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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zyq (毛毛),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树树皆秋色(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09日10:28:19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作者:方方
  老五说,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呛着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比方呛坏了肺,或者呛
出个心肌梗死,我岂不是有责任?警方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个伤害人才罪
,我岂不是又亏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问问情况。退一万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准备
花圈什么的吧?你帮我挣过不少面子,我多少也要寄托点哀思呀。”
 
  老五一惊一乍的这通话,让华蓉哭笑不得,华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来了。华蓉
说,我真要有什么事,也轮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来,说,咱没资格公开送,私下
里往那块石头跟前放,还不行么?说得华蓉也笑了起来。华蓉说,叫你这一说,像真的一
样了,你这是咒我哩。老五说,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来,哭也得哭几天哩。
华蓉说,这种话谁信呀。老五说,真的,是真的会哭的。我这人,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深
沉。
  华蓉不禁大笑起来。华蓉说从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说,我
也觉得自己肉麻得厉害。可是女人都爱听肉麻的话,没办法,所以我们光协的人成天都在
操练怎么样可以把话说到最肉麻的地步。华蓉笑,练好了,就出门去哄女孩子?老五说,
华教授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好哄么?难啦!她们现实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话,首先要看你
有没有钱,其次再看你有没有社会背景,最后再看你有没有前途,你人品怎么样就无所谓
了。咱们学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着四十岁以上的成功男人,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
累阶段,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轮到我们这拨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枣
了。华蓉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女孩子,你们男的也一样呀。除了现实,而且还俗气。光想
挑漂亮的,逊色一点,就说人家歪瓜裂枣。你们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说我这真是找死
,在女生面前说女生,这不是照着地雷踩么。华蓉纠正道,你是在女老师面前说女生,我
自然是要护她们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个雷,而且还响了。讲忘了形,没记得你是教
授。不过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几岁,表面上看,我比你还显老。华蓉说,这是个无
效申明,老师就是老师,无论大小。老五赶紧道,好好好,你是老师,你以后在背上挂个
牌子,上面写着,我是老师。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学生忘了形。华蓉听了这话,刚想笑,
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华蓉想,不能让学生在自己面前太轻佻了。
  这天老五跟华蓉聊了将近半小时才打住。撂了电话,华蓉站到窗前透气。华蓉想,他
为什么要说我大不了他几岁,并且比我还显老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表达什
么还是想对我暗示什么?
  暗夜的天空很沉静,只几粒星星飘一样地浮在上面。风有几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让
人觉得分外惬意。华蓉想,真是一个好爽的夜晚呵。
  九
  此后,老五就总在晚上十点给华蓉打电话。老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老五的话总是让
华蓉笑个不停。华蓉觉得老五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来自另一
个世界的大脑。
  老五说,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对象,可每次对方都把他相中了,却从来没有相中老
六。现在老六决意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请人帮他介绍对象时,
总是一开口就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学着老六的腔调,华蓉笑坏了。
  老五又说,有个富豪要出国,这天正好航空班机停飞,富豪得办手续转机。人家都排
着队,富豪一路挤到前面,想插队。他把机票甩给服务小姐说,我必须坐这班飞机的头等
舱。服务小姐说,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我得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气,大
