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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灵山》节选(中文版)——高行健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7日14:07:12 星期二), 站内信件

高行健的《灵山》节选
  
  书名:灵山
  作者:高行健
  出版者:联经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1990.12
  定价:280元
  类别:文学
  作者简介
  
  高行健,1940年生于江西赣县,祖籍江苏泰州。小说家、戏剧家
、画家,现居巴黎。着有长篇小说《灵山》、中篇小说集《有只鸽子
叫红唇儿》、短篇小说集《给我老爷买鱼竿》;剧作十八种,分别收
集在《高行健戏剧集》、《山海经传》、《高行健戏剧六种》、《周
末四重奏》等书中;论着有《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对一种戏剧的
追求》、《没有主义》、《论写作》。
  
  他的作品已被译为十多种文字出版,他的剧作也在法、德、英、
美、义、奥、瑞典、波兰、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日、澳大利亚、乃
至于非洲的象牙海岸、多哥、贝宁、以及台湾和香港一再上演,还在
欧洲、亚洲、美洲、许多国家举办了他的水墨画数十次个人画展,出
版的画册有《高行健水墨作品》、《墨趣》、《墨与光》等。
  
  他也是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而且是第一位以华文写作的文
学家获得此项殊荣。
  
  内容简介
  
  不论在尘嚣的市集里,或是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你」和「我
」都为了探索「灵山」,而到处游荡,寻找心中的乐土-一个与世无
争的世外桃源。作者从各个角度切入,体现一个向灵山朝圣的心路历
程,并藉此拨开中国西南边区的神密面纱。
  
  本书书摘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在
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上,路面到处坑坑漥漥,从早起颠簸了十二个小
时,来到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你背着旅行袋,手里拎个 包,站在满是冰棍纸和甘蔗屑子的停
车场上环顾。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扛着大包小包
,女的抱着孩子。
  
  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一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
籽,一个接一个扔进嘴里,又立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
俐落,还哔剥作响,那分优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里是
人家的故乡,活得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块土地上,用不
着你远道再来寻找。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
站,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蓬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在没钱
则靠两张脚底板。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怕从太平洋的彼岸,又
纷纷回来了。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子。有发财了的,
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老了,就又都住这里赶,到头
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
  
  压杠儿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更理所当然,甩
着手臂,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调还又那么软款,亲昵得动
人心肠。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头,握个手。他们
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一掌,也还作兴往怀
里一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宣倒反不这样。冲洗汽车的
水泥槽边上,就有一对年纪轻轻的女人,她们只是手拉着手 ,噰喳
喳个不停。这里女人说话就更加细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一眼,
那背朝你的扎着一块蓝印花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的扎法也世代相传
,如今看来,分外别致。你不觉走了过去,那头巾在下巴颏上一系,
对角尖尖翘起,面孔果真标致。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一抹身腰。你
挨近他们身边走,始终绞在一起的那两双手都一样红,一样糙,指节
也都一样粗壮。她们该是走亲是回娘家的新鲜媳妇,可这里人媳妇专
指的是儿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侉那样通称已婚的年轻妇女,立刻会
招来一顿臭骂。做了老婆的女人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老公,我老公
,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种。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车上,闲
谈中听人说起这么个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对面,你的茶杯挨
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盈,两只茶杯的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
响。要是一直响下去或是响一下子便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
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开,便都不响了。
可大家刚移开视,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一齐伸手,却又
都不响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一下,
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灵山」
  
  「什么?」
  
  「灵山,灵魂的灵,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到过的名山多了,竟未听说过这么个去处

  
  你对面的这位朋友微瞇眼睛,正在养神。你有一种人通常难免的
好奇心 ,自然想知道你去过的那许多名胜之外还有什么遗漏。你也
有一种好强心,不能容忍还有什么去处你竟一无所闻。你于是向他打
听这灵山在哪里。
  
