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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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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红兵与黄苏子的约会似乎没有淡季。初始,黄苏子还隔一两天见许红兵一回
,后来他们便差不多天天要见面了。每次分手,许红兵都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许
红兵为黄苏子的公司出了不少主意。黄苏子公司里一位从日本留学回来的设计师亦
是许红兵给推荐的。这位设计师为黄苏子的公司设计的几套服装都大受欢迎。于是
,黄苏子在依恋许红兵的同时,亦对他充满了感激。如此这般,黄苏子便觉得自己
已经时时在盼望许红兵的身影了。 
  春节不觉一晃即过。春天便在人们的欢天喜地中轰隆隆地来临了。一天晚上黄
苏子和许红兵一起吃饭。他们落座在一家星级酒店。酒店一角的钢琴声轻柔而来,
像一只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心,把一颗颗的浮躁的心都抚得沉静。 
  黄苏子呷着可乐,听着如诉琴声。突然就说:“我很后悔。” 
  许红兵说:“后悔了什么?” 
  黄苏子说:“后悔当年没给你回信。” 
  许红兵听罢只是笑了笑,然后眼睛望向窗外。片刻,方用一种感伤的声音说:
“春天真是一个迷人的季节呀,只是太短了。”说完便低头喝汤,一喝便好几口,
头一直低着不抬起来。一曲终了,一曲又起,许红兵仍然在喝汤。 
  黄苏子想,是我触动了他的往事么?往事有时让人亲切,有时让人痛苦,但更
多的时候是让人惆怅满怀。喝汤代表着什么呢?黄苏子漫想着,也低下头喝汤去。
 
  黄苏子不明白,往事带给人的其实远不止这些内容。有时的心情不可以用言语
来形容。比方这个时候的许红兵。 
  这天晚上,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电影院里几乎没什么人。所有的观众都坐在
包厢里。于是接吻的声音和女人的低吟和娇嗲不时地夹杂在音乐和对白间。 
  这天黄苏子在电影院里一直同许红兵肩挨肩地坐着。当他们身后有声音传来时
,黄苏子明显不安,她忍不住望望许红兵。而许红兵亦用贼亮贼亮的目光看他。黄
苏子渴望她和许红兵也能有点什么,但许红兵却没有动。黄苏子想他自是被自己当
年的举动吓怕了。于是黄苏子把自己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腿上,许红兵正坐在她的
右边。 
  黄苏子低声说:“我不会像以前那样的。” 
  许红兵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便抓起了她的右手。 
  以后的时间里,许红兵只是不停地抚摩黄苏子的右手。一直到电影结束,其间
唯一说了一句话:“你的手很软。”说得黄苏子全身的骨头都要软下去了。 
  散场的灯亮时,黄苏子的脸已经红得发烧了。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黄苏
子已经过了30岁,第一次被人如此抚摩。虽然有几分快意,但实在是远远地不满足
。这一次许红兵送黄苏子下车时,黄苏子静坐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说。然后
她打开了车门。 
  到此一刻,许红兵才又一次拉住她。许红兵说:“我们相逢时间还不长,我心
里想对你做些事,可我不敢。我觉得那是你我都需要的。” 
  黄苏子回过了头,望着他,说:“不管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许红兵便露出惊奇的神情,说:“真的?如果真这样,这个星期六我带你去一
个地方,你敢去吗?” 
  黄苏子说:“你敢带的地方我都敢去。” 
  许红兵笑了,说:“那好,一言为定。不过,最好穿得随意一点,像个老百姓
。” 
  黄苏子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回到家。她脑子里满是星期六夜里的幻想。她觉得
她和许红兵之间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这层纸要捅破了。而她也知道她是多么地需
要许红兵。她能想象得出来,星期六的许红兵和她在一起会做些什么。这样的时刻
,黄苏子虽然在书上见过不少,甚至也看过一些录像,但对于她来说,尚未真枪真
刀地领教过,于是,她便有一种珍贵的感觉。一连几天,黄苏子都在考虑自己穿什
么内衣更合适。最后,她在一家合资商场看到一套绣花的真丝内衣,胸罩和三角裤
上绣着鲜艳欲滴的三朵花,恰到好处地落在女人三处最美丽的地方。黄苏子果断地
拿出三百多元钱,买下了它。 
  然而星期五下午,黄苏子的总经理却通知黄苏子,说香港东家明天到,市里领
导将会见他,会见完后,公司请客,黄苏子必须到场,要穿上最亮丽的“丽港”服
装。 
  黄苏子心一紧,说:“能不能请假?” 
