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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灵山16-20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1月12日14:09:22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十六
  我走了一天的山路,到大灵岩的时候,天还没全黑。沿着一条很长的峡谷进去,两
边都是陡峭的深褐的岩壁,有水流的地方才长些暗绿的兽药。落日的余晖映在山谷尽头
山脊的岩壁上,赤红得像一片火焰。
  岩壁底下,水杉林子后面,几棵千年的老白果树下,有一座由寺庙改成的招待所,
也接待游客。从山门进去,淡黄的白果树叶落了一地,没有人声。我一直转到楼下左边
的后院里,才找到一位在刷锅的炊事员。我请他开饭,他头也不抬,说已经过了吃饭的
时间。
  "晚饭通常这里开到几点?"我问。
  "六点。
  我让他看表,这会才五点四十分。
  "向我讲没有用,你找管理员去,我只凭饭票子开饭。"他依然刷地的锅。
  这一大座空楼里回廊曲折,我又转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只好大声喊:
  "喂,到底有人值班没有?"
  好几声之后,才有个懒洋洋的声音答应。然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位穿白褂于制服的
服务员出现在走廊里,收了房钱,饭费和钥匙的押金,给我开了个房间,把钥匙交给我
便走了。晚饭只有一盘剩菜和凉得没有一点热气的鸡蛋汤,我后悔没有在她家住下。
  我从龙潭出来,在山路上遇上她的。她挑着两大捆铁芒额,穿的花布单衣裤,在前
面悠悠走着。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深秋的太阳还是很有热力,她背上汗湿了,衣服贴在
脊椎的那道沟槽上,挺直的脊背只腰肢扭动,我紧跟在她后面。她显然听见我的脚步,
把带铁头的针担转了个角度好让我过去,可插在针担上大捆的铁芒藏还是把狭窄的山道
挡住。我说:
  "木要紧,你走你的。"后来要过一条小溪,她把担子歇下来。于是我便看见了她红
扑扑的腮帮子上贴着汗湿的鬓发,厚厚的嘴唇,孩子气的脸,而胸脯却耸得挺高。
  我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十六,并没有山里姑娘见到生人害臊的样子。我说:
  "你一个人走这山路不害怕吗?这前后都没人,也望不到村庄。"
  她望了望插在铁芒额里带铁尖的扦担,说:
  "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带一根棍子就够了,用来赶狼。"
  她还说她家不远,山洼子那边就是。
  我又问她还上学吗?
  她说她上过小学,现在她弟上学。
  我说你爸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书?
  她说她爸死了。
  我问她家还有什么人?她说还有她妈。
  我问这一担怕有百十来斤吧?
  她说打不到柴禾,就靠它烧火。
  她让我走在前面。刚翻过山岗,就看见路边一幢孤零零的瓦屋,坐落在山坡边上。

  "赌,那门前种了棵李树的就是我家,"她说。
  那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尽了,剩下的几片橙红的叶片在赤紫色的光洁的枝条上抖动。

  "我家这李树特别怪,春天已经开过一回花了,秋天又开了一次,前些日子那雪白的
李花才落尽。可不像春天,一颗李子也没结,"她说。
  到了她家路边,她要我送去喝茶。我从石阶上去,在门前的磨磐上坐下。她把铁芒
获挑到屋后去了。
  一会儿,她推开掩着的正中的大门,从堂屋里出来,提了把陶壶,给我倒了一大蓝
边碗茶。那壶想必偎在灶火灰里,茶水还是滚热的。
  我靠在招待所房里棕绷子床上,觉得阴冷。窗户关着,这二层楼上,四面都是板壁
,也还透着寒气,毕竟是山谷里深秋的夜晚。我又想起了她给我倒茶的时候,看我双手
托着碗,朝我就笑了。她嘴唇张开着,下唇很厚,像肿胀了似的,依然穿着汗湿了的单
褂子。我说:
  "你这样会感冒的。"
  "那是你们城里人,我冬天还洗冷水呢,"她说,"你不在这里住下?"她见我愣住了
,立刻又说,"夏天游客多的时候,我们这里也住客。"
  我便由她目光领着,跟她进屋里去。堂屋的板壁上,半边贴满了彩印的绣像连环画
樊梨花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可也记不起是怎样一回事了。
  "你喜欢看小说?"我问,指的当然是这类章回小说。
  "我特别喜欢听戏。"
  我明白她指的是广播里的戏曲节目。
  "你要不要擦个脸?我给你打盆热水来?"她问。
  我说不用,我可以到灶屋里去。她立刻领我到灶屋里,操起个脸盆,手脚麻利,就
手从水缸里勺了一勺水,擦了擦脸盆,倒了,从灶锅里又勺了一瓢热水,端到我面前,
望着我说:
  "你到房里去看看,都于干净净呢。"
  我受不了她湿润的目光,已经决定住下了。
  "谁呀?"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来自板壁后面。
  "妈,一个客人,"她高声答道,又对我说:"她病了,躺在床上,有年把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她进房里去了。听见她们低声在南响咕咕说话。我擦
了擦脸,觉得清醒些了,拎上背包,出门,在院子里磨盘上坐下。她出来了,我问她:

  "多少水钱?"
