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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qpzxw (hi),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英儿4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Aug 12 17:47:25 2000), 转信
房子
在柏林(一)
沿着大道走下去,是安静的住宅区,湖水和白桦树。鳞状的瓦,在树林间若隐若现
,气势轩昂的圆柱,支持着那些楼台。偶尔能看见一二个晒太阳的人,但更多的时候,
园林寂静。只有狗在铁栅那边,呜呜地低吠着。上次看见星星点点的迎春花,这时候都
明亮灿然地开了,一枝一片,让人心动。
哪儿都有迎春花,在我们山里、岛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济南等车,觉得空气忽然变暖了,心里不安起来。从千佛山下来,我就
看见了那一丛丛好象喷溅出来的迎春花。那么干燥温和的土地,路那边有水汩汩地流着
。那时候我刚开始学画。在山上,并没有看见佛像。庙都关着,只有一个没有门的小院
子长满荒草,石头垒的墙,院子中间有一个锈坏了的摇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测。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远处。我什么都没有画,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个家,
在山上,有石头的墙,有一百个台阶,远离村镇,没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
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我的墙、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阴暗的甬道。每个狭小的射孔都
可以看见山下的丛林、河水、渡船、赶集回来的人群。没有人能够走进这个城堡。
在城堡的后边是丛林,山坡上落满叶子,暗红的房子,挂着垂帘。护墙在这里变得
流畅起来,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顶的塔楼。
那有一个风标,一口钟,几只黑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看着春气蒙蒙的大地,没有画
画。
雷,你在干嘛呢?我开始学画,你在上海上中学,十五岁了。英儿在北京的城根小
学当她的班长,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块方砖一块方砖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儿放学的情形。
她当班长才累呢,那会她正格得很,老觉得男孩在瞎闹。
就这么走,过了白桦林就可以看见桥了。那个半人半狮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
。面容肃穆,乳房浑圆,却长着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觉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几块
石头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缝,那么肃穆的女人长着尾巴盘环过来趴在桥头。
远处的水映着房子,红红白白,有暗蓝的尖顶。要是过去我会喜欢起来,想修这样
一个城堡或拱门,现在心却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钱,这就是说有好多钱。
雷,你说的好呢:“水波在船坞里晃动。”雷,你说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欢那个,
连船坞都带着花边,里边是水,晃着波纹。
我们在北京一起看过画报,和晓南一起。还有英儿。看那白栅栏后边,一片片樱花
遮蔽着精致的别墅,一条山溪,经过磨坊和原木筑成的小屋,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片从
教堂的小窗子里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着铜环。
“我要这个,”晓南说。“我们在这吃早饭。你们住那边,那都给你们。咪可以在
这早上摘花。”
“英儿不喜欢这样的房子。”沉重坚实的古典建筑。她喜欢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
现代别墅,不要大石头和突兀的东西,只要干净的小窗帘。从玻格家回来时,她拉着我
的手指给我看,说她喜欢那样的房子。我说咱们盖吧。她说不要盖。要现在就有。我知
道那意味着什么。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嫁人。
她落在后边的时候,还嘟嘟嚷嚷地说着:海男还让我在新西兰帮她找个牧场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吗?新西兰牧场主、农夫,说了半天都是故事里的词。”
蚂蚁(二)
又梦见那个岛了。在超级市场里我对人说,它就在大海对面。
她在拿面包的时候,我说它的好处。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还有条小河
从林子里出来。我象鲁宾逊上岸的时候一样,把那些东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象
要住到树上。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过洞,你笑了,挖过煤。你说你什么也没有
挖出来。因为要离开我就尽数他说那里的好处,我说每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就象音符掉
下来。
我问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长时间里做梦可以做一个山洞。
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忙着穿过柳絮纷飞的影子,它们不会被那些影子弄
得掠慌起来。隔着路可以看见蚂蚁,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见蚂蚁就想起好多事情
