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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乾隆皇帝-终
发信站: 紫 丁 香 (Thu Apr 8 11:31:17 1999), 转信
三十六 心迷五色和坤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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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领筵归来,家里已是热闹得翻了个儿。他是天子第一宣力大臣,以宰辅身份领兵在
外钦差大臣、军机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又新晋封的一等公爵,满城的门生故旧,
谁不要赶热灶窝儿紧奉迎忙巴结?按规矩,钦差归京不能先回家,他在紫禁城赐筵召见,六
部里侍郎以下大小官员,凡平素有过一面之交杯水之情的,都早早聚集了他的“公府”里,
棠儿待官眷忙里边,福康安福灵安福隆安弟兄敷衍来客,从内院二门内到正厅门房过厦,来
客足有几百,东一团西一簇拉手见好儿说闲话磕牙等着“爵爷”回府贺喜。傅恒下轿,见外
面长龙般车轿马骡排出去半里有余,轿夫走卒沿海子站了一地,连街上卖小吃冰糖葫芦的也
招来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已见三个儿子迎了出来,便站住脚,等他们过来行礼了,开口便
说:“这是过庙会么?还是给我送殡?你们也都是有官身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这座彩
坊,今晚就拆撤了,还有这墙上挂的花里狐哨的绸子绫罗,晚上都撤了——谁的主意这么大
事张扬的?”
福隆安福灵安都怕父亲,者者连声退到一边逼手侧立,不敢回话。福康安却甚大方,笑
着回道:“彩坊彩帐是万岁爷特旨赐的,老爷您瞧,上头‘光大门楣’四个字也是御笔。儿
子问过纪伯伯,纪伯伯也说当得。这些客人咱们并没有请,人家要来,不好硬打发出去。儿
子也不愿张扬,人情世故儿,老爷进去见一见,然后一声道乏,每人清茶一杯,端了送客,
似乎合宜些儿,请老爷裁度。”
“万岁爷赐的张挂一下,今晚撤了收库。”傅恒便知事有因由,笑道:“这些人也真是
的,这么多的拥来,也不想想,就算有甚么事要办,我能一一记得他们么?”说着挪步进
府,那小八子迎着,尖着嗓子可嗓门儿喊了一句——“爵相老爷回府陇!”人们立时肃静下
来。
傅恒从人丛中穿过大院,一霎儿时辰他已改变了逐客主意,脸上换了笑容,不时拉拉这
个手,拍拍那个肩,随口说几句体恤问候话上了正房滴水檐下站定。
“我很高兴,来的都是我的朋友,有老故交,老世交,老部下当年同寅,还有昔年跟我
办差的一道出兵放马的,都来了!”傅恒说着脸色泛红,眼睛也放出光来,“只是这么多
人,这么点地方儿,站没个站处,坐也坐不下,实在简慢了。按说兄弟做这么大官,该是管
大家一顿饭,出兵放马的人都晓得官兵一体,带兵的吃上司的饭叫‘吃大户’,我情愿让大
家也来吃我的大户,也管得起,可惜伙房太小了,轮班儿吃要到半夜了,你们总得叫老傅歇
歇儿对不对?”
人们发出一阵愉快的哄笑声。
傅恒陪着众人笑,接着说道:“说我出远门日久回来,大家来看我,这是人情,傅恒心
里领谢了。说到贺功,傅恒不敢当。无论在京从驾,出外办差,我们都是皇上的犬马奴才,
办好了是该当的,办不好就该抽鞭子。赖主上洪福,大家携力,这次金川事情办得顺利,不
是我傅某有能耐,是主子提携调度指挥有方!如果要贺,我们该贺我们圣天子万年康健!”
至此众人已听呆了。福康安原耽心父亲为了防小人说话冷淡客人甚至下逐客令,见傅恒
如此料理,落落大方不落俗套,不禁暗自宾服:这份相臣风度磊落胸怀,自己还真得从头学
学。
“我知道大家心思。”傅恒摆了一下身子继续说,“有的有公务,有的有私务要和我
说,或许有求于我。须得说明白,我有权,这权是皇上给的。我秉公按情理办事,皇上就许
我,我怀了私情图谋私利弄权,皇上就要办我。从我这头说,公义私谊自然两全最好,就是
私事,只要不害公义,不坏我品行名声,该为朋友作的我也不推辞。总之请诸位老兄朋友谅
达我的心而已。”他环顾了一下众人,笑道:“我儿子说,要请众位吃茶。也没有这许多杯
子啊——这样,信阳知府给在京从征军士每人送二斤茶叶,我暂借来,每位带一包回去自己
冲着吃,好么?”
