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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奔跑的火光——方方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3:12:2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第一章

    英芝想,我应该怎么说呢?

    英芝正靠墙而坐。在英芝正面的墙壁上,面对着她的是一行红色的字。不是血
写的。那字歪歪倒倒着,仿佛一个个散了架子的人。墙说:你为什么不爱我?!

    唉,这是一个没有逃出爱情魔掌的人,英芝叹道:如果能为爱情而死,也算值
了,好歹也曾幸福,而我却又是为了什么?

    高墙的上面,几乎快与天花板相接了,有一个窗口。它在白天总是灰白的,更
像有人贴上的一张方纸。英芝从来也没有看到阳光从那里路过。英芝不知道是不是
自己的眼睛根本失去看到阳光的能力。

    每一夜每一夜,英芝都觉得自己被火光追逐。那团火光奔跑急促,烈焰冲天。
风吹动时,火苗朝一个方向倒下。跃动的火舌便如一个血盆大口,一阵阵古怪的嚎
叫从中而出,四周的旷野满是它惨然的叫声。

    英芝说,让我一切从头开始吧。

    英芝一开口便泪流满面。让她说自己的故事令她心如刀绞。但英芝明白,她必
须说出一切,她若不说,就算她死了,那团火也永远不会熄灭。

    开始的日子是在秋天。

    对于乡下女孩英芝来说,一年四季中的每一个日子都平平淡淡。这一年她高中
毕业。英芝没考大学。大学对英芝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花费那么大的劲
头去读书又是何必?村里的春慧读得眼睛看路不清,而永根就如一个傻子,他们都
是英芝的同学。英芝常常为他们解决一些问题。比方夜里走路,春慧就要拉着英芝,
比方自行车掉了链条,永根就要求英芝帮他装上去。英芝觉得自己没有成为他们俩
的样子,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所以英芝没去考大学。她毫无沮丧之意。出了校门,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走进学校,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不去上大学是她本来
的心愿。

    英芝住的村子叫凤凰垸,离县城只十几里路。知道凤凰垸的人都说这里的人精
明。但凤凰垸却并没有因为精明而富起来。英芝的家境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上。英芝
的爹虽然在田里干活,可英芝的妈却在村口路边开了个小店铺,卖点柴米油盐,比
起那些光种田的人家,手上就要活泛一点。除了凤凰垸最有钱的三伙家之外,还真
说不出哪几户人家比英芝的家里更富裕。

    关于凤凰垸的精明都落到三伙一个人头上的老话,英芝小时候就听讲过。三伙
上学一直上到了县中。三伙当红卫兵一挥手人人都跟在他后面跑到汉口。三伙眼珠
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然后就赚一笔钱回来。如此之类。凤凰垸村里的人冬天没事干
时,最喜欢议论的人就是三伙。三伙的爹是个歌师,方圆十几里,有人家办红白喜
事,都请他上门去唱。红喜唱戏,白喜唱丧。日子再苦,从没见他家苦过。三伙的
爹死后,家里没人照顾,三伙就不再出门,三伙接下他爹的事情。三伙当然没他爹
唱得好,可那有什么关系?三伙自己拉起了一个班子,名字就叫“三伙班”。倘有
人要请唱班,只找三伙班就是。三伙骑个自行车,东村跑西村串,一家喊几嗓,吹
唢呐敲鼓扯胡琴打板的,一下子就找齐。三伙不吹不弹不拉不唱,只在当中抽头。
三伙嘴能说,又舍得做,结果做得比他爹名声还大。三伙在村里最早盖砖房。红瓦
白墙,屋中间吊着电灯,晚上灯一亮,明晃晃照人脸,看红了村里多少人的眼睛。
三伙的本事在于不管世道如何变化,他都能赚钱到手。英芝的两个哥哥,一心想做
三伙这样的人。下广州上东北,皮都脱掉三层,回来时跟出门时一样穷。其中一个
还闹下一身花柳病。三伙一边看得哈哈大笑,他笑起来像风声呼啸,那风从你头上
刮过时嘶嘶炸响,让人恍然觉得他的肠子正在被他一根根地笑断。英芝两个可怜的
哥哥只好在三伙的笑声中回到他们的老地方———一张麻将桌上。三伙说,干这个
的就别想干那个,干那个的就别想干这个。这是天数。你想改就改得了吗?

    三伙已经快四十八了。脸皮老得像英芝的爹一样。而英芝的爹比三伙大上十岁
不止。三伙指着自己的脸说,科学家说脑子里的沟沟坎坎多,人就聪明。我呢,脑
子里的沟沟坎坎已经长满了,脸上这些是从里面漫出来的。三伙总是这样唾沫四溅
地吹嘘自己。英芝从三岁起就讨厌他,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三伙却从不知道英芝对他的厌恶。英芝毕业的第二天,他竟颠颠地上门来找英
芝。

    心闲的英芝正在院里跟侄儿苕伢打扑克。

    三伙说:“英芝,回啦?”英芝没抬头,嗯了一声,又对苕伢大叫:“不准痞
牌。”三伙说:“英芝,玩这有么意思?一分钱也挣不到手。”

    英芝一翻白眼,说:“我又没想挣钱。我爹妈养得起我。”

    三伙一笑,说:“爹妈能养你到老?”

    英芝嘴上没说话,心想倒也是。苕伢说:“你管得着吗?我姑爱玩牌,么样?”

    三伙说:“要是有个赚钱的机会,你问你姑是玩牌呢还是赚钱?”

    英芝心里“咚”了一下,暗道那还用说,哪个不想赚钱呀。可英芝讨厌三伙,
没直接搭他的腔,英芝对苕伢说:“出你的牌,屁话少说。”三伙说:“不想赚儿?”

英芝说:“这种好事,哪轮得到我?一个大王。”三伙说:“要是轮到了呢?”

    英芝大声答道:“我干么事不赚?”

    三伙乐了,高声笑起来,又有嘶嘶嘶的声音从英芝头上拉过,跟拉锯子似的,
令她头疼。英芝说:“要笑到别处去笑。我听这声音就头疼。”

    三伙说:“好好好,下面我就说个让你头不疼的。”

    三伙说农村而今办红白喜事,唱戏哭丧没人听了。时代变了,老把戏没市场,
现在大家爱听流行歌。特别是听香港台湾的歌曲,哼哼哈哈的没个听头,可就是有
人爱听。所以他把三伙班人马全部换了。他投资买了一套卡拉OK,还买了喇叭,又
找了几个年轻人跟着唱。上月带着那些东西到柳家洼,哪晓得,台子一搭,音乐一
响,人群像水一样流过去。结果一连搞了几场,大受欢迎。听的人点歌点得忙不过
来。现在连江对岸的人都划船过来接。过个把月,高考公榜,那些有伢儿考上大学
的,必定要摆酒席,已经有几家到他这里来预约了。现在的价格,请一场五百块钱,
生意好时,就提到六百一场,加上点歌费,各人一摊,差不多唱一场一人可以赚大
几十块。

    英芝先只是听,听进去后,就觉得确实是个好生意。嘴上却还说:“你有人了,
找我干么事?”

    三伙说:“我那里有三个男伢,一个负责换碟,两个伢儿唱,倒也够。可是女
伢只一个。女伢少了,观众听起来没得劲,我晓得你的歌子唱得好,我有一回过年
听你唱过《九十九朵玫瑰》,唱得蛮好。你入不入伙?”

    --------



                第二章

    英芝心里惊喜万分。唱歌本来就是她喜欢的事。如果能像歌星一样又唱歌又赚
钱,那不更好?可英芝还拿着架子,说:“你拿我开心吧。”

    三伙说:“我开你么事心?今天下午就有一场,上场就有钱。你不信去一趟,
没拿到钱我围你屋爬三圈。”

    三伙的话说到这地步,显然也不是骗人。英芝忙说:“那好,我去。”

    三伙跟英芝敲定碰头时间,就走了。三伙一走,英芝立即把牌甩了。几十张牌
从空中撒落一地,气得苕伢一边捡牌一边骂:“你唱唱唱,唱了去死呀。这么好的
牌,白起了。”

    英芝说:“你咒我,我死后变成鬼也要撕烂你的嘴。”

    英芝说着便跑进屋里给自己挑套衣服。英芝的衣服没几件,上学穿的有,上台
穿的就没有了。英芝找不到衣服,就上灶房找她妈发脾气。英芝说家里再穷,也得
给姑娘买一套可以上身的衣服呀。英芝是家里的独女儿,一向在做妈的面前骄横惯
了。英芝妈说你哪件衣服都比我的好,怎么不能穿?英芝说没一条好看的裙子。英
芝嫂子见吵,就拿了她做姑娘时的一条裙子给英芝,说是她穿反正是小了,不如送
给英芝。嫂子的裙子是淡红色的,上面起着一些黄色的小碎花。领口尖尖着,背后
还有两根带子系成蝴蝶样子。虽然有点旧,可英芝穿上身后,倒也显得蛮好看。

    三伙一见英芝如此,眼睛就亮了,说:“好好好,会打扮最好了。”

    唱歌是在老庙村。因为村后有座老庙而得名。老庙村离凤凰垸有四十几里路。
老庙村村长给儿子办喜事,特地开了卡车来接三伙班。三伙在车上拿了歌单给英芝
看,问英芝会唱哪些。英芝看几眼,说差不多的都会。学校门口有几家卖衣服的店
铺,成天敞着喇叭放歌,想不会都不行。三伙说,那就点几首喜欢的。英芝就点了
《心雨》,点了《十五的月亮》,点了《千纸鹤》,点了《常回家看看》,最后还
点了《九十九朵玫瑰》。三伙说这支歌非得唱。所有的歌对英芝来说都熟悉不过。
换碟的男伢叫文堂。文堂说,正式唱之前,还是试着合一下,免得到时候跟不上。

    村长家的房子是一栋三层楼的砖房,面向马路的外墙还贴了明黄色的瓷砖。望
去比三伙家的房子还要气派。隔得老远,就抢人的眼睛。三伙说,村长就是村里的
皇帝,所以得用皇帝的颜色。三伙跑的村子多,他的话就是道理。

    唱班的台子搭在村长东屋的窗下,与大门稍稍错开。台子有两张大床那么大,
一尺半高,上下十分方便。这是三伙亲自设计的。底下是木条钉的架子,上面铺着
木板,由八块拼成,拼装拆卸都极其方便。搭好的台子上还满铺着红色腈纶地毯。
地毯很旧,不晓得是什么人淘汰给了三伙。音箱有两个,立在台前,正儿八经有麦
克风,撑在中间,就像领导作报告,有模有样。台子搭好,电源接通,音乐响起,
人就围了上来。

    这一切,都令英芝意外。英芝对三伙的讨厌仿佛也因此而改变。英芝对三伙说,
想不到真不错。三伙说,不是吹牛,方圆几百里内,就我这个班子最豪华。事情就
得这样做,请班子的人,讲的就是个排场。我这里就是要他讲个够。这样他才开心,
要不,哪个请你?

    英芝想,三伙就是有他的一套。

    人家办婚事,客来客往,三伙班就只管一曲接一曲地唱。喇叭放得很响,村头
村尾都听得见,站近了还有些炸耳。有人点歌,也有人献花,实在是很好玩。英芝
头一回上场,并没有紧张,反而觉得刺激,于是亢奋。一亢奋,就超常发挥。英芝
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唱得这么好过。一歌唱完,围观的人都使劲鼓掌。新娘还没有接
来,客人们都在聊天说笑,说得开心时,也乱七八糟地点歌献给某某某。献歌时把
人名一点,就会有大笑冲天而起。村长因了这些笑声,开心得要死。没结账就先给
每人塞了十块钱。三伙对英芝说,这十块中有五块是他的,这是规矩。

    村长的儿子朋友不少。一伙人反反复复地相互献歌。说笑打骂,把烟头丢得满
地,闹成一团。唱着唱着,他们就把一个高个子往台上推。推时还叫:就要和那个
穿花裙子的女伢对唱。那高个子不肯,使劲反抗。围观者都大笑着看热闹。一个黑
胖子说:“贵清,你只要唱了,昨晚上输的钱一笔勾销。”另一个光头的人也说:
“是呀,你只要唱一支歌,你输我的那笔钱,也算了。”

    叫贵清的高个子停下挣扎,说:“你们的话当真?”

    光头说:“哄你我就不得好死。”

    黑胖子也说:“哄你我就是个王八。”

    贵清就笑道:“光头和黑胖,你俩哄不哄我,照样一个不得好死,一个是个王
八。”

    贵清话音一落,台上台下的人都笑得一哄,英芝也笑了,她觉得这个叫贵清的
高个子说话蛮有水平。

    贵清一步跳上台来。他摸摸头,说:“唱么事?我还不晓得我会唱么歌。”

    台下就又笑。光头说:“就唱那个《明明白白我的心》,你打牌时唱过的。”

    这边一闹,围观的人更多。连进到屋里的客人们也都跑了出来。三伙高兴,忙
低声跟英芝说:“英芝,全靠你了。唱亲热点,效果好,点歌的人就会多。”

    英芝自是明白三伙意思。她上前伸手拉起了贵清的手,将他引到台中间。然后
让文堂起音乐。台下的哄笑声更高,连口哨也响了起来。

    英芝一往深情地对着贵清唱。但到贵清开口时,却发现他跑调跑得一塌糊涂,
根本无法把歌唱下去,而台下的哄笑已成狂笑,口哨亦更加尖锐。贵清一紧张,就
跟不上词了。英芝低声说:“莫紧张,你跟我唱。”于是英芝帮贵清唱了起来。英
芝唱时,时而作深情凝望状,时而将头倚在贵清肩头。媚眼丢得台下一阵阵鼓掌。
英芝以往上学时,放假回家,常下田帮妈妈干活。从那里学会了打情骂俏。这时候
在台上,她便轻而易举地运用起来。一曲唱完,又扭又撩,英芝已经把台上台下的
人都逗得兴起。台下的人便乱喊着:“亲个嘴!”“贵清,摸一把。”

    三伙兴奋得脸颊通红,连连道:“英芝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妖精。”

    点歌的人就更多了。音乐一下都不间断。一直到接新娘的小车开来,尚有许多
人不看新娘而要点歌,都说村长儿子结婚就是不一样,要热闹有热闹,要排场有排
场。村长被人赞美得发昏,晚上结账时便给了三伙八百块钱。而三伙也发了昏,当
下便掏了一张百元大钞给了英芝。加上点歌的四十八块钱和被三伙提成了五块的村
长小费,英芝这天一下就赚了一百五十三块钱。她惊呆了,她从来也没有拿到过这
么多钱,更加从来没想过钱竟是这么好赚。

    英芝知道,她的生活将因此而改变。

    --------




                第三章

    英芝决定去县城买一两条专门穿了唱歌的裙子。她看过电视。那里面唱歌的女
歌星都穿得很露。所以,英芝也要为自己买一条露肩膀的裙子。还要买一条上下脱
节,露出肚脐眼的裙子。她知道这样一穿上场,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欢迎。英芝把她
的想法告诉三伙。三伙一拍手说:“我正想跟你说这事。我这里贴你五十块钱,你
再买一条透明一点的裙子,里面的短裤买那种蛮小蛮小的三角裤,莫再穿乡下人的
大花裤头。城里人叫这是‘性感’,乡下就叫这‘勾人’。再买一点胭脂把脸上抹
一抹,嘴巴要搞得红通通的,好撩人。再把歌子唱得人心里麻痒麻痒,你就成功了。
英芝呀,我真没有看错你,你赚钱的前途大得很呀。”

    英芝心里十分高兴。她拿过三伙的五十块钱。三伙把钱递给她时,笑道:“英
芝呀,我以前还不晓得你这么骚哩。”

    英芝拿着钱往村外走,走时想,我骚不骚关你屁事,你这辈子也莫想占到我的
便宜。

    英芝在县城的精品屋很快就买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英芝为砍价花了两个多小时,
结果她大获全胜。全部东西加起来,也没花到一百块钱。英芝觉得真是太划得来了。
一高兴,又为自己买了两件粉红色绣着金丝花边的胸罩。胸罩亦当即试过,试好就
没有摘下来。走出店门,挺胸昂头,英芝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好的感觉。

    英芝在县里的银行办了个存折。她存进了一百块钱,是定期。红色的小折子从
她的手心一直烫到了心里。她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更好,最后她将它插在了胸口。
新穿的胸罩紧紧地绷着胸脯,比口袋更保险。英芝放妥贴后,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县
城的大马路上。她能感觉得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英芝是她家唯一一个有存
折的人,而且她走出校门才只几天!而且她并没有出半点的劳力!英芝想,这是什
么?这就是说她有本事!本事是天生的,而不是学来的。这么想过,她就为自己的
生命感到无比骄傲,觉得整个县城大马路上的人都在向她羡慕地张望,于是她走路
时胸脯就挺得更高了。

    英芝打算坐车回家吃中饭。在县城的汽车站,有人喊她,她回头一看,竟是那
个老庙村与她同台唱过歌的高个子贵清。

    贵清推着一辆新自行车。他在望着英芝时,脸上有一种惊喜交加的表情,这表
情好让英芝心生得意。

    贵清说:“你进城买东西?”

    英芝说:“是呀,你这车,刚买的?”

    贵清说:“可不。打那天上台唱了歌后,手气就特别好,这几天天天都赢钱。
赢了钱就想到你们凤凰垸去找你玩。全靠你那天帮我转了运。不过到你那边太远了,
我就想反正迟早要买辆车,干脆用这些赢来的钱买下好了。”

    英芝就笑了,说:“瞎扯!你是看到我才这样讲的。”

    贵清认真道:“王八乖乖儿才瞎扯,真话是想要去凤凰垸的。”

    英芝又笑了起来,声音格格格的十分清脆。英芝说:“那你肯定就是个王八乖
乖儿。”

    贵清被英芝的笑声撩得耳朵发烧,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耳朵,然后也笑了,说:
“你吃过饭没有?”

    英芝说:“没有呀,你是不是想请客?”

    贵清说:“你要肯陪我吃饭,我就高兴狠了。”

    英芝想,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么事不吃他一顿?想好就说:“好呀,我这
个人最喜欢别人请我吃饭。”

    贵清高兴道:“那好,我以后就多请你。”

    车站旁边正好有一家名为“好再来”的小餐馆,两人便走了过去。餐馆人不多,
靠里的墙角正好有一张两人坐的桌子,贵清说:“这里最好,就像是正等着我们来
吃似的。”

    英芝说:“你想得美呀。”

    贵清让英芝点菜,贵清说只管点。英芝想就算你赢了钱,又能赢多少呢?便随
便点了两个小菜,一盘炒豆腐,一盘炒肉丝。贵清看了就笑,说:“吃这些菜?你
还不如回去吃好了。”于是他拿过菜谱,点了一盘椒盐虾,又点了一盘红烧野兔。
贵清说这家的红烧野兔做得特别好,他跟友杰一起来吃过一回。友杰就是他们村长
的儿子———那天结婚的那个。

    英芝从来没有在外面餐馆吃过饭,以前在学校就是食堂蒸饭,自己用瓶子带点
菜去吃,回家后,也没哪个想起来应该到餐馆吃回饭。直到这天英芝饱饱地吃了一
顿餐馆,才晓得餐馆的菜真是比家里的菜好吃一千倍。英芝全副精力都放在吃饭上,
而贵清却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贵清说他中学毕业就回家了。他家就他一个儿子。
另外再有一个妹妹,正在县里读高中,住读。他家在村里条件不错,因为他爹特别
能干,种了个果园,所以在村里也算是个富足人家。他自己有时出门帮人做装修,
有时懒了,不想做事,就在家里帮帮他爹的忙。他家的果园里梨子长得特别好,是
那种外表不好看,可是甜得不得了的梨。每年夏天能卖不少钱。他爹把卖梨的钱都
存着不动,准备给他娶媳妇。贵清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望着
英芝。英芝心里觉得好笑,心道,未必你请我吃了这一顿饭,就想要我嫁给你?英
芝不理他的目光,大口地吃着兔子肉。嘴里故意不停地说:“好吃,我还不知道兔
子有这么好吃哩。”说完她想,可怜的兔子,还不晓得你是一只黑的还是一只白的
呢。

    吃过饭,贵清就对英芝说,不必坐汽车,就十几里路,他骑车搭她回去就行了。
英芝一想,这也不错,还可以省下几块车钱,便立即同意。英芝就坐在了贵清的车
架上。

    秋天的原野,风光自然是极美的。坐在自行车上看风景跟汽车里看风景到底不
同。碰到好玩的地方,立马就可以下来玩玩。就这么玩玩走走着,十几里路走了两
三个钟头还没有走完。

    几近凤凰垸时,英芝让贵清下了公路拐进小路。英芝说小路要近好多。但没料
到,前两天下过一阵透雨,接下来又出了大太阳。小路的泥泞遭太阳一晒,坑洼不
平,泥硬如刀。自行车上去颠簸得厉害。英芝坐在车后,几次要被颠掉下来。英芝
说:“我不行了,受不了了。”

    贵清说:“走走也好呀,你不晓得,我骑在车上只担心呀。”

    英芝说:“担心么事?”

    贵清便一副痞脸地望着她,笑道:“你真想晓得?”

    英芝说:“么事?”

    贵清说:“我担心我老弟叫我和车座板两头一挤,挤成废品了。”

    英芝莫名其妙道:“关你老弟么事?你不是光有一个妹子吗?”

    贵清就哈哈大笑起来,说:“英芝,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的呀?”

