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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xoox (秋雨), 信区: Reading
标 题: 雍正皇帝-080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7 12:08:32 1999), 转信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
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
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
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
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
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
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
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
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
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
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
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
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
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
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
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
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
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
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
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
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
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
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
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
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
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
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
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
“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
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
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
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
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
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
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
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
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
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
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
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
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
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
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
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
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
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
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
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
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
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
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
“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
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
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
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
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
“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
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
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
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
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
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
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
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
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
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
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
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
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
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
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
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
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
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
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
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
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
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
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
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
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
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
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
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
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
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
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
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
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
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
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
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
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
“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
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
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
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
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
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
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
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
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
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
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
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
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
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
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
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
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
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
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
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
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
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
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
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
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
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
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
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
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
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
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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