  总经理大惊,说:“什么情况呀,你有没有看清楚!这样的机会别人笑都笑不
来,你还请假。” 
  黄苏子说:“我必须请假。我有要紧的事。” 
  总经理酸溜溜地说:“不就是去会你那个小白脸吗?” 
  黄苏子说:“不管是不是会他,我都要请假。” 
  总经理便翻了脸,说:“黄苏子,别以为当了经理,又傍了个主儿,翅膀就硬
得可以撑台面了。告诉你,我想要炒你照炒不误。” 
  黄苏子说:“我不管炒不炒,我只是要请假。” 
  黄苏子把与总经理争吵的事告诉了许红兵。许红兵抚掌大笑,连说好好好,你
连市领导都敢炒呀。那时他们正在汽车上,于是笑声使得汽车在马路上扭来扭去。
 
  许红兵说:“我现在就带你去个地方。” 
  黄苏子说:“哪里?” 
  许红兵说:“去了你就知道。” 
  黄苏子说:“跟着你去哪里都行。” 
  许红兵意味深长地说:“是吗?” 
  汽车开了许久,车上一直放着音乐。乐声靡靡的,有点像黄昏的河岸风吹柳条
的,令人情不自禁而幻想。这幻想不会像瀑布落水,灿烂而奔放,却更多地带着山
缝里的幽气,鬼鬼祟祟神神秘秘。 
  许红兵对黄苏子说到了的时候,黄苏子迷茫地睁大眼睛。她看到的不过是一条
小街。这条小街很简陋,而且有几分俗气。印象中她曾经来过这里。虽然夜色浓郁
,却并无寂寞之气。 
  许红兵说:“这里是琵琶坊。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说着他将车停到距小街
远远的一棵树下。浓影之中,仿佛看不到车身。 
  许红兵这天没有穿一身名牌,倒是很随意地穿着十分大众的便装。因了许红兵
的嘱咐,黄苏子外装亦显得随便。黄苏子挽着许红兵的胳膊,沿街而行。街边暗处
,不时能见一二打扮妖冶的女子在说笑或是吸烟。 
  黄苏子说:“她们是……?” 
  许红兵说:“‘鸡’!这里是个‘鸡’窝。跟别的‘鸡’窝不一样,这里是下
层人寻欢作乐的地方。这一带有好多打工仔。” 
  黄苏子大惊,说:“为什么我们来这里?” 
  许红兵将嘴附在她耳边,说:“这该有多刺激呀。这里很多人家对外租房间。
我们租一间,今晚上就……”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黄苏子脸红了,她忸怩了一下,然后低语道:“其实……其实……我是一个人
住……。也没什么人打扰。” 
  许红兵说:“我知道,可有这里的氛围吗?” 
  这一说,黄苏子便认可了许红兵的主意。她已经开始了兴奋。浑身的血都在快
速奔涌,骨头也开始酥软。终于,她和许红兵之间有故事了。 
  许红兵仿佛轻车熟路,很快他们就租下一间房。房东自称姓马。许红兵就叫她
马嫂子。房间不大,约有11个平米,中间搁有一张床和一面大镜子。镜面已经不明
亮了,雾雾的,四角都是陈旧的痕迹。却没有卫生间,只一只马桶。马桶呈着朱红
漆色,座圈已脱落得斑斑点点,露出木头。 
  灯光很暗,许红兵同房东交涉完毕,进门来没说一句话,便扑到黄苏子身上,
令等待接吻和温柔抚摩的黄苏子猝不及防。黄苏子轰然倒在床上,床单上一股令黄
苏子形容不出来的气息,一下子扑入她的鼻中。黄苏子想说点什么,却无从说起。
 
  许红兵三下两下扒去她的衣服。黄苏子精心为许红兵准备的三朵花,许红兵仿
佛看都没看,便将它们扔在了床下。只几秒钟,黄苏子便如同被刺刀刺中。她努力
地寻找感觉,却只觉得沉重的许红兵压得她喘不过气。一直待她温情脉脉的许红兵
,这一刻有如野兽,凶猛野蛮得令黄苏子产生剧痛。这是一种被撕裂开来的痛楚。
她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叫完后,她想起许红兵说过,他喜欢听她尖声叫唤的。
 
  许红兵所有的行为都在黄苏子的意料之外。他几乎没等到黄苏子再发出第二声
尖叫,便把什么事都做完了。他迅速地套上裤子,动作快得使黄苏子几乎没有看到
他的肌肤。而黄苏子却全身赤裸地摊在他的面前,任他的眼睛扫视和游览。 
  裸体的黄苏子没有动,她虽然有点儿冷,可她仍然愿意这么平摊着自己。她期
待因了她的身体会再次唤起许红兵的欲望。但是,许红兵却只是默默地看了她半天
,然后站到窗前,点着了一支烟。窗口又破又小,一挂肮脏的窗帘无力地垂吊在那
里。许红兵将窗帘拉开一条缝,脸朝外望。黄苏子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街上的一
盏路灯,荧荧如鬼火地亮着。她想故事就是这样的过程?想着,便觉得远不是她之
所想。黄苏子说:“躺到床上来好不好?” 