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服务小姐听他这一问,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广播道:各位旅客请注
意,F12号柜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帮他识别身份的话,烦请
到F12号柜台,谢谢!华蓉听到这里,立即笑出了声。老五说,还没完哩。那富豪气得要命
,愤怒地瞪着服务小姐,说FUCK YOU。那服务小姐满脸笑容,从容地说,那您也得先排队
才行。华蓉笑得软倒在沙发上。
  老五还说,今天他们光协的几个人骑车出去郊游,路过一个名叫“乡巴佬”的村头餐
馆,见它挂在外面的菜牌很是有趣,便进去吃饭。他们点了四盘菜,一盘“乱棒打死猪八
戒”,一盘“波黑战争”,一盘“一国两制”,还有一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之前
,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些菜会是些什么。结果等菜上桌后,他们一干人笑得下巴几乎
掉下来砸了脚。“乱棒打死猪八戒”就是几十根豆芽上放了几片猪头肉。“波黑战争”就
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国两制”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个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两只猪脚压在几根香菜上。老五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幽默的
餐馆老板。华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呛着。
  老五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笑话,令华蓉觉得每天晚上的十点钟,就仿佛是她一个节日
的开始。到那时她总是从头笑到尾,笑完后,放下电话,浑身轻松。华蓉想,自己这一辈
子发出的笑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老五这一两个月让她笑得多。华蓉因为这些笑声,
精神爽了起来,走路也觉身轻如燕。
  华蓉因为精神头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知觉间又把睡觉的时间向后挪了近一个小
时。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来,一边说话一边呵欠连天。华蓉说,怎么没精神?老五说,睡
眠不足呀。你们楼那颗北斗星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灯。我们发誓要跟
它打拼的,眼下有点拼不过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灯。华蓉一想这些天自己果然是
睡晚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说,你笑什么?华蓉说,我笑你们这帮学生拼不过老师
,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灯,真可怜。老五也笑了,说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说,他打算牺
牲自己,以便把大家从睡眠不足中拯救出来。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没关系,早上
可以补懒觉。可我们不行呀,我们要不去上课,老师嘴上带笑,心里骂娘哩。华蓉说,哦
,是这样。
  这天晚上,华蓉便早早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耳满心都是老五的声音。华蓉
想,这个老五,实在是有些意思。
  十
  在华蓉最愉快的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华蓉从来没有想到
这样的事也会轮到她的头上。
  华蓉的一个博士生,叫严俊,写了一篇论文,内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别人的。华蓉看过
这篇论文,并没有发现是抄袭,但她觉得文章观点有些陈旧,推理亦有些混乱,便直接在
上面作了一些批点,让博士生拿回去进行大改。华蓉特别批写道,修改完后,请勿急于发
表,待我看后再说。结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华蓉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寄到学术杂志
去了。巧的是学术杂志恰逢一篇稿子出了问题,版面空下,而编辑偏是华蓉的低班同学,
一向知道华蓉的认真严谨,于是将那论文发表了。
  被抄袭者正在英国读博士后,恰此时回国奔丧,突然就看到了那本杂志。于是愤怒地
撰文,贴到各大学的网站上。网上的学术打假者们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出了原文,将抄
袭文章一条一款地进行比照。第一作者是华蓉,第一剽窃者的名衔自然也落到了华蓉头上
。于是臭骂华蓉的帖子铺天盖地。
  华蓉因赶着做公安局的防火墙项目,一连几天都没上网游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经陷入
如此绝境。
  第一个告诉华蓉这个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华蓉家里。华蓉听此一
说,人都僵了。她连夜爬起来上网。华蓉先看了那博士后的论文,又看了批评者对比的文
章,立即就有魂飞魄散之感。再看后面的跟帖,各种恶毒的粗痞的漫骂和讽刺,足以让华
蓉无颜见人。其中有一个帖子赫赫然大标题为:“道是博导缘何年轻,原来全靠剽窃成名
。”这时的华蓉,人都几乎要垮掉了。
  华蓉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一世名声就败在了这个学生手上。幸而老五的电话及时打
来。华蓉向老五讲述事情的过程,讲的时候,华蓉不禁失声而哭。老五很替她着急,一边
