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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说音解字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Nov 28 12:43:00 1998), 转信
说音解字
·方舟子·
一、
有人说有些汉字是造错了,最著名的例子是“寸身”应该是“矮”,“委矢
”才是“射”,又如“两山重叠”应是“重”,“千里”才是“出”,等等。这
些说法我们经常会在报刊上看到。那么,这些字真地造错了吗?
“射”:这是个象形字,在甲骨文、金文中,是拉弓上矢的象形,原本的写
法应该是左弓右矢,由于“弓”“身”形状相似,到了篆书,已误写成左身右矢
。在篆书中“矢”“寸”近似,变成楷书时,又误成左身右寸。可见这是汉字演
变中的伪变,与造字无关,更与“寸身”的会意无关。
“矮”:这是个形声字,从矢,委声(矮的古音为“委”)。为什么从矢呢
?因为矮者,短人也,“短”从矢,“矮”也跟着从矢。为什么“短”字从矢?
原来在远古时代,矢(箭)是量长短的工具。
“出”:这是象形字,与“山”无关,在甲骨文、金文、篆文中是两株草重
叠的象形,表示“长出”,也有的认为跟“步”类似,是一前一后两个脚步,表
示走出、前进之意。
“重”:这是形声字,从壬,东声(“重”的下半部实际上是“东”)。为
什么从壬?因为“重”的最初含义是厚,“壬”是人在土上,表示厚。
之所以会误以为某些汉字是造错了字,无非是不熟悉汉字字形的演变,需知
楷书并非汉字的原始形式,从甲骨文、金文演变到楷书,字形已发生极大的变化
,要研究汉字造字,显然不能以楷书为凭;或者是不懂或混淆了六书,把象形字
当成会意字(如“出”“射”),或把形声字当成会意字(如“重”“矮”)。
1994、3、31
二、
散宜生说:
> 现在的人说话浅露,知道 Syntax 似乎就能知道 Semantics,说完
> 了,可能还要得意一下,“我的意思都说清楚了!”其实,古人说的“意思”并
> 不是这个意思。“意”的上半“音”,有一种象形意思是锅上弥漫着蒸气。因此
> “意”字的本来意思可以理解为是心中弥散着一些不成形的、难以表述的东西。
> 这个意思清楚地保留在一句谚语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的上部,
> 在金文里是心(heart)的象形, “言”字的意思就是把“心”(mind
> )的能说清楚的部分说出来。至于心里的意思,那就要请听的人自己去意思了。
> 纪昀所说的“意”和“笔”,对应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谚语中的“意
> ”和“言”。纪昀实际上是说:尽管这两句的笔触涂抹的是蝉,但是一读之下,
> 见到的却是人。
>
“意”字,《说文》说是个会意字,从音从心,意思是“心察言而知其意”。
从心好说,从音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留心过篆刻的话,就会发现在篆文里,“
音”和“言”两个字几乎一样,只不过“音”在口里多了一横。在先秦的金文中,
这一横还没加上,“音”和“言”实际上是一个字。在把小篆拉直写成隶楷的时
候,按“音”的写法,“言”是应该写成“上立下口”的,不知哪位汉字简化的
始作俑者大笔一挥,把两点写成了一横,让“音”“言”的兄弟关系从此不明不
白,为维护汉字纯洁反对简化字的台胞们应该算一算这笔账,从此把“言”写成
上立下口才对。不过,在造“意”这个字的时候,“音”和“言”还是兄弟,常
常搞混,所以从音从口也就是从言从口,才有“心察言”这么个解释。
好,再来看这个“言”字。散宜生说它的上部是“心”的象形,好象不对。
根据上面所说的“音”“言”相似,“言”的上部是什么不难想象,不管是甲骨
文还是金文,“言”的上部都是立下一竖,或者说“辛”少一横,实际上也是个
“辛”字,以“辛”为偏旁的字,好象都跟犯罪沾边,象“辜”“辞”(本义是
“诉讼”),这个“言”字,既然是从辛从口,它的本义,即是狱辩,以后词义
扩大,才泛指一切言论。
1994、9、21
三、
嚎说:
>
> 我猜想这上句黄陂话中的“mao”是“没有”的意思,原字是将有字
> 去掉月中的两横。这一字是古汉语孑遗,在广州、昆明等地还在使用。
> 如果我说得对的话,那下面那句“差一票成国语”也好解释了。
>
> 语言学者一般都认为闽方言、粤方言、吴方言、赣方言等南方方言比北