    英芝的脸一下子红了,仿佛周身的血一起涌了起来。英芝说:“你跟我邪,我
不理你了。”说着,英芝便往前跑。

    贵清忙推着车跟在后面追。贵清说:“英芝,开个玩笑,何必哩。”

    --------




                第四章

    英芝跑了一阵,跑不动了,就停了下来。小路到此已经绕到了河边。过河就是
凤凰垸。英芝想,反正也到了家,打个招呼让他回去好了。

    贵清推着车跑不利索,停下时,直喘粗气。胸脯便一鼓一鼓的,气息又浓又长,
一直扑到英芝脸上。英芝不知道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浑身热血沸腾似的。仿佛这股又
浓又长的气息是一把火,把她点燃了一样,突然她就不想赶紧回家了。

    贵清说:“你们村的风景蛮漂亮,不过我们村的风景也蛮好。”

    英芝说:“你们村的风景好关我么事?只要我们村的风景好就行了。”

    贵清说:“我们村的风景好,你就愿意到我们村里去呀。”

    英芝说:“你们村一村邪货篓子,我才懒得去哩。”

    贵清就笑起来了,说:“我就是那个顶大的邪货篓子,对不?”

    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又么样?”

    英芝说话时斜着眼睛瞟着贵清,神态妩媚又风骚。贵清心里一阵激荡,将自行
车斜倒在地上,说:“那我就认这个账。”说着就走过去,伸手把英芝一搂。英芝
立即就软了。她想挣开贵清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动。她想打贵清,可是手也没
劲抬起来。她还想骂贵清,结果大声喊叫的话到嘴边却变成蚊子声。

    太阳这时刻开始往下落了。虽然立过了秋,可秋意并不深浓。河边的杂草在阳
光下依然显得青青葱葱。下山的阳光一寸一寸从贵清和英芝身上抚过,然后消失在
云中,黄昏的意味随阳光的远去而越来越深重。当贵清和英芝的身体分开时,天已
经开始黑了起来。贵清和英芝都软软地躺在灰蒙蒙之中。

    好半天,英芝才说:“你这算不算强奸?”

    贵清说:“你比我的劲还大,我还准备说是你强奸我哩。”

    英芝想想适才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她原先听人说起过男女偷欢的事情,但
从来也没有觉得会这样有趣。笑完后,说:“反正是你勾引我。”

    贵清见她笑,也笑了起来,说:“有一点。因为我蛮喜欢你,那天唱完歌我就
想,我要是找你做老婆,有多好。”

    英芝说:“你想得美。我的聘礼重得很。要有房子,有电视,有冰箱,嗯,还
要有洗衣机,对了,还要有一套卡拉OK机,我最喜欢唱歌了。怎么样?你拿得出来?”


    贵清说:“我只好把我自己卖了,一块一块地割肉,到县里去卖。”

    英芝哈哈大笑起来,说:“就你那几两肉,未必比我家圈里的那头猪更卖得起
价。”她笑时两肩抽动着,胸脯上下起伏,有如波浪。

    贵清也大笑起来。笑完,他想,英芝真的是很美呀,我这辈子要能娶她做老婆,
就是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人放进油锅里煎炸,也值得呀。

    笑声就随今晚的风,贴着河边,飘到对岸。那边的炊烟已经散了,已然有灯光
从村边人家的窗口放射出来。英芝心情愉快,她想,哇,好开心呀,这就是美好的
青春吧。

    英芝从来也没打算嫁给贵清,因为她现在还不想嫁人。英芝觉得在三伙班唱歌
很是快活,而且也能挣钱。虽然三伙班不是每天都有人请,可只要被请,她便能赚
钱。英芝仔细算了算,如果每个月只唱四次,按第一次挣的钱数来算,她就能挣六
百多块钱。就算少一点,至少四百是能挣到手的。英芝每个月给家里五十块剩下的
自己都存起来,一年下来,她就有几千块钱。对于英芝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
英芝一想到明年此时,她就是几千块钱的主人,就由不得开心万分,睡到半夜,也
会为此而笑醒。

    冬天在英芝欢乐的心情中到来。虽然每次跟着三伙班出门唱歌,搭台和乘车以
及顶着冷风一唱就是一天,并不见得就是件轻松的事,可是,英芝仍然觉得一切都
那么美好。她在家里的地位也因为每月交钱的缘故,越来越高。英芝的妈常常堆起
满脸的笑,说:“我家英芝就是精,幸亏没有去上大学,要不就跟村头春慧一样,
成了个赔钱货。”英芝每次在母亲说这话时,都会快意地笑出声来。她想,可不是
这样?

    一天,风很猛。英芝上厕所。厕所是露天的,几块木板搭在猪圈一侧。风从板
缝中穿过来,刺得屁股皮肤很疼。有时来月经时,手指冻得换纸都不方便。英芝蹲
在两条架空的木板上时,无意间想起,这个月她的月经没来。英芝突然就紧张起来。
前年英芝的二嫂怀孕时,英芝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怀孕了,二嫂说,不来月经就是怀
孕了。蹲在冷风中的英芝瞬间想起了二嫂的话,想完她浑身涌起鸡皮疙瘩。

    英芝不敢到乡里卫生所去。她专门跑了一趟县医院。令英芝万分沮丧的是:她
果真是怀孕了。英芝有些发懵。她同贵清的偷欢,也没几次。虽然贵清常来找她,
但多数时候都好几个人在一起玩,想私下里有什么事儿,也不太方便。只那一次,
英芝到方家台唱歌,贵清也跟了去。英芝去上厕所,贵清便跟在后面。贵清急吼吼
的,死皮赖脸拉了英芝到一户人家的树林子里,两人匆匆忙忙地凑合了一次,前后
只几分钟。这次令英芝感到非常不愉快,英芝厉声地吼了贵清,她说:“你怎么像
个流氓?!”

    英芝知道,麻烦就是出在那一次。她想想就觉得生气。恨不得找到贵清一刀剁
死他。英芝出了县城径直就去老庙村找贵清。贵清正跟人打麻将,一见英芝,喜出
望外,甩下麻将就屁颠颠地跟了英芝出来,英芝闷头往前走,贵清就跟在她后面,
一直走到村口的树林子里,英芝方停下了脚步。

    贵清说:“我当你再也不肯理我了哩。”

    英芝没好脸色,说:“你当我想理你?”

    贵清嬉笑道:“不理我,你上我们村来干什么?肯定是想我了又不好意思说是
不是?这林子是个干事的好地方哩。”

    英芝说:“是你妈个屁!”

    贵清怔了怔,说:“怎么了?找上门来就为了骂我?”

    英芝说:“骂你我都不解恨。”

    贵清说:“叫你妈晓得我睡你了?”

    英芝还想骂他,可转个念想,骂他又有什么用呢?她缓和了语气,说:“比这
还差。”

    贵清说:“你另找了男朋友,被那男人晓得了?”

    英芝说:“我找你个头呀。我这个月没来红!”

    贵清说:“你们女人的那号脏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英芝恼怒道:“怀了你的杂种才不来的,你说跟你相不相干?”

    贵清大惊,“什么?你怀伢了?我的?”

    英芝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不是你的是哪个的?”

    贵清立即踢脚拍掌地大笑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老子一放一个
准。”

    英芝说:“你开心,我怎么办?叫人晓得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贵清说:“你是我儿子他妈,我哪能让你没面子?嫁给我就是了。”

    英芝冷冷一笑,说:“你打算拿什么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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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贵清想起英芝曾经说过的话,他有些丧气,可在转眼间,他想起了什么,立即
眉开眼笑。贵清说:“拿我儿子呀,他还不能抵你那些什么电视机洗衣机吗?”

    英芝正思考还能要找贵清提些什么要求,突然听到“儿子”两个字。一股异样
的感觉爬上心头,不知是仇恨还是欢喜。她冷冷道:“你倒是有一手。”

    贵清见她如此,倒是笑了,笑着的脸上有些痞气。贵清说:“这也是没办法呀。
我看你还是趁早嫁过来好了。”

    英芝恼怒道:“你休想!”

    贵清脸上还是在笑,“那我倒要看你怎么办。我有什么打紧,你是个女人,女
人跟男人不一样。你自己也晓得,女人没结婚就大了肚子,脸面往裤裆里夹呀?”

    英芝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想要破口大骂,可又回味贵清所说,她是个女人。是
呀,英芝有些伤感地想,她不过一个女人。所有风流债中,都是男人起事,女人遭
罪,仿佛历来如此。倘贵清耍赖,不认她这个账,她又该怎么办?一想到她走到哪
里就被人指指点点,英芝便不寒而栗。看看贵清那张洋洋自得的脸,她原本塞在满
心的愤怒竟平了下去。涌在心里的却是一股淡淡的悲哀,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贵清在英芝伤感的时候,趁机又一把搂她到了怀里,用一种格外温柔体贴的声
音说:“算我求你,嫁过来好不好?”说完便动手动脚。英芝被他的温柔所动,心
想已经是他的人了,不由他又能怎么样?

    腊月二十八,天气阴阴的,看上去像要下雪。就手一推房门,寒气便扑面而来。
风也好猛,刮过来一阵,就像一大群狼从身旁呼啸而过,令人心里无端生出怯意。
就在这天,英芝嫁到了老庙村。孩子在肚子里已有两三个月,自己不嫁不行,英芝
心情上很是无奈。因了这个,她也无法在聘礼上讨价还价。

    贵清家也请了三伙班的人马。三伙在跌脚长叹英芝活活糟踏自己过后,所收费
用也几乎低了平素的一半。三伙班在老庙村整整唱了一天。傍晚时分,英芝坐着贵
清借来的拖拉机吹吹打打地进了老庙村,一到村口,她便听到那些熟悉的音乐,刹
那间英芝热泪盈眶。

    这天夜里,贵清喝多了,醉醺醺进入新房,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自然也没有跟
英芝亲热。英芝躺在充满酒气的新床上,想着自己走进这里的过程。想到半夜,泪
水湿了枕头。

    没花多少钱就娶回一房媳妇,贵清的爹妈脸上并未显出多少笑意。对英芝的态
度也是淡淡的。英芝看得出来,心里便有些不悦,不悦之中更有一些奇怪。英芝问
贵清,说我又没让你家破费,你爹妈怎么还不高兴我?贵清吭吭吧吧半天,却还是
说了实话。贵清说:“我爹说一个媳妇这么便宜,怕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我妈也说,
会不会是有病才这么贱的吧。我跟他们解释了半天,他们都不信。”

    贵清的这番话,气得英芝一口血差点喷了出来,直恨不能喝毒药。英芝当即便
拍着床帮同贵清吵了起来。英芝说:“我是便宜货么?我赚的钱你爹妈见都没见过
那么多。我嫁到你家,是我这辈子倒霉。我碰上了你,就只好自己把自己贱卖掉。
你家好歹也要领个情吧?倒说这种不是人的话。”

    贵清说:“吵个什么呢?我都替你解释了。老人嘛,看到自家娶媳妇跟别人家
的不一样,总归是有点闲话的。我大伯家比我家的家境还好,他家的老二娶媳妇硬
是用我堂妹子换亲换回来的。我爹妈本来也为我的亲事愁得不得了,一天只吃两顿
饭,替我攒钱。还说如果攒不出钱来,也就只好拿我妹子去换亲。还好,我碰上了
你,没花多少钱你就肯上门。这事有些突然,我爹妈一直还没拐过弯来。闹不清我
家媳妇怎么没花钱就肯过门。就这简单,你听着不就是了?”

    英芝更加气炸了肺,却什么也说不清,吵吵嚷嚷地一通大闹。贵清解释烦了,
也不再赔小心,倒是懒懒地有一句无一句地搭腔,一副嫌麻烦的架势。英芝吵痛了
嗓子,人也累了,肚子也隐隐地有些疼,怕坏了孩子,便不敢起劲往下吵。歇下嘴
不说什么时,就立即觉得婚姻真是没意思透顶。贵清比她想象的要无趣一万倍,而
公婆转眼间在心里已是仇人。

    英芝在台上会做戏,在过日子中却不会。她心里存有对公婆的怨恨,相互见面
时,脸上便露不出好颜色。说话时常阴一句阳一句。村里稍有鸡飞狗跳,英芝便跑
出门看热闹。回来后自顾自地唱些你爱我我爱你的歌,一副全然不把公婆放在眼里
的派头。

    公婆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本是长辈,媳妇嫁进来,就得垂眉低眼伺候他
们,就得烧火做饭挑水劈柴喂猪喂鸡,就得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做事做得身影像旋风,
就得隔三岔五向公婆请安递茶倒洗脚水,这才叫媳妇。否则娶你回来做什么?光娶
你回来生个崽?只要儿子有本事,找哪个娘们生崽还不一样?一个家里有公婆有男
人有小姑子,哪能由得你个小媳妇这样嚣张?这样想过,公婆两人便也把脸色挂了
出来。本来正同女儿说说笑笑,一见媳妇,脸皮立即拉长。英芝夜里便对贵清说:
“每天我一出门就先见到两匹马。”

    贵清说:“我家哪来的马?”英芝说:“你没看你爹妈的脸呀,比马脸还要长
哩。”

    贵清这时就只说了一句:“他妈的!”不知是说英芝的刻薄还是骂他爹妈的马
脸。

    夏天刚过完,英芝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哭声嘹亮。公婆新
添了孙子,高兴得屋里屋外不知道忙什么好。上医院看孙子时,孙子被英芝抱在手
上,公婆的马脸一齐变短。两个花白的脑袋凑在一起看孙子小小的样子。糙手在小
脸上刮来刮去,乐得嘴都合不拢。英芝却仍然一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嘴脸,心想,
我给你们生了孙子,看你们还敢给我脸色看?

    轮到英芝回娘家了。这是生了孩子后头一次回娘家,英芝不想自己太窝囊,便
涂脂抹粉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说已是孩儿的妈,可英芝并未满二十岁,脸色红
扑扑的,如果不看因喂奶而鼓胀胀的胸脯,她依然一副青春少女的姿容。英芝对着
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看着看着,便禁不住叹息。觉得自己本应该有一个漫长而快
乐的青春年华,她可以随着三伙班走乡串垸地到处唱歌,说不定她就能唱成一个人
见人爱的歌星,就算那不成,她也可以多谈一阵子恋爱,身边有三五个男人追求,
与他们一起打情骂俏进城狂街,不也是快乐无比的事?然而……然而……然而她却
偏偏糊糊涂涂地怀了贵清的孩子,自己这辈子青春仿佛就在不经意间给断送掉了。
英芝抚着自己的脸,心里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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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英芝正想得云天雾地,儿子哭了起来。儿子名叫贱货,是公公起的名字。起先
英芝不干,说凭什么我儿子是贱货?公公嘴一撇说:“老规矩都这样,起个贱名字
好养儿,名字一金贵,就要伤儿身,你懂不懂?”婆婆一边还帮腔,说:“我们贵
清小时候就是叫苕伢,过了十八才叫贵清,你看他长得几多壮?”英芝气得直咬牙,
不想顺从公婆之意,可又怕万一叫个金贵的名字真的会有伤儿身,便又忍了。忍下
之后,心里却像是给套了双小鞋,鞋里又进了颗大砂粒,硬是硌得慌。

    贵清进屋来,说:“嗯,好臊。英芝,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英芝没好气道:“你肯定是没好事的,说!”

    贵清说:“那不见得。是这样,我爹妈盼孙子盼了好久,你生了贱货,他们高
兴得不晓得怎么办好,想要跟我们带贱货,你说呢?”

    英芝心想,你们以前嫌我,现在倒来求我了?我就是不让你们如意,怎么样?
想罢便说:“休想。儿子是我生的,凭什么交给他们?想带孙子自己生去。”

    贵清笑了,说:“我妈要生就是生儿子,哪能生得出孙子?这家里,除了你,
哪个又有那本事?”

    英芝没笑,一个心眼认准了就是要跟公婆两人顶着。英芝说:“我管什么儿子
孙子,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养,他们别想碰。”

    贵清说:“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犟?我爹妈替我们带伢,那我们多省事?起码这
屋里臊味都没了。贱货这个狗东西,屎尿不晓得几多。”

    英芝说:“屎尿多也是我的儿,我喜欢。怎么样?”

    贵清叫英芝这么呛过几口,也不悦了,说:“好好好,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过到时候你带伢带得叫苦连天莫要找我。我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好好的事,叫
你享福你不享,真他妈的是贱货的妈。”

    英芝因要回娘家,不想跟贵清吵。吵翻了两人垮着脸,回到娘家也没面子。英
芝便不多说,只“哼”了一声,抱起孩子出了门。出大门后回头看贵清跟没跟上来,
这时便看到公公婆婆眼巴巴地站在门口向她这边张望,脸上有点可怜的样子。英芝
知道他们在望贱货,心里越发得意,把手上的贱货又搂了一搂,低下头,在贱货的
小脸上“叭叭”地亲了几响,然后胸一挺,自顾自地往村外走去。

    英芝和贵清回到娘家里,已是中午。英芝的爹妈和哥嫂都来看贱货,都说这小
子名字叫得的确是贱,可鼻眼倒也都是福相。贵清和英芝听得满脸是笑。三伙也来
了,递了一百块钱,说是给贱货的,算是见面礼。英芝爹妈见状,忙不迭地留三伙
一起吃饭。

    家大口阔,吃饭时,桌子就摆在堂屋。一摆就是两桌。贵清跟英芝的哥哥上桌
就干起酒来,连吼带拉的,煞是热闹。贵清是个闻不得酒的人,一闻就非要喝,一
喝就要往醉里去,一醉就不知云里雾里,嘴里没有谱,胡说又八道,引得旁人哈哈
大笑不止。英芝坐在另外一桌,听得贵清嘴没遮拦心里发烦,却也无奈。

    三伙是长辈,也不喝酒,跟英芝以及英芝的爹妈坐在一桌,边吃边闲谈。英芝
不断问及三伙班的事,啥时啥地演了几回,拿了多少钱诸如此类,问过也不时地轻
叹一口。三伙自是狂吹一通,吹完也为英芝过早离开三伙班而长叹一气。英芝的爹
妈对三伙班唱些什么歌毫无兴趣,却是不断地问及亲家的家事。英芝说起公婆,话
就特别多。夹枪带棒地攻击一番后,自然也提到公婆想要带贱货的话。英芝说:
“我就是不让他们碰一下孙子,气死他们。”

    三伙说:“英芝呀,要我说,你叫是做些苕事。你赶死赶活地赶去结婚生伢,
是一大苕事,再又硬着头皮不让公公婆婆替你带伢,是又一大苕事。”

    英芝说:“怎么是苕事?我反正不想让他们开心。”

    三伙说:“一个人硬气是好,可是要看这口气硬得有没有用。你这就是硬得一
口没用的气。你不让公婆带贱货,你就得自己带。你自己带,就是受累,就得被贱
货拴在屋里,哪里都去不了,就像一根绳子拴了只羊一样。贱货就是那根绳子。”

    英芝想想,说:“他们对我那样不好,我凭什么让他们开心?”

    三伙说:“你何必这样想?你管他们开不开心,你让你自己开心就好嘛。公婆
替你带了伢,你想怎么出去玩就怎么出去玩,潇潇洒洒的。高兴了,还可以到我班
里来唱歌,给自己挣几个零花钱,你有什么不舒服的?”

    三伙这么一说,倒是点拨了英芝,英芝心想,对呀,我管他们开不开心,我自
己开心不就行了?再说要还能回三伙班唱歌,岂不是又让青春回来了?

    英芝忙说:“我还能回三伙班?”

    三伙说:“那有什么不行?你嗓子又没坏,脸盘子还是年轻漂亮,只把腰身减
点肥,跟以前有什么两样?”

    英芝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连声说:“真的?真的?是真的?”

    三伙哈哈大笑起来:“真不真我说了不算,你叫你爹妈说。”

    英芝妈忙说:“我家英芝就是水灵,生了伢也不像个媳妇样子,硬是还像个大
姑娘。”

    英芝爹却说:“怕不好吧,嫁出去了,要随人家。公婆肯定不会高兴自家的媳
妇在外面抛头露面。我看你还是算了。”

    英芝说:“我怕什么?我嫁过去他们就嫌我,我偏就是要他们不高兴。”

    贵清那边已经醉得趴倒,连胡说八道的能力都没了。英芝让她哥哥把贵清扶到
房间,放在床上。贵清似醉得有些难过,哼了几声,英芝厌烦地瞥了他一眼,也懒
得上前细观。她自顾自地翻开她做姑娘时用过的小木箱,把几件唱歌时穿过的衣服
找了出来。

    才只几个月,衣服上已经有了点湿霉味。色泽倒如以往一样鲜艳明媚。尽管天
很冷,英芝仍然忍不住拿到身体上来比试。她一件件脱下棉袄,脱下毛衣,脱下棉
毛衫裤,脱得只剩胸罩时,她开始打哆嗦。在哆嗦中她将裙子套上了身。然后便对
着镜子前后地照着自己。胸脯处更饱满了,顶得裙子胸围没有缝隙,乳沟因了这个,
显得更深奥。英芝想这样才更出效果。倒是腰腹处略紧了一点,但也没太大关系。
她穿它们在身上,仍然格外美丽。英芝对着镜子,妖娆柔美地做了几个动作,又扮
出迷人的笑容,摆了几个姿势。

    顿然间,她有了信心。她想,就把贱货给你们吧,我有我自己的开心。

    英芝从娘家回来的当天,就感冒了。她估计是那晚上试衣冻凉了的缘故。贵清
格外关切地为英芝倒水喝药,又半抱半扶地弄她到床上躺着,然后说免得把感冒传
染给了贱货,便将贱货抱出屋交给了英芝的公婆。英芝冷眼看他做这一切,可因自
己心里有了底牌,也就顺水推舟,不多说什么,一副病得没气力的样子。

    --------




                第七章

    贵清见英芝对抱走贱货也没有什么反应,脸色倒是比往日开朗,知是她接受了
这个事实,也就松下一口气,立即就回到他以往的生活程序中去。白天跟村里的哥
们儿出门逛荡,晚上便喝酒打牌,家里的事一咕噜都甩给了英芝。

    英芝把贱货交给公婆后,除去给贱货喂喂奶,她基本不管贱货的事,连夜里贱
货也是跟奶奶睡在一起。英芝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天日子,第三天,公公就叫她到果
园里去干活。公公说:“你婆婆给你带伢,你没事干,得干活去。”

    英芝吃了一惊,说:“怎么要我干?贵清呢?”