  许红兵转过了身。他的脸色在灯下发青。几缕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黄苏
子心里格噔了一下。许红兵说:“黄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女儿这样一丝不
挂地躺在床上,盼我去奸她。怎么样,我还行吧?”许红兵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
得气都喘不过来。 
  黄苏子顿时面如死灰。她呆望着许红兵,似乎在回想什么。许红兵笑完,说:
“你以为我真会爱你。老子的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也不看看你那张僵尸脸。你
装什么淑女,当年那样羞辱我你让我没法好好读书,因为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
我是流氓。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你永远也想不到。而今,在我眼里,你上了大
学又算什么?不过一个‘鸡’而已,是我玩过的一只‘鸡’,跟我玩过的‘琵琶坊
’其他的‘鸡’没有两样。” 
  黄苏子在许红兵的陈述和辱骂中平静了下来。她很快明白了一个事实。这是一
个设计好了的圈套。许红兵为报学生时代的仇,费尽了心机。 
  黄苏子突然间欲哭无泪,愤怒一下子燃遍全身。她内心深处被爱情业已掩埋了
的脏话,仿佛定向爆破,瞬间在心里炸得开出花来。 
  黄苏子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是在玩你?你他妈的在中学就趴在我的脚下了,
你现在以为你这狗日的就站起来了?老子一直在看你有几板斧,你这么快就露了馅
?怎么不弄大我的肚子再发这通威呢?” 
  这回轮到许红兵发怔了。便在他怔忡之间,黄苏子几乎不容他想,便将她心里
深藏了许多许多年的脏话,一句一句地骂了出来。骂声如江河决堤,汹汹涌涌地扑
向许红兵。许红兵踉跄着倒退,竟一直退到了门口,先前得意的脸上倒有了几分惊
慌。黄苏子却不管不顾,她高声地叫骂。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她的骂声,每一字
句都奇脏无比,不堪入耳。满屋里都是她脆绷绷的比喻,邪恶下作得令人全然可闻
到臭气。这是她修炼了多年的成果,一招出手,又怎能不犹如惊雷炸耳。这一辈子
,黄苏子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也从来没有一下子说出这么多的
话来,更何谈这么高声地叫骂。 
  退到门边的许红兵所有的潇洒仿佛都被黄苏子的骂声剐掉似的。他显得有点猥
琐,一只手摸索着开门。黄苏子说:“事情要做漂亮。不要赖钱。我的价一直都不
高,50块就成。那些盲流用我都是这个价。你也就按这个价付吧。钱就放在床脚。
” 
  许红兵便在身上摸出一只钱包,从中抽出一张100的。低声说:“我没50的。
” 
  黄苏子哈哈大笑,说:“那你还可以来一次。如果今天不行,改天来了就不用
付帐了。我会常在这里等你的。” 
  许红兵丢下钱,逃跑似地离开了。 
  当门砰然关上时,黄苏子好像被人抽了筋,直直地倒在了床上。她的骂声止住
了,这回决堤的是她的泪水。她哭得个天翻地覆,嗓子都哭哑了。枕头很脏,她在
哭的时候,用嘴使劲地咬着枕套。从面颊上流到嘴里的泪是咸的,但另外一种味道
是什么呢?黄苏子从来也没有品过。那种怪异的味道,从枕芯直扑黄苏子的心里,
仿佛顺着她的血脉游走,走得她满身都是。然后又从她的每一个汗毛孔向外散发,
以致弥漫了整个房间。黄苏子突觉这种味道有似曾相识之感,却记不得何时何地令
她感觉过。 
  房东马嫂子闻声过来问了一次。问完不等黄苏子说什么,马嫂子便一副老经验
的口气,说:“哭哭也好。头一回都这样。开过头,就好办了。想通了男人都一样
,能给钱就行。” 