。小时候的、和英儿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蚂蚁爬上圆石头,在屋檐下等着。这上午的阳光多么好啊。英儿回来了,
提着一口袋东西。她看见我坐在石头上等她,这是很少的一次。蚂蚁成群结队地忙着,
它们好象只有一种心情,永远是那么振奋敏捷的样子。可我真象是容器一样,从早到晚
,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里,有时候那么恶劣,有时候又欣喜,又饱满。
太阳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蚂蚁在那奔走。它们掀动叶子象掀起一只木船,它们成群
结队爬向绿叶子下黄昏的影子。
一个小径上走过的人对你说;下午好。你对他说:下午好。一只鸟儿在天上“嘎—
—”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旧保持着整洁的样子,使我想起集上,卖干花的妇人,
在集市散场的时候,有时候会过来送给我们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楼里那么多窗子依旧能听见你的声音,在楼上说话。再也听不见
她们和英儿说话了。英儿的声音略略高起来,她总是有点着急,所以尖。
后来的梦就很乱,但开始还是看见了她。她好象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后就没有了。
你也没有了,我看见乡伊在那,穿那些蚂蚁咬过的树叶。接着这个梦又连到另一个梦里
去了。
我在车站上走,好象要找她,也好象是要找一辆汽车,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没有要
找的那一路车。有一个车用篆字写着它的号码。我轻声笑着:可以呀,现在认得了。然
后就往回走,过了景山,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岛上咱们住的房子里。
家里依旧是那样,有木头,有建筑材料,甚至还要乱一些。我坐下来准备吃饭。这
里象是岛上的房子,又象是我过去做木匠的地方,放着好些木头。坐在案子上扫了扫刨
花,准备吃饭,这时候来人了,说要找英儿。
我跳起来,一下就忘了英儿已经没有了。走到房子后边找英儿,沿着房子前边绕过
去。英儿在一个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础里,往那个沟里浇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好象
记得还跟英儿有什么芥蒂。
我跟英儿说话,象对一个单位里的人说话一样。我说:英儿,这可不是我找你,上
边有人来找你。
上边来的人没有跟我在屋子边上走。他沿着那个挖得很深的沟,走到那个基础那,
找英儿。英儿依旧浇水,不说话,我慢慢的退下来,沿着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啊?
他说:没什么急事。
我心里怒气忽然起来了:没什么事你找她,我饭还没吃呢。
我跟他开始找茬。这时候他已经绕到了咱们屋子朝东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个朝东
的门泅。但是他在下边,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动了动,象要回嘴。
我问:你说什么?
我已经把几块小砖拿到手里,三块石头。他继续嘟嚷着,在下边。我就把一块儿砖
,一块儿小砖丢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够全部躲起来,他变成了个绿色的
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头打他。在我第三块石头丢下去的时候,它碎了一块。后
来我又拿了几块石头打它,我走下去的时候,它已经碎了,变成了一块砖,很奇怪。我
把这块砖砸成八块,装在怀里。
这个梦里什么也没有,醒了,嘴里有点苦味,还是在德国的黑夜里,特利尔这个充
满水声的山谷。这个转动了好多年的磨坊,现在不再转了。我想起刚刚弹过琴,那不祥
的键声,危险的高音,我想着。
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刚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个房子。
你要赶走我(三)
我浑身累得麻苏苏的,但还是被英儿揪醒过来。
“你要赶走我。”她说。我还没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象都变成了骨
头,身体象鱼一样,在睡衣里扭来扭去。
“怎么了?”我的胸被撞了两下子,终于被硌醒了。
“你要赶走我。”她继续说。“刚才你说的。”
“什么?”我问她,“我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脸就沉了,说:‘你走吧!’,那么狠。”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就说了,一句话,我就慌了,想找谁租房子去。我出去还带着胖子,还想怎么
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个小床。”
“你做梦吧?”
“反正你说了,就是你说的,你就是那样。你要赶走我脸沉沉的,真无情。”
她被这个感觉慑住了,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在饭桌上说这个事呢。
“我带着胖子,往前走,好象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是要走吗?”
“那也不能让你赶走我,那么狠。”
晚上,灯柔和地亮着,我给她读契诃夫的《爱情集》,是她从北京带来的:“‘你
从柏加辽甫卡来的吧;对不?’他厉声问乡下人。
‘对了,从柏加辽甫卡来。’
为了消磨时间,叶尔古若夫开始想到柏加辽甫卡,那是个大村子,座落在一个深深
的峡谷里,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着车,顺着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
天空,人就会觉得月亮仿佛挂在一个没底的深渊的上空。这是世界的尽头似的。下坡路
很陡,又弯曲,而且窄,要是为了什么流行病,或替人种痘,坐着车上柏加辽甫卡去,
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咙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为要是有车子迎面走来,那就别想过去了
……”
她起身抱住我,缠绕着,看我的眼睛:“你好一点吧,你总让我心里害怕。你会赶
走我吗?”
