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qpzxw (hi),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英儿3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12 17:46:42 2000), 转信
按摩
刮了一夜风,天就凉了,四下里都是瓦棱板和树枝的响动,不知怎么让人挺安心的
。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英儿睡懒觉的日子,我就不去扰她。
轻轻地站起身来,迈过她到床边上去拿我的衣服。她正蒙脸睡着,露出一只手紧紧
抓住被子,她总是这样摸着拳头睡觉,好像世界已经结了冰。我怕她这样会做恶梦,就
过去把她脸上的被子拉开一点。她睡得正香,眉毛黑黑的,面容显得单薄而沉寂,鼻子
略有点勾。有一次我说她像北魏雕像,就惹得她不待见。她知道我不是卖弄的人,但话
说傻了还是会拉下脸来。睡着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嘴唇很薄。
又一阵大风吹过,我哈哈气,几乎有了白色的水汽。冬天快来了,天花板呼啦一声
,顶棚上的气窗盖被掀开了。一阵凉凉的气流穿过整个屋子,书架边的幢幔也飘起来。
英儿好像醒了一点,微微翻转一下,腿猛烈地抖动起来。我扣上衣服,隔着被子,在英
儿的膝盖上轻轻捶着。英儿有个腿麻的习惯,腿一麻就浑身"弱力",据说是关节炎,上
床前一个小时就把电褥子开好。当然最有效的还是让我捶腿。夜里她腿抖动起来的时候
,我就坐起来半醒半睡的给她捶。她的腿滑润而沉重,放在我身上,有时捶着捶着天就
亮了。
这样轻轻一捶,英儿就安宁下来,好像回到了家里。
"我妈妈就给我这样捶。"她说过。
"我还没这样给我妈妈捶过呢。"我说。
她听出了话音,就说"那算了吧,算了吧。"一副不稀罕的样子。可是快睡着的时候
她还是让我捶捶腿,她说"省得你没事干。"
英儿的呼吸又均匀下来,她眼毛垂着。睡着的时候,我总好像不认识她。没有醒着
时候那种活灵活现或者爱搭不理的神气。我的手慢慢的慢下来,在红绸被上拍打的声音
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最须小心的时候,如果结束得太快能够感觉到,她的腿就会不耐
烦地重新抖动起来,从头捶起码又要二十分钟。我忽快忽慢地捶了一会,然后悄悄走开
。
今天真的冷了。打开门,满山大树都在如醉如痴地摇晃。我不知道在椰树顶上的野
鸽子是怎么睡觉的,刮风的早上它们好像起得也很晚,不像平时那样吱吱喳喳叫成一片
。山对面的海屿上云层疾飞,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堆在一起的瓦棱板被吹翻在路上,几根脱落的大棕树枝横在上面。我看了看,不想
收拾它们就往山上去了。越往上走越是听见那些树声响得惊人,现在是熟了,刚来的时
候真害怕。那时山上倒树纵横,枯藤垂挂,一刮风到处都是怪响,又不见天日,好几次
不到吃饭时间,我就从山上飞跑下去。
"怎么啦?"第一次你问。
"山上老树精多极了。"我拿着那把锯气喘吁吁他说。人熟悉了一个地方是挺怪的,
它们就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再也没有那种莫测的深渊般的感觉了。那些树木和石头好像
都服从了人,再不会做出那种阴险古怪的表情。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时我们轻手轻脚,
说话声音都不太大,真的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好几只鸡看见我,就从棚架上直奔下来,一拽一拽的。风把它们一边的羽毛吹开,
这些可怜的鸡,我想着就上小屋里去给它们拿鸡食,它们迫不及待地拉长声音叫着。
山上小屋里总有一种沉闷的气氛,英儿在桌上铺了红桌布,还摆了花。她用木架把
书竖着靠在桌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些没有写完的东西和信。
我看了一眼,好几个差不多的开头,都是说这里风景美丽,海如何,山如何。英儿
散文写得不错,有时上山半天就拿下来读给我听。
我从门后提出一袋饲料,舀了一大缸子下去喂鸡。当年臃臃攘攘的鸡圈,现在真是
秋风萧瑟,一缸子饲料就够它们吃上半天的。春天的时候,二百只鸡每天早上要吃半口
袋饲料,现在这几只鸡也还是那么匆匆忙忙啄着,吃急了就打呃逆。麻雀在树枝上等着
。
我拿鸡蛋回来的时候,英儿已经醒了,但她不愿起来。正隔着墙和你聊天儿呢。
"柔米拉挺软的,她练功老在地上来回滚。"
"就利斯不动,站在那每回晃悠晃悠交十块钱。"
"老头又跟柔米拉说让她别跟她男朋友太近,她把两个手放一块说,'别这样,要不
然气不好。'"
"他跟哪个女孩都这么说。就跟他呆在一块气最好。这不是挑拨人家吗?"