“好!”众人也不知是喝彩还是应承,答应得异样齐整。
看着纷纷离去的这群官员,傅恒轻轻透了一口气,一转眼见高恒夫人站在烧茶伙房大门
口,手里提着茶壶失神地望着自己,心里一沉走了过去,说道:‘大嫂,你怎么在这里?”
“中堂爷回来,府里忙……”高恒夫人脸色苍白,张惶地回避着傅恒目光,呐呐说道:
“我闲着也是白闲着,过来帮一把手儿……”
傅恒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高恒犯事儿是另一档子事。你是诰命夫人,不
能作贼役。我和高恒素日私交很好,你们败落下来,应该有照应的。大嫂,高恒的案子是万
岁爷钦定的,决断权在万岁爷那里,你不要求这个求那个的了。回头叫人送点银子,教孩子
们好好读书,安生守时待命,孩子们出息,你也就有了依靠出头之日。有甚么难处,只管来
找我,或者棠儿也成,好么?”高氏流着泪还要答谢,傅恒见和砷和马二侉子从西花洞门出
来,摆手说道:“就是这样,你且回去吧——”折转身笑着过去,边走边道:“听阿桂说老
马在北京,我想你必来的,方才没见,谁知你们躲到书房去了——和砷,好啊,青金石顶子
戴上了!说是管了崇文门关税?和亲王信里很夸你能会办事呢!”
和砷只腼腆一笑,拘谨地向傅恒一躬答礼,马二侉子笑着向傅恒一揖到地,说道:“中
堂爷,您这番出兵回来,我瞧着比先更爽明豁达了——几曾见您说过这么多话?有情有理有
章法——老马真是五体投地佩服之极!”
“你这官场混子,不化钱米汤只情灌我!”傅恒笑了笑,换了正容说道,“那个吴尚贤
动身了没有?我在军中,万岁爷有旨问这件事,还问起‘马二侉子何许人’?我给主子密
折,说就是秦淮河边和易瑛一道儿买古董的那个人!你看,做皇商做到惊动天听,你不含
糊!”马二侉子嘻嘻直笑,说道:“是纪中堂不是易瑛。您把我和反贼扯一处去了!吴尚贤
昨儿有信到了大理,估约现在在贵阳,离京早着呢。”傅恒点头,又问和砷:“几个税关都
整顿了?现在有多少人?每日能有多少厘金收项,收项归哪里?”
和砷初出道作官的人,十分严谨慎密,不敢和马二侉子似的那般放肆,忙一侧身陪笑
道:“卑职已经整顿了,四个关,每天收项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两上下,内务府七,户部三成
分。中堂,我可真是开了眼,这几个关里头原来官、吏、税丁职份不分,竟是一锅混帐丸子
杂脍汤!收来的税有的上账有的不上账,几个人一嘀咕就私分了!内里几起子人都抱成团
儿,一头自己私分,又盯着别人。幸亏他们自己不和,都抱成一堆儿,算私分了一个国库
呢!开国一百多年,这是个没人留心的黑角儿,不知流走了多少银子——这些人都发透
了!”
“一万二千银子!”傅恒不禁骇然,一年近四百万的收项,自己一向竟没有留心!想了
想问道:“你怎么整顿的?”
“前头的账没法查了,我禀请桂中堂请旨,几个关长和他们的亲戚五十多人一律离位给
我走人,各王府荐的人也一律开革,赶走捞钱的,留下办事的。”和砷笑道,“留下的人盘
帐建帐,重新调配差使,我和我的管家四关巡视,每日两次雷打不动——这么着,棋就走活
了。”
傅恒赞赏地看一眼和砷,说道:“还这么年轻,有胆量有识见!你没有细说,想必还有
别的料理章程,回头写个夹片细细说了,送军机处看。且回吧,我明天歇半日,明天下午到
军机处当值,有要紧事到那里再说。”说着便进二门,棠儿已和几个大丫头并嬷嬷婆子二十
几号有头脸的仆妇守在照壁前等着了。
“这一回子爵换了公爵了,”更深人静时分,傅恒曲肱躺在床上,抚摸着棠儿的头发说
道:“那年封了爵,说我们府上匾额可以写成‘子宫’,都笑。现在成‘公宫’了……”棠
儿偎在丈夫怀里,也用手捋理他的发辫。一别年余,偌大一个家务里外操持,加着儿子出
走,日夜煎心,她也变得深沉了。听着丈夫说话,棠儿喟然叹息一声,说道:“你真的看去
老了。一小半头发都白了……封公爵,我原也心热,如今到手里,想透了还不就那么回事?