    公公说:“贵清从小就没干过那些活,他不会干。”

    英芝冷笑一声,说:“我从小也没干过那些活,我也不会干。”

    公公说:“你不会干可以学会。”

    英芝说:“那贵清怎么不学?”

    公公说:“贵清不肯学。”

    英芝说:“那我也不学。”

    公公垮下脸来,说:“你说的什么话。贵清是个男人,男人这年龄是该他吃吃
喝喝玩玩的年龄。要不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哪个瞧得起他?你是贵清的女人,你就
要学会心疼他,要他做人有点面子。”

    英芝说:“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男人玩,女人也要玩。女人干活,男人更
要干活。”

    公公几乎是吼了起来。公公说:“哪有这个事?你到村前村后看看,哪个家的
女人不干活?哪个家的男人不玩玩?等我死了这个家就得靠他撑,他这个时候不玩
到时候哪有玩的?”

    英芝说:“哪有这种道理?”

    公公声音更大了,几乎有点暴吼的味道。公公说:“我家从来就是这个理。你
进了这个家,就得服这个理!”

    婆婆一直抱着贱货倚着门框观看,此一刻也开了腔。婆婆说:“等你儿子娶了
媳妇,媳妇给你生了孙子,你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了。做女人的就得这样。我这辈
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你是女人,你要像个女人样子。”

    英芝没见过公公这种阵势,心里到底有些怯,便不敢再回嘴。心里先怒骂公公,
骂完又骂婆婆,暗想道,我凭什么要跟你这辈子过得一样?我凭什么不能换一种活
法?女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个屁呀。

    英芝虽说一千个不情愿,却也还是跟着公公出门了。外面的风很冷,呼呼地一
直能吹到人心里。果园在村外,沿着河走好几里路。河边的草都枯黄着,没精打采
地趴在地上。冷风贴着河面,掠过枯草,嗖嗖地往脖子里钻。英芝没戴帽子,也没
戴围巾,为了漂亮,棉袄也是薄薄的,结果叫风这么一吹,冻得几乎想要缩成一团。
英芝便在心里更加使劲地骂着公公婆婆。正骂时,走到了她和贵清曾经做爱过的林
子,千般的往事涌上心头,她便掉转了枪口,开始骂贵清,直骂得自己心里疲惫。

    要命的是果园里也没什么事,公公绕着果园转了几圈,也不搭理英芝,然后闷
头剪枝。英芝插不上手,站着没事又受冻,便说:“没我事情,我到棚里去了。”
公公也没说话。英芝鼻子里哼了一下,朝草棚扬长而去。

    草棚平日也没人住,只是在挂果时,怕人偷窃用来守夜。因棚内无人,似乎是
有狗来过,更可能是有野合的男女来过,里面乱糟糟的,恶气扑鼻。英芝走到门口,
还没踏进去,就被里面的臭气呛得连退几步。英芝扭头看了看公公,公公依然低头
剪枝,眼睛根本不朝这边张望。无奈的英芝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门边有一把竹帚,
便只得拿了竹帚捏着鼻子走进草棚,草草地将棚里的污垢清理了一下。

    英芝想,原来你们带贱货是为了这样整我,是想要我给你们当长工。呸!英芝
想着不禁恨恨地想要咬碎自己的牙。

    三伙来找英芝时,英芝还没从果园回来。三伙环视了一下英芝婆家,觉得英芝
真是吃错了药,凭了她的面孔怎么也犯不上嫁到这样的家里。贵清家毫无富裕之气。
屋子已经老旧了,起码是贵清爷爷辈的,院子也有些破,墙角堆了些旧砖,仿佛准
备砌屋用。

    英芝的婆婆抱着贱货坐在院子里。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花鼓调。三伙认出了贱
货,上前打问英芝在不在。

    英芝的婆婆不说英芝在否,光是盯着三伙的脸盘问。问得三伙恼了火,大声说:
“知道不?英芝管我叫叔。英芝嫁给你儿子那天,是我三伙班来唱的堂。少收你家
一半的钱,你搞清楚了没有?你拿我当奸夫呀。”

    幸而贵清输了牌,回来拿钱,看见三伙正发脾气,才给解了围。三伙问清英芝
去果园干活了,而贵清却在外面打牌,气得脸色发青,冲着贵清说:“英芝嫁给你,
是你的福,你个大男人,自己一边玩儿,怎么倒让她在这天里出去干活?”

    贵清忙作揖不止,说是不晓得他爹让英芝干活去了,其实这大冷天里,也没啥
非干不可的活儿。

    三伙懒得跟贵清多说,丢下一句话,说:“叫英芝明天早上十点到黄叶洼去,
莫忘了带上台的衣服。”说完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贵清一连几天都输牌,家里一点钱都叫他送到牌桌上。眼下的几局,他又输了,
欠着人家几百块债。贵清原本想找他爹妈借一点,可听三伙这一说,便改了主意。
贵清知道英芝一旦出门唱台,就会赚回不少钱,还他的债务绰绰有余,立即有一种
心花怒放的感觉。贵清一开心,便立即追着喊:“我家英芝可以分多少钱?”贵清
正笑得欢时,英芝回来了。英芝听到贵清的快意大笑,想到自己天寒地冻着出门干
活,一股怒火恨不得立即喷到他脸上。贵清见英芝进屋,没等她开口发火,便欢啸
一声冲上前,用一种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说:“英芝呀英芝,我的财神爷爷,你终
于回来了。三伙叔来找你啦!”

    英芝正垮着脸想要发火,一听三伙来找过她,想要发出的脾气倏然间消失。英
芝忙问:“三伙叔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事?”贵清说:“当然说了。他让你明天早
上十点直接去黄叶洼。肯定是让你去三伙班唱堂会。你得跟他把价谈好。”

    英芝惊喜万分,“真的?明天就去唱?”

    贵清说:“我哄你做什么?今天你早点睡,明天唱起来有精神。我头一个支持
你。”

    英芝知道他的用意,眼睛一翻,说:“你以为我挣下的钱会给你去打牌?我劝
你莫做这个秋梦!”

    贵清不敢回嘴,怕惹翻了英芝自己果真是一分钱好处都没有。忙痞着脸笑道:
“我不做,坚决不做。我连春梦夏梦冬梦都不做。”贵清说时想,到时候家里有了
钱,你还能不替我还债?我是你的一家之主,就是你的主人。而你只不过是我的女
人。连你人都归了我,你的钱还能不归我?这么想着,贵清心里十分踏实。

    虽然干了一天的活,肚子里憋了一肚子气,可英芝心情还是十分愉快。她也不
想跟贵清弄得太僵,因为出去唱堂会,还必须靠贵清支持。晚上,当贵清呼呼地睡
着之后,英芝突然觉得,今晚是她嫁来老庙村后心情最平静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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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英芝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躺在床上的贵清看着英芝梳洗和化
妆。看着她由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媳妇一下子变得艳光四射,贵清心里不禁有一些酸
溜溜的,仿佛自己的老婆此刻准备出门嫁人。贵清说:“英芝,我还是要有言在先。
唱归唱,但不准跟人骚。你现在是我老婆。”

    英芝脸一板,说:“放你的屁,自己天天在外面浪,倒来管我骚。我什么时候
骚过?”

    贵清说:“我已经把你浪到了手,我还浪什么?你呢,也把我骚到手了,再发
骚也没什么意思。你是我孩子他娘了。”

    英芝说:“三伙叔要求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管不着。”

    贵清说:“那是,你在外得听三伙叔的,可在家里就得听我的,没错吧。现在
是在家里,所以你就得听着。做姑娘时发骚,那是俏,是美;做媳妇了还发骚,那
就是卖弄,是勾引男人,是摆淫态,请人来搞你。你要敢这样,我就会打断你的腿。
老子可以没老婆,可老子不能当乌龟。”

    英芝在这个心情好的早晨,不想跟贵清发生冲突。尽管贵清的话已经让她气得
发抖,但她知道一旦闹起来,定没有个好结果。英芝只是愤愤地骂了一句:“你神
经病!”早饭都没吃,掉头就走人了。

    早上的空气非常新鲜。太阳还没出来,早雾笼罩在开阔的原野上。晨风轻轻地
吹刮,本来就稀稀的白雾,便在风中晃荡,越晃越稀薄,没等太阳升起,就晃没了。
英芝到黄叶洼时,三伙班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老熟人们见了英芝笑闹一阵后,
便开始搭台。负责换碟的仍然是文堂。英芝有一年没唱了,文堂让英芝合一下歌子。
合歌时,文堂说:“英芝,你干什么嫁得那么快?弄得我连追你的机会都没有。”

    英芝笑了,说:“你哪里瞧得起我?你是镇上的人,老婆长得像一朵花。我一
个乡下女孩,嫁人还谈什么条件。”

    文堂也笑了,说:“女人还讲什么乡下城里?漂亮就好,贤惠就好,夜里上了
床,能浪就好。”

    然后,文堂和英芝心里都有了点什么。

    黄叶洼的堂会也是为婚礼而唱。时间是一天,新娘子到黄昏时才接来。于是从
早到晚,流行歌曲的音乐就一直响在黄叶洼的天空。三伙班主唱的人有四个。大家
轮流上场。下来休息时,文堂就开始吃英芝的“豆腐”。最初文堂捏英芝时,英芝
还打他一两巴掌,叫他老实点。文堂伏在她耳边说:“你我都是过来人,只不过玩
玩嘛,又不破坏你的家庭。”英芝一想,也是,自己已经嫁了人,跟他玩玩也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想过,也就由他。

    这天的黄叶洼堂会,英芝拿到了七十二块钱。比以前少一点。三伙解释说,黄
叶洼比较穷,包场的钱本来就不高,点歌的人不多,所以比平常要少一点。英芝虽
然觉得钱少了,心下有点不悦,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因为不同路,英芝不能跟车走,便独自回家。刚走出十几步,碰上上厕所转回
来的文堂。文堂说:“就走?”

    英芝说:“再不走就晚了。人家都在装车,你溜哪去了?”

    文堂没说话,猛地把英芝一抱。英芝挣扎了几下,说:“你太邪了吧。”

    文堂说:“玩玩嘛。”

    英芝还是推开了文堂,说:“我凭什么要给你玩?”

    文堂说:“我撩都被你撩起来了。”正说时,装好车的三伙在叫文堂了。文堂
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英芝手上,然后捧起英芝的脸,在她嘴上猛吸了一口,
没说话,就跑了。英芝望着他跑去的身影发了一下呆。她的心嗵嗵地跳得很急促。
她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嘴唇,觉得留在那里的感觉非常特别。最后,她才低下头看
看文堂塞在她手上的东西。原来是十块钱。

    天已经黑了,英芝一路走回家时都在算账。今天唱歌赚了七十二块钱,被文堂
亲了一口,赚了十块,总数是八十二块。英芝想,就数文堂这十块赚得最省事了。
以后每次出台的收入一定不能低于八十块。如果低了,就让文堂多弄几下。身体是
自己的,也不要本钱。让贵清玩,还一分钱也没有。更何况,别人吃吃豆腐,自己
也没什么不舒服,有什么做不得呢?再说,文堂也说过,只不过玩玩。外国人见面
认不认识都先抱着,还要亲嘴。那才是礼貌,只当我们是在外国讲礼貌好了。

    想到这里,英芝又想,如果其他的人也要同她来讲这个外国礼貌,她干不干?
想了许久,她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只要给钱,就干。同时,她又给自己立下另一
个规矩:只准他们吃豆腐,小小地玩玩,但不准来真的。她不能太对不起贵清。英
芝到家的时候就想到这里。

    英芝又回到了自己以往的生活之中。她赚下的钱一天天多了起来,她人也一天
天地快乐。面对英芝这份快乐,贵清也无话可说。对于贵清来说,最重要的事,便
是常常在枕边央求英芝能多给他一点钱。英芝心里虽然烦他,可想到只要能摆平贵
清,她就可以出去唱歌。只要她能出去唱歌,她就可以再赚。因此每次在贵清要钱
时,英芝多少都会给一点。

    三伙班一出去就是一天,唱歌时,女的穿得又少,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免不了
有些动手动脚。不光文堂悄然吃英芝的豆腐,其他几个也都有一点儿。与英芝同唱
女角的女孩子叫小红,因为没有结婚,小红比英芝更开放。一旦有什么事要人帮忙
时,小红差不多整个身体都会贴在男人身上。最初时,文堂跟小红粘乎,叫英芝看
到,英芝一脸的不悦。文堂转过脸又来搂抱英芝,说是大家都不过解解闷,也没别
的事,何必吃醋?英芝细细想下,觉得也是大可不必让文堂归自己一个人所有,而
自己也不归他独占。当唱男角的祖强私底下对英芝动手动脚时,英芝也就由得他去。
没多久,三伙班的人都晓得,小红是可以睡的,而英芝只能摸。睡小红不要钱,而
摸英芝却是要付钱的。于是大家都笑道,想不到嫁了人的英芝倒是比没嫁人的小红
更俏一些。

    有一天,到银水村唱堂会,这家死了老人,也算白喜事。酒席完后,抬棺材到
坡上入葬时,下起了雨。三伙班没法走,便都躲在祠堂里避雨。闲着没事,几个男
人一起打扑克。每人出资五十块,交由英芝和小红平分。条件是哪边赢了哪边就可
以抱着英芝和小红打牌。这场牌,连三伙都加入了。英芝和小红也觉得自己不吃亏,
便嘻哈着在几个男人怀里滚来滚去,被他们搂抱和抚摸。

    这天英芝拿到手一百三十二块钱,其中五十块钱,她没费半点力气,只是玩玩,
就到手了。她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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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英芝回到家时,雨已经停了。贵清正躺在床上,嘴里叼根烟,脸上闷闷的不高
兴。英芝一看便知道他必定输了钱。她不想冲他发脾气,从包里抽出二十块钱,丢
在床上。贵清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跟你开口,你就给钱?”

    英芝自顾自地换下湿衣服,懒得理他。贵清说:“我说英芝,你既然开恩,就
开个大恩好不好。我差光头五十块,差友杰四十三块,差黑胖十四块。今天我先是
输,后来又使劲赢。本来是可以赶回本来,可友杰的老婆死活把友杰扯回家了,他
妈的,那个肥猪婆,将来定不得好死。你再给我一百块好不好?九十块也可以。”

    英芝说:“没那么好的事。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养着你在家里,一分钱不
赚,还光赔钱,哪有这样的道理?”

    贵清说:“等你老了,就由我来养你呀,这不很合理吗?再说了,我哪是你养
的?我吃我爹妈的,用我爹妈的。他们养我养得开心,还轮不上你来养哩。”

    英芝说:“你说得也对,你爹妈喜欢养你,那你找他们要钱去呀。”

    贵清说:“你把贱货交给我爹妈带,你还应该给点带小孩的钱是不是?拿来吧,
我给我妈去。”

    英芝气得够呛,可是她转念一想,吵闹有什么用?真要是闹僵了,自己出不了
门,岂不更糟。于是英芝又甩了九十块钱给贵清,气吼吼地说:“我跟你讲,这是
最后一回。你要是买衣服,我还可以考虑,你要是再输钱,我绝不给你一分。”

    贵清拿着钱,吹弹了几下,痞笑道:“下回的事下回说。老实跟你讲了,我只
欠光头二十块,欠友杰三十块,我这一下还赚了四十块钱,买一瓶酒,两条烟,总
可以吧?”说话间,人便跑了出去。

    英芝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她躺在床上,想起下午在几个男人手上滚来滚去的
情景,想起他们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她突然觉得如果他们要能多给她一点钱,她
还可以多给他们一点好处,比方,就和他们睡了?可一转过念,英芝又觉得钱虽是
好,可是挣回来也是一家人花,而身子是自己一个人的,用自己一个人的身子去为
全家人换钱,未免也太不值了。

    这一夜,英芝心乱如麻。

    一年下来,英芝的钱已经上了四位数。存款她藏在一个连贵清都不知道的地方。
贵清几次想要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英芝都没说。有一回,贵清发了狠,破口大骂
英芝。说是结婚以后,夫妻财产是公共的,他应该知道家里存有多少钱。英芝猛烈
地还嘴,说只要你能赚回一百块钱,我就和你公共财产。现在这钱是我一个人赚的,
就是只能算我的。贵清说一个家庭应该是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管钱。自己是一家之
主,就应该负责管钱。英芝则认为,一个家庭赚钱的应该是男人,管钱的是女人。
现在男人不中用,女人自己只好又赚钱又管钱。而贵清则说又不是旧社会,非要男
人出门赚钱。现在世界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有本事,就该女人赚钱,男人没
本事,就在家里管钱。

    两人为争着管钱常常吵得一塌糊涂。有一回英芝的公公婆婆就替贵清把族长找
来,请族里的大辈人主持公道。族里的老人听完贵清讲,又听英芝讲。最后一致认
为,男人不管有没有赚钱,都是一家之主,女人赚回来的钱,应该一分不少地上交
给男人。贵清一听完几个老人的话,便冲着英芝叫:“你听听,你听听老人讲的!
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女人把持家里的钱财。男人当家,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
统。”

    英芝势单力薄,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她只是对着贵清骂道:“优良你个
屁呀!”

    这一声骂,令族里的老人对英芝的印象都十分恶劣,但英芝不在乎。英芝想,
你们是一个族里的人,你们都是男人,你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哪里有公正?她自
己劳动赚来的钱,她就要掌握在自己手上。她在这里是个外人。公公婆婆百事刁难,
丈夫只晓得吃喝玩乐,除了夜里能跟她上床睡觉,其他完全是一个废物。她不把钱
揣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怎么踏实?否则她在这个家哪有一点地位可言?如此想过,
英芝就是不把财权交给贵清。英芝对贵清说:“你就是上北京开会,我也不会把钱
交给你。”

    贵清面对英芝如此之举,也奈何不了她。于是只有在自己想要钱时,早早地哄
英芝上床睡觉,然后在枕边温言软语地痞得英芝开心,这样方能讨十块二十块到手。

    有英芝在外面赚钱,有爹妈给带着儿子,贵清诸事不操心,跟他的狐朋狗友们
倒玩得更畅快。

    老庙村的人同邻近几个村不太一样。邻近村里能干活的人许多都跑到南方打工
去了。走进村里,用贵清的话说,满村都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的人。“三八”
指妇女,“六一”指儿童,“九九”指老人。放眼朝村里望去,青壮劳力几乎看不
到。

    但老庙村的年轻人却喜欢窝在家里。老庙村的人说,老庙村又不穷,养人还是
养得起的。出远门又有什么好?累爹娘牵挂,自己也过得苦。何必?中国人讲的就
是个知足常乐。有吃有喝,没地主压迫剥削,比什么都好。老庙村人对自己清清淡
淡的日子就这么一副心满意足的感觉。于是老庙村对贵清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光晓得玩乐,也就持一种宽容的态度。

    贵清打牌打得更野了,常常通宵不归。头一回贵清没回家过夜时,英芝还满肚
子不高兴。以后贵清又有过好几次在外不归后,英芝的清冷感也没了。倒觉得一个
人也有一个人的自在。

    但英芝的公公婆婆却不那么乐意。贵清在村里怎么玩他们都没意见,但贵清玩
得夜晚不回家,他们就有意见了。他们觉得贵清如此不愿归家并非贵清贪玩,而是
英芝没有伺候好贵清的缘故,是英芝成天往外野,以致让贵清恋外不恋家。饭间,
他们指桑骂槐地说英芝,每次都气得英芝在饭桌上就吵了起来。吵过的结果是英芝
摔碗而去,饭也没吃好。有一天,贵清又是一夜未归。英芝早起后,也懒得管他回
不回来,自己打扮了一番就出去唱歌了。傍晚回家,家里却闹成了一团。婆婆嚎哭
着,而公公拍桌子摔椅子的骂人。英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问放假在家的小姑子。
小姑子嘴一撇,说:“还不是为了我哥。”

    英芝的公公见到英芝,骂锋立刻转到英芝头上。英芝的公公说:“野到哪里去
了?成天光晓得自己跟外面那些野男人骚来骚去,自己的男人问也不问。”英芝劈
头遭公公一顿骂,一肚子火便冲上来。英芝说:“我骚什么了?你还像不像个做爹
的,开口就这样骂人?!”英芝的婆婆哭叫道:“贵清要是有什么事,我要跟你拼
了。”

    英芝说:“贵清有什么事?凭什么要跟我拼?我把贵清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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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见家里吵成这样,英芝的小姑一边急着喊了起来:“别吵了,我哥出事了,你
们吵有什么用?”

    英芝突然听小姑这么一叫,大惊失色,双腿一下子软了起来。她恍然意识到,
公公婆婆如此乱闹,一定是贵清出了事。如果贵清出了什么事?比方死了……又或
者受了伤……英芝想想有些害怕起来。她忙问:“怎么啦?贵清出什么事了?”问
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英芝的小姑说:“昨天晚上,叫镇上的派出所抓起来了。”

    英芝惊说:“在哪抓的?为什么?”