  黄苏子没等马嫂子把话说完,又失控地开始了骂人。她心里骂的正是马嫂子,
但骂出口来却让马嫂子以为依然在骂男人。于是马嫂子冷笑了一声,说:“说句话
你也许不信,真恨的人都是在心里骂,骂上嘴的人越骂得凶越是相反。有个乡下女
人头一回骂得差不多快断气,用头撞墙血都流出来了。结果怎么样?以后天天泡在
这里。过一年找了个有钱老公,儿子也生了,还忍不住一个月来上一两趟。跟抽大
烟有瘾一样。” 
  黄苏子骂声顿止。其实她并没有听清马嫂子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出她叫骂出的
每一个句子都仿佛汇入这房间怪异的气息中。它们在这气息中如鱼得水,欢快地跳
动。它们往墙壁上跳,往残缺得露出砖块的墙缝里跳;往窗帘上跳,往窗帘上污秽
形成的花朵上跳;往天花板上跳,往吊死鬼一样垂直向下的灯泡上跳;往屋角落里
跳,往堆在角落的垃圾上跳。它们的舞姿独特而别致,世界上没有一个舞蹈大师想
象得出来。它们和这屋里气息是如此和谐地融为一体,无端地令黄苏子感到一种沉
醉。于是黄苏子觉得自己也被融在一起了。她情不自禁地舒展了一下胳膊,心说,
其实,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呀!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虽是欺骗,可我终是骂走了欺
骗;虽是失身,可我也从此了解到男人和女人间最本质的交往方式,如此这般,有
什么大不了呢?黄苏子想着,伸手之间,她甚至觉得她最为欣赏的字句正在她的思
想过程中一条条地舞蹈着缠绕上她的胳膊。它们在她肌肤上妖妖娆娆地笑着,笑得
十分妩媚。黄苏子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那是她从来也没有过的来自内心的
笑容。于是她想,它们一直在我心里发酵,闷也闷坏了。现在它们突围来到我的体
外,它们多么活跃多么自在多么美妙。 
  黄苏子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 
  天便是在黄苏子的莫名的喜悦中亮了。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干涸得连痕迹都不
见。她想,这下好,从此一辈子不必担心再有眼泪。 
  这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黄苏子便静静地躺在这个房间古怪的气息之中。许
红兵曾经拉开的窗帘缝依然裂开着。阳光从那里穿了进来。这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晴得十分明朗。 
  马嫂子再次推门,她看见黄苏子依然躺在床上不动,便没好气地说:“喂,你
的时间到了。别人还要用。你如果不想走,必须再付钱。” 
  黄苏子一指床脚边许红兵丢下的100块钱,说:“这么多够不够?” 
  马嫂子眉头立即被笑意包围,说:“够够够,足够了。你是个痛快人。哎,我
说吧,你一想就想通了,是不是,我一向都认为,只有明白人才来我们这里做。”
 
  黄苏子懒得理她。马嫂子见黄苏子无意与她对白,便拿钱退出了门。只几分钟
,她又折身进来,样子显得有些神秘,说:“还想不想再做一笔生意?这个客人是
老顾客。卖猪肉的。那生意赚钱,所以他出手很大方,一般人我还不介绍他的。跟
你,我觉得有几分缘份。绝对没有病。你看,行不行?” 
  黄苏子觉得散落在满房间的骂词已然开始在她周围聚拢。一条条的字句,仿佛
是一根根架起来的木柴,高高地堆在她面前,只需她轻划一根火柴,这架木柴便会
燃烧成熊熊烈火,瞬间即能将马嫂子烧成灰烬。 
  但是黄苏子手上和心里却都没有了那根火柴。她显得有些慵懒,眼皮抬也没抬
,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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