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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魅黑的果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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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街上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但任国忠仍然轻轻的走着,他走西边的小弄拐
了出去,还听得见有几家门口有人说话。因为村子里的狗全拴住了,就更显得静静
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以及围绕在身周围的蚊子哼哼。任国忠走进了
一个果园,林子里边一点星光也没有,全是一片黑幢幢。他歪着头去看地面,伸手
出去四面摸索,怕撞到果树上去。走了一会儿,眼睛刚刚比较习惯了黑暗,却看见
前面有一堆篝火。这火引导着他走到那儿去,他已经听到洋井里的汩汩的水声,他
知道没有走错,便踏响地面,小声的哼起皮簧来。 
  他越走近了火,便越觉得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想:“这个脓包怎么这样胆小,
连家也不敢回了,我倒要吓唬吓唬他。” 
  落叶和野艾堆成了一个小堆,火在里面慢慢的燃烧。浓厚的烟向上冲去,却又
碰到密密层层的树叶,烟就向四周伸开来,像一幅薄薄的透明的帐顶。但这时什么
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刺人的烟味。火的周围有一圈微弱的亮光,照见近处一两株
树干,和能够辨别出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任国忠走拢到火边,没看见一个人影,他
摸到小屋去,又叫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再回头走过来,仍没有一点声音,只
听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斧子劈柴的声音,连篝火也被果树遮断了,看不见什么。他不
觉浮起一层恐慌,正想找出回家的方向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红光一
闪一闪,是谁在那里抽烟呢,他忻喜的问道:“是谁?”但没有人答应,红光却熄
了。他又烦恼起来,再冲向前去,脚底下有什么把他绊住,他倒在一个东西的上面
了。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正罗列着十来个篾篓子,走不过去。这时那黑处才
响起来了一个人声:“碰着鬼了,你跑到这里乱闯些什么,看把果子都压坏了。”
任国忠听得出这就是李子俊的看园人李宝堂老汉。他也正因为绊倒了有些生气,却
只得忍住了,他叫:“宝堂叔,好你老人家呢,你藏在树底下看人摔跤,还说把果
子压坏了!咱来找李大哥的,他又回家去了么?” 
  老人并没有答应他,只走出来察看那被压过了的果子,整理那几个篾篓子。任
国忠只好再问:“李大哥呢?” 
  老人还是没有答应,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着任国忠的身后。火光映在那两颗
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种木然,无表情,很使任国忠惊疑。他还想问下去,身后
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的说:“是老任么?” 
  任国忠不觉一下跳回身,抓住了那瘦长个子,大声说: 
  “呵!可把我好找。你藏到哪儿去了!” 
  “别嚷嚷!有事么?”李子俊掏出了纸烟递过来。 
  “唉,也没有什么事,几天不见你,来看看你的,知道你心里也是不宁——”
他被李子俊在腰上撞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吃过饭啦吗?咱还没吃饭咧。咱今晚不回了,宝堂叔,你老人家回村上一趟
,拿点吃的来,再把被子也捎来,园子里比家里凉快多了,舒服!”李子俊靠在一
棵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果子,随手扔给了任国忠,“给你,看这葫芦冰多大!”
“就是蚊子多,”任国忠用力在额头上打了一掌,“别人都说你今年的果子结美了
,这片园子真不小。” 
  “结得多也不顶,如今一天卖个七八担,拿回五六万块钱,划出雇工的花销,
就只剩三四万,还春上的工钱还不够呢。” 
  老人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的离开了他们。 
  “你这果子还得赶紧卖呢,再便宜总比白送人好些,多少捞几个。” 
  两个人都蹲了下来,李子俊向四周的黑暗望了一巡,便悄声问:“有什么消息
么?我住到这里,就像个死人一样,啥也不知道。” 
  “大哥,你不走开躲躲么?村子上数你地多,你又当过甲长,凡事小心为是。
” 
  “嗯!”李子俊把手举起来扶着他那只想垂下去的头,即使在微弱的火光中也
看得出他的苍白。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叹了一口气:“唉!咱这个甲长,天晓得
,还不是许有武,钱文贵这起人冤的!” 