"柔米拉还真信,都哭了。"
"柔米拉挺可怜的。"
英儿听见我进门的声音,就说:"顾城,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啦?老头蒙柔米拉?"
"不是,我知道怎么挣钱了。"
"怎么挣?"
"你进来。"
我撩开长长的幔布,绕过书架。那个书架是两张小床叠起来架成的,上面铺了板,
有一根方木伸出来,为了怕碰头在上边又挂了一个书包。
英儿穿着红睡衣坐在床上,跟睡着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谁都想好看?
"
"是啊,全世界谁不臭美啊。这跟挣钱有什么关系?…
"哎——"英儿声音高起来。
"噢,我明白了。"看英儿把我当了笨蛋,我赶紧说,"挣钱就得好看,好看可以挣钱
。红楼女子花三千,青楼女子挣一万。"
"就知道这?"英儿笑起来。
"你昨天晚上不还说要当青楼女子吗,按次数收钱,一年肯定能挣到五万。"
"你就是欠我五万,欠我一个房子。不过要跟你那挣到五万,我也死了。"
"你死了,我正好把钱又拿回来了。"
"你——"英儿气得跳起来开始掐我,"还要拿回去。"
"怎么啦?"你在外头喝问。
"顾城要把我的钱拿走。"英儿开始告状。
"不可以。"你说。
"你有钱在哪儿呢?"我看着掐红的地方对她说。
"我现在就有七万。"
"日元。"我点点头,"还是借的。"
"英儿你早上吃什么?"你在外屋问。
"馄饨。"英儿想也不想地叫道。
"馄饨得有肉馅,香菜地里有,也没紫菜。"
"那有什么呀?"
"有比目鱼,那改吃炒饭吧。昨天带口来点虾仁,虾仁炒饭。"
"我想喝点汤什么的。"
"今天早上食堂一号菜是——"
"铃……"电话铃响了。
"嗅。"你接的电话,"北京长途。"
英儿一下跳起来推开我,"哎呀,我忘了,是礼拜六。"她对镜子理了下头发直奔出
去,差点撞在书架伸出的横木上。
"啊,我挺好的,是爸吗?噢不是,舅舅吧,我们这挺好的,啊我没事,国内尽瞎传
,这儿特别安全,人都挺讲礼貌的,见面都问好。噢,工作,是妈吗?你别担心,我没
事、这什么都方便,比在家方便多了。就是没豆腐干,油条,羊网比柿子椒还便宜。我
胃病也没犯,对了要有牛黄清心丸给我寄一点来,预备着。我的腿没事,都挺好。"英儿
看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是小洁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噢,爸!你寄的信收着了,你那诗还挺压韵的,
两封?是,就是那首:伴我女儿展奇才,那封。你告诉妈,你们给玻格的信她也收到了
,我译给她们听,她特别高兴。她还让我问你们好呢。啊,大学里的事……我在于别的
呢,给一家中文电台写东西,您的身体还可以吧?电褥子挺好的,您也可以用一用。噢
,小姨,您别担心,李虎好吗?什么?那个于先生撤了,把冰箱拉走了,那就拉倒吧。
我没事,你别担心,雷什么事都帮着我。噢,姑姑。"
英儿笑嘻嘻的,脸上飞快变换着各种表情,活像卡通片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到里
屋去了。
"晤,出版界,国外的出版界和国内的出版界情况不太一样。姑父是这么认为的,噢
……唐生去匈牙利了,噢。反正不懂语言就……告小洁快把我的出生公证办来。知道,
知道。都给问个好,就这样,噢,挂了。"
英儿放下电话,一下子坐在破沙发上,看表。"五分钟,正好。"
"够密集的。"我从里边出来说,"姑姑,舅舅,小姨,整个一个集装电话。"
"他们排着队呢,一人说一句。"英儿抬起眼睛,"说问你好。说问顾城好,给你添麻
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说。
"我麻烦。"英儿说,一转念她又笑起来,"我姑才逗呢,老跟我说国内出版界的情况
。"
"她是干吗的?"