  "不要钱的,"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在她手里,她拧着眉心望着我。我下到路上,等走出了
一段路才回头,见她还捏着那把钱站在磨盘前。
  我需要找个人倾吐倾吐,从床上下来,在房走动。隔壁的地板也有响声。我敲了敲
板壁,问:
  "有人吗?"
  "谁?"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你也是来游山的?"我问。
  "不,我是来工作的,"他迟疑了一下说。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请便。"
  我出门敲他的房门,他开了门,桌上和窗台上摆着几张油画速写,他胡子和头发都
很久没有梳理了,也许这正是他的打扮。
  "真冷!"我说。
  "要有酒就好了,可小卖部没人,"他说。
  "这鬼地方!"我骂了一句。
  "可这里的姑娘,"他给我看一张女孩头像的速写,又是厚厚的嘴唇,"真性感。"
  "你是说那嘴唇?"
  "一种无邪的淫荡。"
  "你相信无邪的淫荡吗?"我问。
  "没有女人是不淫荡的,但她们总给你一种美好的感觉,艺术就需要这个。"他说。

  "那你不认为也有无邪的美吗?"
  "那是人自己欺骗自己?"他说得很干脆。
  "你不想出去走走,看看山的夜景?"我问。
  "当然,当然,"他说,"可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去转过了。"他端详那厚厚的
嘴唇。
  我走到院子里,从溪涧升起的几棵巨大的白果树将楼前路灯的灯光截住,叶子在灯
光下变得惨白。我回转身,背后的山崖和天空都消失在灯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夜雾中,只
看得到灯光照着的屋檐。被封闭在这莫名其妙的灯光里,我不禁有点晕眩。山门已经关
上。我摸索着拔开了门栓,刚跨出去,立刻陷入黑暗中,山泉在左近哗哗响。
  我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山崖下灯光隐约,灰蓝的云雾在山巅钦绕。深涧里有一只蟋
蟀颤禁禁嘶鸣,泉声时起时伏,又像是风,而风声却在幽暗的溪涧中穿行。
  山谷中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远处被灯光照着的白果树粗大的树干的侧影在雾气
中变得柔和了。继而,山影逐渐显现,我落在由峭壁环抱的这深谷之中。黝黑的山影背
后泛出幽光,可我周围却一片浓密的黑暗,而且在渐渐收缩。
  我抬头仰望,一个黑影庞然拔地而起,凌空俯视,威慑我。我看出来了,当中突起
的是个巨大的兀鹰的头,两翅却在收拢,似乎要飞腾起来,我只能屏息在这凶顽的山神
巨大的爪翼之下。
  再往前,进入到两旁高耸的水杉林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浓密得浑然成为一
堵墙,再走一步似乎就要碰上。我禁不住猛然回头。背后的树影间透出一点微乎其微的
灯光,迷迷糊糊的,像一团不分明的意识,一种难以搜索的遥远的记忆。我仿佛在一个
不确定的地方观察我来的那个去处,也没有路,那团未曾涌灭的意识只是在眼前浮动。

  我举起手想测验一下自身的存在却视而不见。我打着打火机,这才看见了我过高举
起的手臂,像擎着个火炬,而这火苗随即熄灭了,并没有风。四下的黑暗更加浓重,而
且漫无边际,连秋虫断断续续的嘶鸣也暗哑了。耳朵里都充满了黑暗,一种原始的黑暗
,于是人才有对火本能的崇拜,以此来战胜内心对黑暗的恐惧。
  我又打着打火机,那跳动的微弱的光影旋即被无形的阴风扑灭。这蛮荒的黑暗中,
恐惧正一点点吞食我,使我失去自信,也丧失对方向的记忆,再往前去,你将掉进深渊
里,我对我自己说。我立刻回转,已经不在路上。我试探几步,林间一条栅栏样的微弱
的光带向我显示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发现我已到路左边的林子里,路应该在我的右边
。我调整方向,摸索着,我应该先找到那灰黑突兀的鹰岩。
  一团匍匐着的迷迷蒙蒙的雾露,又像一条垂落在地上的带状的烟,其间,有几星灯
光闪烁。我终于回到了黑压压的兀立的鹰岩底下,可我突然发现,两侧垂下的翅翼当中
,它灰白的胸脯又像一位披着大塑的老妇人,毫不慈祥,一副巫婆的模样,低着头,大
学里露出她干枯的躯体,而她大衣底下,竟还跪着个裸体的女人,赤裸的脊背上有一条