安慰,一边替她出主意。老五说,你不要急,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需
要把这件事跟学校说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长说。
  第二天华蓉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请校学术委员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华
蓉便叫了那个博士生一起,让他向学术委员会讲述事情原委。事实是华蓉一则根本没有同
意博士生发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华蓉的批字,二则华蓉从来就不在学生论文上署自己的
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次的署名完全是学生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所为,纯属学生的个人行
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也很清楚,调查小组基本上认定剽窃事件与华蓉无关。但因为网
上传播得影响太大,名声太恶,校方担心处理得不好,臭了学校的名声,于是学术委员会
为了慎重起见,暂不表态,又开始进行第二轮调查。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这十天华蓉气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锅上。华蓉完
全不敢上网,因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骂她的帖子。华蓉一想到那些谩骂的文字,便
紧张得浑身战栗。
  只有老五天天都给华蓉打电话。老五的电话越打越长。没有老五的电话,华蓉简直不
知道那几天自己怎么度过。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电话要华蓉上网去看看。华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说,
你要不看,你会后悔的。
  华蓉于是战战兢兢地上了网。不料她看到凡是骂她的BBS上都贴着一篇文章,文章的标
题就叫《华蓉无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贴上了华蓉在那篇论文上批字的照
片。文章结尾说,我们为有严俊这样的同学而倍觉耻辱,但我们为有华蓉这样的老师而倍
觉自豪。
  这篇文章一出,骂华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来同情和理解以及向华蓉表达歉意
的帖子一条一条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一些表示对华蓉的钦佩,因为当教授要做到华蓉这
一步也不容易。
  华蓉看得热泪盈眶。这时老五的电话又来了。老五开心地说,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
?华蓉哽咽着说,老五,是你做的?老五说,我是你哥儿们,我怎么能不帮你?华蓉继续
哭着说,老五,谢谢你。老五笑了起来,喂,你真哭呀,你忘了你是老师了?你就不担心
在我面前没面子?  叫老五这么一说,华蓉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华蓉想,糟糕,我是
老师哩。
  第二轮的调查结束了,结论依然同上次一样,华蓉没有任何责任,但她的那个博士生
却被开除了学籍。那学生走时,不敢见华蓉。华蓉原想把他找来教训几句,老五说,算啦
,他连学籍都丢了,这个教训也够大了,你当老师的就饶人家一把吧。华蓉觉得老五说得
有理,便也没说什么。
  这场突如而来的风波折磨了华蓉一场,但到底没有影响华蓉的名誉和事业。只是它给
华蓉的生活却带去了莫大的冲击。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华蓉习惯了老五的电话,倘有一天老五的电话没来,华蓉心里便
若有所失。
  十一
  华蓉已经好久没有独自到山上溜达去了。每天早上开窗和晚上关窗时,也常常忽略了
山景。以前华蓉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她需要山上的风和树来填满她的心。而现在,华蓉
心里是饱满的,所以,当山上刮过来的风,带着树林里的湿气和树叶的芬芳从华蓉面前拂
过时,华蓉竟是没有注意到。
  华蓉甚至忘了季节正在改变山的颜色。
  有一天,梅芜遇到华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打量得让华蓉不解。华蓉说,怎
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梅芜说,在谈恋爱?华蓉笑了起来,说恋爱是什么?它是吃的
还是穿的。梅芜说,你别哄我。最近我见你脸上总是带笑,走路也是脚步轻快,有时还哼
哼歌,跟你以前完全不一样。我是恋爱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生活有了变化。
  华蓉笑道,你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是垃圾吗?这年头还有谁肯跟垃圾恋爱呢?梅芜一
副不信的样子。梅芜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那你怎么会显得这么快活呢?华蓉说,人
只有一辈子的活头,没有了爱情,难道连快活都不应该有?梅芜说,我们女人嘛,一辈子
不就是靠爱情支撑着?华蓉说,不见得吧?人生又不是只有这一样东西。梅芜说,华蓉你
就别嘴硬了。夜深人静,熄了灯,你一个人躺在床上,针掉在地上都像打雷声,那时候你
内心还会觉得快活?你要真这样,算我服你。华蓉说,是吗?如果我就是很快活呢?如果
我把针掉地上的声音当锣鼓听呢?梅芜盯着华蓉,冷笑道,人都说你华蓉是一个很真实很
自然的人,我看未必。如果你坚持那时候你也快活,你就是天下最虚伪的人。华蓉也同样
的眼光盯着梅芜。华蓉说,梅芜,有些东西,你永远都无法理解。
  华蓉说完,便自顾自而去,梅芜却没有放过她,梅芜在她的身后说,可是有一点,我
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未必知道你心里有多么寂寞。
  华蓉没有说话。华蓉仿佛被梅芜击中死穴,因为华蓉当然知道自己的多么寂寞。但是
不肯服输的华蓉又想,笑话,难道你知道?
