良久清醒过来,纪昀想起当年抱着小阿哥

跪在榻前抢救垂危的皇后,忆及皇后说的“纪昀爱吃肉,以后和侍卫一例,可以随意在宫内

用胙肉”的特谕,刘统勋想起自己当年还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进宫中,赏赐鱼头豆腐汤

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热泪长流。但两个人都是久在机枢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伤情哀恸

之时,唏嘘着匆忙商议大事。都点烟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拟谥号,这个第一要紧。拟好再进去,免得措手不及。”纪昀顷刻中眼泡儿已经有

点发瘀,使劲抽烟浓浓喷雾,说道:“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仪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备;

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不能有一丝遗漏欠缺。”刘统勋握着烟管的手不停地抖动,点头哽声

道:“听万岁说过,皇后遗愿谥号‘孝贤’,就以这二字冠首,听皇上裁决。这上头我的学

问远不及你——还有庙号,也请纪公费心。”纪昀垂头静思片刻,起身援笔濡墨写道:

    孝贤诚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顺辅天昌圣仁皇后

    “庙号用‘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浃曰仁。”纪昀雪涕说道:

“延清你看成不成?”

    刘统勋摇摇头:“我的方寸有点乱,这上头真的是知之不多,且这样,万岁过目之后有

旨意再说吧。得赶紧进去,迟了就不恭了。”说着便起身。纪昀跟着出来,微微曙光中已有

十几个外官鹄立着等候回事,便道:“诸位老兄,除了十万火急军情,其余的事一概先放一

放,皇后娘娘凤驾薨了!我们这就要进去见万岁。”刘统勋铁青着脸命道:“把你们的红缨

子撤掉,宫里宫外的灯一律换成素色。你们几个章京,捡看各地递来的折子,写成节略先放

着。知会礼部来的官员,叫仪奠司的人草拟丧仪,要快着些,拟好誊清就递进去。”说完二

人拔腿便走。待进了宫中天色已经苍亮。各殿门上已经糊了素纸,帐幕也换掉了,灯光烛影

里人来人往还在布置灵幔。早有卜礼接着,带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驾处来见。

    “嗯,这个谥号还使得。”乾隆的神气里带着忡怔,呆呆地看了纪昀拟的谥号,许久才

道:“朕心里乱得很,一时想不清楚。庙号‘仁’字皇后自然当之无愧,总觉得空泛了。纪

昀你再拟朕听。”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实里拟,纪昀便道:“‘敦’字如何——温仁厚

下,笃亲睦族。”乾隆摇头:“见小,而且犯重。”

    “那么——‘渊’皇后如何——德信静深曰渊;沉几烛隐曰渊。”乾隆只是摇头:“皇

后很明达的,‘渊’字不合。”纪昀又连着拟几个,乾隆都不首肯,却问:“‘纯’字如

何,这字怎么解?”

    这个字纪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识穷天下学富五车的人,深谙韬晦之道,在乾隆这样的帝

君面前永远不能显得无能更不能显能得智算无遗。现在乾隆自己说出来,他心中暗舒一口

气,连连叩头道:“圣学渊深天纵聪睿,臣实在万万不能及一。竟是‘纯’字最好!谥法

‘纯’字,至诚无息谓之,内心和一谓之,治理精粹谓之!”打叠了一肚子的颂词,临机突

然收住,这样就说得恰到好处。

    接着,君臣三人商计丧典大礼,议定立即起灵赴京,在北京治丧;大赦天下,除十恶之

例刑狱停勾一年;从速传旨天下母仪之丧。禁止歌舞戏楼娱乐。议定灵柩暂昔长春宫,待胜

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几道谕旨全都明发天下,一直忙到已初时牌

方才就绪。行宫内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琼阁般白漫漫一片。乾隆听得宫中女眷隐隐哭声,心如

钻刺,强自挣扎着要到箦床边去看皇后,忽然王八耻挑帘进来,红肿着眼望着上头就磕头,

也不言语。乾隆板着脸问道:“你这是甚么规矩?”

    “回主子话,睐主子跟前阿哥爷……出花儿……”王八耻一脸苦相禀道:“内务府的赵

畏三连夜骑马赶来报信儿,屁股都颠散了,两条腿磨得血沾裤子,马也——”

    “少废话,哥儿现今怎么样?”

    “浆痘儿不开花儿,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动,又急跳几下,脸色变得煞白,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抖着手指着外

头叫道:“传旨叶天士,不必来见,即刻赴京救治!骑上朕的菊花骢跟两个侍卫换骑不换人

飞速回京!告诉叶天士,但只尽心疗治不必前后顾虑,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赏赐金还

山!”王八耻一句一应,几乎连滚带爬去了。

    刘统勋和纪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迁怒罪及叶天士和太医,这会儿对视一眼都

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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