> 方方言包含更多的古音古字,昆明处北方方言区,但接近粤方言区,又
> 相对开发得晚,所以可能混上邻近方言的特征。黄陂话处于北方方言区
> 的包围中,开发得也不晚,却与武汉话有别,还带有古字,堪为奇观。
>
“无”字,在古汉语中也写作“毛”,象《后汉书·冯衍传》:“饥者毛食
,寒者毛衣。”清人钱大昕考证说,上古无轻唇音(也就是唇齿音),“无”发
成“模”,又转为“毛”。按:“毛”的古音为“谋”([mou]),所以模
能转为毛。保留这个古音的,除了钱大昕提到的荆楚(包括黄陂),还有粤语和
闽南语。粤语读“无”为[mou],正好是“毛”的古音。闽南语读“无”为
[bo](文读为[bu]),闽南语的b都是从m鼻音退化而来的,所以从理
论上讲,[bo]也就是[mo],后者正好是闽南语“模”“毛”的读音。
“无”的今音为[u],为什么钱大昕会提到轻唇音?原来“无”在近古(
元明清)是轻唇音,读成[vu],这个发音,还保留在吴语、客家话和官话的
某些地区(成都、西安、太原)。
由此看来,“无”字的读音的演变大致如下:
[mo](闽南)--[mou](广东)--[vu](客家、吴)
--[u](官话)
从“无”的读音,可以印证各主要方言的古老程度。上古无轻唇音,在现代
主要方言中,只有闽方言没有轻唇音,因此闽方言被认为是最古老的汉语方言。
其它各大方言大体来源于中古,符合“切韵”系统,但闽方言有自己独特的音韵
系统,与“切韵”不符。奇怪的是,与闽南语一样古老的闽东语,“无”却读成
了[u],大概是受官话的影响。
(按:音韵学上,上古即清儒的所谓“古”,指先秦两汉;中古即清儒的所谓“
近”,指隋唐;近古即清儒的所谓“今”,即元明清。至于魏晋南北朝和五代两
宋等民族大融合的时期,是语言变化的过渡期。)
1994、9、21
四、
嚎说:
>说到「-s」的音译,确曾是秦汉时代汉语音调的一个重要问题。法国汉学家欧
>弟国Haudricourt在汉语、越南语的比较研究中发现,上古汉语的去声字与
>越南语的「问声」、「跌声」对应,而「问声」、「跌声」乃是从「-s」经由
>「-h」辅音韵尾变来的。所以他认为汉语音调中与越南语「问声」、「跌声」
>对应的去声起源于「-s」辅音韵尾。
>这一学说得到了像蒲立本Pulleyblank这样的汉学家的支持。他甚至找到了
>一些晚至六世纪的的音译地名:
> 都赖 Talas
> 对马 Tusima
>「赖」、「对」为去声,上古乃是「-s」韵尾,因而这些译名对应极为准确。
>「-s」韵尾的这种音译有时扩大到「-x」、「-sh」韵尾,比方「髻宾」
嚎的结论是:上古的去声字乃是[-s]韵尾。其实上古有无去声都大成问
题,段玉裁提出“古无去声”,被后来的许多学者所认同。我们姑且认为上古有
去声,而且以[s]收尾,那么就跟入声字一样,有了独特的发音,与平声、上
声字有了根本的不同,就象平上与入声不能通押一样,平上与去声也不可能通押
。可是在上古,平、上、去却属于同一韵部,请看张衡的《西京赋》:
若夫翁伯、浊、质、张里之家,
击钟鼎食,连骑相过。
东京公侯,壮何能加?
此处去声“过”与平声“家”“加”押在了一起。
再看他的《东京赋》:
经途九轨,城隅九雉。
度堂以筵,度室以几。
京邑翼翼,四方所视。
汉初弗宅,故宗绪中圮。
其中韵脚“雉”“几”“圮”是上声,“视”却是去声!
由此两例,即可证明在上古时如果有去声字的话,它跟平声、上声字的韵尾
是不可能不同的。说到六世纪还有这种现象,更证明以译名为凭之不当,因为六
世纪已是隋唐,而对隋唐音学术界是较少有争议的(大家争得起劲的是上古音)
,恐怕很少有学者认为隋唐音有[s]韵尾吧?
那些认为上古有复辅音、有s或l韵尾的学者,唯一的证据是译名对照。译
名根本无法做到“极其准确”,而是很不准确,只要看看古代少数民族往往有好
几个差别不小的名称,就可以明白。两种不同的语言没有完全相同的元音、辅音
,音译怎么可能做到极其准确?对于汉语所没有的复辅音或s、l等韵尾的音译
,自古以来就有两种对付办法,一种是在辅音后加上单元音,让它变成独立的音
节;另外一种就是略去不译,而有的学者偏偏就对这些略去不译的部分如获至宝
,也许再过一千年,又有什么学者根据England被译为“英格兰”而不是
“英格兰特”,American被译为“美利坚”而不是“阿美利坚”而证明
今天的汉语有d韵尾,而“美”有两个音节!
199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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