  任国忠也听到说过,他当甲长时得向村上几个大头发薪水,一家一家的送粮食
去,大乡里要五万款子了,这起人便加二成。老百姓出不起就骂他,说他不顶事,
他要不送给他们,人家又拿住他说要往大乡里告。一伙伙的人拉着他要钱,大家串
通了赢他。这些人都和日本人,或者就和汉奸们有来往,他又不敢不去。但任国忠
却并不同情这些,他仍说:“如今怪谁也不顶事,钱二叔是抗属,江世荣靠当甲长
发了财,还是村长,谁也不会动他们。只有你,你有钱无势,咱就替你担心。你尽
想不得罪人,结果还是落得仇人多。你还不想个法?如今冤家对头倒是张裕民那伙
子人,他曾替你当长工,你就会没有得罪过他?” 
  李子俊想不出话可以回答,便又点燃了一支烟,用力的抽着。心里十分无主,
张眼望了望四周,就像有许多人埋伏在黑暗深处,只等时间一到就要来抓他似的。
他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任国忠也朝黑暗里去搜寻,从那里送来一阵凉幽幽的微风,他把身子靠得更近
些,低声的说:“如今是个没王法的世界!这就叫做拔萝卜,去年拔了个许有武,
人家到底是能干人,见机得早,连家也搬走了,嗯,说不定哪天还要回来报仇呢。
今年春上拔了个侯老头,侯老头的菩萨也没有保佑住他。赔了一百石粮食。眼前呀
,你看呵!可比去年还要凶。一来又打省里下来了三个,孟家沟的陈武也教毙了,
去年咱们村上总算没死人,就不知今年怎么样呢?唉!” 
  夜风抖动着树叶,李子俊的心也怦怦的跳着。他本来是个胆小的人,听任国忠
一说,便更沉不住气了,不由的从心里叫了一声:“天呀!这要咱怎么办呀!咱有
几亩地么,又不是偷来的,又不是抢来的,还不是祖先留下的?如今叫咱好受罪!
老任呀!你说叫咱怎办嘛!” 
  “看你这人,小声点吧。”任国忠站了起来,绕着火走了一转,仍没有看到什
么,夜很静,他便又走了回来,悄悄的安慰这个慌做一团的年轻的地主:“怕什么
,村子上又不只你一个财主,大伙儿一齐心,想想办法。像你的佃户,同姓的又多
,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他们就不看情面,也得想想后路。八路军就能在一世?总
有一天‘中央’军要来的。你总得找他们去活动活动,老躲在园子里就顶事了?”
 
  “唉!”李子俊已经坐到了地上,摊开两只手,表现出一副完全绝望了的样子
,停了一会他又说:“唉!老任呀!什么一家人,什么情面,都靠不住了呵!如今
是四面磕头,叫人家爷还怕不应呢,唉!” 
  “那就老实的告诉他们,问他们将来还要命不要呵!大哥!平绥路又不通了,
八路军围了大同,你说‘中央’军还不会来么?嗯……” 
  突然在他们左边响起了脚步,两人骇了一跳,都停止了声音。任国忠更退后了
一步,站到更黑的暗中去。他们屏住气,慢慢的听到那人走近了,李宝堂老汉挟了
一床铺盖,提了一个篮子,从黑处走了出来。他一声不响的把篮子朝李子俊面前一
放,便朝小屋走去了。李子俊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问道:“路上不好走吧,今晚黑
得很。宝堂叔,来吃一块烙饼。” 
  他已经打开了篮盖。 
  “路倒没有什么,还有民兵查哨呢。他们在这个园子周围查查,又到那个园子
外边看看,说是怕谁家没有把狗拴好,让它们出来糟践果子呢。” 
  这两人在暗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任国忠又站了一会,听到老汉走进了屋子
,好像上了炕,他便悄悄的推了一下李子俊,转身向黑暗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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