"中学老师。我姑父在社科院。"
"怪不得呢/
"她儿子是工业大学的,那会儿她就老到我们家来说,说我和小洁上的是分校,我妈
就跟她较劲,我爹也没辙。现在她儿子去匈牙利了,说是到那没戏,想回来。"
"匈牙利八成是挺凶的"
"还能有你凶?"
"听说去那的中国人什么都有,一拨一拨的,直扑红灯区,按摩院。这帮去了那帮来
,这两天正专门往外赶呢。"
"哎,打电话怎么没有你奶奶呀?"吃饭的时候,我想起油漆座那个被纸糊得干干净
净的小北房。
"可能不方便吧。"她说,"而且她也梗,当着我妈。她也不爱说话,"
"她还住在油漆座吗?"
"没有,早搬到将台路去了。那个房,我们没住多久。"
"那边还挺干净的。"
"能不干净吗?就住那边对面,你记得里边有一大片柏油路吗,挺宽的。"
"噢——"我回忆着,"你们那个胡同是转圈的。"
"我奶奶乐意住在那,没事就坐在院门口,还可以自己转圈买买菜什么的。"
"就是我们打电话那个菜店吧?"
"她硬朗着呢,地安门,鼓楼都自己去。有回她在院门口碰见一个老外,老外跟她说
话,她就回来了。跟我说,'我不跟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畜哩。,"
"你奶奶八成还记得八国联军的事呢。"
"我奶奶还记着你呢。"
"记着我干吗,我统共去了你们家俩小时"
"你好看!"英儿似笑非笑的小刺话还没说出来,电话铃又响了。
"哈罗?噢,玻格。雷,玻格问你今天有空没空,她想去打牌,你能不能去看一下胖
子和艾玛。"
看英儿在电话里说英语挺好玩的,再不能快嘴快舌了。有时候,她得一顿一顿地边
想边说,赶上会的又特别溜。英儿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只剩下表情和动作的时候,
就觉得很奇怪。她依旧笑,但是好像在对空气做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无端地心里起
了一点伤感。
"啊玻格……"你又把电话接过去了。
"又怎么啦?"英儿看出了我眼里的神情。
"没甚么,我想我奶奶呢。"我把话岔开,"我奶奶是喝敌敌畏死的,她说她不愿意活
到老,老了不好,给人添麻烦。后来她老了,就准备了一瓶敌敌畏。第一次被我姑父发
现了给她换了一瓶盐水。可是她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又找了一瓶,喝完了还拿布堵住嘴
。她是下决心死的。"
"真可怕。"英儿说,她看着我不知道是在说谁,"吃饭时候,最好别老说这。"
"你不是吃完了吗?"
"吃完了,也得消食啊。"英儿叹了一口气,"我奶奶肯定在想我呢,不知道我到哪去
了。"
风好像小了点,再不是那么漫天混吹,变得一阵一阵。我把路上的瓦棱板移开放好
,你就下山去了。走到路口信箱那又回身让我告诉英儿,风再小点可以把衣服晾出来。
洗完后别忘,要不就沤了。
我到地里掐了香菜和葱,就回到屋里。英儿正在一个小盒里调甚么油呢。
"你今天干吗?"英儿问我,"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干吗,"谈谈爱情吧。"
"老大不小的还老谈爱情,都谈敷囊了。"
"那没办法,我得报答你呀。"
"暴打吧。"
"哎,不是不抱,时机未到啊。"
"你别过来。"英儿用她那盒油挡住我,"我告诉你,我从今天起独立了,你进我屋得
申请签证。"
"你要独立我就该收税了。"
"那我就交税。"
"我说的是睡。睡觉的睡。"
"你……"英儿气急了,就笑起来,一般都是我上她的套,这回她没留神上了我的套
,"你学的够快的呀。"
我下楼拿了根长棍,去拨天花板上的气窗盖子,风把它掀到一边去了。
"上边你上去过吗?"