  晚上八点,华蓉正工作得紧张,电话铃突然响了。华蓉心道,不是学生的就是教研室
什么人的,她怕说过电话后,中断思路,便不想接,伸手将桌边电话拿起又挂上。可是电
话还是响,一遍一遍地骚扰着华蓉。这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电话。华蓉无奈,只有放下手上
的事,接起电话。  却不料电话那头是老五的声音。老五有些不安,说我是不是打扰你
了?华蓉说,还好,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时间打电话来。老五说,有个老同学从深圳过
来了,一会儿我们要出去喝酒。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
  突然就有股热流在华蓉心头一涌。华蓉没有说话。老五说,你怎么了?华蓉说,没什
么。老五说,十点钟,就算没我的电话,你还是要歇一会儿,至少休息半个钟头,别太累
着了自己。华蓉说,好的。老五说,我不多说了,他们在外面叫得很凶,那帮人都跟狼似
的。华蓉说,你去吧。不过,老五,夜酒不要喝得太多。老五说,我知道了。
  这一次老五的电话最短,三分钟都不到,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干扰了华蓉。
  华蓉坐在电脑桌前,心里老是响着老五的那句话: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
你说一声。似乎跟平常说得一样随意,却带着绝不同平常的温暖和关切。华蓉的心有些慌
乱,有些茫然了。
  电脑已经进入了屏幕保护程序。三维花盒变成圆球,变成锥体,变成方块,在华蓉面
前晃来晃去。华蓉的心是散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案头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做下去。
  华蓉想,我这是怎么了?
  十二
  去成都开会的日期迫近。华蓉订好了机票,想想觉得应该告诉老五。老五晚上打电话
时,华蓉就说了。老五说,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我没有手机

  老五立马就叫了起来,你们这种教授怎么这么小气?什么时代了?手机都不配一个?
钱都留着干什么?华蓉说,跟钱没关系,主要是平常没有用场。老五说,难道买一样东西
就非得天天用?只在关键时候用一用,就不值买了?华蓉说,我也没什么关键时候,所以
就没买。老五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关键时候?前不久一个旅游团去越南,在海上遇了险
,全靠一只手机跟岸上联络,才把人都救了上来。这时候的手机还不抵了你家买的所有东
西?因为它能救人命。
  华蓉想想觉得老五说得对,更何况,有了手机,她无聊时,也可以给老五打电话。于
是第二天,华蓉便匆匆忙忙上街去买了一只。手机是三星牌的,银白色的外壳,小小巧巧
的,华蓉很是喜爱。拿着手机,华蓉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操作,只好跑到教研室去,请王
志强指导。
  王志强一边教一边说,我真搞不懂,你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又没什么人给你打电话。
华蓉说,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就不能给人打?王志强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电话能不打
就不打的,谁还指望接你的电话。华蓉笑道,王志强,没准我打给你哟。王志强怔了怔,
说你打电话给我?华蓉说,万一飞机出事,我好打电话留下遗嘱呀。王志强说,华蓉,最
近你好像比以前幽默了好多哩。
  晚上老五打电话来,华蓉不等他说什么,赶赶紧紧地把手机号码告诉了老五。老五说
,想通了?不省钱了?华蓉说,早说过了,不是钱的问题。买这个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好
用它来留遗嘱。老五便笑,说尊敬的华教授,你现在说话好像用了我的语气。华蓉一想,
也是,便也笑了,说这就叫近墨者黑。老五便又笑。华蓉说,你笑什么?老五说,你哪里
有近墨?你只是听墨者言而话黑。华蓉想,果然不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老五。她对老五
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除了老五的声音。不过,华蓉一转念又想,她是老师,老五是个学生
,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老五更多呢?听听讲讲电话便也足够。
  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说,生气了?华蓉说,怎么会?老五说,那怎
么不说话?华蓉说,不知道,突然就没话了。
  老五便也沉默。几秒钟后,老五说,谁送你?华蓉的心怦然而跳,这是一种史无前例