我笑了、摇摇头,把书放到一边。
“我不能让你赶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说。
叶公主(四)
临走的时候,我忙极了,几乎顾不得跟英儿说话。我把土从房子后边挖出来,挖出
一小块平地,准备将来盖厨房,上边还要盖两个小卧室给你和英儿。
我把挖下来的土,通过平台的滑槽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边。又筑起一道墙,用墙
挡住那些土。这也是我们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树影下固执地挖出一个坑来,把一个
旧澡盆放在里边,澡盆边缘垒上好看的石块。这是一个池塘,可以养鱼,我在那构想。
英儿不参加这些事,她总是绕过我的建筑工地。但是她很高兴做饭,她喜欢做饭。
她做好饭以后就从楼上窗口伸出头来叫一声:顾城,吃饭。
英儿大部分时间并不太关心这个房子,甚至觉得修这个房子是个疯狂行为。在她那
个学校出来的脑筋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盖房子这一说。这一切都应该让做这些事情的人
去做。但是钱呢?这都是她的教科书上没有写过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
生活好象是这样的,工作、上学,然后擦擦玻璃。怎么会是种土豆、浇粪水或者运
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确实不关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诰”房子,她说。“诰”姑娘
家。她把它划了一个等号。她好象不知道这事也是为她做的。房子不应该是盖的,是应
该是通过什么方法得来的,她喜欢干净雅致的样子。不喜欢我脸上溅满水泥。
“大紫红破楼恶梦”我知道她的意思。
“学(音:xiao)生。”我用北京话对她说。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这个人够纯粹的。纯粹是个山大王。”
有时候她过来掐掐我说:“恨死你了。谁知道你是这样的。就知道搬石头,搬姑娘
家,什么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将来都得拆了。”
晚饭是虾仁鸡蛋,是你蒸的,你做好,专门让我不要动,给英儿留着。英儿做的是
凉面,两种,炸酱的和用麻酱黄瓜丝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没有吃过芝麻酱,每月二两芝麻酱从来都不买。”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酱?”英儿觉得怪。
“我那是让给别人吃。”你说。
“我怎么没当上过这个别人?”
“我们院里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买芝麻酱,二两哪够啊。”
“我嫌芝麻酱粘乎乎的,和不开。”
“那是没打水。”
“什么?”
“往里加水啊。要不,有‘没打好’一说呢。”
“就象和水泥……”
“一听你说话就上头。”英儿说,“我这半边头老木。”
“那叫神经官能症。”我告诉她“知识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劳改就全好了。文化革
命时候干校专治这种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儿狠狠他说。
“噢,打水,怪不得发白,我才知道,英儿做的面好吃。”
你还在说刚才的话。
刚上岛的时候,我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你,是一个漂亮的仰视的伊斯兰堡。有尖形的
拱门和吊桥,蜿蜒纵横的堞垛,有飞廊横在空中。
我们一边在山里采石锯木,一边争论这城堡房间楼梯的每个细节。三年过去了,我
们筑好了一些台阶和墙基,一些护坡,三重梯田,挡住了山土的崩塌。我们的手上都是
伤痕,照这个速度进展,我们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可汗,”你总结
说:“你只是修了一点废墟。你还是先让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里说,嘴上却说:“英儿和我哲学一样。”
她肯定会跟我一起搬石头的。我能想象她看见这一石一木后,欢喜的场景。
“英儿?英儿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么细。”
“什么?”我根本想不起英儿的胳膊有多粗,多细,因为我根本没有注意这个。
“那你等着吧。”
“你在那笑什么?”英儿老怀疑我在笑话她。我是在收拾过去在大学讲课的一些材
料。唐代宫廷,我告诉英儿。英儿说:“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顶得
住吗?分散点多好。”
“我不是笑这个,我是说唐代后宫有两个名份挺可笑。一个叫‘答应,,一个叫‘
常在’。”
“你是想让人家答应你干活吧?雷都不着家了‘经常不在,,我是‘死不答应,,
一辈子也不跟你一起‘诰’房子。”“盖房子,我在信里都跟你说了。”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锄。拿铁锹就不能算是
《红楼梦》了。”
“是啊,谁喜欢真龙呢。”
至此以后英儿就自称叶(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儿看着我挖山就在边上说。
“智更都挺瘦的。”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的胳膊确实很细。
小滑轮嘎吱嘎吱响着,一桶一桶沙石沿着我装的索道升起来,英儿从吊钩上把桶摘
下来,晃一晃倒进我的“鱼池”里。我让英儿戴上手套,别把手磨坏了。
英儿说:“没事,反正跟着你也没好。”
“我会把这些收拾好的。”我词不搭意,指着一地散乱的物件说。
“你一走我就把这些给扔了。”
黄昏的光在树影后骤然明亮起来,这些沙石是我准备回来以后在门口做大平台用的
。我要修一条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阶,一个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两个台阶给你们,上面用石片镶着画——我们未来的房子。
彩票(五)
上午下了雨,绿荫谷雾气蒙蒙。我把那些锯好的柴,都拖下山来,把昨天夜里的柴
灰撒在柴栅附近,泥泞的小路上。我在伊丽沙白的园子里做这件事,就听见英儿在屋里
叫:“顾城。”
“干吗?”