可以感觉到的脊椎槽。她双腿跪着,面向披着黑大衣的恶魔在苦苦哀求,双手合掌,肘
部和上身分开,那赤裸的身腰就更分明了,面貌依然看不清楚,可右脸颊的轮廓却姣好
而妩媚。
  她散开的头发长长垂在左肩和手臂上,正面的身腰就更加分明。她依然跪着,跪坐
在自己腿上,低垂着头,是一位少女。她恐惧不已,像是在祈祷,在恳求,她随时都在
变幻,此刻又还原为前一个年轻的女人,合掌祈求的女人,可只要转过身来就又成了少
女,形体的线条还更美,左侧的腰部上的乳房的曲线闪现了一下,就又捕捉木到了。进
了山门,黑暗全消失了,我又回到这次蒙蒙的灯光下。从溪涧伸起的几棵老白果树上还
未脱尽的叶子,映照得失去了颜色,只有灯光照着的走廊和屋檐才实实在在。

十七
  你走到村子的尽头,有一个中年女人,长袍上扎着个围裙,蹲在门前的溪水边,用
刀子在刮一条条比手指长不了许多的小鱼。溪水边上燃着松明,跳动的火光映着明晃晃
的刀子。再往前去,便是越见昏暗的山影,只在山顶上还剩一抹余霞,也不再见到人家
。你折了回来,也许就是那松明子吸引你,你上前去打听可否在她这里留宿。
  "这里常有人米歇脚。"这女人就看透了你的意思,望了望你带来的她,并不多话,
放下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屋里去了。她点亮了堂屋里的油灯,拿着灯盏。你跟在
她后面,楼板在脚下格支格支作响。楼上有一股稻草的清香,新鲜的刚收割的稻草的香
味。
  "这楼上都是空的,我抱被子去,这山里一到夜间就冷。"她把油灯留在窗台上,下
楼去了。
  她说,她不愿意住在楼下,她说她害怕。她也不肯同你睡在一间房里,她说她也怕
。你于是把灯留给她,踢了踢堆在楼板上的稻草,到隔壁屋里去。你说你不爱睡铺板,
就喜欢在稻草上打滚。她说她同你头对着头睡,隔着板壁可以说话。板壁上方的隔断没
有到房顶,看得见她房里搭在屋梁的木板上的一圈灯光。
  "这当然很别致,"你说。房主人抱来了被子。她又要热水。
   老女人拎了一小木桶的热水上来。随后,你便听见她房门门栓插上。
  你赤膊,肩上搭条毛巾,下到楼下,没有灯光,也许是这人家唯一的那盏煤油灯已
留在楼上她房里了。厨房里的灶火前,你见到女主人。那张一无表情的脸被灶膛里的火
光映照得柔和了,柴草哗剥作响,你闻到饭香。
  你拎了个水桶,出门下到溪涧里去。山巅上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了,暮色迷蒙,掀
翻的水纹中有几处光亮,头顶上的星星显露出来,四下有几只蛙鸣。
  对面。深深的山影里,你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隔着溪水,那边是一片稻田。山影
里像是有一块打谷场,孩子们兴许就在打谷场上捉迷藏。这浓黑的山影里,隔着那片稻
田。一个大女孩呵呵的笑声就在打谷场上。那便是她。就活在你对面的黑暗里,遗忘的
童年正在复活。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将来哪一天,也会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调皮的尖
声鬼叫的嘎小子的声音,有一天也会变得粗厚,也会带上喉音,也会变得低沉。那双在
打谷场的石板上拍打的光脚板也会留下潮湿的印迹,走出童年,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你
就听见赤脚拍打青石板的声音。一个孩子在水塘边上,拿他奶奶的针线板当拖船。奶奶
叫了,他转身拔脚就跑,赤脚在石板上拍打的声音那样清脆。你就又看见了她的背影,
拖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在一条小巷子里。那乌伊镇的水巷,冬天寒风也一定挺冷。她
挑着一担水,碎步走在石板路上,水桶压在她未成年的俏瘦的肩上,身腰也很吃力。你
叫住了她,桶里的水荡漾着,溅到青石板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你就那么笑了一下。后
来是她细碎的脚步,她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布鞋。黑暗中孩子们依依啪啪。叫声那么清晰
,那怕你并听不清楚他们叫喊的是什么,好像还有重迭的回声,就这一刹那都复活了,
丫丫——
  刹那间,童年的记忆变得明亮了,飞机也跟着呼啸,俯冲下来,黑色的机器从头顶
上一闪而过。你扒在母亲怀里,在一棵小酸枣树下,枣树枝条上的刺扯破了母亲的布褂