的跳动。华蓉迟疑了几秒,说我常出差,也不需要什么人送,我已经找车队要了车。
  华蓉很想老五接上她的话。她想听到老五说那我来送你吧。但是老五却没有说。老五
只是说,哦,是这样。华蓉心里有一丝失望一掠而过。华蓉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有
什么事好给你打电话。老五说,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这儿是公用电话,管理员得站在走
廊上大声喊名字,麻烦。华蓉一想,也的确麻烦,便说那好。老五又笑了起来,说你要记
得把手机打开,一直到睡觉前再关上,否则就白买啦。
  华蓉走的那天下起了雨。华蓉出发得很早,怕长江一桥堵车,便走了二桥。结果料想
不到车走二桥奇顺无比。尽管车到天河机场时雨下得更大,但华蓉还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司机放下华蓉便回去了。华蓉无聊,办完登机手续,进了候机厅,就只好在书摊前翻书
看,看得自己累得发慌才听到广播叫登机。
  华蓉上到飞机,放好行李坐定后,见她座位旁边的小伙子用手机打电话,说一会儿要
关机了,所以现在打声招呼。华蓉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没有开。于是华蓉忙不迭拿出
手机打开了电源。孰知手机上的灯刚亮,她便听到铃响。起先华蓉还以为是旁边小伙子的
手机铃声,扭头看,发现小伙子正打着电话。再低头细看时,方发现响出声的正是自己的
手机。
  华蓉慌张地接手机。这是华蓉第一次接听手机。华蓉说,喂,你好。对方没等华蓉的
问候声落下,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记得把手机打开,你倒好,一
直关机。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
  这是老五的吼声。华蓉有些歉疚,华蓉说,对不起,老五,我忘了。主要是我还不习
惯用。你有事吗?老五说,你说能有什么事?下这么大的雨,我当然要知道你的飞机会不
会正点开,如果延误,你在机场怎么办?谁知道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华蓉说,我已经登机
了,飞机会正点开的。老五说,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开手机,听到没有?华蓉说,知
道了。你别生气呀,老五。老五这才缓解了语气,说哪里会呢?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一下
急了。好吧,你现在可以关机了,飞机起飞时,手机是一定要关的。
  华蓉关了手机,却无法形容自己的喜悦。华蓉想,老五早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跑到公
用电话前给我打电话么?华蓉想时,便幻想出一个年轻男人,不停地从宿舍疾步而去,然
后站在走廊的电话前焦急着面孔打电话。快乐便从华蓉的幻想中一直浮上心头。
  飞机非常顺利地抵达双流机场。成都是阴天。天空中灰灰的,仿佛染了色。比华蓉早
到五分钟的南京大学钟瑛教授见到华蓉又是拥抱又是握手。钟瑛教授因与华蓉一起开过好
几次会,彼此很熟。钟瑛教授说,你怎么又年轻又漂亮了?你好像倒着长哩。华蓉笑道,
哪里会?你拍我马屁可没什么好处。钟瑛教授又说,我记得你说,成都的天气总是阴沉着
脸,特别容易让心情不爽。今天你看上去很爽呀。华蓉说,是吗,那样的蠢话也是我说的
?不过我今天的确心情很爽。
  汽车很快朝成都市区驶去。
  华蓉这次记得打开手机了。如果手机铃响,肯定会是老五。因为除了老五,没有人知
道这只手机的号码。王志强虽然教会华蓉使用手机,但华蓉却没有把手机号给他。华蓉想
,这是我和老五的专线哩。
  便是在华蓉愉快地漫想着时,老五果然来了电话。老五说,平安到了吗?华蓉便笑,
说不平安能接你的电话吗?老五也笑,说怕你要交代遗嘱哩。华蓉大笑了起来,说这次你
没机会,只能等下次了。华蓉笑时,头仰在了座椅上,钟瑛便斜着眼望她。
  十三
  成都之行,是华蓉生平最愉快的一次出差。虽然一连好几天,成都都是阴着面孔,但
华蓉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成都更好的地方了。普天之下,四处光明。华蓉作论文演讲时
,满脸流光溢彩,声音洪亮。下来后,钟瑛教授三番两次盯着她,说你有些不太对劲呀。
华蓉便笑,说恐怕是你不对劲吧。钟瑛教授说,不不不,以前从没见你有这么多电话,也
从来没有见你笑成这样。华蓉便笑而不答。
  人在成都的华蓉,每天都接到老五的电话,少也有两通,多时甚至早中晚都有。华蓉
担心他的电话费居高不下,老五说他没那么傻,他是用卡打的,有时还会用网络电话,不
要钱。华蓉觉得老五的本事还真大,这些事,华蓉想也想不到上面去。老五在电话里问成
都的天气,又问华蓉演讲得怎么样,有没有把男教授们镇住。还说成都男人喜欢坐在茶馆
里摆龙门阵,要华蓉也去坐坐,闻闻人间气息。
  华蓉说,你觉得我平常连人间气息都没闻过?老五说你那虽然也是人间,但没气息。