    英芝的小姑声音低了下去,说:“听友杰他老婆说,是在镇上‘娇妹’歌舞厅
里,说他们……他们……”

    英芝的心一沉,一股恶气涌上心头,但她还是追问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英芝的小姑一脸的不悦,她不耐烦地说:“烦死人了。我哥真恶心,他们轮奸
了里面一个小姐。”

    英芝的愤怒顿时要将胸膛撞破。英芝跳了起来,对着公公婆婆喊叫道:“这就
是你们的好儿子!你们不骂他,倒来骂我。他在外面当流氓,我当你家的媳妇都当
得没脸。”

    英芝的婆婆毫不示弱,说:“我家贵清没结婚时,不晓得几好个伢。从来都没
犯过什么事,又乖又孝顺。自打跟你结了婚,连家都不想回了。”

    英芝的公公更是吼一般说:“贵清放了个老婆在屋里,还要出去搞女人。那还
不是怪你!你要把他伺候好了,让他是个饱男人,他哪有劲在外面瞎混?我贵清要
是在外面搞出个脏病回来,你得负一百个责任。”

    英芝心口一闷,悲愤交加涌上心来。想到自己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赚钱,经常是
早出晚归。有时早饭都吃不上,哪天回来晚了,也就只一点剩饭打发。他贵清却好
吃懒做,只在家里游手好闲。平常玩玩牌喝喝酒倒也罢了,他却竟然背叛她,跟到
外面去玩那些脏女人。自己的男人走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意思同他做夫妻?如
此想过,所有的悲伤都从英芝的心里散发出来,英芝不禁放声地大哭,哭得天翻地
动。她也不想跟公公婆婆吵了,也不想再继续询问小姑子了,她更不想到派出所去
查个究竟,甚至想也没想过是不是应该托关系把贵清先弄出来,总之她什么想法都
没有了。她哭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床上,只恨不能自己立刻就死掉。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贵清回来了。人怏怏的,像打了霜一样。往日脸上那些
神气活现的气色,像被人刮去一样。他觉得昨夜是自己最倒霉的一夜。本来是在歌
舞厅唱歌玩的,结果黑胖几个要搞小姐。他怕英芝知道了不依他,故没有参与,只
是一边唱自己的歌。不料公安来了,连他一起抓进了派出所。天快亮时,总算查清,
基本没他的事,便将他放了回来,贵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受气。

    贵清的爹妈欢喜地迎上前,递水洗脸,上茶端饭,仿佛贵清是满载荣耀远道而
归。一夜没有睡觉的英芝侧耳听到外面堂屋的动静,知是贵清回来了,心里虽是恨
极了他,却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贵清抹了一把脸,懒得同他爹妈多说话,只低头问了一句:“英芝呢?”

    贵清的爹说:“昨天闹了一夜,我跟你妈觉都没睡好。”

    贵清说:“我要跟她讲清楚。”

    贵清的妈说:“屁大点事,扯着嗓子喊一夜,不想着赶紧把男人弄出来,倒光
想着自己委屈了,你跟她有什么好讲头?”

    贵清心烦,没好气说:“她是我老婆,我不跟她讲清楚,跟哪个讲?”

    贵清的妈说:“以往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六妾的?现在虽说是新社会了,男人拈
个花惹个草又算得了什么?值得哭通宵?”

    贵清说:“你们少说两句好不好?我又没有拈花惹草。”

    贵清的爹说:“什么?没你的事?那公安抓你干什么?”

    贵清说:“是他们在跟小姐混,我在旁边唱歌。他们要抓当然一起抓了。”

    贵清的妈立即高声喊了起来:“听到没有?我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自己的男
人自己都信不过,哭什么哭?!”

    外面的话,英芝听得真真切切。贵清爹妈的腔调让她恨得牙都差不多咬碎了。
一怒之下,英芝披了衣服出来。她的头发散乱着贴在脸上,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
子。一夜之间,漂亮风骚的英芝好像换了个人。贵清不觉有些心疼。心想不管怎么
说,自己也有错;不管怎么说,英芝这眼泪是为我流的。

    英芝连看也没看贵清,直接冲到婆婆面前,恶声恶气地喊道:“我就是要哭,
怎么样?你男人要在外面搞了别家的女人,你是不是还要唱五句子,夸你的男人有
本事?”

    英芝的婆婆被英芝如此一吼,吓了一跳,呆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了片刻,
才想转,气得面孔发白。一拍大腿便嚎:“看看看,这是媳妇跟婆婆说的话吗?我
男人是哪个?他是你的公公咧。我儿呀,你都听到了吧,她平日里就是这么恶呀。
她敢当你的面骂你爹你妈呀。”

    英芝说:“我才讲一句,你就嚎成这样,那我男人在外面当嫖客,我就不能哭?”


    贵清的爹气得打颤,声音都变了。他指着贵清的鼻子,说:“这样的恶婆娘,
你还不掌她的嘴?!”

    英芝便一个大步冲到贵清面前,昂头挺胸地吼道:“你打呀,你打!你在外面
嫖女人,回来打老婆,这才算有种。”

    贵清原想回来好好安抚一下英芝,结果叫英芝不由分说地一场大闹,令他的怜
惜和内疚以及安抚之意全都一散而尽。他想,妈的,这婆娘看来不教训是不行的了。
出这点屁事就把家里弄得跟闹大地震一样,以后要真有点什么,她还不把爹妈给杀
了?念头到此,贵清便一扬手,照着一直冲到他鼻尖前的英芝猛扇了一个大嘴吧,
打得英芝连连退了几步。这个大巴掌大大出乎英芝的意外,她捂着脸怔住了。呆看
了贵清好几分钟,那眼神充满惊愕和疑惑。

    仿佛是清醒过来,英芝立刻悲愤交加。她像一头母狮子伸张着双臂扑向贵清,
连嚎带骂。这回是贵清未曾提防。他闪身不及,脸上当即被英芝的指甲划了三道血
痕。贵清一边挡英芝,一边抹了一把脸。脸上有血渗出来,沾在贵清的手掌上。贵
清见到红,心里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汽油,一下子腾腾燃烧起来。他两手一把抓住英
芝,抬起右脚,一脚踢向英芝的小腹。英芝大叫一声,松了手,捂着肚子蜷缩在地
上。贵清的火气没有因为英芝的惨叫而熄灭。他再一次飞起脚来,踢在英芝的屁股
上,英芝倒在地上,了无反抗能力。

    英芝在地上滚着嚎着,却不敢再骂。英芝的公婆在桌子两边坐了下来,冷冷地
看着英芝在地上滚动和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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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英芝在挨打的当天,怀着满心的悲愤回娘家。正值农闲,田里没什么事,只英
芝的爹一人看着店铺。英芝的哥嫂几个都围着桌子打麻将。英芝的妈在圈里喂猪,
扯着喉咙问英芝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想着回来了?贱货怎么不带回来玩玩?英芝不
好意思说自己挨打的事,说出来她又有什么面子?便支支吾吾说老庙村没什么玩头,
想爹妈了,就回来看看。英芝的嫂子把麻将推得哗哗响,嘴上笑说,哟,看不出来,
英芝还是个孝女咧。英芝的嫂子本是说笑,并无他意,英芝却怎么都觉得百般不顺
耳。

    晚饭时,英芝的哥嫂拉英芝打麻将,英芝没心思,就找由头推掉了。英芝走出
屋,心情有些落寞,便一个人在村里转悠。不自觉间,英芝转到三伙的房子前。三
伙的屋是村里最漂亮的。有三层楼高,最了不起的是每一层楼都有一个厕所。村里
人曾经都使劲嘲笑三伙,说他竟用那样多的面积花那样多的钱来修厕所。屙屎这活
儿,随便搭张席子,围几块木板不就有了?三伙说:“你们懂个屁!”

    英芝知道,只有三伙有这种见识和魅力,只有他知道人生短暂,一个人应该怎
么过舒服日子。因了三伙,他的一家子人都活得扬眉吐气,舒服自在。可惜贵清同
为男人,却连三伙的一半都赶不上。

    楼上传出三伙跟孙子的逗笑声。那声音爽爽朗朗的,没有一点愁意。英芝仰头
望去,楼上的灯光从窗口泻了出来。白晃晃亮堂堂,在黑暗里分外夺目。

    仿佛被这灯点亮了似的,英芝突然想到,就算我是女人,只要我能挣钱,三伙
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我又何苦要跟公婆住在一起去受他们的气呢?
如果我自己挣下钱来,我岂不是自己可以盖一栋房子,就像三伙这样的?虽然说盖
房子应该是男人的事,可是女人如果有本事,不是一样可以为自己盖么?我一个月
能赚几百块钱,一年下来也有几千块。不出两年,我就盖得起房子来。我不需要盖
三层楼的,盖两层楼就可以了。我可以住在自己房子的楼上,高高地看到公婆的院
子,我不在乎他们骂人,不在乎他们阴阳怪气,我可以翘着二郎腿不睬他们,甚至,
我高兴了,还可以朝他们吐一口涎水。那种感觉该有多么好呵!

    英芝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动了。整整一夜她脑海里都只有新房子的画面。
她把她所能想到的漂亮房子全都想了一遍。她意识到这栋新房子的出现,将会改变
她整个的生活。直到天已大亮,她的心情都没有平静下来。英芝想,贵清你玩你的
吧,你懒你的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就要做给你们看,我是女人,是别人
的老婆,是别人的媳妇,我可以靠自己盖一栋房子起来。我要用我的房子来气死你
们笑死你们!

    早上,英芝正吃饭时,贵清骑了自行车来接她。英芝的心里被新房子占满了,
头天的屈辱和仇恨就淡下去了许多。贵清见英芝脸色还好,悄然松了口气,忙赔着
笑脸想跟英芝说道歉。还没开口,突见英芝朝他使劲地挤眉弄眼,立马就明白英芝
并没有跟家里人说挨打的事情。于是贵清揣在心里的那份担心一下子就没了。贵清
恢复起往日的痞脸,说:“玩够了吧?我来接你回家了。”

    英芝的嫂子便笑,“哟,贵清呀,你这是像绑在老婆腿上的锣哩。我们英芝刚
回来一天,你就响着跟来了?”

    贵清便嘿嘿地笑道:“要不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呢?我们里里外外靠英芝哩。没
英芝我活得就不像个人样哩。”

    正吃早饭的英芝一家人便都哈哈大笑,笑声中也蛮为自己家的女儿自豪。英芝
在大家的笑声中,也就没说什么,只是跟爹妈道了声别,便跟了贵清回家了。

    英芝坐在贵清的车上,两人都没说话。到头一回亲热的河边时,英芝跳下了车,
赌气地坐在草地上。贵清知道这一刻英芝要发作了,便忙停下车,凑过去,作小人
状地说:“英芝,别生气了好不好?昨天我正在气头上,嫖妞的是友杰和黑胖他们
几个,不关我的事。他们害得我在局子里呆了一夜,受够了气。本来回家想好好休
息一把,可你又和爹妈闹成那样,我心里烦,一时昏了头,要不我怎么会那样打你?
以前我几时这样过?今天你都打回来好不好,我保证一下也不还手。”

    英芝叫贵清这么一说,满腹委屈都涌上心头,她不禁哭了起来。贵清赔了半天
不是,英芝仍然哭着不说话。贵清觉得说多了也是白说,就住了嘴,闷闷地坐在一
边,嘴里衔了根草,望着远处的云发呆。

    英芝哭够了,她知道再哭下去也没有什么用,便抹了抹眼泪,说:“要我原谅
你,我只有一条:我不想再跟你爹妈住在一起。”

    贵清一怔,说:“不住我爹妈那里,住在哪里?我是不会当上门女婿的。”

    英芝说:“我们自己盖屋,过自己的小日子。”

    贵清说:“我们?我们哪里盖得了房?”

    英芝说:“我晓得你家老房旁边还有一块地,正好可以盖屋。只要我们两人一
条心,努力挣钱,你再找你爹妈要一点,一年下来,不就可以盖了?我们都这么大
了,应该有自己的家。再说你每天这么混,有什么意思?混出事来,里外不是人,
又何必呢?还不如自己到外面挣点钱。”

    贵清忙说:“挣钱倒是可以,我朋友在县城里跟人搞装修,生意不错,前两天
还托人找我去帮忙。我明天就可以走人。可是,不见得非要盖房呀。我家的房间有
多的,再娶几房媳妇也住得下,何必花那个钱盖呢?再说了,哪个屋里的儿子媳妇
不是跟爹妈住在一起?”

    英芝说:“你就是这样没出息。自己过自己的独立日子,有什么不好?”

    贵清说:“这是分家哩,村里人恐怕会笑话,我爹妈怕也不肯。”

    英芝生气了,说:“你到底是跟你爹妈过一辈子,还是跟我过一辈子?”

    贵清说:“我爹妈都老了,我又是独子,他们一死,我们不是可以住现成的房
子吗?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又去盖呢?想想也划不来呀。”

    英芝冷冷一笑,说:“看你爹妈那股子活劲,恐怕我都死了他们还没死。一句
话,你干不干?你要不干,我们就离婚。”

    贵清吓了一大跳,叹口气说:“说得就像马上要死人似的。算算算,依了你,
反正你跟我爹妈一口锅里搅不到一起去。我回去跟我爹妈商量一下。这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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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事情比英芝预想得要顺利。最主要的还是贵清的一张嘴能说。贵清说,如果我
们自己要盖屋,我就会到外面找活儿干,多赚点钱,也算是有了一个人生目标。如
果不让我们盖屋,我就还会跟着友杰光头黑胖他们混日子,搞不好哪天又被逮到局
子里去了。

    英芝的公婆原先一说另外盖屋,两个人便板下面孔吼吼吼的,一个在堂屋,一
个在厨房,叨着嘴骂贵清。他们知道这肯定是英芝的主意。他们尽管看都不想看到
这个媳妇,可是他们仍然是不肯答应。他们私下说,就是不能好了那个贱人。

    可叫贵清这么一说,想想也是。上回逮到派出所已经够让他们受惊吓的了。贵
清是运气好,自己对人说是不想沾外面的女人,可友杰他们几个却都说其实是还没
轮着他上,警察就来了。这样一想,就觉得还不如让贵清出门挣点钱好。房子就盖
在自己隔壁,也就跟没离家一样。英芝的公婆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贵清的要求。只
是表示,第一,两院之间的墙要开个门,好让贵清和贱货两边进出方便。第二,要
盖屋自己拿钱。

    贵清说给英芝听,头一条,英芝满口答应了,因为这对她也方便。第二条英芝
沉下了脸,放开口骂了几句公婆。贵清说:“我说英芝,你骂的是我爹妈哩,这不
跟骂我一样?他们说了这个话,你肯不肯吧?你如果不肯,我再去跟我爹妈说算了。
反正我是不想盖屋的。”英芝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下,本想脱口再骂贵清。可一转念,
觉得自己在这边孤家寡人一个,诸事还得靠贵清,倘闹翻了,往后的日子更不会好
过。不如忍上一口。英芝想罢,也就用了半天的劲,把自己的怒气咽了回去。英芝
说:“不给钱就不给钱,老娘自己出门挣。我就不信挣不回个房子钱来。”

    晚饭时,英芝的脸上便有得意之色。英芝的婆婆看了颇有几分生气,便吃着饭
说,我是为了我儿,不为我儿,我才不会把地让出来盖什么新屋哩。英芝的婆婆特
地放着高声,摆着要说给英芝听。英芝心里暗笑了一下,自道,管你为了谁,只要
把地给我们盖屋就行了。

    贵清果然第二日便到县城去了。去了几天后回来过一趟,叹说是工钱少得可怜,
人却累得慌。英芝的婆婆就忙说累就留在家里歇几天吧。贵清趁机当晚就留在了家
里。贵清先到村里打了一晚的牌,夜半三更回来,又在床上跟英芝纠缠了半天。等
筋疲力尽躺下睡着时,天都快亮了。便又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英芝叫贵
清起床,贵清反反复复伸着懒腰赖在床上不想动,英芝说了好半天,几乎就要发火,
贵清才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嘴上叨叨说挣钱是为了今后舒服,不挣钱是为了现在舒
服,反正都是个舒服,何不先舒服再说。英芝嗤了贵清一鼻子,觉得他已经二十几
岁的人了,想法竟然还这样的幼稚。

    英芝为了让贵清能出门,总算耐下性子说服了贵清。贵清走时,无精打采。英
芝的婆婆就有些不舍,吃饭时说了几声不想去就不去,也没有哪个逼你的话。贵清
瞥了英芝两眼,倒也没跟他妈搭话。英芝的婆婆便在贵清走时,倚门而望,一副怅
然的样子。英芝看了心里便有几分得意,就仿佛自己打仗赢了一把。心说,你儿子
媳妇都娶进了门,未必还能事事听你的?

    结果晚饭还没吃,贵清就又回来了。胳膊上扎了一圈白纱布,脸色却红润有光。
英芝忙问是怎么回事。贵清说贴墙时,旁边的一个伙计正割下半块瓷砖,他递给他
时,他没有发现,一挥手,结果正好从膀子上划过,拉了一条大口子。贵清说:
“一下子胳膊上血就流成了河。”

    贵清说话一向喜欢不着天不着地。英芝知道再严重也没得他说得严重,便撇了
一下嘴,表示不屑。可英芝的婆婆却立马惊呼了起来:“我的儿,血流得那样多怎
么行呀?英芝呀,你还不赶紧把你男人扶到床上歇下?还不赶紧到街上买一点猪血
给他补一补?伤了骨头没有?英芝呀,你还不赶紧再去买点筒子骨?”

    英芝最烦婆婆的这副神气。她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了婆婆一眼。然后转过脸
对贵清说:“看你妈这样子,好像你都丢了半条命似的。”

    贵清说:“我妈这是关心我呀。像你这样,男人受了伤,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英芝说:“我还不晓得你那伤能怎么样?拉了一点小口子,流了几滴血,吃喝
拉撒睡,你一样也不会耽搁。我钉颗扣子,手上还扎个窟窿哩。”

    贵清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偷懒装孬?”

    英芝心想你未必不是?她冷然一笑,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是没说什么
的。”

    贵清愤愤地说:“你是没说什么,可是你这个毒婆娘想些什么未必我还不晓得?”


    英芝的公公一直没做声,这时朝着英芝道:“你男人伤成这样,你还挂着脸跟
他吵?还不到街上买东西?你婆婆叫你买什么你就买什么!”

    英芝听公公如此一说,心里便赌了气,心说,我就是不去又怎么样?又买猪血
又买骨头,哪个出钱?一分钱挣不回来,就光是盯着我的荷包,哪有那么好的事?
英芝这么想过,鼻子哼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往自己屋里走。进了屋她就
往床上一躺,嘴上故意地哼起了小曲。

    一支小曲还没有哼完,贵清突然一阵风地冲了进来,手上抓了根皮带,像英芝
一样地鼻子哼一声,不说一句话,扬起皮带就往英芝身上抽。英芝一下子被抽懵了,
一声尖叫,想要爬起来跟贵清论理。刚一抬身,皮带就甩在了脸上。英芝的脸立即
火辣辣地痛,尖叫立即变成了嚎哭。贵清全然不理会她的哭闹,只是黑着面孔猛劲
地挥动手臂。英芝将脸埋在枕头里,她的声音呜呜的,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哀叫。英
芝心里很痛很痛,可她却听到儿子贱货在门口咿咿呀呀地笑声。英芝婆婆说,贱货
好乖。我们贱货将来也要像爹一样,不得随便被人欺负。哪个欺负你,就打哪个。
英芝心里喊叫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贵清似乎是打不动了,将皮带朝床上一扔,说:“我要一直打得你晓得怎么给
男人当老婆!”