子,露出浑圆的胳膊。之后,又是你的奶妈。抱着你,你喜欢偎在她怀里,她有一双晃
晃的大奶,她在炕得焦黄香喷喷的锅巴上给你撒上盐,你就喜欢躲在她灶屋里。黑暗中
红炯炯的眼睛,是你养的一对白毛兔子,有一只被黄鼠狼咬死在笼子里,另一只失踪了
,后来你才发现她漂在后院厕所的尿缸里,毛都很脏。后院有一棵树,长在残砖和瓦砾
当中,瓦片上总长的青苔。你的视线从未超过齐墙高的那根枝丫,它伸出墙外是什么样
子你无从知道。你只知道你踉起脚尖,够得到树干上的一个洞,你曾经往那树洞里扔过
石片。他们说树也会成精,成精的树妖同人一样也都怕痒,你只要用棍子去凿那树洞,
整棵树就全身会笑,像你搔了她的胳肢窝,她立刻缩着肩膀,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你总
记得她掉了一颗牙,缺牙巴,缺牙巴,她小名叫丫丫。你一喊她缺牙巴她真的生气,扭
头就走,再也不理你。泥土像黑烟一样冒了起来,落了人一头一脸一身,母亲爬起来,
拍了拍你,竟一点没事。可你就听见了拖长的尖声嚎叫,是一个别的女人,不像是人能
叫得出来的声音。然后你就在山路上没完没了颠簸,坐在盖上帆布篷子的卡车里,挤在
大人们的腿和行李箱中间,雨水从鼻尖上往下滴,妈的巴子,都下来推车吧!车轮直在
泥中打转,把人溅得满身是泥。妈的巴子,你也学着司机骂人,那是你学会的第一句骂
人话,骂的是泥泞把脚上的鞋给拔掉啦,"丫丫——孩子们的声音还在打谷场上叫,追逐
时还又笑又闹。再也没有童年了,你面对着只是黑暗的山影……
  你来到她门前,求她把门打开。她说你不要胡闹,就这样,她现在挺好。她需要平
静,没有欲望,她需要时间,她需要遗忘,她需要的是了解而不是爱,她需要找一个人
倾吐。她希望这良好的关系你不要破坏,她对你刚建立起信任,她说她要同你走下去,
进入到这灵山,同你有的是时间,但绝不是现在。她请你原谅她,她不想,她个能够。

  你说你不是为别的,你发现你隔壁的板壁缝里有一丝微弱的光,也就是说这楼上还
有别人,不只是你们两个。你让她过来看看。
  他说不!你别骗人,不要这样吓唬她。你说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缝里颤动,你可
以肯定板壁后面还有个房间。你从房里出来,楼板上的稻草绊着脚,你伸手可以摸到倾
斜的屋顶上的屋瓦,再过去就得弯腰。 "有一扇小门,"你摸索着说。
  "看见什么了?"她躲在房里。
  "什么也看不见,一整块门板,没有缝隙,噢,还上了把锁。"
  "真叫人害怕,"你听见她躲在门板后说。
  你回到你房里,发现可以把箩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横梁。
  "你快说,看见什么了?"她在隔壁一个劲问。
  "看见了一盏豆油灯,点着一根灯芯,在一个小神龛里,神龛就钉在山墙上,里面还
供着块牌位,"你说,"这房主人肯定是个巫婆,在这里招唤亡魂,摄人魂魄,让活人神
智迷糊,死鬼就附无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来说话。"
  "快不要说了!"她央求道,你听见她身体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说她年轻时并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样。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二十来岁正需
要男人的疼爱,丈夫却被砸死了。
   "怎么死的?"她低声问。
  你说他同一个叔伯兄弟夜里去偷砍邻村的山林里的香樟树,谁知道倒树的时候,他
脚底下怎么被树根绊了一下,转错了方向,听着树干吱呀吱呀直响,本该赶紧往外跑,
他却往里去了,正是树干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饼。
  "听着吗?"你问。
  "听着呢,"她说。
  你说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吓得不知跑哪里去了,也没敢来报丧。她是见山里挑炭的
人扁担尖上挂了双麻鞋,沿途叫人认尸。她亲手打的麻鞋那大脚丫子间和后跟上都编的
红线绳,她哪能不认识?当时就晕倒在地上,后脑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沫,人就在地
上打滚,喊叫着,死鬼鬼鬼,叫他们都来!叫他们都来!