华蓉说这话怎么讲?老五说,人间气息就是要有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
胡说的声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乱,你有吗?华蓉回答不出来。华蓉那里是没有。华蓉有的
只是山上的树和鸟。华蓉看树被风吹,听花开的声音,闻植物的清香,被鸟叫感动。
  老五便要华蓉无论如何去爬一趟青城山。老五说,这地方可能适合你这样的人。但华
蓉没去。青城山华蓉以前去过,华蓉从来也没有觉得青城山适合她。华蓉倒是喜欢都江堰
。她觉得站在都江堰的江畔,会觉得人的智慧和创造力量真是无穷无尽。华蓉想,老五你
以为我对那些空灵的东西有兴趣?我是一个科学家哩。
  会议一结束,华蓉就回家了。刚进门,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华蓉说,你也太神了
吧?好像跟踪我似的。老五说,我正要去食堂买饭,看到一辆普桑往你们楼开,我想会不
会是你在里面,就盯着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你的头。华蓉说,这么巧。老五说,缘分嘛
。华蓉心里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老五说,你别紧张,缘分也不光是说男女缘分,还有什
么朋友缘分、师生缘分、难友缘分、同牢缘分哩。华蓉笑了,说是我紧张还是你紧张?老
五也笑,说我还不是怕你骂我?华蓉说,我骂过你吗?老五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好啦,
我不跟你多说了,要不食堂该没饭了。
  华蓉放下电话,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山上有几束杜鹃花开着,粉粉的,仿佛发现
华蓉立在了窗前,便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能量,展示自己的美丽。
  华蓉没有看到。华蓉现在心不在山。依然生长着的绿树和鲜花,依然吹来拂去的风,
依然披着阳光金边的山顶,虽都在华蓉的视野内,却都没有从华蓉的眼睛进到心中。
  华蓉的情绪沉溺在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清的漩流中,这漩流流转飞速,令她的内心激扬
而动荡。
  华蓉出行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牵挂过。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出门是否顺利,回家是否平
安有过关注。从来都没有人因为她的无恙而松一口气,因为没有人为他提着气。从来也没
有人恐她在外寂寞而时时问候。现在华蓉都有了。她有人牵挂,有人担心,有人关注。不
管这些东西来自什么样的心情甚至目的,反正华蓉都有了。有了这一切,华蓉的人生变得
何等的丰富和充实。
  晚上,老五按时打来了电话。老五用一种惊喜万分的语气说,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原来那盏北斗星就是你的呀。你一走,它就熄了,让我们好舒服了几天,打牌看球喝酒
,样样都玩了一轮。今天老六正吆喝着找人斗地主,结果突然看见灯亮了,老六沮丧地蹲
在地上捶脑袋,说不是都说是那老教授去世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这才想起,这灯
应该是你开的。
  华蓉差点笑岔了气。
  十四
  早上华蓉起床的时候,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很想见见老五。
  这个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认识老五这么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话也已经十分随便
,甚至有一些亲昵的意思。华蓉什么事都向老五讨主意,而老五对她的关切和体贴也令她
对老五生出许多依恋。这一点,华蓉想,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
无所知。老五是哪里人,老五多大年龄,老五学什么专业,老五长得什么样子,老五有多
高的个子,老五住哪一间屋,老五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老五在哪个教授门下,甚至老五现
在是学生还是教工,诸如此类,华蓉始终没有问过老五,而老五居然也就从来没有说过。
如此这般,就仿佛老五一直深藏在暗处,却将她所有的行踪都掌握在手中。
  华蓉觉得这显然不合常规,但又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因为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人家老五
,老五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呢?