“你快来。”她说。
“什么事啊。”我有点不情愿地在铁线草上擦着鞋上的泥。雨靴有点小,脱下来不
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结婚吗?”我说,等着她下边的话。她一定会说发昏吧,可她没有吭气,我有
点意外。转过门厅,发现她正在厨房里,看一个纸片。餐刀放在一边,白面包上抹了果
酱。
“是结婚证吗?”我又跟了一句。
“是面包里的。”她说。她拿给我看,那张纸牌大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辆汽车,
还是吉普呢,下边写着四万新币。“你可能中彩了,这面包吃得值。”
英儿一来就学会了买彩票,趴在柜台上填那些数字。你也在那帮她,每次都要弄半
天。我远远的站着,看大门外的海。英儿填完彩票总是很高兴,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说
:“看给气的。”
上了汽车,我的气色也没太好过来。“别气了。”她说。
“我要赢了先给你娶媳妇,连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气呢。我不买就能赢,稳赢,填个数码就赢。”
“赢多少?”
“两块。”
“好象是真的。”英儿吃完饭在客厅里翻字典。“上边写的是钱或者汽车。”
“可以拉着你爹转一大圈。”
英儿看我一眼,并不回嘴。她不太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脑筋在不
停地转。
“你去问问雷吧,或者利斯。”我给她出主意。
她不吭气,把彩票随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是不动声色地对待这件摆在门前
的好事。
整个下午我都在山上锯一棵倒树,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条锯断。最困难的是那些被压
住的枝条,或者是架在别的藤蔓缠绕在小树上的枝条。它们虽然早已经死了,但却象弹
簧一样蕴涵着危险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会突然弹断,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锯夹
住,让你动弹不得。我特别喜欢锯那些碗口粗细的枝条,因为只要锯得长短适宜,就不
用再劈了。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老在想唐磊说的一句话。“蒙老外还不容易。
”我没听见他说这句话,是跟他一起插过队的人在英国告诉我的。可这句话就停在我脑
子里,甚至我连他说话时自负的笑都看见了。“呵”地一声。
出国以后,我们一直被穷弄得喘不过气来,四面八方都需要钱。我们只能说没有被
钱挤住,过来了。英儿的运气挺好,才出来半年就撞上了这样的好事。这回好象可以松
快点了,吃点什么好东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愿意这么想。这个事淡然得很,而
且好象就没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时候,英儿已经回来了。我从厨房的小窗看进去,她正在
往冰箱里放东西,我把锯在墙上挂好,就坐在门口脱我的靴子。
英儿出来扶着门框站着,一大群小鸟在竹林里喳喳乱响,天快暗了。
我问了问她给上帝老头干活的事。她说那老神父总是开一两句玩笑,就缩到屋里看
圣经去了。“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样挺随便的。”她说。
“你都给他做什么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鸡蛋煎肠,换着来。”
“他也不烦。”
“他才不烦呢,他好象不吃什么东西,按理说他应该给我二十块钱买东西,也不知
道是抠门还是忘了,这礼拜又没给。他要自己买都是买小包的,特贵。我跟他说过这件
事,但他总是觉得少买点就便宜了。土豆从来是我带给他的。”
我好象看见那个低着头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头。“他真瘦。”
“我今天买了羊肉。半只羊,二十二块。”
“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柔柔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
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
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
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
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
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
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
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
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
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象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象可以感到它闭着眼
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
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
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
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
。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
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
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开始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
。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象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
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拦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象是活的,在
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
头到树林里去了。它象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
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
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象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
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
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象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
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象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
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蓬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象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
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
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
“人家中了。”
“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块钱。对上四个就能中,要五个就上千了。
她老对三个。”
“是啊,情场上失意,赌场上……”
英儿把枕头往我脸上一扔。“赌场?屠场吧。“
“人家是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个破房子,什么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钉两块板,掉三块板。瞢谁呀。雷刚才说,那边地板又鼓起来了
。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还带歪的。”
我不吭气。
英儿换上睡衣,把床头的灯也关了。
“哎,顾城。你转过来,你要没房子可修干什么呀?你肯定该拆了吧,那天你砸玻
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还抓着你说‘没事没事、,那边破窗户直灌风,也没法
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给钉上了。我说买个新窗户去,雷又不吭气。”
“废话,再让你砸。你不许转过去,跟大石头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后
会好点吗?”