    贵清说完便走了。屋里突然静下来,只是英芝自己的哭声。英芝哭得好累,止
了声。她想爬起来,一挪身子,便觉得全身都痛。她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她越想
越憋气。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贵清的,搞不懂贵清为什么竟然这样对她下辣手。
她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她的脸上化着妆,贵清似在斜眼望她,嘴笑得咧了
开来,一副幸福不过的样子。然而,就是这个幸福的人,刚才几乎就把她给打死了。
男人怎么是这样的东西。英芝忽觉得自己的命很苦很苦的。而以前,她却从来没有
想到过这个问题。

    --------




                第十三章

    打这以后,贵清不再进城找活干了。英芝也不再要求他去干活。贵清成天在村
里打牌,偶尔帮他爹到果园里忙乎一两天。他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夜里,他也常常
哄哄英芝,让英芝开心。只是英芝再也不要求他做这做那了。英芝只是自己在心里
盘算着怎么能早些盖好房子,怎么能早些离开公婆的家过自己的日子。她到县里去
了好几趟,专门去看别人家盖好的房子。她对着那些房子,一笔一划地描下图来。
她还跑了几趟砖厂,托了几个熟人,找到厂长,希望便宜地卖些砖给她。水泥厂她
也去了,她二哥有个同学在这厂里搞搬运,答应帮她弄出厂价买到水泥。她还把县
里所有的瓷砖店都跑到了,横比竖比了好几家,算是看中了一家又便宜又好看的瓷
砖。她知道三伙家的地都铺了瓷砖,她想她的房子也要盖得像三伙家一样漂亮。而
且一定要有厕所。每天每天忙着这些时,英芝都在想,就算我是个女的,我也要自
己盖间房子出来让你们看看。英芝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便将公婆和贵清对她的态
度都看淡了。

    转眼又到了春节。每到春节前后,三伙班总是最忙。这时节,不晓得什么缘故,
结婚的人极多,死的人也极多。三伙班的请单一摞摞的,几乎隔不了一两天就有请
家。三伙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电话铃隔不了一阵子就叫了起来,村里远远近近都
听熟了这声音。铃一响,立马就有人说,又是哪个苕猪给三伙这狗日的送钱来了。

    英芝们却巴不得三伙的电话每一分钟都在响,那声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钱财。
原先英芝唱到一笔钱,就去农行存上一笔钱。现在这么连着唱,她连上农行去的空
都没有。于是,她在棉袄夹层里缝了个口袋,把钱塞在那里面。有几次,她躺在床
上时,窥见贵清翻她的口袋,她不动声色。她想,她的钱就是她的钱,不能给贵清。
钱一到贵清手里,就是别人家的了。贵清手上只要有一块钱,不是买烟喝酒,就是
输掉了。她不能让贵清这样把钱浪费掉。钱要用来做钱应该做的事,比方盖他们的
房子。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已经迫近年关。雁回村一个姓刘的人家请了三伙班。刘家
的儿子在广东打工,挣了不少钱,这次是衣锦还乡,硬要请三伙班来为全村唱个专
场,热闹一下,也是答谢村里乡亲对他爹妈的照顾。演唱开始时,刘家儿子跟三伙
和英芝他们扯闲话。听说他们是凤凰垸的,便问认不认得一个叫春慧的女伢,也是
凤凰垸的。英芝便说,怎么不认识?跟我是同学,最没用的一个人。刘家儿子便大
惊,尽她还最没用?她最没用就不晓得哪个有用了。她的电脑玩得溜熟,大学还没
有毕业,就被一家大公司相中,放暑假里成天开着个小汽车去人家公司上班,风光
得不得了。有一回老乡聚餐,把她也叫上了。结果那回就是她买的单,一顿饭吃下
去,硬是花了她一千多块钱,她眼皮都不眨一下,立马就付了账。英芝听得目瞪口
呆。想不到一个连夜路都不敢走的春慧,竟能如此出息。三伙见她发呆,便说:
“那有什么好比的?人家是上大学的人,有学问就有本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哩。”

英芝头一回觉得没有上大学还是有些划不来的。因为下雪,专场唱歌便安排在刘家
的老祠堂里。祠堂里有现成的戏台,是以前唱天沔花鼓戏时用过的。后台有一个小
房间,供演员化妆和更衣。

    因为是在祠堂里,演唱的音响效果就比外面好得多。英芝和小红都是裸肩露背
地上场,她俩唱得很卖力。每一支歌唱完,都有观众鼓掌。祠堂里挤满了人,场内
有些热气腾腾的。但到底是冬天,英芝和小红每每从场上下来,都觉得冷得够呛。
于是,台后的小房间里便生上了炭火。英芝和小红一下场就头尾不顾地冲到小房间
里去取暖。

    演唱到几乎一半,场面上的气氛热闹极了。冬日农闲,打工的也都回来了。成
日无事可做,难得有如此好的聚会。祠堂里被挤得满满的。从南方回来的人们,见
识过开放,觉得这个唱法太老土,一点也不过瘾,于是就有人叫喊起来。第一个喊
出声来的便是刘家的儿子。他说:“穿得是不是太多了?”他的声音不太高,却如
惊雷响过,应和之声立即四起,乱糟糟中只变成了几个简单的字:“脱!”“脱!”

    正在台上唱歌的是小红。小红先不知道人们喊些什么。依然嗲着声气跟台下人
打情骂俏。待明白人们叫喊的内容时,怔住了。她扭头朝老板三伙张望。三伙一看
如此局面,便下场找刘家儿子。刘家儿子说,如果脱了上衣,每人另给小费二百块。
如果脱得一丝不挂,就给五百块。给女的,不给男的。男的没看头。三伙一想,价
开得这么高,自己的提成也多得多,便立马答应。

    小红一下场,三伙便将刘家儿子的意思说给小红听。小红披着大衣,脸红扑扑
的,坐在炭火边,想了一想,说:“五百块钱不好挣,脱就脱。反正这里的人也不
认识我。英芝,你呢?”

    英芝被那立即可以到手的五百块钱引诱得心嗵嗵地跳,她想如果一次就能拿到
五百块,用不了几次,她的房子就盖成了。可是又想到自己脱衣在人前的样子,便
又觉毛骨悚然。

    英芝犹疑着说:“我怕不行,我有男人,他要晓得了,会杀掉我的。”

    小红说:“他有钱花了,还会杀你?你要分他二百块,你看他敢动你一根手指
头。”

    英芝说:“说的倒也是。可是这都是村靠村、庄靠庄的,传到我爹妈那里,我
也不好做人。”

    小红说:“我们村那些嫂子喂奶时不都人前人后地露着奶子,有哪个说什么没?
你在这露一下,就能赚二百块,有什么不好?我们女人亮的是形体美。”

    英芝一想,可不是?小红接着说:“我是不怕的。我一不是你们乡的,二是我
横竖不准备在这里长呆。我迟早要去广东找事做的,赚一笔是一笔。”

    英芝思想斗争得十分激烈,她多想要那五百块钱呀。如果每次都能赚到五百块,
她的房子不出半年就能动工了。可是……英芝在脑子转一个弯的时候,她又有些悲
哀。她和小红不一样,小红单人一个,说走就走,了无牵挂。而她却已经是别人的
老婆,是贱货的母亲。她随便抬抬腿,也要牵动几个人。何况她又是本乡本土人,
一旦被人说闲话,全家人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她怎么能当众脱光呢?她怎么能经
受得了人们背后的议论呢?英芝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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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小红已经出场了。音乐嘭嘭恰恰着。从外面传来的每一下节奏以及小红吐出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锤子一样,敲打着英芝的心。人们热情已经高涨得无以复加。喊
叫声中夹杂着尖叫。英芝能猜得出来,那是小红在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最后的喊
声是全场性的,那声音就恍然炸弹在身边爆响,令人觉得可以把屋顶一直冲到天上,
从此掉不下来。

    但英芝却没有敢去看那样的场面。只她一个人坐在后台小房间里的炭火旁。和
外面那些激动的人相比,她竟是有些哀伤。红通通的炭火中,她恍然看见了春慧穿
着时髦地开着小车朝她驶来。那么一个无能的春慧,她凭什么混到这样的地步呢?
如果她英芝去了南方,她岂不是可以比春慧混得更好一些?她想,她所有的一切,
都是她的婚姻害了她。都是贵清害了她。

    小红终于唱完了。她裹了件大衣冲进了小房间里。她的嘴冻得乌青,可脸上却
因兴奋而红光四射。英芝从来没有见过小红这么漂亮。她竟是有些惊讶。跟在小红
身后进来的三伙说:“小红,了不得,这五百块钱你是到手了。英芝呀,你是没见
过那样的场面。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到。人气简直都快把小红烧着
了。”

    小红说:“一点也不冷。太刺激了。英芝不信,你也试一试。”

    跟着小红上场的就是英芝。英芝一出台,台下的观众还在激动之中,没等英芝
开口唱,就有人喊:“接着脱!”

    英芝没有搭腔,只是笑了一笑。听着音乐响起,她开口唱了起来。几乎没有人
听她唱什么了,人声嘈杂得如同菜市场。高声喊“脱”的人一阵一阵,仿佛就等着
看她脱衣服。英芝的歌唱了一半,还没有脱的意思。下面便有人急了,喊着:“不
脱就滚下台”“还是换那个上!”、刘家儿子就坐在前排,他扬起五张钱,朝着英
芝摇着。嘴上喊道:“脱了这钱就是你的啦!”

    英芝有些恍惚。开着小车的春慧似乎又从那钱里朝她驶了过来。一瞬间,英芝
抬起了胳膊,她把手放在了裙子的吊带上。场下突然静了。大家都屏着气望着英芝。
英芝嘴上唱着,却背过了身体。她将吊带从两边的肩膀上滑下。裙子从她的身体上
缓缓地落了下来。叫喊声和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英芝听到刘家儿子的声音:“好呀,
好身段!刺激!再脱!”

    英芝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站在人前。她一扭腰一扬手,觉得自己也从来没有如
此地轻盈和自在。喧嚣的声音使她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胸罩
的搭钩上。

    高潮再一次在这个老祠堂里掀起。刘家儿子手上的钱仍然对着英芝摇着,但是
这支歌在此时恰好完了。等不及英芝全部脱净,便到了英芝下场的时候。英芝谢了
幕,匆匆捡起自己的衣物,捂着胸脯,飞一样跑下台。三伙手抓着大衣,将英芝一
裹,挟着英芝就进了暖和的小房间里。三伙略带遗憾地说:“英芝你脱得太晚了,
只要再多一句,你的五百块钱就到手了。”

    英芝不知是冷还是激动,她全身发着抖,已然失却言语的能力。她坐在炭火边,
烘烤了好几分钟,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英芝想,三伙说得也是。

    过一天,英芝拿到了三百零二块钱。其中二百块是刘家儿子给的小费。而小红
拿到了六百多块钱,数钱时小红眼睛的光芒仿佛把她周边都照亮了。

    只是男人们的钱都很少。他们看也不看就装进衣袋,然后叹说悔没有生成女儿
身呀。文堂说:“早知道你们这么敢脱,还不如先脱给我们几个看看,肥水先落自
家田嘛。我们几个凑也能凑出个五百八百来。”

    小红说:“真的?你的话当真?”

    英芝却没有说什么。她在琢磨文堂究竟是说真话还是在讽刺她们?

    元宵节刚过。舞龙灯落得满地的碎纸还没有被冷风刮尽,县里的报纸便发表了
一个回乡大学生的文章。大学生对乡下过年间的恶俗表演进行了严厉的质问。这封
信引起了县里领导的重视,立即进行了调查和整顿。

    只十天工夫,三伙班的演出资格就被取消了。因为写文章的大学生就是雁回村
的。

    散伙前,三伙找了英芝几个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三伙说,满以为在雁回村后,
生意会更红火,想不到却被弄散了伙。三伙说时,便猛猛地喝酒,边喝边叹气。文
堂一次一次地敬酒给三伙,每敬一次就骂那大学生真是吃撑了,啥都看了,啥都听
了,饱了自己眼福和耳福,然后又不让别人活。文堂第三回骂时,三伙便制止了他,
说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人家上了大学,有文化,当然是看不惯这些的。人家要看踮
着脚尖跳舞的人,要看穿着长袍裙子唱西洋歌子的人,人家还要看穿着燕尾服的男
人在台上指挥的一个大乐队演奏。那是高雅。是艺术。我们几个只不过看村里人可
怜,想热闹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办好,才找了这个由头混点农民的钱,当然也是有点
碍人眼。

    英芝回来的一路,心里闷闷的。本想尽快把盖房子的钱挣到手,没想到反而倒
坏了事。便想起文堂骂那大学生的话,觉得文堂骂得太有道理了。

    英芝没有直接回家,倒是同三伙一起回凤凰垸了。娘家里仿佛还在过年,一伙
人围着桌子在堂屋里打麻将。屋边生了火,暖融融的。大家见英芝进门,便一个个
喊喊叫叫。英芝的大嫂立即叫英芝上桌打牌,她让给英芝。英芝摆摆手,回绝了。
英芝的妈正在灶房做饭,听讲英芝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地跑出灶房,手捧着一堆
吃的东西,又是麻叶又是花生。英芝瞬间就觉得还是这里更像她的家。

    英芝接过她妈手上的食物,没吃一口,便拉着她妈的衣袖往里屋走。英芝说:
“妈,我想跟您说个事。”

    英芝妈说:“我正做饭哩。”

    英芝说:“我说完了就走。”

    英芝妈说:“不在家吃晚饭?”

    英芝说:“不吃了,要不贵清又要吵我。”

    英芝妈说:“你两口子怎么回事?贵清他怎么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好个女儿嫁
给他,他怎么不用心伺候好你呢?”

    英芝听她妈这番话,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了。英芝说:“都是我公公婆婆在中间
生怪,尽挑拨我们。我现在只想跟他们分开来自己过。”

    英芝妈说:“你们怎么分开?”

    英芝说:“我和贵清想另起屋。他家旁边还有一块地,贵清说他爹妈已经答应
给我们起新屋了。可是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我想———我想,妈,你们能不能借
给我一点?”

    英芝妈说:“这我当不了家,我跟你爸爸商量下了,再回你话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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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英芝为了听这个回话,就留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英芝一起床,英芝妈便拉了
她到灶房里,当着英芝的面给英芝炸了两个荷包蛋,对英芝殷勤得仿佛英芝不是她
的女儿。英芝一看她妈这副样子,就晓得她爹一定不同意借钱,便先开了口:“妈,
爸没同意借钱,是不?”

    英芝妈为难地说:“英芝呀,你爸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哥几个要知道我们把钱
拿出来借给你,一定是不会依的。何况你是个女儿。”

    英芝便有些愤然,说:“女儿又怎么啦?女儿就不是爹妈养的么?”

    英芝妈说:“老话早就有得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一出这个家门,
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跟你哥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英芝更加生气,说:“在那边,我不是他家的人,在这边,我又被泼出去了。
说起来哪儿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这不公平!”

    英芝妈说:“是不公平,可是我们女人几千年都是这么做的,你有什么办法?
到了妈这个岁数,你就不会这样想了。你就会把你婆家那边当你的家了,就跟妈现
在一样。”

    英芝不想再说什么,她闷头吃完饭,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独自离开了。

    英芝将围巾忘在了娘家,走了一阵,风直往脖子里灌,她便耸起肩膀,缩着脖
子往前走。英芝想想就很有些憋气。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到头来不管
遇到什么事,都是女的倒霉。而且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应该这样,比方她的母亲。女
儿嫁了人就不是你们的骨肉了?婆家本就不是女儿的家,而娘家又不拿女儿当自己
的家人,做女儿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现在英芝总算明白,天下女儿在出嫁时
为什么都要嚎啕大哭了。因为女儿一旦嫁人,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在空旷旷的
天地之间,多少没有家的女儿心都在漂泊,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呵。

    英芝怀着这样的悲伤走进了老庙村。在村头,几个无赖汉正在墙根下晒着太阳,
见到英芝,一个个眼睛都放了亮。一个叫臭虫的无赖喊了起来:“英芝,什么时候
在我们老庙也脱一回呀?”

    英芝心一惊,暗想,糟了,怎么传得这样快呢?英芝嘴上笑道:“你这个臭虫,
脱什么呀,脱你的皮哩。”

    臭虫嬉皮笑脸道:“英芝,我们一村人都羡慕贵清哩,雁回村都传疯了,说你
的皮肉比冬天的雪还白哩。”

    英芝好恼火,说:“放你妈的屁!臭虫,小心我剥你的皮。”

    英芝骂罢,不敢多停留,她心里有些毛乱了。英芝知道如果贵清听到这些闲话,
一定不会给她好眼色。英芝想起小红说的,给男人二百块钱,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
一下。英芝想到此,忙拐到村里小卖部,给贵清买下一条烟和两瓶酒,又给公婆买
了两瓶雪碧。英芝掏这些钱时,心里一阵阵疼痛。小卖部的老板娘却阴阳怪气地笑
道:“哟,给贵清买的吧?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贵清硬是好福气呀。”

    依了往日英芝的脾气,非要扬起嗓子跟她一争高下的,但这天英芝无心搭理这
些。她满脑子里都是如何通过贵清这一关。

    英芝远远地看到了家里的大门。过年时大门刚刚刷过黑漆,色泽很亮。但这一
刻的大门却正掩着。平常公婆在家,很少掩门,英芝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起来。她
走到门口,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故意用一种快乐的声音高叫着:“贵清呀,贵清,
快来帮我拿一下,你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喊叫时,她推开了门。她尽可能使
自己自然一些。

    英芝的公婆垮着脸,端坐在堂屋里。他们的头上仍然是大大的“天地君亲师”
五个字。英芝先把雪碧放在桌上,笑着说:“这两瓶饮料,是给您二老买的。”

    英芝的公公不屑地哼了一声。英芝的婆婆伸出尖尖的手指,指着英芝的鼻子,
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叫喊道:“你这个烂货,用卖的钱买这些,想害死我们呀!”

    那声音令英芝觉得自己的耳膜刺疼刺疼的,犹如针扎。英芝没有料到婆婆会这
样开门见山,忙分辩道:“我怎么啦?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贵清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就揪住了英芝的头发。英芝立即哎哟哟地叫唤起来。
贵清说:“你这个臭婊子,老子让你在外面唱歌挣钱,又没有叫你脱衣服。你还要
不要脸呀!你要钱要疯了?钱比脸还要紧要么?!你他妈的天生是一个当婊子的货
色。老子真是看走了眼!”

    贵清一边大骂,一边使劲地扇着英芝的耳光。英芝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肿了起
来。英芝本能地反抗,她用脚踢着贵清,两只手乱舞动着。英芝说:“我就是想赚
钱怎么样?有本事你赚钱回来养老婆呀!”

    贵清说:“你这个臭婊子,你还嘴硬!”

    英芝的一只脚踢中了贵清的下身,贵清惨叫了一声。松开手,弯下腰捂着下身。
英芝趁机掉头往门外跑。英芝想,天啦,我不能被他打死呀。英芝跑出院子,却看
到先前坐在堂屋里的公公先她一步站在院子里。大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何处。公
公冷冷地笑着,理也不理英芝便往屋里走。贵清追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根棍子。
贵清嚎着:“狗娘养的,你踢老子的命根子,老子还让你活?!”

    贵清一棍便朝英芝打了过去,英芝闪了一下,棍子从英芝脸边刷过,落在肩膀
上,英芝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英芝已然站不起来了,她朝着猪圈爬去。贵清跟在
她的身后,抡着棍子在她身上胡乱抽打。

    英芝爬到猪圈边,没了退路,她也爬不动了。英芝悲愤地想,打吧,顶多就是
个死。这样活着,还不如就死了。这样想过,她便无意继续反抗,她蜷缩在猪圈的
墙根下,任由贵清抽打。直打得英芝几乎感觉不到了疼痛,然后她就昏死了过去。

    英芝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猪躺在她的身边,一股臭气直冲她的鼻子。她挣
扎着爬了起来,不敢进屋,朝着门外走去。这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英芝走到门外,
觉得外面的天好亮呵。

    英芝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老庙村。她的棉袄已经被贵清打破,几缕棉花露在外面。
她的脸青肿着,一道道血痕一直拉到了脖子上。英芝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
她只知道往前走。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回家的道路。幸亏回家的路不需要记
忆也能认得。

    差不多天黑的时候,英芝才到家。她的侄子苕伢先发现了她。苕伢立即发出惊
天动地的叫喊。苕伢说:“爷爷———婆婆———,看我细姑怎么啦———!”

    一家人都从屋里跑了出来。英芝听到许多的脚步朝她而来,她一个人也没有看
清楚,然后就倒了下来。

    --------




                第十六章

    整整一个礼拜,英芝都躺在娘家里,连床都没下。英芝的爹妈和哥哥们看到英
芝遍体鳞伤,都气得摩拳擦掌。英芝的爹带着两个儿子和凤凰垸十来个能动手的人,
当晚便奔到了老庙村。英芝的大哥说血债一定要由血来还,绝不能饶了贵清这王八
蛋。然而当贵清把他揍英芝的理由高声地说来时,英芝的父兄都傻了眼。结果他们
非但没有打贵清,反而再三再四给贵清赔了半天不是。回来的一路,都垂头丧气。

    这一切,英芝都不知道。

    英芝下床的那天,天很晴朗。英芝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疤,可她心头的伤却仍然
流着血。吃过早饭,英芝站在自家房屋的窗前,看着屋外的太阳。太阳下,侄儿苕
伢和侄女菊菊正笑着相互追打。英芝想,不晓得我的贱货现在怎么样了。

    英芝的爹进屋里,闷头坐下了。英芝望着他,不知其意。英芝的爹吭了好几声,
方说:“自己错也错了,回家跟贵清认个错赔个礼。娘屋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一
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要有个规矩。”英芝脑袋嗡了一下,她明白她
爹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这样,打得伤痕累累,没人来跟她认错,她的爹却还要
让她先低头认错。她觉得自己业已痊愈的伤痕又一道道地乍裂了开来,全身仿佛被
乍得铮铮作响。她想要嚎叫,想要撞墙,想要撕破自己的胸膛,想要质问苍天,为
什么对女人就这么不公平。英芝的爹见英芝的脸色变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叠钱,又
说:“这是三千块,家里也就这点钱,先借给你。跟贵清两个起栋房子,自己好好
过吧。莫再闹得大家都没脸面。”英芝的爹把钱放在桌上,人便走了,走时仍然一
副闷闷的样子。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桌上,那叠钱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英芝的激愤
忽地就被这光芒所软化。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将那叠钱拿了起来,然后找了一张纸,
细细地包好,掖在贴身的口袋里。英芝回家时什么也没有拿,走时也不必拿什么,
她到灶房跟她的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妈,我走了!”英芝一个人上了路,她有些
恍恍惚惚。

    中午的时候,英芝看到了老庙村落在绿树中的房子,她的心惊跳着,不知道这
次回来会怎么样。村口有人在闲玩,远远地见英芝走来,便急报了贵清。

    英芝刚进村,竟突然看到了贵清。贵清站在冬天的阳光下,高大而强壮。英芝
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她怔怔地不敢往前走。贵清迎了上来,说:“回来了?
我正准备今天接你去的。”

    英芝低下了头,没说什么。贵清说:“晓得不,贱货今天在村里跑着追小狗,
摔了一跤,就喊妈妈。可惜你不在,没看着,那样子,才好玩哩。”

    英芝的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一起进了家门,英芝便找贱
货,抱起贱货,英芝忍了半天的眼泪方才哗哗地流了出来。她怕贵清看见,把脸埋
在贱货的衣服里。可贵清还是看到了。贵清说:“回来了就好,还哭么事呢?”

    英芝说:“我好想贱货。”

    晚上,贵清要替英芝脱下衣服,英芝不肯。英芝说:“你以为我身上还能让人
看?”