  这天老五打电话来,话说到一半,突然说,哎,你今天这条裙子很好看哩。老五现在
已经不叫华蓉为华教授了。老五叫她“哎”。华蓉说,你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老
五说,打了呀,我朝你笑了笑,你也朝我示意了一下。华蓉惊道,是吗?她使劲回忆哪个
学生跟她打过招呼,但却回忆不出来。因为校园这么大,走在路上,总会有学生热情地叫
她一声。华蓉说,那你可以报名字呀。老五说,好几个同学一起走,我不好报呀。华蓉说
,这好像不太公平哩。你总能看到我,而你走到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老五说,学
校不就是这样?学校老师只有几千个,学生却有几万人。学生可以把老师的底细弄得一清
二楚,老师却没办法认全学生。再说了,我都走到了你面前,你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老五的话有理有节,回得华蓉无话可说。华蓉想说,难道你不想我们坐在一起喝喝茶
,当面说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华蓉还是没有说。华蓉觉得俩人见面的话,应该由老五先
提出来。
  但老五就是不说。老五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华蓉打电话,在电话里说许多笑话,华蓉听
了虽然也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已经没有以前有趣了。好几次华蓉找些事情套老五,想让
老五提出来彼此见个面,但老五不知是真的感觉愚钝,还是装傻。华蓉说,听说《英雄》
的电影很好看哩。老五说,是呀,我前两天刚看了。值得一看。华蓉说,哪天买张碟去看
看算了。老五说,不行不行,这电影最好要去电影院看,而且得去好电影院,那样才能找
到享受的感觉。华蓉说,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劲。老五便说,哪天我有空带你去看。华蓉
说,好呀。
  老五在这里放了话,可什么时候老五有空呢?
  好几回,华蓉说,老五,这几天你忙吗?老五说,还行,也不算太忙。华蓉说,没打
算出去消闲消闲?老五说,去了,星期天跟老六几个坐了一下午的酒吧,没劲透了。华蓉
便没说什么,心道,你有空跟他们坐一下午的酒吧,怎么就不想用这个空儿陪我去看《英
雄》呢?
  华蓉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
  老五有一天看了一个纪录片,拍的是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老五在电话里跟华蓉说,
那个村子太有意思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华蓉说,好呀。我也很喜欢看这样的
地方。
  话是老五挑起来的,华蓉真还存心等了。结果老五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老五说的哪
天到底是哪天呢?华蓉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时间长了,华蓉渐渐觉得心口有些堵。老五在电话里说笑时,华蓉的笑声多少也有了
一些勉强。
  这天是周末,一大早,华蓉还没有起床,梅芜打电话来,说有事想请华蓉帮忙。梅芜
说她今天应该去荆州讲三天的课,可是王志强的姐姐明天一早从美国回来,她实在没办法
走得开,想请华蓉替她去讲,讲课费全部由华蓉得。
  华蓉有点犹豫。按说梅芜遇到这种情况,她理应帮忙,但要华蓉把手上的工作停下,
她又觉得太浪费时间。梅芜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梅芜说,知道你也有困难,不过,我不
找你找谁呢?吴教授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肯定不愿意出去;李教授那边,他老婆说好容易
一家人在一起呆两天,最好别出门。你看,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就只
你最清静。你只当是自己到下面去消闲度假的,好不好?
  梅芜的话说到这地步,华蓉不答应也不可能了。梅芜见华蓉的意思是同意了,便忙不
迭地告诉华蓉汽车几点来接,谁人接待,授课内容是些什么,讲课费是多少,住宿要达到
什么标准,诸如此类。梅芜末了还追加了一句,梅芜说,他们给我的讲课费比别的老师要
高两百块,我让他们照我的标准给你,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哦。华蓉一笑,说你最好让他
们少给我两百,我保不准会跟人说的。
  华蓉觉得应该把自己下午出差的事告诉老五,可是她却没有老五的电话。她无法通知
老五。她唯能做的,就是打开手机,等着老五晚上打电话去她家找不着人时,给她打手机
。华蓉想着便有些烦,两个人的交往,为什么她必须这么被动呢?