安生再给主子出几年力,求主子放你当个文华殿或者武英殿大学士,或者到毓庆宫当太子太
傅。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多少是好!……方才听你口气又在问缅甸,缅甸在哪呀,有多远
呀?你这人打仗打出瘾了么?好好儿把康儿兄弟调理出来,不一样是给皇上出力卖命?”傅
恒道:“不是我逞强,五爷是万岁爷的亲兄弟,恼起来打得他魂不归窍!这里有个道理你一
想就明白,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人,奴才们钻沙子偷懒歇着站干岸看河涨,就你着急就你
忙,你恼不恼?我并不指着娘娘挣功名,可娘娘毕竟是我傅家护法神。娘娘不在,我更得努
力。说到公字上,皇上一力提拔我,做到位极人臣,实在也只能老实拉磨拉到底了。”
棠儿一眼不眨盯着暗夜,思量着傅恒的话,喃喃说道:“出兵放马忒凶险的了………小
七子的事出来,我惊得几夜没睡,赏了老王头一处宅院十个家仆,还有一万两银子。小吉保
不肯走,要跟康儿,你回头给他补个缺……你说娘娘,如今那拉贵主儿升正宫是准定的事
了,睐主儿和钮贵主儿有那场子事,往后的事繁着呢!想来一个也不敢得罪。钮贵主儿上回
传过来话,说上回进的伽楠香珠好,她妹子也想要一串,‘请’我代买。八月十二是她生
辰,得赶紧买来送进去。这么着又怕那拉氏不受用,就是睐主儿,如今也大非昔比——一样
儿三份礼,钮主儿稍厚些,恐怕才能周到了。这没有五万银子是决计办不来的,方才老马来
我和他说过了,总归礼上头要和你身份相合……”
……其余如夫妻伦敦之事,久别胜于新婚,自不必细述。
再说和砷和马二侉子离了傅恒府,两个人没有坐轿,到前门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出
来时天已向黑,约好第二日下午到军机处给阿桂回事便各自分手。和砷自回了驴肉胡同家
里。这里名字虽臭,但其实是前明时的屠宰场,早已平废了盖起房子,年积月累成了一条曲
曲弯弯不成方向的小巷。唯其名字不雅,房价也就低。和砷此时不阔,化了三百多两银子便
买到两进两出一座大院。青堂瓦舍一色都是卧砖到顶的七成新房,倒也堂皇气派。他年不足
二十,左保右保已是四品京堂,算得是少年高位了,新朋旧友荐来当长随的也有二三十个,
就中选了个机伶的叫马宝云的当了内管家,刘全跟班在任上行走。吴氏怜怜母女两个安排在
后院,里外人都叫“嫂太太”,其实大伙上吃饭,和砷书房洒扫庭除浆洗针线活计也做。初
合之家热热闹闹的倒也有点兴旺势头。和砷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见吴氏端饭上来,一
边坐了吃,笑问:“刘全下来了没有?我这里不用你侍候,有他们随便弄点吃吃就成——大
伙吃甚么?还是馒头稀粥萝卜秧儿炒肉?”
“我不老不小的闹在后头做甚么?别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热水好了,吃过饭这
里洗洗澡,睡着解乏——”吴氏张忙着端了热水又抹桌子,手脚不停口中说话,“刘全下
关,带了一包东西在那柜顶上放着,还给帐房上带回二百四十两银子,说是分的‘利市’。
我跟他说,这不是伙居过日子,也不是庙里褂海单,得有个管帐先生,收支上头都有帐房上
管,家里看门,迎送客人,跟主子的,各司其差,有上下有内外才象个大人家。”说着,放
下抹布,从头上拔下银簪剔灯。和砷见她穿着蜜合色杏花滚边大褂,套着雨过天青裙子,弯
眉吊梢下一双水杏三角眼盯着灯芯,纤纤五指映着灯红里透亮,象一枝红玉兰般玲珑剔透,
不禁痴痴的。吴氏有些觉得,自己审量了一下身上问道:“你看甚么?”