  「在尤水的源头,」他睁开了眼睛。
  
  这尤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问。你只点了点头,这点头
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好的,谢谢,或是,噢,这地方,知道。这可以
满足你的好胜心,却满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一会,你才又问怎么个
走法,从哪里能进山去。
  
  「可以坐车先到乌伊那个小镇,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上。」
  
  「那里有什么?看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你问得似
乎漫不经心。
  
  「那里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你调笑道。
  
  他笑了,并不带揶揄,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你必须弄明
白你对面的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
  
  「你是研究生态的?生物学家?考古学家?」
  
  他一一摇头,只是说:「我对活人更有兴趣。」
  
  「那么你是搞民俗调查?社会学家?民族学家?人种学?要不是
记者?冒险家?」
  「那是业余的。」
  
  你们都笑了。
  
  「都是玩主!」
  
  你们笑得就更开心。他于是点起一支烟,便打开了话匣子,讲起
有关灵山的种种神奇。随后,又应你的要求,拆开空香烟盒子,画了
个图,去灵山的路线。
  
  北方,这季节,已经是深秋。这里,暑热却并未退尽。太阳在落
山之前,依然很有热力,照在身上,脊背也有些冒汗。你走出车站,
环顾了一下,对面只有一家小客栈,那是种老式的带一层楼的木板铺
面,在楼上走动楼板便格吱直响,更要命的是那乌黑油亮的枕席。再
说,洗澡也只能等到天黑,在那窄小潮湿的天井里,拉开裤裆,用脸
盆往身上倒水。那是农村里出来跑买卖做手艺的落脚的地方。
  
  离天黑还早,完全可以找个干净的旅店。你背着旅行袋,在街上
晃荡,顺便逛逛这座小县城,也还想找到一点提示,一块招牌,一张
广告招牌,那怕是一个名字,也就是说只要能见到灵山这两个字,便
说明你没有弄错,这番长途跋涉,并没有上当。你到处张望,竟然找
不到一点迹象。你一同下车的,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旅途者。当然
,你不是那种游客,只说的是你这一身装束。你穿的一双轻便结实专
用于登山的旅游鞋,肩上挂的是带背带的旅行包,这街上往来的也没
有你这种打扮的。这里自然不是新婚夫妇和退休养老的通常去的旅游
胜地。那种地方一切都旅游化了,到处都停的旅游专车,到处都有导
游图可卖,所有的小店铺里都摆满了印有字样的旅游帽,旅游汗衫、
旅游背心、旅游手帕,连接待外国人专收外汇券的宾馆和只凭介绍信
接待内宾的招待所和疗养院,更别说那些相争拉客的私人小客店,都
以这块宝地的名字为标榜。你不是到那种地方去凑那分热闹,在人看
人,人挨着人、人挤人的山阳道上,再拋些瓜果皮、汽水瓶子、罐头
盒子、面包纸和香烟屁股。这里想必早晚也逃不脱这种盛况。你总算
乘那些艳夺目的亭台楼阁尚未修建,赶在记者的照相机和名人题字之
前,你不免暗自庆幸,同时,又有些疑惑。这街上竟无一点招来游客
的迹,会不会以讹传讹?你只凭揣在上衣口袋里香烟盒子上画方那么
个路线,在火车上偶然碰到那么个玩主,更何况他也是道听途谈,你
无法证实不是信口开河。你没有见到一则确凿的游记,连最新出版的
旅游大全也没有收进这样的条目。当然,灵台、灵丘、灵岩,乃至于
灵山这类地名,你翻阅分省地图册的时候,并不难找到。你也还应该
知道,那浩瀚的史书典籍中,从远古巫卜的《山海经》到古老的地理
志《水经注》,这灵山并不是真没有出处,佛祖就在这灵山点悟过摩
订迦叶尊者。你并非愚纯之辈,以的敏慧,你得先找到那画在香烟盒
子上的鸟伊小镇,进入这个灵山必经的信道。
  