  刚吃过中饭,车便来了,华蓉急急忙忙地跟车而去。
  一个小时不到,车便行驶在江汉平原上。平原无山,高速公路的两旁绿野无边。间或
地有些小树散漫地立在田野上。树下偶尔会有一幢红砖的民房,孤零零地被绿色衬着,越
发显得鲜艳。华蓉想,老五说过好多次要与她一起出门,却从来没有兑现过。老五究竟是
个什么样的人呢?华蓉真是搞不懂,老五给予她这么多的关心和牵挂,却偏不肯让她见他
一面,难道他长相奇丑,害怕华蓉见后而厌恶他?可是不对,老五说过,每次他陪老六去
相亲,对方总是把他看中了,这说明老五的面貌是很讨人喜欢的。可为什么,华蓉就不能
见他呢?或者是他比华蓉年龄小得太多?华蓉想年龄算什么?见上一面又没打算要与他怎
么样,就算小二十岁又有什么好怕的?华蓉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千转百绕,百思不得其解。
郁在心里的闷气便在这拆解不开且驱之不散的问题中越来越浓。浓到一定程度,便形成了
愤怒。华蓉摸出手机,果断地把电源关了。
  十五
  华蓉从荆州返回家中时,天已经大黑。屋里三天无人,已经闻得到灰尘的味道。华蓉
将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顾不得吃饭,便开始做清洁。
  一个房间的地还没有拖完,电话铃就响了。华蓉心里“噔”了一下,心知这一定是老
五的电话。华蓉拿起电话,老五的声音果然嘶嘶啦啦地在耳边响了起来。听惯了这声音,
三天没有听到,华蓉突然觉得好亲切。
  老五说,你怎么回事?出门了招呼也不打一声,手机也不开,你这不是存心让人急吗
?我先还以为你病了,绕圈子打电话问了梅教授,才知道你去了荆州。为什么不开手机?
郁在华蓉心里的闷气还滞留在那里,迟迟未散,所以华蓉说,我觉得开不开都无所谓呀,
所以就没开。
  老五仿佛噎住了,半天没说话。华蓉也不说。华蓉想既然连面都不想见,打电话又有
什么意思?电话两头都沉默着。
  最后还是老五先开了口。老五声音低沉了下来。老五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想,我也
没话讲。华蓉作潇洒状地笑笑,说没话讲就没话讲口罗,我也无所谓呀。华蓉的话音一落
,老五那边便放了电话。
  华蓉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初没你电话时,我还不是一样过得!我从来也没有见过
你,现在仍然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你这么个人。华蓉想着,从从容容地拖地抹桌子,然后为
自己煮了一碗面。
  几天不在家,邮件将信箱都塞满了。华蓉忙不迭地收看邮件,回复邮件。有一封邮件
是钟瑛教授写来的。上面说,虽然你说你什么都没变,但我看得出,你在恋爱。只有恋爱
才会让你有这样好的状态。不过,我作为过来人,还是要提醒你,现在的男人都不是省油
的灯,你谨慎些,一定要弄清对方的底细。千万不要在一切情况都没弄清之前,就先动了
自己的感情。那样,最后受伤的就会是你。
  华蓉读罢笑笑,她想钟瑛教授未免自负,难道她华蓉精神状态好一点就是在恋爱?现
在的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恋爱,可精神状态照样可以很好。
  处理完邮件,十点已经过了。华蓉冲了澡,习惯地坐在沙发上,仿佛等着什么。结果
什么也没有。华蓉突然意识到,今天不会有电话了。她心里立即发空,但转念一想,没有
也好。华蓉想罢,便到阳台上,看外边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山。因为有灯光的照射,影影
绰绰地能看到树在风中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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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的世界里有着快乐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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