夜里我醒了,看着那么长长的窗子透进对面山上的月光。
英儿象小姑娘一样,把头埋在我身上。发丝弄得我鼻子有点痒,我忽然觉得那么安
心,我想了半天,好象想不起什么事来。就是觉得在这个干干净净的高屋子里,日子会
一直过下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着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儿已经起来了,洗完澡在厨房里忙碌。
“英儿。”
“哎。”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啊。”
“早点出门子啊,昨天跟雷说好,赶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么阴险。我回来还总是怕你死了吓我一跳。”
我想起英儿平常回来的时候,经常老远地叫我一声。原来是怕我死了吓着她。
“我不是供你们怀念用的吗?”说着就走进浴室去了。
“我们保证怀念你,保证写一本书怀念你。”这还是英儿在岩石弯那边说的,我忽
然觉得那样的日子挺遥远的。好象站在岸上,看那些游过的海浪。我把水关上的时候,
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镜子。
“你穿这件衣服吗”一向不管事的英儿,站在那微弱地建议着“你的羊肉汤好了。
”她把那些盘子和面包都拿到客厅里,平常早饭我们都是在厨房里吃的。
带着海水凉气的风,在山谷里吹着。路边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我还没看见
花开它们就已经谢了;垂着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里水声飞溅。
“我怎么看什么都挺新鲜的。”有声有色的阴云在前边树顶上飘着。
“你又一个月没出门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经下了。”
风骤然大起来。
“你冷吗?”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没。”
我们沿着回转的公路,大步走着。不知怎么我有点神气起来,象军人似的。皮靴一
迈一迈;很快我们就看见海湾那边卖熟肉的小店了。那个店老关着门,橱窗里放着一个
彩磁做的小猪。
“这个店得多少钱?”
“得十万吧。它怎么老是关着门呢?”
“你的手怎么那么热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国话打招呼。英儿给吓得一抖,头也不敢回。其实那个人
在马路对面,离她远着那。,我们走过的时候,也没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说,是个亚裔,脸又暗又光个子细高。“你——们”他的话很奇怪
“坐不坐车?坐去集上。”
英儿这才缓过来,“他想让咱们坐车。”她好象给我翻译惯了,把那种难懂的国语
,变成北京话,又说了一遍。
“哈罗。”我不伦不类地打这招呼。
“啊,哈罗、。不要请。”那人把手一挥,做出让我们停止前进的样子。我们莫名
其妙地站住了。他朝两边猛烈地看了两眼,就急速钻进车里,车子开到后边路口上,原
地转了个圈。又追上来停在我们的身边。
“请上车。”那个人把门打开了。
“我们喜欢走路。”
那人似乎是没听懂。
“我喜欢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弹着。又歪着脑袋使劲说出两个字“对,音
乐。我知道你系中国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们知道我知道。”
英儿已经笑得嘴一瘪一瘪的,但还是尽量礼貌他说:“比英语难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红糠来的?”我竭力就和着他的话和音调说。
“红糠?”他眼睛放出光来。“你们系红糠?”
“NO,”我用英语回答他:“批坑。”
“国语。”他拼命点头。“我系那个爸爸,十八岁——”
开始在纸上乱划。“红糠找到。纽西兰,一个月,姆?”