和砷咽了一口唾液,把碗推过一边,笑道:“方才和老马一道吃过了,这菜好,你带回
去给怜怜吃。”吴氏道:”那你洗澡去,我等着把你脏衣服带回去洗。”和砷笑道:“你可
小心点,别叫风把灯吹灭了!”吴氏啐道:“模样!刚吃饱几顿饭就学的油嘴滑舌,九宫娘
娘庙里你晕着我给你洗擦,身上那个臭,到现在还恶心呢!”和砷笑着进里屋去了。
一时和砷洗毕更衣出来,吴氏抱着衣服去了。和砷便打开刘全带回的包裹看,一解开便
怔住了。只见里边放着黄灿灿亮晶晶三个金元宝,还有一堆散碎银两,从三十两的台州纹饼
到几钱重的银角子,一两大小的银锞子,合下来足有四百多两银子!还有个首饰匣子,和砷
颤着手打开了,里头是三枝翘凤软金翅儿宫花簪,每枝上头珍珠盘攒嵌着一粒祖母绿——这
就贵重得很了,其余还有几个极精致的内画鼻烟壶,四五挂伽楠香念珠……一堆物什在灯下
五颜六彩,宝色光气摇曳不定,粗算一下这包东西至少也值五万银子……和砷觉得有点头
晕,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了,几曾有这么一堆宝贝放在自己近前!许久,他才从半醉中清醒过
来,掩了包裹几步跨到门口喊道:“刘全,刘全——你来!”
“唉——来了!”便听刘全的脚步从大伙房那边过来。他似乎喝过几杯,半眯着眼进
门,看着和砷道:“老爷叫我?”“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和砷指着桌子问道。刘全毗牙
儿一笑,说道:“还有二百四十两银子,是他们盘账,前头库银的余羡。这堆物件封在库房
里,账面上也没有,大约是从前零碎过关,有的是赋赃截下来没有缴刑部,堆在破烂里头,
您瞧这包袱破烂流丢的,人都不留意。我跟管库的说得交到您这里送内务府结盘,就提溜回
来了。”和砷问你给人家打条了没有?”刘全木了脸,说道:“老高在外头等我喝酒,没打
条子。”
和砷哼了一声,说道:“这值不少银子呢,明天我送内务府去。关里刚整顿有点头绪,
你跟着我得有规矩。幸亏没打条子,不然多少斤两说不清,将来就是麻烦!”定了一下又
道:“你歇着去吧。”
但这一夜他自己睡不着了。起初想得简单:从里头取出三串伽楠珠子,“傅太太不是要
用吗?不用找老马,这几串孝敬了!”其余的一缴,然后放心吃饭睡觉办差!但想想不对:
这是无头财宝,缴给谁便宜了谁也说不定,缴军机处肯定受表彰,但这算露了富——一次就
缴五万,下次不能少了这个数。若说是前任余财,又要按规矩追究,那得罪的人就海了!若
是不缴,分给关上兄弟,倒能落个好儿,只是若这次分了,下次分不分?分来分去容易分不
匀,人们再借机总捞这个外快,前头的“整顿”算泡汤儿了……循着“留下”思路想,五万
银子足可把这个家业好好作兴起来,能把房子修得和阿桂的宅院一样,花厅、花园、海子、
假山、书楼、戏台……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转。他想换个题目,想女人,从吴氏身上想到嘉兴
楼的“小鸽儿”从吴氏洗澡想到小鸽儿剥脱光了衣服,想来想去又转回来,那堆财宝仍在眼
前晃,驱之不去挥之又来。他恼自己“没成色,没见过大世面”。“啪”地扇自己一耳光,
坐起来,不睡了。但接下来就没再想“缴”这个字,一直想到鸡叫,和砷才迷迷糊糊睡沉
了。
直到已未午初时牌和砷才一乍醒来。吴氏已经把饭端来。他匆匆扒着饭,看着外边亮灿
灿的秋阳,老树婆娑树影参差斑驳。忽然觉得自己昨晚可笑,也算闯荡天下读过几本书的人
了,遇了事就是洒脱料理不开,他忽然有了主意,“且留着。待对景儿好时候,直接缴给刘
统勋,他是管刑部的,这钱来路不明,缴他是天公地道!”想定了也就神色泰然,起身便
走,边走边道:“我去军机处。叫刘全几个关都转转,有事晚上给我回。”吴氏答应着,和
砷已经去了。
待到西华门外,已是午正时牌,和砷下轿看时,却不见马二侉子的影儿。他和守门太监
侍卫都极熟的,问了问才知道马二侉子来过了,阿桂叫他回去取一件甚么东西再来。和砷也
就不再等他,悠着步子进宫来,待到军机处门口,见王八耻一干太监垂手侍立在窗前,远远
乾清门前还有十几个官员小声交头接耳。和砷略一揣度,便知乾隆在军机房。他这个位份无
论如何不敢惊动,他吁了一口气,也不远处回避,老老实实站在圣谕铁牌子旁侍立。眼看着
傅恒踱着步子从隆宗门进来,他没敢上去寒喧,只把头更低垂了一些。
“你们看,朕说傅恒在家呆不住,果真就来了。”傅恒一进门便听乾隆说道:“你何必
这么紧忙的,宽松休息几日,有的差使你办。”傅恒冷丁的一怔,才见乾隆坐在大炕上,阿
桂纪昀,还有弘昼都在炕下小杌子上正在奏事说话,忙伏地给乾隆行礼,陪笑道:“虽是主
子体恤,奴才怕歇得懒惰了。乍从金川回到北京,不知怎的,觉得平地上走道儿都不会了!