  "我也想叫,"她说。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她声音低哑那么可怜,你一个劲呼唤她,她隔着板壁只一味说不,
可又要你讲下去。
   "讲什么?"
  "就说她,那个疯女人。"
  说村里的女人们都制伏不了,得好几个男人骑在她身上,拧住胳膊才把她捆了起来
,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总预言村里的灾变,她预言细毛的妈要当寡妇,果真就当了寡
妇。
   "我也想报复。"
  "想报复谁?你那个男朋友?还是那个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过之后再把她扔
掉?像他对待你一样?"
  "他说他爱我。同她只一时玩玩。"
  "她年轻?比你漂亮?"
  "一脸雀斑,那张大嘴卜'
  "她比你性感?"
  "他说她放荡,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要我也同她一样!"
  "怎么同她一样?"
  "你不要问!"
  "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们之间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噢,你不要讲了!"
  "那么讲什么?讲那巫婆?"
  "我真想报复!"
  "像那巫婆一样?"
  "她怎么样?"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诅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讪,她勾引他们,再把他们甩掉。后
来她干脆抹上粉脸,设上香案,公然装神弄鬼,弄得没有人不惧怕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
  "要知道她六岁时就指腹为婚,她丈夫当时怀在她婆婆的肚子里,她十二岁当了童养
媳,丈夫还拖着鼻涕。有一回,就在这楼板上,这稻草堆里,被她公公霸占了,那时她
才十四,之后每次屋里只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发慌。再后来,她就摇她的小
丈夫,那孩子只会使劲咬她的奶头,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担,也能砍柴也会扶犁,终
于长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时候,却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经老了,田里屋里的活计
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只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
她直通神灵,她祝愿能给人带来福气,她诅咒能让人招致祸害,收入点香火钱也理所当
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当场作法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当即不省人事,打嗓子
眼里说出来她未曾见过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惊然——""你过
来,我害怕,"她哀求道。

十八
  我到乌江的发源地草海边上去,那天阴沉沉的,好冷,海子边上有一幢新盖的小楼
,是刚设立的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屋基用石块砌得很高,独立在这一大片泥沼地上。通
往那里的小路松软泥泞,海子已经退得很远了,这原先的海边还稀稀疏疏长了些水草。
从屋边的石级上去,楼上有几间开着大窗户光线明亮的房间,到处堆放着鸟、鱼、爬虫
的标本。
  管理站站长大高个子,长的一副宽厚的脸膛。他插上电炉,泡了一大搪瓷缸子的茶
,坐在电炉上,招呼我烤火喝茶。
  他说,十多年前,这高原湖周围几百公里,山上还都是树林。二十年前,黑森森的
森林更一直伸到海边,时常有人在海边遇见老虎。现今这光秃秃的山丘连灌丛都被刨光
了,烧火做饭尚缺柴烧,更别说烤火取暖了。特别是近十年来,春冬变得挺冷,霜降来