我跟英儿说:“你求求他,还是让他说英语吧。我汗都下来了。”
英儿开始跟他说点英语,我终于透了口气。车开动了,还真下起雨来。我只好死心
塌地坐在他的车上。
原来他是只去过香港一个月的华裔作曲家。他欢迎我们到他家做客,他喜欢中文,
中国诗歌。他知道岛上有一个戴帽子的中国诗人,太太很漂亮。
我们在集上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里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别便宜。”你好象很高兴的样子,就是脸有点发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热闹的。因为下雨大家都挤在一起,打着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
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女儿和一些帮手都在那忙碌着。而他拿着一根长棍子,把蓬布支起
来,赶水,透明晃动的积水滚到蓬布边上就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英儿和你一边挑菜,一边说刚才碰到的那个话音古怪的华人。
“呕,批坑。这么说你们是讲国语的罗?,英儿给你学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学得
挺象你就笑了。你把钱给英儿,然后你们各自付账。
红白相间的大蓬布上下鼓飞,忽然太阳就出来了,照在潮湿的沾满水珠的草上,集
市上有人吹着小口哨。
“可罕怎么来了?”你还是那样称呼我。
“他?”英儿看我一眼,好象不屑地样子,可眼睛里藏了笑影“他想出来逛逛街。
”
几十台大电视,蓝蓝的闪动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美国将军,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在
说伊拉克的问题。这是岛上唯一卖家具的商店,门口还摆着吸尘器。和降了价的剪草机
,干净的绿地毯,散发着塑胶的气味,一进门是一个裸体广告,一个金发女子伏在床上
,很温馨的样子。意思是装了这种暖气,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价钱,中国出产的三块钱新市,新西兰出产的十三块。
“底下二楼是家具。”英儿说明,她有一点近视。看字的时候要眯一眯眼睛。
我没想到下边竟是个广阔的大厅,这家商店是依着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筑的。街边却
只有一层店面,所以一进门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层了。
几个华丽的大床摆在一边,有铜的,也有罗可可式的带金饰的木制床架,一排排梳
妆镜照着我们,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说话声音都很轻。
“这个挺好看的。”英儿指着一个小床说。
“我喜欢那样的。”你指着另外一个大床说,你喜欢的东西永远是最贵的。
“这小床才三百块钱。”
“那我得吃多少面包呀?”
“撑死也白搭,压根就印了三种号码。相声里就有这么说的。说是攒够一百零八将
的火柴盒就可以换一个彩电,人家总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将。”
“是,那回也是有奖购货,说什么几个票对起来就能得什么得什么,买五十块钱东
西就给一张,雷当着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来在床上码了半天,根本就对不上那个
大号。有一种蓝色的没有,根本没印。”
“彩票还是不如彩礼呀。”这时候我已经把火生起来了。夜深了,英儿在楼下帮你
铺好床,就上来。客厅里光影闪动,壁火正烧得好呢,我跟着英儿象影子一样。
“你跟着我干吗?今天你得好点。”
我点点头。
“知道怎么好点吗?”
我看着她。
“不能这样。”她把我的手拿开。“你得离我一丈远。”
““一丈远是多远?”
“一丈远,就是一丈夫那么远。”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里又下雨了,我起来,客厅里炉火还是红的。我轻轻地走,楼梯还是在地板上发
出吱吱的响声。我迟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儿的门。门被关住了,她在里边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着,在里边发出低低的笑声。
绿荫谷的冬天结束了,岛上的日子也没有了。
从绿荫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们,你们也不管我。英儿开始专心地做她的
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还在一点一点修那个屋子。我钻到屋子下边,象地老鼠一
样的工作着,听你们在地板上面走来走去,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
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长到屋子里去,就变成了天然的装饰,在放碗的木架上缠绕。
我用六个千斤顶把房子顶起来一点,我画了条线,让英儿在线那边活动,我在地板
下放水泥桩子,换掉朽坏的木墩。我那么专心的做这件事,以至于会错过吃饭,饿得几
乎走不上楼来。
“要我就把这些板都换了。”英儿说,她总是对天花板忧心忡忡。
“墙板也得换。”你说。
“那壁画怎么办呢?”乡伊说。
“最好另外盖两间出来。修还不如盖呢。英儿一问,我一问。”
“那时候我就把门一插。”英儿说“现在我没门儿、没办法”
“我给你做个门吧?”我说,“现在就能钉,做个拉门。”
“不要。”英儿干脆他说。
停了一会她又想起来了,“其实也就两万块钱,有什么的呢?咱们一起干活,一年
肯定能攒一万。”
“那得出去挣钱。”
第二次告别(六)
英儿有时候在屋里哭,然后她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有时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
平台上看着远处,我们那时候已经定好了出发的日子。
我忙着用掉最后的水泥,筑墙,做那两个台阶,你在忙着安排胖子的事,让工人来
装水、热水器和电灯。好象越到最后,事情越多。我们的屋子一天天变得陌生起来,所
有杂物都被埋掉了。筑好的城台上撒着细细的石子。夜里,灯可以照到山下停车的地方
,室内处处灯光怪亮。我们好象装了过多的灯,把这房子每一处损坏的地方都暴露出来
,蜘蛛网和蛀蚀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灯亮起来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的四下走了好久,真的有点不太认识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着破烂的囚壁说。
“跟回光反照似的。”
“还有几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发射,现在就点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装电两千五,热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说。
车在熟悉的路上回转着开向码头,我们一点不觉得这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你在向英
儿交代剩下来的事。我看着英儿心里一点也没有别离的感觉。只是想着她说话时,嘴边
那种嘲弄的笑纹,意思是“你也能挣钱?”