"尽是蜘蛛网,还有老鼠屎。斯蒂文在这的时候,把主梁锯断了。你看屋顶还有点下
陷呢。"
"你今天能不干活吗?"
"无所谓。你这和弄什么油呢?"
"给你准备的。"
"干吗?"我有点莫名其妙。
"让你好看点啊。"
"我好看了你怎么办啊。"
你今天嘴是怎么了,没点正格的。今天早上一醒,我就想了个主意。气功美容。"
"你要靠气功挣钱,得先练离地一尺。"
"光气功不行,太悬,你看老头悬了半天也挣不着钱,气功按摩又太累。挣钱就得打
中要害,得挣有钱人的钱。有钱人缺什么?就缺好看。我知道一个招可以消除皱纹,在
健康报的时候有个医生教过我。那医生都四十岁了,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你好像还说过健康报有个傻子,每天打开水,一点也不见老。"
英儿瞪着我。
"不过你别担心,傻子一般都没钱。"
英儿一块热毛巾放在我脸上,我慢慢呼吸着,眼前白茫茫,听英儿远远近近走动的
声音,好像一切都有条有理,我听见她把水倒在盆里,又给我换了一块毛巾,温热的我
好像在做一场梦,看见英儿在上边飘浮。
"你多久没洗脸了?"
"一般都用冷水撩一把。"
英儿高高在上的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温情,我有点怕她细看,在下边一动不动就
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一块新毛巾把我的脸擦净,然后开始涂油。
我第一次觉得她的手不那么硬了,凉凉的长长的细细的,在我眼帘上划动,那么柔
和,一阵阵轻轻地到来又离去。我闭着眼睛就感到树影在窗上摇动,好像那是幼时睡午
觉的窗口,无穷无尽冬天的风和光影。
"英儿。"我说。
"干吗?"
"你奶奶真记得我吗?"
"记得,挺怪的。你们都走了两三年了,我有一天正写信。我奶奶就说,那两个好看
的人到哪去了?我吃了一惊,可我知道她说的是你们。"
"她怎么记得呢?"
"她说你和气,其实也就因为你挺假装挺有礼貌的。你跟她说了什么?"
"拉家常呗,你奶奶夸你。说你爱写字,有空就写字,小洁就不爱写字。说你照相好
看。"
"是,我奶奶一看人笑就觉得好看。看像片也是,说'小英子,好看。笑好看。'"
"那多寄点照片呗,把笑的都寄去。我给你在平台上照的那张戴草帽的。"
"我奶肯定先看,我奶奶听她们说话。想看肯定不说。一个人在小屋里呆着。"
"我看你奶奶挺和气的。"
"她梗着哪,不说话。我爷爷和一个人走了,那个人本来还想认我奶奶,管她叫姐姐
,可我奶奶就不说话,后来我爷爷和那个人去了台湾,我奶奶还留着他的照片呢。我看
过,挺帅的,其实我奶奶一直在等着。"
"他们是家里作主的吧?"
"是我大太订的,就是我爷爷的妈。他们是旗人,规矩挺大的。我奶奶是北京乡下的
,说我爷爷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后来很快就住出去了,另外找了一个。我奶奶告诉我,
那个人穿旗袍。"
"你太太不管?"
"那会儿都是正常的,他们还想住回来呢,我奶奶就是不吭气。我太太在,她没辙。
吃饭的时候都得站着,在边上站着。我太太还嫌她吃饭吃得不雅,她不管,就一碗一碗
吃。其实她才倒楣呢,我太太一直管着她。我太太七十多,没牙还能咬蚕豆呢。赶上该
她当婆婆了,时候又变了。我妈哪能听她的呀。我妈是大小姐出身,在南方的时候,家
里住楼,有护兵。就是不知道怎么闹的,有一天我外公骑马回来,出了一身汗,一洗澡
就死了。他也不知道是哪头的。我姥姥也是小姐,就会看《安娜卡列尼娜》,当时她就
傻了,光在阳台上站着,后事都是别人办的。钱也可能让人闹走不少。后来她带着几个
孩子来北京就已经败落了。我妈是老大,不能继续上学,就工作了,当会计。后来就看
中了我爸。"
"你爸那会儿干吗?"