    贵清说:“我不管,你是我老婆,我就要看。”

    贵清强硬地扒开了英芝的衣服,英芝身上的道道伤痕一下子袒露在他眼前。贵
清自己呆了。贵清俯下身来,说:“英芝,对不起。只要你不恨我,从今往后,你
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千千万万莫恨我,我其实是蛮喜欢你的。”

    英芝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拿出行动来。我只想盖好房子,别
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贵清说:“盖,我们盖,这是早先就说好的嘛,我爹妈也都答应了。就是钱—
——”

    英芝说:“我娘家借给了我一些钱,我自己也赚了一些,先把屋盖起来再说,
就手上的钱,盖到哪里算哪里。”

    贵清说:“没问题,都听你的。明天我们就开始做。”

    英芝和贵清终于开始盖他们的房子了。贵清跟人做过装修,多少懂得一些盖房
的道道。他按英芝的要求自己画了一张草图。新房是两层楼的,南北朝向。楼下正
中间是个大堂屋,堂屋两侧各有两个房间。朝南的房间,一间留给贱货,一间准备
将来再生个儿子住,朝北的房间,一间堆放工具杂物,一间给客人来时搭铺。灶房
和厨房在杂物间的隔壁。楼梯在外面,楼梯下便做了猪圈。而英芝和贵清的卧室在
楼上。因为英芝说过好多次,贵清终于将厕所画进了他们即将盖的房子里。这是英
芝最满意的地方。因为贵清准备在厕所安装上淋浴头,说是洗起澡来方便一点。这
是英芝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英芝为这个建议好好地表扬了一下贵清。楼上还有两个
房间,贵清说,说不定以后还会生个女儿,让女儿跟爹妈一起住在楼上比较好。英
芝想,我才不想生女儿哩,生个女儿到世上来受气受苦,我做她的妈心里都不好受。
但英芝因为心情很好,便没把这话说出口。

    英芝和贵清开始一趟一趟地买砖买水泥,英芝到娘家把她哥哥的小手扶拖拉机
借了几天,贵清便每天开着小拖备料。忙乎了个把多月,终于可以开工了。新房动
土那天是三月八日,这是英芝挑的日子。贵清说:“三八妇女节是个什么黄道吉日?”


    英芝说:“我就要这天。”英芝想,这天是我们的女人节,在这个日子起屋,
说不定我会翻个身哩。

    整个备料过程,用的都是英芝的钱,贵清拿不出一毛钱来,就是中午赶不回来
在外面买个馒头吃碗面的钱都是英芝掏的腰包,如此这般,贵清自觉气短三分,也
就没有什么底气在日子的挑选上与英芝相争。

    三月八日,英芝屋后的桃花突然就开了一枝。往年从没开这么早,英芝不禁有
几分惊喜。开工时,大家都看着了那桃花,纷然笑,说英芝你欢喜个什么?说不定
是贵清要走桃花运了。英芝便也笑,说他要走桃花运,哪个还挡得住?就让他走他
的桃花运,我走我的狗屎运好了。

    难得英芝快活,说这么好玩的话,说得大家都笑得哈哈哈一轰一轰的。贵清满
心欢喜,也就拉开一副架势正经地大干了。只是每天晚上,贵清都拉着这些帮忙的
朋友上路边的饭馆去吃饭,饭间还要喝酒,喝完酒还要打麻将。这些开销仍然得英
芝出。钱花在房子上,英芝不心疼,可钱都吃进人肚子里了,英芝就觉得浑身如同
刺扎了一样。好几次她都朝贵清拉下了脸色,说吃几顿饭也不是不可以,但也不能
天天吃呀。贵清的回答理直气壮。贵清说:“你让人家天天干活,还能让人家不天
天吃饭?”英芝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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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房子盖得很快,几天工夫,二楼预制板就架上了。又不几天,屋顶架上,房子
就有模有样了。先前备好的材料业已用完,剩下的活计除了屋里的粉刷和铺地外,
还有窗子和门,英芝所要的厕所也是空荡荡的。贵清朝英芝开了单子,说是还要买
料多少,石灰和沙多少,水泥多少,油漆多少,英芝一条一款地细问贵清价格和用
量,算了一夜,再怎么抠紧了算也还得花三千块钱。就这,还没有包括大门和院墙。
英芝手上却只有一千块钱不到,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整个一晚上,英芝都呆坐在
屋里发愁。

    贵清打完牌晚上吐着呵欠回到家,英芝问贵清怎么办?英芝的意思是想要贵清
找他的爹妈借一点,贵清却佯装没听见。见贵清这副神气,英芝几乎又想要跟他大
吵一架。英芝决定自己去跟公婆开口。

    英芝这天早上起来,不是先到新房那里观看,而是到灶房帮婆婆煮稀饭。英芝
蹲在灶边一根根递着柴禾棒子烧火,她心想,我今天一定要耐心一点。英芝的婆婆
冷笑了一声,说:“你嫁过来一两年,没进过灶房,跑来帮忙,怕不是专为帮我煮
稀饭的吧?”

    英芝婆婆的话撑得英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吭吭吧吧了半天,方说:“是
这样,妈,我们的房子,您也看到了,快盖好了,但是……但是……我们钱花光了,
只差一点点……”

    英芝的话还没有说完,英芝的婆婆就抢过了话头。英芝的婆婆说:“我跟你公
爹手上是有一点点钱,不过你莫指望我们会借给你们起屋用。我们这是留着养老的。
看你这个浪荡样子,我指望贵清也是指望不了的。你就是来灶房烧一百天火,也休
想从我这里拿到一分钱……”

    英芝也没等婆婆的话讲完,便气得把手上的柴禾棍子猛然往灶里一塞,起身而
去。

    新房已经停工了。贵清说盖到这份上已经是大头朝下了。以后有一点钱就做一
点。慢慢地做,总归有一天会做好的。英芝想这也不是没道理。可是让她仍然跟公
婆住在一起,搅在一口锅里吃饭,进进出出用同一扇门,她觉得自己心口憋得慌。
家对她来说,不是一个温暖舒服的地方,而是她的地狱。这么想着,英芝就越发觉
得自己必须早早地将这房子盖起来,早早地跟她的公婆分为两家人。

    这天吃过中饭,英芝对贵清说她去娘家再借点钱。贵清满口答应,一边送英芝
出门,一边痞着脸说:“放着你现成的娘家有钱不借,你找我爹妈开口,那还不是
自找倒霉?”

    骂也没用。像贵清这样的人,讲的是实惠,骂也白骂。恨只恨自己嫁错了人,
这一错就没有办法回头。英芝走在路上越想越觉得婚姻对于女人来说,要么是天堂,
要么是地狱。嫁好了人就是天堂,嫁坏了人就是地狱。三伙的老婆就是嫁进了天堂
里,而她则嫁到了地狱。英芝真是痛恨自己做姑娘时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些,竟是
这样糊糊涂涂地嫁了。嫁给了贵清这么个浪荡子不说,还摊上那样的公婆。自己的
前辈子也不晓得是不是做了恶事,落得了这辈子受惩罚。

    英芝一路走一路叹想。她径直走去了县城。她要去找文堂借钱。

    文堂在一个名叫“踢踢踏”的歌舞厅管音响。文堂一见英芝便笑,说:“是不
是想我了?”

    在文堂这种没正经面前,英芝一下子心情就轻松了起来。英芝也笑道:“你有
什么好想的?想你荷包里的钱还差不多。”

    文堂便说:“那我当然晓得,我说的想我就是指想我的钱,未必我还指望你想
我这个人?”

    英芝说:“死鬼呀,你一张嘴损死人。”

    文堂说:“不是忙着盖新房吗?怎么还有闲心思进城来?”

    英芝说:“就为这事嘛。说真的,文堂,我真是找你来借钱的。房子弄得差不
多了,可就是只差三千块钱,你能不能借给我,明年我保证还你。”

    文堂斜着眼,笑说道:“借是可以,就这么白借?”

    英芝忙说:“我保证按银行利息一分钱不少都给你。”

    文堂说:“银行利息那值几个钱?”

    英芝说:“那……你还要什么?”

    文堂一把搂过英芝,说:“男人想什么,你未必还不晓得?我跟你一向关系不
错,可每回你都只让我吃点豆腐,你叫我如何甘心呢?”

    英芝笑道:“文堂,你野心好大。你不怕你老婆把你宰成个太监?”

    文堂说:“不让她晓得就是了嘛。跟你讲,英芝,小红想要跟我有一手,我还
没干哩。那个脏货,人尽可夫,谁敢上她,得了脏病还不晓得怎么个死法哩。你就
不同啦。你英芝嘴上浪是浪,可除了贵清,你还没别人是不是?”

    英芝说:“算你还对我有点了解。”

    文堂说:“可是做人活上一世,也要图它个快活对不对?贵清对你也就那个样,
你忠于他也就是个愚忠。所以在贵清以外,有个把情人几好?自己可以活得开心些,
心情舒畅些。再说,他还可以经常给你一点钱花,嗯,还可以借钱给你盖新房。”

    英芝本来听得很认真,听到最后一句,她不禁大笑起来。英芝说:“我还以为
你跟我讲人生道理哩。结果最后还是落实到自己头上,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文堂说:“你管他是不是好东西,借钱给你不就行了?”

    英芝想想觉得文堂说得何尝没道理?她从来就没有讨厌过文堂,而且文堂过去
占她的小便宜都给过她钱。她一个女人,一生想要的不过就是爱情。而她的爱情,
还没来得及产生就已经死了。或许她也想要家庭的温暖,而眼下她的这个家,如同
地狱。既然这一切,她都得不到,她又何必不要钱呢?又何必不在情人送上门时让
自己图个自在呢?

    这些念头在英芝脑袋比闪电更迅疾地一划而过。文堂仿佛业已看透了英芝,在
她耳边低语道:“那边包房是空的,不会有人晓得。”

    一想到真要与文堂苟且,英芝有几分羞涩。文堂又笑了起来,说:“英芝,想
不到你还是个淑女呀。”

    英芝觉得把自己同“淑女”这样的词联系起来,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忍不住也
笑得格格的,笑完后浑身轻松,便说:“去他妈的淑女!”

    英芝离开文堂的“踢踢踏”歌舞厅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英芝体会过文堂后,
方知道男人和男人是多么的不同。文堂想留英芝吃过晚饭再走,说是英芝给他的感
觉跟别的人不同,他要谢她。英芝拒绝了。英芝不是不想吃这顿饭,而是怕回晚了,
走夜路,带了这么多钱不太方便。文堂一想也是,便没再留,只是装得含情脉脉地
把英芝送到城关的车站。英芝道别时笑着打了他一巴掌,说:“装什么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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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这一路英芝心情有些愉快。钱放在棉毛裤的口袋里。棉毛裤原本没有口袋,英
芝为了藏钱,特地在裤子的肚皮处,缝了一块布。布的四周缝得很严,只是在最上
边一道缝上,留了一个一寸宽的开口。英芝每次放钱进去都必须卷着塞进,然后再
用手隔着布慢慢地将之展平。这是英芝在三伙班唱歌时想出来的主意。只有让钱这
样贴着自己的肚皮,英芝才有安全感。与平常相比,这一回的三千块钱显得多了一
些,塞了好半天才塞进去。纵是有文堂在一边帮忙,她也仍然没法子将这堆钱弄平
展。好在天还凉,衣服穿得多,除了肚子稍稍显得大了一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显
眼之处。倒是文堂嘀咕说,才跟你睡了一回,就把你肚子弄大了。说得英芝笑得不
能自已。笑完,英芝想,儿子未必比钱更重要。有钱没儿子,你照样活得好好的,
生老病死,钱都能帮上你;可是没钱有儿子,却是没有活头。你真要有个什么事,
你指望儿子能帮上你?这么想过,英芝只觉得自己贴在肚皮上的钱,散发着热乎乎
的暖气,溢满了她的身心。中午离家出门时的阴暗情绪,也因此一扫而光,就仿佛
太阳从肚皮那儿升了起来,然后把心情晒成了个大晴天。

    英芝到家时,贵清一早出门打牌根本就没有回来。晚饭已经开过,英芝想在灶
房里找点吃的,却是一颗米都没找到。英芝耐不住心头的气,便去问她的婆婆。英
芝没好气地说:“怎么连碗饭都不给我留呢?”

    英芝的婆婆说:“你不回娘家了吗?你娘家有大把的钱给你,未必就没你的一
碗饭吃?”

    一句话呛得英芝竟说不出什么来。好几分钟,英芝才说:“我怕回来晚了,就
没吃饭。我又没说我在娘家吃了饭回。”

    英芝的婆婆说:“我哪敢多做饭?都不回来吃,放馊了拿去喂猪还不可惜?我
家穷,不敢浪费。”

    英芝拿了一只碗从缸里舀了一碗水,正喝着,她婆婆的话如同一阵恶风,倏然
间将她十分钟之前还在的好心情吹刮而去。恶风也刮起了英芝心中的恶气。英芝将
手上的碗猛然朝地上一砸,碗里未喝完的水和瓷片一起溅了开来。英芝吼道:“没
饭就没饭,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给谁听呀?”

    英芝的婆婆被英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连退了几步,退时被一张木凳绊倒,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英芝的公公闻声而止,先见他的老婆坐在地上,又见满地的碗
片和水,而他的媳妇英芝正气势汹汹地吼叫。英芝的公公立即火爆起来。他上去给
了英芝一个巴掌,嘴上大骂:“你搞邪了,你还敢打婆婆!你有没有王法呀?”

    英芝知道公公发作起来自己定是会吃亏的,便捂着脸哭着跑进了房间。做人做
得这样窝囊,英芝一口气憋得胸口都是疼的。哭也好,喊也好,骂也好,都无法替
她发泄。英芝恨得只能用手狠狠地拍打着床帮,直打得手掌红肿。

    贵清打牌打了一通宵,到天快亮时才回来。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英芝朝
床里推了一把,仰头倒下,只几秒钟呼噜就响了起来。英芝用胳膊使劲拐了贵清几
下,贵清也只是哼了一哼,骂了一句脏话,依然睡得呼呼噜噜。

    英芝却再也没有睡着,一直睁眼等到天亮。

    英芝吃过早饭,贵清还没起来。她便带了贱货到村里玩了一圈。村里祠堂前的
槐树下,几个婆嫂围坐在一起纳鞋底,见英芝过去,都喊着说来坐一下。然后说从
来没有见过像英芝这样强的女子,自己挣下钱来盖新房。整个老庙村,但凡男人无
能的,女人也就只能跟着住破屋。只有英芝不同,男人不行自己行。真真是为女人
争了一口气。英芝听得满脸笑眯眯的,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能理解她。

    太阳升高了,英芝看到公公已经扛着灭虫剂往果林方向走去,她估计贵清也该
起来了,便抱着贱货回家。这时的贵清业已吃罢早饭,正翘着腿没精打采地晃来晃
去,一副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架势。英芝进门放下贱货对贵清笑道:“总算起来了。
比圈里那头猪只晚起了一个钟头。”

    贵清懒懒地说:“没事不睡觉做什么?”

    英芝说:“那好,现在事来了。我昨天借回钱了,你今天去把材料买齐吧。”

    贵清眼睛立即亮了,笑容也在瞬间堆到了脸上。英芝有些奇怪地望了望他,仿
佛他哪里不对劲似的。英芝说:“就照你开的单子上的那些买,单价我都写上了,
只能比这便宜。”

    贵清说:“那你放心,我是砍价高手。”

    英芝说:“你今天就去,下午买回来后,就通知他们接着做,早点做完也早省
心。”

    贵清说:“你说的一千个对!我也巴不得这样。”

    英芝将钱拿了出来,指头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给贵清。英芝说:“一共三
千块。你买下东西后都要开发票,我要对账的。多的钱就退回来,家里还要添几样
东西是不是?”

    贵清说:“是是是。把家弄得舒舒服服,过得像城里人一样。而且,我们用的
空气还比城里人的新鲜。”

    英芝把钱递给贵清,再三再四嘱咐他装好。贵清用巴掌把胸脯拍得嘭嘭响,眼
睛盯着钱,急切地说:“你绝对放心,保证两个月就住进新房子里。”

    贵清从英芝手上接钱的样子,简直像抢一样。拿钱到手,他便往内衣口袋里一
塞,拔腿就往外跑。英芝心里闪过一道阴影,不解他怎么如此这般。英芝一直追到
门外,望着贵清远去的身影,大声叫道:“早点回来!”

    英芝怀着一份莫名的欢喜在家里苦苦等候。上午过去了,贵清没有回来。进了
县城,买东西要跑许多地方,半天多是办不下来的,这一点英芝知道。下午的工夫,
英芝便一趟一趟地去看她的新房子。新房二楼的平台上,一直可以望到村口,她巴
望自己能早一点看到贵清的身影。

    英芝前前后后至少去了五趟。村口静静的,几乎无人走动。她便只好反复地看
她的新房子。看得熟了,哪里缺什么,哪里需要再补一下,哪里改成什么样子,以
及墙上贴一些什么样的画儿,她全都了然于心。二楼的栏杆还没有修好,英芝觉得
这里已经能给她带来很好的感觉了。她低下头,便可以望到她的公婆屋里屋外走动
的身影。他们真的是很老了,背都有些佝着,长长短短的咳嗽声不时响起。要不了
几年,他们就都会老死,那时,她英芝就是这两幢房子的主人了。英芝想得很快意。
房子只需个把月就能完工,搬进来后,她一定要每天坐在这走廊上,看远处的人们
来来往往,听下面的声音一天天老去,英芝想,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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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太阳便在英芝颇有幸福感的怀想中一点点落了下去。黄昏降下,牛羊也开始归
屋了。有几个小孩子坐在牛背上,从村外回来,喧嚣的声音隐隐地传到英芝的耳里。
也有人骑了自行车飞快地从她眼边一划而过。清晰的村口在英芝的眼里变得越来越
模糊。终于,有人家亮起了灯,灯光很微弱,但足以穿透黑暗投射到英芝的眼里。
然而贵清却还没有回来。

    英芝有些急了,却不知道急了过后应该怎么办。她顾不得吃饭,便跑到友杰家
去找友杰,想问问贵清的去向,友杰不在家;她又跑到黑胖家去找黑胖,黑胖也不
在家。英芝急得跺脚骂道,这一个个狗日的都死到哪里去了呢?!

    半夜十二点,贵清才回来。英芝正恹恹地躺在床上,推算着贵清会因为什么麻
烦才回来得这么晚。听到贵清的喊门声,英芝激动得一弹而起,一时连床边的鞋都
没来得及找到,光着脚就冲到了院里。她打开门,不等贵清开口,就连声问:“怎
么才回来?东西呢?都买全了吗?遇到什么麻烦?没有被人宰得太狠吧?还剩下多
少钱?”问得贵清没有答话的机会。

    贵清硬是站在门外,等英芝把话问完,才闷闷地说了一声:“回屋说吧。”

    英芝见他如此状态,心里一惊也一凉,忙说:“出了么事?东西买下没有?”

    贵清低着头往屋里走,不答她的话。英芝顿时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她一把拉
住贵清,“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样了?”

    贵清说:“你硬要我现在说?”

    英芝说:“现在就说。”

    贵清说:“我啥也没买回来。”

    英芝说:“为什么不买呢?”

    贵清说:“刚出村就碰到友杰他们几个,他们说一起玩玩,下午到县里也来得
及。我就跟他们一起到将军村去了。结果一玩就玩忘记了。”

    英芝气得够呛,骂他道:“光记得玩,叫你做一点事都做不成。那钱呢?钱你
拿给我,明天去买时,我再给你。”

    贵清说:“我过几天给你好了。”

    英芝心一紧,心里闪过不祥之感,她颤声道:“为么事?”

    贵清被问得有些烦了,甩手又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就莫问了好不好?说
了又惹你生气。”

    英芝大声道:“我非要问,我赚的钱,我要晓得它怎么样了。”

    贵清说:“就两个字,输了。”

    英芝呆住了。这个结果,比她想象中的最坏最坏的结果还要坏。

    贵清故作轻飘飘的样子,说:“我说叫你莫问吧,我晓得你会气不过。”

    英芝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的血已经被满腔的愤怒激发得欲从全身毛孔里向外喷射。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把她所有的内脏一点点撕掉。她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她禁不
住一声长啸,疯狗一样扑向贵清,她伸出手来,照着贵清的脸一把就抓了过去。贵
清的脸上立即浮出几根红线。贵清捂着脸,却没有还手。英芝的手爪转瞬又变成巴
掌,她刷地抽向贵清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赔!你赔我的钱!”那声音带
着几分凄厉和疯狂,贵清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也没有想起来应该还手。

    英芝的公公和婆婆听到两人的吵闹,忙忙地披衣起来观望,正好就望到了英芝
伸手打人。

    一看儿子脸上的伤痕,英芝的婆婆立即尖叫了起来:“天啦,你想杀人呀!贵
清,我的儿,你还不把这个恶婆娘打死!”

    贵清捂着脸,被他的母亲吼醒,他大约记起了什么,英芝疯狂的神态,使他一
霎生出愧疚。他不敢直视英芝,倒是对着自己的母亲大吼一气:“不关你的事,是
我要她打的!”

    英芝的公公拍着堂屋里的桌子骂了起来:“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还是个男人
不是?你被自己的婆娘这样打巴掌,你不打死她,你还有脸说这个话?”

    贵清转过身又吼他的爹:“她是我的老婆,我做么事要打死她?她打我的巴掌,
抓我的脸,我高兴我喜欢,又怎么样?”