奴才还是军机处的人,主子虽还没分差使,看他们忙,能帮帮手也是好的。”乾隆笑道:
“方才还在说这事。虽说都是军机大臣,朕给你首席位份。天下事多,你年富力强,阿桂要
提调西北军务,要准备到西宁督军,纪昀修纂四库书不能多管政务,延清不能再拼命了,得
把身体养好。所以给你加担子,多为朕分劳。”说着抬手叫起,傅恒只好谢恩道:“奴才敢
不竭尽草茅努力襄赞,凡诸政务,奴才们必精心商酌,请旨施行。”说罢叩头起身,又一
揖,谢座。
乾隆含笑点头,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朕料刘统勋也要来的,你们接着说,中午陪朕
一道儿进膳。”
“阿睦尔撒纳要饷要得太多了。”阿桂斟酌着字句说道,“别说一百万石,就是砍掉一
半五十万石,陕西藩库榆林厅的粮库就腾空了。再运过青海,就算是十石粮运一石的折耗,
要一千一百万石!各路军没有聚集,现在又是秋高羊肥时候,他又是游牧部落,要这么多
粮,奴才很疑他囤粮居奇,这个心难猜。皇上,他和三车凌不同,三车凌是定居在乌里雅苏
台,家眷都在热河八大山庄安置。他是带兵带部族,有马有帐篷,青海南疆万里草原天高海
阔。说句‘走’,找起来都格外艰难。所以万万不能给他粮食多了。”
乾隆注视着阿桂,问道:“总要供应粮食吧。又要人家前锋打仗,又不供粮食,阵前哗
变了怎么办?”阿桂咬咬嘴唇,说道:“可以供,头一次一万石,以后每月五千石,细水长
流给他。”乾隆想着一笑,说道:“他临辞时,朕说了满话,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决计
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现在不好转口昧言的吧?”
傅恒在旁沉吟道:“主子可以赏他点绸缎珠宝之类的东西以安其心。把他的折子批回
去,就说已经有旨叫尹继善岳钟麒火速办理。尹继善在南京,岳钟麒在西安,三地书信调令
往返磨蹭。主子又没说不给,他就有气,也只好和尹继善去打擂台——这么着可好?”乾隆
听了心里叫好,但这么做又透着不那么光明正大,因抑了笑容,不言声只算默认。傅恒略一
思索便知自己说话太直露了,忙转了话题,说道:“奴才回京看了不少积压的邸报。福建将
军出缺,台湾知府也有奏报,林爽文潜回,又在各处暗地建教结堂蠢动。奴才想,海兰察原
来在太湖水师当过营管带,要强固海防,防止台湾出事,不如调海兰察补缺。川军归营,兆
惠率大营三万人到青海驻军,预备着策应西征大军。四川这次用兵,虽说是王者之师秋毫无
犯,但菜价粮价都涨了不少,号住民房也有些小滋扰,有的营务纪律不整,与驻地官员百姓
也小有口舌龃龉。一条是安民,可以给金辉一个宣抚大臣名义,这些琐细事务由他办了奏
明;一条是官员,为征金川的事各方协助出力不少,可否吏部派一名侍郎带考功司的人去一
下,分别斟定,和金辉会衔,该保的保该升的升,有玩忽怠情的也有处分,这样,金川的善
后事宜也就清理了。”
“四川免一年钱粮,乡试举人名额增加十二名,粮食由金辉拨给莎罗奔一万石,这才能
算完全善后。”乾隆挪动了一下身子。傅恒这些安排他都觉得合宜。他心里是想让福康安带
兵历练历练,但福康安年纪资历都还太浅,这话却抬不到桌面上说,一边思量着,心里有了
主意,徐徐说道:“刘墉和福康安实在要算这一代的佼佼者了。一文一武,都要栽培重用。
就着刘墉晋户部郎中,加侍郎衔到四川,也不局定考核官员,安民的事一揽子差使办了,福
康安——嗯,到太湖水师去,加副将衔,兵部侍郎衔,带一带大营才能成将军材料儿。”
这似乎升得太快了,但乾隆的口气不是和众人商量,而是想定了的旨意,众人都没敢说
话。傅恒也不愿儿子成众矢之的,切身的事倒觉得容易说话,身子倾了倾说道:“福康安比
起刘墉尚欠老成,奴才——”
“你不必辞,朕心里公道毫无偏私。朕看福康安比你当初攻黑查山时还要强些。”乾隆
笑着起身,适意地在地下踱着步子,徐徐说道:“国家缺人才,不能拘于一格。看准了的,
该提擢的不要犹豫,昔日圣祖时高士奇一日七迁,张廷玉也是部曹小吏一下子进上书房的。
你们当宰辅的要有点胆略器量。”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天色还早,傅恒跟朕出去走
走。”说罢便出来。站在铁牌下的和砷见他们出来,本来弯着腰,就势儿打下千儿行礼,却
没敢说话。
军机房里的阿桂有点奇怪,见纪昀掏烟要抽,笑道:“主子一向坐功最好的,今儿象有
点坐不住似的。”纪昀笑道:“坐了一个时辰了。方才议到我的差使,皇上博引牵证,说了
《左传》说《史记》,又讲楚辞——那都是皇上近来读的书。阿桂你怎么就不晓得附和几
句?我猜皇上心里不很欢喜呢!”阿桂吓了一跳,忙道:“我是个带兵的出身,虽读了几本
子书,哪能在主子跟前逞能呢?主子也不犯着为这个不高兴。”纪昀笑道:“不是为这个。
他猜刘统勋来,刘统勋没来!你没瞧见,傅恒来时他多高兴!”阿桂这才堪堪明白了,忙
道:“我们也出去,问问刘统勋在哪里,能来就叫来他。不过,主子未必那么小心眼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纪昀笑着起身,一边向外走,口中说道:“主子是耽心刘统勋身体不
好——刘统勋但有一口气,必定挣扎上朝的……”这么一说,阿桂倒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
君子之腹,不好意思地一笑,和纪昀厮跟着出来。交待守门太监了几句,便向隆宗门踅去。
景运门这边傅恒默默跟着乾隆,他不知乾隆单独叫自己出来甚么事,乾隆不说,也不好
问,只好亦步亦趋在后边,心里设计乾隆问话题目如何应答。
“方才站在军机处门口的那人你认识不认识?”乾隆许久才道:“他叫和砷?”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问,傅恒顿时一愣,忙道:“奴才不熟悉,只知道他叫和砷。好象是
阿桂荐上来的?”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
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归占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
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
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说到前头也好——这
个和砷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
大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
银两赎其罪愆,朝廷内廷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
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
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
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思换网,
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噪杂不堪。傅恒真的摸不清头脑:怎么
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
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
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失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
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
谏章地聒噪,这里化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罪银银”,无论
怎样冠冕,都逃不掉“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
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陪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
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办理,哪些是可‘议’
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
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
结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
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问道:“你听外臣有甚么议论?”“高恒
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帐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头
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
审谳明白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禀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
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
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
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他们死罪不可痯呐——
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
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
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博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
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
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
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
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
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甚么
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
带吁说道:“刘……刘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博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
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己……
已经去传……传太医……”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
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掺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
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
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道:“主子,您别
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
博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
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
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全身象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
——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砷正在赶人。军机处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
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砷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
下……”阿桂满头油汗,喝斥:“有甚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
的人骑马进来!”乱嘈嘈的一片,博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
有差使么?到这里干甚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
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鲁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掺的人,想到近前轿
边,又茫然退了一步,有点象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人才问道:“纪昀,你通医
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
头,“万岁千万要保重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
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
张惶着要过来,乾隆亟摆手道:“先看你父亲,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
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脉,忙得一头大汗,移
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
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
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
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
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
人震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己。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
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戎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
道,“刘墉已经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
荣!”
全文完
1997年6月之望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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