  你回到车站,进了候车室,这小山城最繁忙的地,这时候已经空
空荡荡。售票处和小件寄存的窗口都被背后的木板堵个严,你再敲打
也纹丝不动。无处可以问讯,你只好仰头去数售票窗口上方一行行的
站名:张村、沙铺、水泥厂、老窑、金马、大年、涨水、龙湾、桃花
坞……..越来越加美好,可都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别看这小小的县城
,线路和班次可真不少。有一天多至五、六趟班车的,可去水泥厂绝
非旅游的路线。最少的则只有一趟班车,想必是最偏僻的去处。而鸟
伊居然出现在这路线的终点,毫不显眼,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地名,没
有丝毫灵。可你就像从一团无望解开的乱麻中居然找到了个线头,不
说高兴得要死,也总算吃了个定心丸。你必须在明早开车前一个小时
先买好票。经验告诉你,这种一天只有一趟的山区班车,上车就如同
打架一样,你要不准备拚命的话,就得赶早站队。
  
  此刻,你有的是时间,只不过肩上的旅行袋稍嫌累赘。你信步走
着,装满木材的卡车连连掀着高音喇叭,从你身边驶过。你进而注意
到穿县城而过的狭窄的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带挂斗的和不带挂斗的
,那一律掀起刺耳的高音喇叭,而客车上的售票员,还把手伸出窗口
,使劲拍打车帮子上的铁皮,更为热闹。也只有这样,行人才能让道

  
  两旁贴街的老房子一律是木板的铺面,楼下做的生意,楼上晒着
衣服,从小儿的反布到女的乳罩,补了裆的短裤到印花的床单,像万
国的旗帜,在车辆的喧闹声和扬起的灰尘中招展。路旁水泥电线杆子
上,齐目高的地方,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有一工治疗狐臭的特别
引起你的兴趣,并不是因为你有狐臭,而是那广告的文字来的花梢,
在狐臭之后还打了个括号:
  
  「狐臭(又名仙人臭)是一种讨厌的疾病,其味难闻,令人欲吐
。为此影响朋友交往耽误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青年男女还屡屡遭到
从业参军的限制,无限痛苦,不胜烦恼。现我处采用新式综合疗法,
能立即完全彻底干净根除臭味,疗效高达九七.五三%为您生活惀快
,未来幸福,欢迎前来治疗......。
  
  之后,你到了一座石桥上,没有狐臭。清风徐来,凉爽而适意,
石桥架在宽阔的河面上,桥上虽然是柏油路面,两边斑驳的石柱子上
刻的猴子还依稀可辨,肯定很有一番年代了。你倚着水泥加固了的石
槛杆,俯视由石桥连接的这座县城,两岸都是黑色的瓦顶,鳞次 比
,让人总也看不尽望不透。两山之间,一条展开的河谷,金黄的稻田
上方镶的绿色的竹林。河水蓝澄澄的,悠悠缓缓,在河床的沙滩间流
淌,到了分水的青麻石桥基下,变得墨绿而幽深,一过桥拱,便搅起
一片哗哗的水声,湍急的漩涡上飘出白色的泡沫。石 砌的河堤总有
上十米高,留着一道道水渍,最近的一层灰黄的印子当是刚过的夏天
洪水留下的痕迹。这就是尤水?它的源头则来之灵山?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橙红的团团如盖,通体光明却不刺眼。你眺
望两旁山谷收拢的地,方层峦叠嶂之处,如 如雾,那虚幻的景象又
黑悠悠得真真切,切将那轮通明的像在旋转的太阳,从下端边缘一点
一点吞食。落日就越加殷红,越加柔和,并且将金烁烁倒影投射到一
湾河水里,幽盖的水同闪烁的日光便连接一起,一气波动跳跃。坐人
山谷的那赤红的一轮越发安详,端庄中又带点妩媚,还有声响。你就
听见了一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你心底响起,弥漫开来,竟
跳动了一下,像踮起脚尖,颠了一下,便落进黝黑的山影里去了,将
霞光洒满了天空。晚风从你耳边响了起来,也还有驶过的汽车,照样
不断抓出刺耳的喇叭声。你过了桥,发现桥头有快新镶嵌的石板,用
红漆描在笔划的刻道里:永宁桥,始建于宋开元三年,一九六二年重
修,一九八三年立。这该是开始旅游业的信号。
  