“我挣到两万就回来吧。”夜里我对她说“我都不想走了。
你说我去吗?你现在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还是去吧。”
“那你怎么办?”我抚爱着她。不知道怎么心里有点木然。
“我自己解决。”她笑起来“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儿、你听我说:任何时候你要我回来,打一个电话我就回来。我什么都不要。
”
“还是去挣钱吧,废物利用。”她又开始说老笑话了。
“是两万吗?”我好象看见了那放着干净木器的小卧室、窗帘、厨房里一排排悬挂
的铜锅和玻璃碗盏,英儿永远喜欢收拾的小屋子,还有胖子的游戏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么会过完,可这个新房子就在时间那边。
山和房子都过去了,海湾出现在眼前,是两万吗?我几乎无声地问英儿,英儿笑了
,三万。不许涨价啊。车门开了,路边的萱草在海风中热烈的舞动着。英儿也下来。眯
起眼睛。
我抱了抱她,心里说“小人儿。”她好象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还挺洋气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过身来看码头。有一两个赶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儿已经开车走
了。
小金鱼(七)
为了个房子就跑到柏林来了,我和上帝定约,再不向他要什么了,只要和你们在一
起。后来我还是要了,我喜欢她也就喜欢了她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房子。
我第一次遇见英儿的时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
。后来事就多了。我多笨呐,我以为爱是一个许诺。总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后边,其实那
日子已经太好了,英儿都说。她从来没那么快乐过,“这日子神了”。
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或者没法想的时候就好了。
我们在平台上坐着看海景,说来说去,想不出还缺什么,好象就缺两万块钱,把屋
顶漆成红的。
我到柏林来了,看着那个小房子,在时间对面,一年。一个有新窗户,新的小柜子
,里边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楼梯,真象玩具,英儿喜欢。我想一年,不管多宽阔,
都会过去,后边的日子是整洁的。应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廊。我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
去,我让自己睡着,象一条河流,我老看见英儿站在台阶上如时出现,穿着那件印满花
朵的小衣裳。
我和你回家,穿过城市街道,穿过海就能看见她了。在那台阶上,温和的阳光照耀
着,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们打开门,屋里挂着衣服、被单,初夏的阳光都使我充满愿望。我轻轻地接住第
一天、第一个日子,把英儿抱起来。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象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
岁月。
我那么笨,拿着电话对英儿嚷:挣到钱了。英儿写信夸了我,说那一声嚷煞是响亮
,让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电话里说了傻话,她知道我说了傻话
。最后她只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时候,我的不安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
渡过的每一分钟,只是想多做一点,就见到她了,给她一个意外。
爱是一个许诺,就象我离开北京一样,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我活着,就要
和英儿在一起,哪怕过一天。我心里这样说过,到死也不会告诉她。后来我离开她忘记
了这个许诺,我离开英儿难受极了,活象一个人被分成两半。我情愿忍受这件事,是为
了偿付我欠你们的,是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象她是个勇敢的小人儿,在黑夜里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处管事、种豆子,
教乡伊开车。我有时候走到街上都会笑起来,因为我们有一个小小的国上。
波浪一阵一阵展开了,岛一点一点的小了,英儿在那个岛上。英儿没有了,我恨她
。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说了钱的事,说了我们一起干活。这不是命里的事,不
是我们向上天所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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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上笑笑生刚刚赶着羊群走出山坳,就发现喻家山上的消息树倒了…………
————喻家山上消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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