    英芝的公公和婆婆都叫贵清给吼糊涂了。两对昏花的老眼相互对视了几秒,然
后一前一后长叹着气,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英芝在贵清吼他爹妈时,一直呆站在那里。她几乎就没有听清贵清吼些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可是为什么会炸却不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
好,麻木之中,她抬脚走了。她脸对着的方向恰是大门,于是她就走出了大门。

    贵清在她的身后喊了几声,她没有应。她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着,走了很久很久,
突然觉得脚疼得厉害,这时她清醒了过来,看到自己没有穿鞋,她想我为什么没有
穿鞋呢?顺着这个思路,她想起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忍不住她就放声地悲哭起
来。一路走一路哭,把泪水洒在了沿途的村庄。

    英芝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娘家。可是娘家人又能帮她什么呢?他们只有用最干
巴的语言一边劝她,一边责骂贵清几句,然后要她想开些,看在贱货的份上,能忍
就忍了。最后还告诉她,这就是命。

    英芝想不通,高声地叫道:“凭么事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未必就不能由得我
自己去变?我要离婚!”

    英芝的爹先跳了起来,“成天闹闹闹的,闹得一家子跟你丢脸,离你妈个头!
你要敢离婚,老子先就打断你的腿。”

    英芝爹的话仿佛一锤定音,一家人都不好再说什么。英芝的妈心疼女儿,可又
不知道怎么帮她,便只好拼命劝英芝:“英芝呀,我儿呀,你的命苦是苦了一点,
可是再苦也由不得自己呀,你就认了吧,你不认又能怎么样呢?你要是离了婚,你
先前辛辛苦苦挣钱盖下的房子,不都丢进了水里?那还不好死了贵清他一家子?我
儿呀,离婚你也划不来呀。”

    英芝被母亲的话说得怔了半天。是呀,她不能离婚,她如果离了婚,这几年她
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她的房子她的梦想岂不都泡了汤?说不定贵清再娶一个老
婆回家,光光鲜鲜地住进她辛辛苦苦盖下的房子里,她这场亏岂不是吃得太大了?
英芝想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便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哭得两眼红肿,
哭得饭都不吃。

    英芝妈敲着门叫英芝,英芝以为又是叫她吃饭,便赌气不理。英芝妈在门外高
声道:“英芝,春慧今天从南边回来了,她特地来看你。”

    “春慧?”英芝冷不丁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想起过年时在雁回村刘家儿子说过
的话。春慧开着小汽车从树林一样的高楼大厦开过的形象在英芝脑子里浮了出来。
英芝忙不迭跳下床,顾不得脚疼,冲到门前打开了门。她的面前果然站着一个春慧。
英芝扑上去,仿佛拥抱自己盼望已久的亲人似的,英芝泪眼婆娑道:“春慧,真的
是你?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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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春慧仿佛有些不太习惯,她挣脱了英芝的拥抱,拉着英芝走进她的屋里。春慧
还是戴着她的眼镜,只是眼镜换成金边的了。她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一身衣着洋
气得完全像一个城里人。春慧说:“你怎么回事?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英芝没有回答春慧的问话,她想起春慧的小汽车,迫不及待地问:“听说你有
小汽车了?一个月能赚几千块钱?”

    春慧淡然一笑,“哪有的事儿?我还没毕业哩。”

    英芝说:“那雁回村的刘三怎么说你开车请他们吃饭?”

    春慧说:“那是我在放暑假时,跟一个公司打工。我替他们做了一个设计,刚
好那个设计帮老板赚了钱,他就给了我一点奖金。车子是别人的,放假闲时,跟人
开着玩儿的。”

    英芝不信,不悦道:“你哄我做么事?你怕我会找你借钱?”

    春慧急了,说:“英芝,我哄哪个也不得哄你呀。当初从学校回来走夜路,你
不扯着我的手,我掉到河里淹都淹死几回了。”

    英芝听春慧说了这话,心里高兴起来,她晓得春慧不是骗她,也晓得春慧并没
有忘记她。她这才回味起春慧问她的话,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春慧见她叹气,便说:“我听你妈说了你的事。你老公对你不好,又喝酒又赌
博还总是打你。他娶了你这么能干漂亮的老婆,怎么忍心动手打你呢?太不像话了。
你要是过不下去,就离!”

    英芝听春慧一说,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能理解她。英芝说:“哪那么容易,
我还没跟我男人说,只在我爹妈面前说了一句,我娘家就跟炸了锅似的。我爹还说
要打断我的腿,你说,我这还怎么离?再说了,我把我赚的钱都花光了,在那边盖
了新房子,房子还没盖完,我一离,不就都成了他家的了?唉,我为这事正烦,我
真不晓得下面的日子怎么过。恨不能一死算了。”

    春慧说:“千万莫瞎想,命是自己的。你死了,他就算良心好,也顶多流几滴
眼泪,过不了几天,立马就会再找年轻漂亮的,一点都不会为你的死有什么难过。
走这条路的人最蠢不过了。”

    英芝说:“春慧,你念了大学,见得多,你说说,我应该怎么办?”

    春慧说:“凭你英芝这么能干,又长得标致,哪里不能活人,非要吊死在他这
棵树上?你不想离,又不想跟他过,走人呗,到南方打工去。乡下的人在南方讨生
活多的是。南方开放,在那里做事,比在这个落后封闭的老家快活多了。”

    春慧的话,犹如一盏灯,一下子把英芝黑暗着的心间照得透亮。英芝想,我怎
么没有想到这个呢?我是个大活人,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难道我不能走么?我走
到外面去看那边的花花世界,该有多么好呀。要不然,我这条命活着,就闷在这里
养个贱货再加受气一辈子?这又怎么值得呢?

    英芝想着有几分激动,她问春慧:“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到南边打工蛮好?”

    春慧说:“几万多人都在那里打工打得蛮好,那些歪鼻子斜眼的去了都找得到
事做,未必你去了就不行了?要我说,你不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你这辈子窝
在这里真是白活!”

    英芝说:“你讲得好,讲得太好了。我就是不想白活!”

    这天晚上,英芝跟春慧一直聊到半夜,春慧答应先去帮英芝打探一下,看有没
有适合英芝做事的地方需要人。一有消息,就写信给英芝,英芝就赶紧去。春慧甚
至还把坐哪趟车,在哪里下车,到了地方怎么同她联络诸如此类,都写在纸上。英
芝这辈子从来都没坐过火车,平原上也没有火车,她只是在去汉口时看过几回。春
慧告诉她,到南方打工,从汉口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英芝把这张纸揣在怀里,对春慧说:“这纸就是我的救命符了。”

    春慧走后,英芝淤结的心一下子通畅起来,她浑身一松,肚子也就饿得发出了
叫声。于是她自己跑到灶房里,呼啦啦地生了一把火,煮了一大锅面,借着灶火的
余光,三扒两扒地足足吃了三碗,把一锅面吃得精光,把自己也胀得个响屁连天。

    天没亮,英芝的爹赶着牛到地里去干活,走到路口,碰到贵清。贵清骑着自行
车,一见英芝的爹,便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叫了声:“爸,您老下地呀。”

    英芝的爹没有直接答他的话,只是闷头闷脑地说了一句:“英芝也是个人,明
晓得她走夜路回家,做么事不让她搭脚踏车来?偏要她把脚走烂了回来?”

    贵清方想起英芝昨天夜里是光着脚的,心里一下子不舒服起来。他一时不知道
说什么好。英芝的爹没停脚,继续赶着牛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又回头,说:“打
婆娘也要打得在理,打得没理算什么本事?她甩下你一个人走了,你有什么好过的?
到了我这把年龄,你才会晓得离了婆娘你过的日子不如狗。”

    贵清忙分辩道:“这回不是我打她,是她打我。”

    英芝的爹说:“你把她借的钱赌光了,她打你是占了理。你未必不该打?”

    英芝的爹说完,冲着牛吆喝了一声,扬长而去。丢下贵清站在那里呆呆地想了
好一阵。想过后,骂道:“我打她就没理,她打我就是占了理?放你娘的馊屁!”

    贵清进到英芝房间时,英芝睡着了没醒来。英芝因为春慧的主意,一直亢奋,
结果到下半夜才把自己弄睡着。英芝是一个梦多的人,这回她在梦里光是坐火车。
坐了一趟又一趟。火车在绿色的原野上奔跑,轰隆隆的声音震天动地。英芝的一双
脚伸在被子外面,贵清看到英芝的两只脚都用毛巾绑着,有血迹浸了出来,在毛巾
上凝成一块块的疤。贵清知道这是英芝昨天光脚走夜路留下的,他想,跟我吵嘴,
把自己的脚走烂,算什么本事?贵清正想时,英芝不知梦到了什么,竟自顾自地笑
了起来。贵清被那笑声弄得有些发呆,心道我输光了你的三千块钱,你打了我几个
巴掌,又没占什么便宜,你心里怎么会快活得起来?

    沿着河边慢慢地走着,看两岸的柳树把枝条一直垂到了水面上。绿草已经不甘
于平铺在土地上,在季节的促发下,它们长得又深又长,浓浓地布满河岸。草丛中
被放牛人踩平了的黄泥小路便显得越发的明亮。

    贵清推着自行车迈着很悠然的步子走在这条明亮的小路上。他的车架上驮着用
花布包裹着双脚的英芝。英芝本不肯坐在贵清的车架上,英芝犟着说,我怎么来的
就怎么走。贵清便痞着脸道:“你昨天打了我几巴掌,我没有还手,今天还特地踩
了车来接你,你也给我一个台阶下吧?”

    英芝心里哼了一声,心想三千块钱被你赌得没影了,未必就这么算了?可转念
一想,不让他下台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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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小路上很清闲,日上三竿,放牛的和出工的干活人都早已走了,不干活的人便
在村里打牌,没人有心来逛这里的风景。有景没人的路上清清静静,连花开草长的
声音仿佛都能听到。贵清的自行车一拐上小路,英芝的心情便舒展了起来,她没有
再就钱的事情跟贵清纠缠不休,倒是东扯西拉地说着一些别人的故事,言语中还有
几分轻松快乐,仿佛他们头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现在正走在河边上谈恋爱似
的。贵清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心里还有些发憷,他知道英芝不是个省油的灯,却不
知道这盏灯如此这般之后会冒出什么样的火来。

    英芝当然有她的主意。她不动声色,她知道贵清对于她的意义。她觉得自己如
果不去南方打工,就没别的路可走。继续跟着贵清在老庙村和公婆一起过日子,那
完全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但她一个人到南方去,她心里又有些怯意,她想如果
贵清能跟她一起去就最好了,离开了他的爹妈,他还能不听她的?再说,进了工厂,
他贵清想懒又怎么懒得起来?日后公公婆婆都老死掉了,两人不想流落外乡,再回
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也蛮好。英芝觉得自己的这个小算盘打得是很美满的。

    英芝说:“农民就是落后,在城里,男人都晓得哄女人开心,随便么事,都让
女人优先,春慧说了,这是文明。”

    贵清说:“这就怪了,什么事都让你们女人占了便宜就是文明。那我们男人还
要文明做么事?我就不想要。”

    英芝说:“你脑壳进步一点好不好?你不如到南方去看看,看看人家男人是怎
么做的。”

    贵清大笑,说:“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去了南方,有你什么好处?你没听说,
南方的男人一搞就包个二奶在屋里头,你也想我包二奶去?”

    英芝生气道:“一跟你说,你就往邪处想。你怎么就不想想南方的好些男人会
赚大钱?”

    贵清说:“我说英芝,你算了吧。我再怎么赚钱,也成不了中国首富,连个老
庙村首富都当不成。反正总有人比我有钱,你也总会盯着那些更有钱的人,我又何
必费那个劲?再说我们老庙村又不是很穷,大家的日子也都过得蛮好,我去吃那个
苦?我找死呀。”

    贵清说完想,你拉着我在河边不停地走路,原来是想要我到南方打工赚钱呀。
我在村里呆得好好的,想玩就玩,想做就做,跑到那边没日没黑地干活,还要看老
板的眼色,我发神经了不成?

    英芝又气又恨,她就不明白为什么贵清这么没志气也这么没出息。英芝说:
“你怎么就不能努力一把呢?你以为自己过得蛮好?你房子盖了一半就没钱了,好
个屁呀好!”

    贵清知道,英芝终于还是把话题绕到盖屋的钱上了。他想听听她打算怎么样发
落自己,便道:“又不是没地方住,以后有了钱再盖就是了。”

    英芝一听这话就更气了,春慧给她的好前程也挡不住她这一肚子的气。英芝说:
“以后以后,哪有以后?你以为那钱是捡的?不需要还人家?你赌的时候怎么就不
想想自己的老婆是怎么流血流汗巴心巴肝地往屋里挣钱,挣了不够又厚着脸皮找人
借,你怎么就不想想呢?”

    贵清坦然道:“那有么事好想的?赌牌么,总是有输有赢,我运气不好,轮到
我输了,我未必不给钱人家?赖什么也不能赖赌账,你晓不晓得?”

    英芝气不打一处来,“你倒说得还有理?不赌就不行?”

    贵清呛了她一口,说:“不赌干什么?未必学你们脱了衣服唱歌给人家听?”

    英芝真恨不能再甩他贵清几个巴掌,可她知道,这样硬顶下去,贵清也不是个
软性子的人,真要闹起来,吃亏的还是她自己,于是她便强忍着自己不要发火,不
要以小失大。她的目的不是跟贵清吵架,而是要去南方。那边是她的希望她的天堂。

    英芝咬着牙把所有想要骂贵清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她用一种冷静的口气说:
“我跟你吵下去,你也没什么意思。我现在欠人的钱,我要还债,你不肯出门挣钱
的话,我就去挣。”

    贵清高兴道:“好呀,我就晓得你有办法挣钱回来的。你去挣,我保证支持你。”


    英芝有些意外,说:“真的?你真的支持我?”

    贵清说:“怎么不支持呢?你想当我的摇钱树我哪有不支持的?除了不准当卖
肉的小姐,你干什么都行。”

    英芝心里有了几分轻松,说:“那好,我下个月就走。”

    贵清不解道:“走?走到哪里去?”

    英芝说:“到南方打工呀,那么多人都到南方赚钱了,我同学春慧也在那边,
她会帮我找到事情的。”

    贵清叫了起来:“你莫跟我开心哟,绕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出远门呀!我是个
苕?你在家里挣挣我保证支持,到那边去?你休想。我还不晓得你们女人到了南方
靠么事赚钱?”

    英芝一下子就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她简直不知道应该对贵清说什么才好。英芝
说:“你你你……你怎么是这么个人!”

    贵清说:“我就是这么个人!我别的什么都可以马虎,可我老婆的裤带子我不
能马虎,我就得管得紧紧的。到南方打工,恐怕没一分是干净的。”

    英芝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跟贵清怎么说才好。她不再说话,闷头跳下自行车架,
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前赶路。乍下地时,她的脚疼得钻心,可走了几步,她也挺过来
了,她的步子越走越快,仿佛是她急促变化着的心绪催促着脚步。河岸的风光在她
的眼里已然变色。

    贵清推着车紧跟在她后面喊道:“喂,走这么快干么事?赶急去火葬场呀。”

    英芝没好气道:“你屋里未必比火葬场好。我跟你讲清楚,贵清,你要是这个
样子想,我跟你的日子没办法过下去。”

    贵清说:“好好好,算我逗你玩的。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英芝说:“我只有两条,要么你爹妈拿点钱出来,我们把新屋盖好,要么我就
去南方打工去。别的,没得好说的。”

    贵清说:“这两件事都蛮难。头一条我爹妈肯定不干,他们把钱看得像命一样;
第二条我不得干,我舍不得老婆离开家。还有没有另外的一条?”

    英芝说:“有,你把我花下盖房子的钱退还给我,然后我们两个离婚。”

    贵清大叫了起来:“啊,这一条比前面两条还狠一些,你莫吓我。我有你这么
好一个老婆,又好看,又会赚钱,晚上伺候得我也蛮好,我怎么会跟你离?”

    英芝说:“那我就自己走!我有脚有手,有嘴巴问路,我要走得远远的,走得
叫你这辈子找不到我。”

    贵清说:“你莫跟我下陡坎子,行不行?回家我跟我爹妈商量一下。说不定他
们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走得远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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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整个夏天,英芝都在跟贵清讨论到南方打工的事。原本在河边上说好了可以商
量的,可是贵清回到家里立即就变了卦。贵清想,既然你英芝跟我和好了,我何必
多事呢?于是懒得做声。英芝为此气得不理贵清。白天不理,贵清觉得无所谓,他
照样玩他的;夜里不理,贵清便觉得一个人躺在床上死寂寂地睡觉,没个人三长两
短地搭话,好没意思,便又死乞白赖地哄着英芝,保证口号一二三四喊得铿锵有力。
可是第二天,天一亮,头夜的口号都白喊,贵清见到他爹妈,还是什么都不说。好
容易有一天,贵清的妹妹从县中回家来拿生活费,一家人坐在桌前吃饭,贵清见他
爹妈都是一副蛮高兴的样子,便提出要跟英芝两个一起到南方打工。贵清的妹妹在
县里听说得多,有见识,立马表示哥嫂应该出门看看,哪怕打工挣不回多少钱,见
见世面也是应该的。贵清的爹妈断然否决了。贵清的爹说:“我晓得,外面工厂一
失火一塌房子,死的都是我们乡下去打工的人,连个全尸都没有。我就你这么个儿,
老话讲,父母在,不远游,你得给我好好地在家活着。”贵清爹这么一说,贵清的
妈立即随声附和,说是在家里呆得安安稳稳的,不愁吃不愁喝,跑老远的让爹妈挂
心做什么?贵清见爹妈如此一说,觉得太有理了,家里的日子多好过,又没有穷到
什么地步,何必远走他乡弄不好小命不保呢?贵清的屁股立即就坐到了爹妈一边,
气得英芝当场就冲着他翻白眼,连贵清的妹妹都说:“你这个人一点开拓精神都没
有,没劲得很。”

    夏天果园里的梨都熟了。贵清家的梨虽然外表不好看,可梨肉却既白又甜。一
家人忙于收梨子卖梨子,就连贵清也没有空到外面跟人打牌,一头扎在果园里做事,
英芝也就不好再催他什么。英芝每天把贵清和他爹收回的梨子挑到街上去卖。英芝
之所以这么做,是事先跟贵清说好了条件:卖梨的钱,要拿一半出来盖房子。贵清
满口应承了下来。英芝因为这个而干劲百倍。英芝人长得漂亮,声音脆脆的,又会
媚人,只要有人看一眼梨,她就会立马跟人调笑,显得落落大方,很得那些路客的
喜欢,一喜欢便掏出钱包来了。英芝篮子里的梨总是一条街上卖得最快的。老庙村
另外几个跟英芝一道上街卖梨的媳妇姑娘,都卖不过她。暗地里便说闲话,说贵清
的媳妇哪里是卖梨,简直是在卖脸哩。英芝听了并不生气,甚至还有几分得意。英
芝想,卖哪样东西不是跟脸一起卖?脸色不好看,你的东西又有个什么要头?

    转眼,秋天又来了。梨卖完了,贵清也渐渐地很少去果园,天一凉爽,村里的
年轻人又没日没夜地打起麻将来。英芝在卖梨的空当中,给贱货织了一套毛衣裤,
眼下一闲,她用了一天时间赶着把毛衣裤的收尾做完,便又把心思放在房子上了。
英芝打算趁秋冬时光把房子盖起来,春节一过,就去南方。春慧来信说了,春节过
后去,最好找事。贵清输掉的钱,是文堂的。要靠贵清去还简直是不可能,最终还
是得她自己出马。

    这天晚饭后,贵清正准备出门打麻将,英芝把他叫住了。英芝说:“梨已经卖
完了,是不是跟你爹妈把卖梨的钱算一半出来?”

    贵清说:“交都交给他们了,怎么又要得回?”

    英芝一听就炸了,说:“这是先前说好了的,怎么要不回呢?”

    贵清说:“我把钱交我爹时提过这话,我妈说,他们给我们带贱货也没要我们
一分钱,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人在家吃饭,也没有交过钱,这钱就算抵了。”

    英芝说:“什么?这么说,我辛辛苦苦卖了一个热季的梨钱,我一分钱也得不
到?”

    贵清说:“怎么能这么讲呢?你我天天在家里吃的喝的用的,不都是这钱?再
说,梨子主要是我爹在伺弄,我们只不过在收下来后帮忙卖卖,对半分也不是很公
道呀。”

    英芝气得全身发抖,当即把桌上一只茶缸砸了。贵清一看她这样,怕闹起来影
响他上牌桌,忙吼了一声:“我讲的是道理,你发个什么火?”说完,赶紧溜出门。

    英芝颤抖了半天,喊叫了半天,屋里空空的,没有个对手,刚好贱货进来找妈
妈,英芝一口气咽不下,抓了贱货就打,打得贱货哇哇地乱哭乱喊,哭得满脸的鼻
涕眼泪。英芝的公公和婆婆便一起冲进来,骂骂咧咧地抢救出贱货。

    贱货平白无故地挨打,委屈得不肯罢休,高着嗓门在堂屋里哭喊。公公婆婆在
哄着贱货的时候,又都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的话。听着贱货凄凄惶惶的哭叫,又听
着公婆的叫骂,英芝心烦得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最后还是扑在床上放声地哭了
起来。哭时英芝想,既然这样,房子也别指望盖了,不如马上就走,走到天涯海角,
今生今世都不回来。

    英芝第二天悄然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她想,未必贵清不同意我就不去了?我
凭什么做事非要得到他的同意?他什么时候做事又让我同意过?如果我连他这个丈
夫都不想要了,我要他的这个同意干什么?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安排好了,关他贵
清什么事?这么想过,英芝心里十分坦然。

    英芝把她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小包里,又把小包藏在床底下。她计划在走之前回
一趟娘家。她回去只想看她的爹妈一眼,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会到什么时候回
来。不过,英芝不打算把她到南方的事告诉爹妈,告诉他们等于是出卖自己,英芝
想,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多说。等以后她在南方赚了钱,回到家里把大把的钱送给
爹妈时,难道他们还会生气不成?