  桥头摆着两赵小吃摊子。你在左边碗豆腐脑,那种细嫩可口作料
齐全走街串巷到处叫卖一度绝迹如今又父业子传豆腐脑,你在右边又
吃两个从炉膛里夹出来热呼呼香喷喷的芝麻葱油烧饼,你还又在,在
哪一边已经弄不清楚了,吃了一颗颗心珍大不了许多甜滋滋的酒酿元
宵。你当然不像游西湖的马二先生那样迂腐,却也有不坏的胃口。你
品尝祖先的这些吃食,听吃主和小贩们搭讪,他们大都是本地的熟人
,你也想用这温款的乡音同他们套点近乎,也想同他们融成一片。你
长久生活在都市里,需要有种故乡的感觉,你希望有个故乡,给你点
寄托,好回到孩提时代,捡回漫失了的记忆。
  
  你终于在桥这边还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找到一家旅店,楼板都拖
洗过了,还算干净。你要了个小单间,里面放了张铺板,铺了一张竹
席子。一床灰棉线毯子,不知是洗不干净还就是它本色,你压在竹席
子底下,扔开了油腻的枕头,好在天热,你不必铺盖。你此刻需要的
是搁下变得沉重的旅行袋,洗一洗满身的尘土和汗味,赤膊在铺上仰
面躺下,叉开两脚。你隔壁在吆三喝四,有人玩牌,摸牌和甩牌都听
得一清二楚。只一板之隔,从桶破了的糊墙纸缝里,可以看见虚虚晃
晃几个赤膊的汉子。你也并不疲倦得就能入睡,敲了敲板壁,隔壁却
哄了起来。他们哄的并不是你,是他们自己,有赢家和输家,总是输
的在赖帐。他们在旅馆里公然聚赌,房里板壁上就贴着县公安局的通
告,明令禁止一是赌博,二是卖淫。你倒想看看法令在这里究竟起不
起效应。你穿上的衣服,到走廊上,敲了敲半掩的房门。敲与不敲都
是一个样,里面照样吆喝,并没有人答理。你干脆推门进,围坐在当
中的一块铺板上的四条汉子都转身望你 吃惊的并不是他们,恰恰是
你自己。四个人四张怪相,脸上都贴的纸条,有横贴在眉头上的,也
有贴在嘴唇鼻子和面颊上的,看上去又可恶又可笑。可他们没有笑,
只望着你,是你打扰了他们,显然有些恼怒。
  
  「啊,你们在玩呢」你只好表示歉意。
  
  他们便继甩着牌。这是一种长长的纸牌,印着像麻将一样的红黑
点子,还有天门和地牢。轮的由赢家来罚,撕一角报纸贴在对方指家
的部位。这纯粹是一种恶作剧,一种发泄,抑或是输赢结帐时的记号
,家约定,外人无从知晓。
  
  你退了出来,回到房里,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电灯泡四周密
密麻麻的斑点,竟是无以计数的蚊字,就等电灯一灭好来吸血,你赶
紧放下纹帐,网罗在窄小的圆锤形的空间里,顶上有一个竹篾做的蚊
帐圈。你好久没有睡在这样的帐顶下了,你也早过了望着帐顶可以睁
眼遐想或是做梦的年纪,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冲动,该见识的你
都一一领教了,你还要找寻什么?人到中年,该安安稳稳过日子,混
上一个不忙的差事,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做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
亲,安一个舒适的小窝,银亍里存上一笔款,月月积累,除去养老,
再留点遗产?
  
  (《灵山》书摘由联经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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