"我爷爷走了,家里就没钱了,我爸是独子就当了邮递员,十六岁开始送信,说那会
儿城外还荒着呢,特冷,有的地方根本找不着,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到天黑也回不来。
可我爸特认真。所以我小的时候,记得晚上他们老是在单位加班。他们那会儿才神呢,
他俩好,单位里根本就不知道。一直到结婚发糖,大家才吓了一跳。平时他们在北海约
会,老是胆颤心惊的,看见有认识的人来,颠……就朝两边逃跑了。"
"那会儿可能都那样。"我换了个姿势,把背后的枕头放好,英儿在我脸上涂完油又
拿一块儿热毛巾把我的脸给盖住。
这好像是一段挺长的时间,我听着风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毛巾在一点点变凉。英
儿总是不远不近地走动着,不时在倒水,换一块毛巾。我不知道毛巾粘了油会怎么样,
但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只有一些若有似无的家常话,好像英儿带我去一个
她常去的地方。她好像忘记了我是谁,那么平常他说话一点嘲笑和刻毒都没有了。
终于她把我脸上的毛巾拿掉,把所有油都擦干净。笑着看我,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你还挺像的。"
"什么?"
"那么回事。"
"你也挺像的。"她把我头发撩起来,"你以后别戴帽子了。你的额挺好看的,其实你
好起来不难看,额上就没有皱纹了。你是怕掉头发吗?"
"我是怕挨枪毙,剃一个大光头。"
"其实你头发还挺好的,那么黑。"
"有三根白的。"
"是哎。"英儿笑了又把嘴抿住,有点嘲弄的样子,"都想谁了这么费心思?"
"想一个小姐。"
"在哪儿?"
"在美容店里。扎俩小辫,用皮筋扎的。"
"她跟你好吗?"
"还可以,就是没事老跳西藏舞。跳完了就给你一块长毛巾,自报姓名说:巴扎嘿。
"
"你才黑呢。"英儿听出来了,"还想让人家当黑人。"
"那就鼓肚白吧。"
"我就跟你掰。"
我怕英儿掐我赶紧站起来。
"没完呢,坐着。"英儿直捷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算赶上个赭
石色的。"
"你是不是按钟点收费啊?"我看英儿在手上涂另一种油。"一次七十块,我得对得起
你啊。"她说。
"你那油是不是祖传的啊?"
"就是乳汁加点甘油。哎,你白了好多呀。"她把一个汽车上的镜子拿给我,我一照
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皮肤变得那么干净细致,眉眼也清楚了。
"行啊。"我说。
"主要你平常老不好好洗脸。"她端详着我有点职业的味道,"坐好。"
"她开始用手指在我眼角和太阳穴上轻轻按摩,那么柔和地滑动。我看着她,上午的
阳光骤然明亮起来,她大大黑黑的眼仁里,闪出几点亮光。
(谁说我黑我就哭,小时候我们院的孩子说我,我太太就拉着我找人家家去,问人
家:你们干吗说我们家小英子黑呀?我端大碗在院里吃面条,一个孩子说我吃的面像蛔
虫,我就骂他。我爹听见就特凶,出来嚷我:家去!那回我也哭了。)
"英儿!"她没吭气。
"英儿!"我又叫了她一声,她笑了。
"别老看人家,闭眼。"她的手指在我的眼帘上下按摩着。
"你爹妈吵架吗?"
问这干吗?什么都打听。"
书上说的,娶媳妇之前,要先看看丈母娘的脾气。""什么人见你都找着脾气了。我
爹妈好着呢。我爹一犯病,我妈就给他按摩掐脑袋。我爹特逗,从后面看脖子和脑袋一
样粗。可年轻的时候挺精神的,鼻子直,抿着嘴。我眼睛像我妈,这有一道,像猫,我
爹眼睛是这样的。"英儿松了手把自己眼皮按住一半眨巴眨巴,马上变了个样。
我笑起来,说:"你眉毛黑,大眉毛,像林彪。"
英儿拿过镜子来照了照,有点得意地扬了扬眉:"我们家搭配得好,不显。"
"你爹想让你找个什么样的?"
"我爹什么样的都不想让我找,说这样挺好的,就是结婚也得住家。我妈有一阵老着
急,让我姑给介绍一个博士生,说马上要出国。"
"你见了吗?"