    英芝把这一切想明白后,心境便十分平静了。她抱着贱货在村里随意地转悠。
贱货虽然无端地挨了打,沉痛地哭闹了许久,可当他哭完过后,立即就忘记自己是
为了什么而哭,他两只手紧紧地圈着英芝的脖子,在英芝的怀里什么也不为地哈哈
笑着。

    英芝看着贱货蹒跚着跑去跟一条小狗玩耍,突然间想如果自己这么一走了之,
是不是今后会跟贱货生疏起来?贱货在跟小狗玩闹时,嘴上“妈妈妈妈”地喊个不
停,奶声奶气。英芝一颗很坚决的出走之心被贱货这几声叫喊弄得绵软起来。英芝
自问自己,真的要走?

    英芝心里有些麻乱,她抱起贱货欲回家去,贱货还没有跟小狗玩够,哼哼哈哈
地不肯回。英芝正在跟贱货纠缠不休,远远的公路上,有一个人朝村口走来。似乎
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英芝不禁留意起来人。当那人走近时,英芝的心咚咚地几乎跳
出胸膛。英芝首先想到的是曾经紧紧地贴在肚皮上的那三千块钱,然后才想起在踢
踢踏歌舞厅的小包间里她曾经有过的经历,最后才意识到来的人是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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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文堂一直走到英芝面前才开口。文堂笑道:“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
了?”

    英芝便也笑,说:“怎么会认不得?烧成灰也认得哩。”

    文堂说:“新房子盖好了?”

    英芝正笑时,听他这么一问,脸便一沉,她长叹一口气,说:“如果盖好就好
了。”

    文堂说:“怎么?钱还不够?”

    英芝眼圈一红,方说:“贵清第二天拿了钱去买材料,结果……在外面赌了一
天,输得一分钱也不剩。”

    文堂大惊,“三千块全输了?”

    英芝点点头。文堂说:“就你这老公?也配?他这还是不是人做的事呀?”

    英芝说:“有什么办法?我跟他大闹了一场,可是闹过后又怎么样呢?他还不
是照样玩他的。现在还在牌桌上哩。”

    文堂说:“这他妈的也太委屈你了,英芝,跟他离!还怕找不到好的?”

    英芝说:“哪有那么容易?算了,不想谈这个。你怎么来我们老庙村了?文堂,
不好意思,我借你的钱一时还还不了。不过,我肯定不会赖账的。”

    文堂叹了一口气,“我老婆在住医院,歌舞厅最近的生意也不是太好,我今天
本来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先还我一千的,既然你日子也不好过,那就算啦。”

    英芝说:“谢谢你了,文堂。”

    文堂说:“不过,我也不能白跑一趟吧?”文堂说话时用一种挑逗的目光望着
英芝。

    英芝脸一红,说:“那你还要什么?”

    文堂压低了嗓子,斜着眼睛望着英芝,说:“你说呢?”

    文堂的目光意味深长,英芝的心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周身的血也流得畅快了。
她想,反正离开家里也得经县里搭长途车到汉口,不如今天回娘家看看,明晚上就
住在文堂家里,然后直接就走人。说不定夜里把文堂伺候好了,文堂还会给她一点
零花的钱。要不,身上仅有的钱一买车票,便一点不剩。英芝想过后,就觉得这样
的计划天衣无缝,而文堂就是特地从天上掉下来帮她的。

    英芝说:“今天你一来我就跟你走,贵清晓得了,一定会打死我的,不如我明
天先回娘家,再从娘家往你那里去?”

    文堂想了想,觉得英芝讲得有理。

    文堂跟英芝说笑间,便往英芝家里走。快要走到门口,英芝突然说:“我公公
婆婆都是蛮多疑的人,我这样带一个男的回来,他们肯定又要讲好些废话。”

    文堂说:“未必你连口水都不给我喝就打发我走?再怎么讲我还借给你屋里三
千块钱吧?”

    英芝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你去看我的新屋,你在那里等我一下,我送
贱货回家,再端点水来给你喝。我跟我公婆说你是来看房子的就是了。”

    文堂在新屋的门槛上坐下等着英芝。文堂是个洒脱的人,他才不在乎贵清的爹
妈哩,他坐在门槛上一边看着天边的白云,一边吹着口哨。口哨声清脆宛转,随风
飘动,流云仿佛是伸展着双手,将一声声的哨音捧进了云深之处。那种婀娜的姿态,
令文堂想起在踢踢踏包房中英芝波动的肢体,文堂的心便有些荡漾起来,瞬间里便
魂不守舍。

    英芝端着茶水走过来,一直走到文堂面前,文堂竟是没有发现。英芝说:“望
云也发呆呀!喏,给你的茶。是今年的新茶泡的。”

    文堂没有接茶杯,倒是站起来,一把就揽住了英芝的腰,英芝吓了一跳,茶泼
了一半。英芝说:“你疯了,贵清要是晓得了,他不光会打死我也会打死你的。”

    文堂说:“他敢!他不心疼你,你就在外面找人心疼你。一个女人一辈子没人
疼没有爱,怎么过得下去?”

    英芝叫文堂这么一说,眼泪水顿时淌了出来,她浑身一软,手中的杯子便落在
地下。杯子叮叮当当地响着滚了好几圈,茶叶洒了一地。英芝就势倒在了文堂的怀
里。

    四周静静的,两个人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文堂在激情之中终于觉得仅仅拥抱
是不够的。

    英芝说:“不行哩,离家近,被他们发现了,你我都死定了。”

    文堂说:“房子都空着,不会有人来,我们进去好不好?”

    英芝想了想,觉得贵清这时间正在牌场,自然不会回来,而她的公公婆婆从来
也不愿意到她的新屋来看看。于是英芝微微地点了点头。

    文堂裹挟着英芝一起进到堂屋,英芝轻喘着说了一句:“上楼,那里安全。”
于是两个绞在一起的人又花了好一阵时间上到了二楼。二楼的房间空空荡荡,里面
什么也没有,窗户像两口大窟窿,连窗框都没有装。可文堂和英芝眼里和心里已然
没有房子和窗子,没有了阳光和空气,没有了恐惧和羞耻。他们就像疯掉一样,此
刻只剩下对方火热火热的身体,恨不得立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这个时刻,他
们仿佛无所畏惧。

    快乐是被楼下杯子的叮当声打断的。杯子响得实在不是时候,但却不能不让文
堂和英芝心惊肉跳。两人的身体立即分开,文堂简单,只把裤子拉链一扯就好了,
英芝却在慌乱中扣不上裤扣。英芝急促道:“文堂你快跑!”英芝的话音没有落,
便已经听到楼梯急促的脚步声。

    文堂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几个大步便冲出屋,他已然没有时间下楼,便直接从
没有栏杆的走廊跳下去,然后,窜到屋后的林子里,消失了。

    拿着扁担冲上楼来的是英芝的公公。英芝的公公出现在门口时,英芝的裤扣还
没有扣上。英芝的公公暴吼道:“野男人呢?你给我交出来!”

    正在兴头上的英芝突然被搅了局,就仿佛正吃着一顿大餐突然叫人砸了她手上
的碗,她心里窝火窝得厉害。一眼看到虎视眈眈立在门口的公公,那火头便蹿得更
旺了。英芝想,房子盖了几个月,你看都不看一眼,这会儿倒心明眼亮地来监视我,
你凭什么监视我?英芝这么想着,一股恶毒之意油然升起。她从容地当着公公的面
把裤扣扣好,然后说:“谁是野男人?不就是你在这里么?你这么老了,未必想当
我的野男人?”

    英芝的公公怔了怔,怒不可遏地将扁担对着英芝甩了过去。英芝头一偏,扁担
将墙角撞得轰然一响,落了下来,墙上的水泥也撞落了一块。英芝喊道:“你想劫
色呀?你还搞得动我?你就是那个野男人!”

    英芝撒野般地喊了一通,看见公公气得发呆,站在那里只会喘粗气,心里也有
些发憷,便赶紧装着大模大样的派头,擦着公公的边走出房间,然后拔腿就往家里
跑。英芝进了自己的房门,将门锁上,手捂着心口,仿佛是怕它因惊吓而跳出胸膛
来,她知道,这一天就是她在老庙村的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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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贵清是黄昏的时候被他的爹揪着耳朵回家的。英芝的公公满村里叫喊贵清,几
乎快把嗓子喊破了。而贵清这天却不在村里,对河的红花垸有人结婚,他跟着黑胖
一伙人去吃喜酒了。

    英芝的公公见到贵清,也不给他半点面子,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回走。贵清疼得
咿咿呀呀地乱叫,可英芝的公公不理这叫。直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对着贵清吼道:
“野男人都闯到家里来了,你还在这里看别个的热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贵清见他爹如此神情,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说:“真的?爹,你真的亲眼见
到了?”

    英芝的公公说:“我是拿了扁担捉奸去的。那野男人跳楼从林子里跑了!”英
芝的公公再次一把揪起贵清的耳朵,跳起来吼道:“你今天不把你老婆打死,你就
不是我儿!”

    贵清和他爹到家时,天已经挂黑了。

    英芝一直焦急地在她的房间里看动静,她把她的衣物都清理在一个包里,想找
个机会溜走。可是英芝的婆婆跟友杰的妈两个人一直坐在院子里张家长李家短地说
着话。英芝能感觉得到,她们说的就是她。英芝全然不在乎她们会说她些什么,事
到如此,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想得很透彻,脸面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
是她以后的生活和她这辈子的生命。

    太阳也已经落了,好容易等到友杰的妈出了门。贱货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吵闹闹
着,英芝的婆婆跟着贱货进到屋里,英芝见时机来了,拿起她的包,开了门锁,便
往外跑。

    贵清听到大门的响动,发现英芝已经跑出,立即喊道:“她跑出门了!”说话
间,他操起一根棒子,朝门跑去。

    英芝并没有跑远,她知道,她如果真的跟贵清拼跑,她是跑不过的。她出了大
门便倒过头跑进了隔壁家里。隔壁的院外有一个厕所,夜里没有人会去那里,英芝
钻进去后,便蹲在墙根下。她听着贵清的声音远去,她知道,贵清一定会沿着她回
娘家的路追赶。她决定不跑,决定等到半夜里再走。

    时间过了多久,英芝已经不晓得了。村里的人声渐渐地没了,四周的窗户也一
个一个地熄了灯光。贵清从外面跑了回来,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后大
喊大叫了一通,也没了声息。从厕所的缝里,英芝看到她家里所有的光线也都灭了。
这时候,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试着朝外面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了走出厕所的勇气。
人都到了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退了回来。英芝心里急骂自己:英芝啊英芝,你
如果再不趁机走人,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英芝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地掐了几把,掐得生疼生疼的。然后,她走了出来,她
的腰仍然猫着,她不敢直起身来,她怕一直起来,就会有人看见她。

    月亮和浮云仍然在头顶上,好温柔好安静的一个夜晚。英芝从老庙村悄然逃出。

    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家走,英芝不觉得怕,这条路她已经在夜里走过几回了。英
芝走了一阵子,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是不是太扎眼了?万一
贵清回家后,气忿不过又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给他抓个正着。这么想过,她觉得
还是离开公路走小路去更安全。

    英芝走下公路时,她随意地向后望了望,恍惚之间,她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月
光下,有一个人跑步而来。静夜无声,隐隐地,英芝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拍打路面的
急促之声。英芝头脑轰地一炸,她想完了,贵清追来了。念头到此,她拔腿就跑。
深一脚浅一脚,慌乱中已然无法择路,她不知道前方会是哪里,也不知自己脚下的
路是什么样的,英芝已经没有了思维,她不晓得她可以停下来了。她仍然奋力地用
手分拨着苇草,以她的最大气力往前跑着。直到她被一道硬坎绊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的奔跑才停止。摔下去的英芝立即瘫软了,她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英芝想,死
就死了吧。

    苇草里的英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许久许久,仿佛过去了一百年,她终于记
起了一切,记起了她龟缩在臭烘烘的厕所里的情景。她不禁放声地哭了起来。她想
她再也回不去老庙村了。老庙村和贵清都没有什么留恋的,甚至贱货,在她的心里
头也不过如此,因为他是贵清的种。

    英芝的嚎哭是戛然中断的,她于突然间明白,哭,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眼泪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还想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应该想的是她下面的
生活应该怎么办。

    英芝将衣袖从脸上挥过,只一把就把眼泪抹干了。她坐了起来,开始想问题,
想她的下一步。第一个闯入英芝脑海的念头便是:我没有钱了。她摸了摸从公婆抽
屉里抓出来的一把票子,借着落入苇草中的月光,她看了看,又摸了摸,知道那只
是些毛票,甚至连一张一块的都没有。英芝苦笑一声,想要扔掉,可是转念间还是
把它们揣进了兜里。英芝想,下一步,我要挣钱,没有钱,我就走投无路,连到南
方去的车票都没有。下一步,我还不能回家,我回家后,贵清还是会来抓我,我的
爹妈必定会让我跟贵清回去。而我再回到老庙村,就不如去死。我不怕死,只是,
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我年轻,我有嗓子可以唱歌,我有身体可以
诱人,我甚至还有力气,可以赚钱来养活自己。再下一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盖
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就是我的家,谁也无法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赶走。我
还要把房子盖得高高的,里面要有厕所,要有洗澡的地方,要装上窗帘,要安电话,
要像城里人的一样,到那时,我要贵清亲眼看看,要贵清的爹妈亲眼看看,我不做
你家的媳妇就会比谁都过得好。

    天快亮时,英芝走到了湖边一个叫细粉湾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一只小船。英
芝坐在岸边,凝视了那条船许久。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时,英芝朝那条船走了过
去。

    三个月后,英芝从船上走了下来。船上有三个男人,都留她,但没能留住。英
芝想,我不是为了挣一笔路费到南方去,我来干这个?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

    英芝腰里揣了一千多块钱,这是她三个月来挣的。英芝在县城里为自己买了一
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蓝色的外套,然后她穿着它们去踢踢踏歌舞厅找文堂。英
芝到踢踢踏时,刚要打问,一个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小姐说:“你还来这里
干什么?你老公砸我们几回了,害得文堂连县城都呆不下去,一个人闯新疆了。现
在的音响师根本都不行。”小姐的语气中满是鄙夷。

    英芝立即就目瞪口呆,不晓得自己在船上漂泊赚钱的日子里,这世上发生了什
么事,接下来她就想到凤凰垸自己的家里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




               第二十五章

    英芝匆匆地赶回家。一进门,英芝的妈便哭着扑了上来。英芝妈说:“我的伢,
你还活着呀?”英芝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什么事?”英芝的爹说:“你还晓得回
来?你回来干么事?你还不如就这么死不见尸哩。”

    英芝说:“发生了什么事?贵清来家里闹了?”

    英芝的妈说:“前一阵,见天就来一趟,来了就瞎打闹,硬说我们把你藏起来
了,弄得家里成天人心惶惶。你看,这屋子叫他给烧了半边。你哥他们报了公安,
说你是在婆家失踪的,找他要你的人,他这一个月才没有来惹事。”英芝抬头,这
才看见家里的堂屋右一半被烧得漆黑,顶上的梁也被烧得像炭。英芝的妈说,那天
她在店铺里,家里刚好只有苕伢在家,如果不是几个过路讨水喝的人帮忙扑火,这
房子就烧完了。

    英芝心里好是悲凉,想到自己竟然连累得家里如此这般,便对贵清的痛恨更加
深一层。英芝的妈指给她看贵清留下的汽油壶,英芝说:“好,他敢烧我屋里,我
夜晚就用这瓶子灌一壶油,去把他屋里烧掉。”

    英芝的爹破口骂道:“你还惹祸!贵清不是个好东西,你也是个烂货,你搞野
男人搞到他家里去了,他能不打你?你一个女人跑得几个月不见人影,他能不烧你
娘家的屋?你还不乖乖回去跟他赔个礼?由他打骂一场,日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
过日子。”

    第二天的早上,天很明亮。冷风虽然嗖嗖地加重了寒意,但太阳却是在一点点
地升起。两个哥哥这天要到县城打年货,英芝在家没事,就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一行人还没出门,贵清竟然一个人拎着一壶汽油找上门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样子。
贵清还没有到院子,英芝的侄儿苕伢便飞跑着回来报信。英芝的哥哥丢下饭碗赶紧
找了绳子和棍子。贵清刚走进英芝家的院子,正欲叫骂,英芝的两个哥哥扑上去,
把贵清掀翻,然后将他绑到树上。

    英芝到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英芝看到贵清,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她呼呼地
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芝走上前,照着贵清的下身踢了一脚,说:“王八
蛋,我跟你的事,你找我了结就行了,你烧我家的屋干么事?”

    被捆住的贵清看见英芝,脸一下子涨成猪肝红。英芝穿着在县城里买的新衣服,
浅蓝的底色上开着一朵朵浅白色的菊花。英芝在船上的三个月里没有晒太阳,倒比
以前更加白净妩媚。贵清一阵醋意,又一阵愤恨,不禁暴吼道:“你这个狗日的小
娼妇,老子这样疼你,你竟然不守规矩。老子不杀了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英芝说:“我不要脸,又怎么样?那都是你逼的!我被你打得像野狗一样到处
躲到处跑,我哪里又还有脸面?我天天听你爹妈阴阳怪气地骂我,我又有什么脸?
告诉你,我出去的这三个月,天天在男人堆里混。我天天夜里跟自己说,我这么做,
就是要气死你贵清!你贵清不好好待我,我就让贵清的老婆去伺候别的男人,让别
人的男人消遣。”

    贵清暴跳着,树干在他的奋力下摇晃起来。但绳子却绑得很紧,贵清无法跳起
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狰狞。贵清说:“你以为你不遭报应?英芝我告诉
你,你这么做必遭报应。”英芝说:“谁来报应?你爹?你妈?我哥去叫公安了,
你坐牢了,他们还管得了我?你做你的秋梦吧!”

    贵清依然咆哮着:“我坐牢也坐不了十年。我保管在十年里,地球上就没有你
家的人了!你要不信,就等着好了!我贵清说得出做得到!”贵清的话说到后面变
成了嚎叫,嚎声如山间的野狼,从英芝家的屋顶传到屋后的园子里。

    英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毛骨悚然,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侄儿苕伢和侄女菊
菊正追打着笑闹,笑声越过院墙外落在了英芝的脚下。叮叮咚咚着,有如银铃。这
声音突然就驱走了英芝的恐惧,使她产生一股冲动。这冲动是什么,英芝不知道,
英芝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因此而燃烧,烧得她无法站,无法坐,甚至也无法说话,
烧得她在院子里团团地转着,只转得自己眼花缭乱。她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可她
想做什么呢?她想做什么呢?她问了自己半天,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急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她就看到了贵清拎来的那壶汽油。英芝冲上去,
拎起它,她拧开盖子,将壶里的汽油全部泼在贵清身上。贵清仍然狂笑着:“你敢
谋杀亲夫?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活得成?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野
男人?你得跟老子陪葬!”

    英芝也如贵清一般狂嚎道:“我死不死关你个屁事,我今天就要你死!”

    英芝泼完了汽油,四下里找不着火柴。她突然想起贵清是抽烟的人,便扑到贵
清身上,在他口袋里乱摸着。贵清的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便用头撞击英芝。英
芝疯了一般,她摸出贵清口袋里的火柴,连想也不想便划着了它,她把燃烧着的火
柴就手往贵清身上一扔。火柴出手的一瞬,英芝看到贵清惊愕的眼睛,那眼睛仿佛
说:你来真的?英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蓬”一声,贵清便成了一团火
球,贵清在火球里惨叫着,声音凄厉异常。

    英芝呆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在英芝的呆望中,绳子烧断了,
火团突然离开了树干。一头红得发亮的猛兽对着英芝扑去。在门外玩耍的苕伢听到
惨叫声跑进院里。他见英芝傻了一样,尖厉地叫了一声:“细姑快跑呀———”

    全身带着火苗的贵清嗷嗷地狂叫,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英芝。英芝
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贵清的眼皮前飞扑着晃荡着,那飘动的姿态,令贵清的心发
紧。贵清只想一把抓住她。贵清喊着:“别跑呀!别跑呀!”他的声音越来越怪异。

    英芝的头发跑乱了,鞋也跑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喊着救命,但她已
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的声音送出嗓门。

    英芝几欲崩溃。便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冲过去想要拦下贵清。贵清的眼睛已经
被火烧熄了,他只觉得一团阴影迎面而来,他一把将那团阴影抱住,他用含混不清
的声音说:“英芝,你跑不掉的……”说完他便轰然倒下。被他抱着的阴影也惨烈
地叫着,跟着倒了下去。

    几天之后,英芝才知道,她的母亲替她接下了贵清,自己却被贵清身上的火烧
伤。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县里医院救不了她,英芝的爹和哥哥连夜用车送
她到了汉口。他们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牛都卖了。可是,英芝的妈还
是死了。死的时候,面孔漆黑,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嘴里一直哼哼地叫着,
只有英芝的爹听得出来,她在叫着英芝。整整的一个冬天,英芝都在看守所里等待
判决书的下达。春天来时,河边的野花开成一片烂漫。英芝被绑缚到了刑场。她的
家里没有人看她。她知道,她的爹已经贫病交加,她的两个兄长的家中,也是债务
累累。英芝知道是她败了这个家,她死之后也不会有人替她收尸,全家人都对她恨
之入骨。英芝想他们恨她是对的。

    英芝迎着枪口跪在地上,枪响过后她就倒下了。她在歪头的一瞬,看到了刑场
上的土地上竟然四处开放着野花。然后她恍惚看到一个小孩子在花中奔跑,她轻轻
地说出了两个字:贱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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