"见了,我姑非让去,在北海。那人一说话我就乐了,他说:今儿,天不错。我一乐
他也乐了,我问他是不是每回都得这么开头?"
"这种事不能乐。"
"不乐就没完。一般有点意思,尽是跟你说,最近看什么都没劲的。所有人都没劲,
你要跟他说进去就完了。"
"那你怎么说?"
"这还不简单,看有那么点意思,我就说:'你是不是该找对象了?想找什么样的。
,那人就一愣,然后默默唧唧就开始形容他想象的人的样子。品性啦,趣味啦,越说越
好,越说越像我,这时候就得打住。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呀?'他又
得一愣。没等他承认,我就说:'你别逗了,我们家老二都打醋了。'"
"你够会破坏人感觉的。"
"这种事别想理清,越正经越说不清。"
"太阳老晃着我。"
英儿站沙发上把窗帘拉上,屋子里透出一片虚茫的橙红色。"我爹要知道撞上你非气
回去不可。"
"我哪点儿不好了?"
"你这不好。"英儿点着我说,"你眉毛带尖儿,太凶。将来非出事不可。"
"你爹凶吗?"
"我爹?我爹到哪都是和事佬,人缘特好,就我妈和我奶奶闹,急过一回,他没辙,
我奶奶一直给我姑带小孩子,带大了就到我们家来了。"我妈跟我姑不大好,说过这事,
我奶奶又嫌我姨的孩子长期住我们家,又不是我们家的孩儿,闹着闹着把我爹闹急了,
我爹是孝子可又不能说我妈,就抓起块表往地上啪地一摔,我妈当即就回娘家去了。"
"那你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第二天等我爹气消了,我就开始扫地。从沙发椅后面扫出好些小齿轮
小弹簧来。一边扫,还一边夸我爹:'爸,'我说,'您摔手表劲真大。两个星期以后还扫
出一些小零件呢。"
"后来呢?"
"后来我妈回来了呗,买了点菜。就跟没这事一样。"
英儿好像有点累了,她跪在椅子边上,轻轻地抚我的脸,沿着鼻子到嘴边抹动,我
抓抓她的小胳膊说:"歇会儿吧。"她说,"不,快完了。"
我沿着她的手臂抚摸着,绕住她。
"干吗?"她说。
"我也学点按摩;"
"你还用学?一按摩就出偏。"英儿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一笑,然后又有点古怪地看着
我,"你看上她哪儿了?"
"谁呀?"
"谁呀?"英儿问回来,她把手放在我额上。
我心里一静,忽然湿润起来。恍惚间好像英儿刚刚从河湾那走来,穿着淡蓝的裙子
,想说我们都知道的那句话,我抬起眼睛看她,后边残缺的天花板垂落下来,锯断的屋
梁停在空中,有蜘蛛网飘动。但也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出英儿的期待中含着一丝隐约的
嘲弄,话就拐弯了。我点着她嘴边的痣说:
"我看上她这颗痞了,没治。"
"这叫吃痦。"
"是痴迷不悟吧?"
英儿终于完工了,她把一切有条有理地放回原处,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小姐似的。我
走到里屋大镜子前,胡撸胡撸头发,吃了一惊。我好像从来没这么白净过,皮肤柔润轻
松,都不像我了。我作了个表情,一点纹路都没有。英儿进来问:
"怎么样?"
我说:"糟了!雷得跟我急,我哥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风停了,每一棵树都站在中
午的阳光里,大白云一动不动,鸡鸟无声。你拿着好几件小衣服从山底下上来。一边走
一边唱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
不了也得了
往事不知有多少
管它有多少……
--
汉上笑笑生刚刚赶着羊群走出山坳,就发现喻家山上的消息树倒了…………
————喻家山上消息树
※ 修改:.qpzxw 于 Aug 12 17:43:19 修改本文.[FROM: bbs.hit.edu.cn]
※ 来源:.武汉白云黄鹤站 bbs.whnet.edu.cn.[FROM: 202.114.23.224]
--
※ 转寄:.武汉白云黄鹤站 bbs.whnet.edu.cn.[FROM: bbs.hit.edu.cn]
--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qpzxw.bbs@bbs.whnet.]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05.75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