得早,春旱严重。文化革命中刚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决定做个创举,放水改田。动员了
全县十万民工,炸开了好几十条排水道,围垦这片海子,可要把这几百万年沉积的海底
弄干又谈何容易?当年,湖上就刮起了龙卷风,老百姓都说草海里的黑龙待不住飞走了
。如今水面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周围全成了沼泽,想排子排干不了,想恢复也还原不
到原来的水域。
  窗口支架着一台长简的高倍望远镜,几公里之外的水面在镜子里成为白晃晃的一片
。肉眼看有一点点影子的地方,原来是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影,看木清面目,船
尾还有个人影晃动,像是在撒网。
  "这么大的湖面,看不过来,等人赶到了,他们早溜了。"他说。
  "湖里鱼多吗?"我问。
  "弄个千百把斤鱼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还用雷管炸,人心贪着呢,没有办法。"
身为保护区管理站的站长,他也摇头。
  他说这里来过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五十年代初,一腔热情,从上海自愿来这
里,带领四个学生物和水产养殖的大学毕业生在这草海边上办起了一个野生动物饲养站
,养殖成功了海狸鼠、银狐鼠、斑头鹅和好些水禽和鱼类,可是得罪了偷猎的农民。有
一天他从玉米地经过,被埋伏好的农民从背后蒙住头,把一筐摘下的玉米套在脖子上,
硬赖他偷玉米,打得吐血。县委的干部不肯为知识分子主持正义,老头一气之下死了,
这饲养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则由县委各机关分而食之。
  "他还有亲人吗?"我问。
  "没人说得清,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大学生早都调回到重庆、贵阳各地的大学去教书了
,"他说。
  "也没有人再过问过?"他说只是县里清理旧档案卷宗时发现了他的十多个笔记本,
有不少对这草海的生态纪录,他观察得很细致,写得也挺有文笔。我如果有兴趣的话,
他可以找来给我看。
  什么地方传来空空的声音,像老人在使劲咳嗽。
  "什么声音?"我问。
  "是鹤,"他说。
  他领我从楼上下去,底层隔着铁栅栏的饲养室里有一只一米多高丹顶的黑颈鹤,还
有几只灰鹤,都不时空空的叫着。他说这只黑颈鹤脚受了伤,他们捕来养着,那几只灰
鹤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鸟,还不会飞时从窝里抱来的。以前,深秋,鹤群都来这里过冬,
海边苇子里田地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后来打得差不多绝迹了。保护区成立后,前年来了
六十多只,去年黑颈鹤就飞来了三百多只,更多的是灰鹤,只是还没有见到丹顶鹤。
  我问可以到海里去吗?他说明天出太阳的话,把橡皮筏子打起气来陪我上海子军转
转。今天风大,天太冷。
  我告别了他,信步朝湖边走去。
  我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梁柱都用的是
石料。只有院落里和门前有几棵自家种的碗口粗的树。几十年前,黑呼呼的森林想必也
曾到这村子边上。
  我下到湖边,走在稀软泥泞的田埂上,这天气脱鞋赤脚实在太冷。可越往前走,田
埂越加稀软,鞋子上沾的泥泞越来越厚。我前方,田地的尽头,水边有只船和一个男孩
子。他拎着个小桶,拿根鱼杆,我想到他那里去,把船推进水里。我问他:
  "这船可以撑进湖里去吗?"
  他赤脚。裤脚卷到膝盖以上,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他目光并不理会我,而是越过
我望着我身后。我回头,见村子边上有个人影在招呼他。也已经很远了,上身是一件色
彩明艳的褂子,像是一个女孩。我又向这男孩子迈了一步。鞋子便全陷进泥里去了。
  "哎——啼——呀——哟——"远处的叫唤听不清说的什么,声音却明亮而可爱,肯
定是招呼他的,这男孩子扛着鱼杆从我身边过去了。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难,可我既然到
了这海边,总得到海中去看看。船离我至多还有十步远,我只要一脚能跨到那男孩子刚
才站的地方,那泥地显然比较板实,也就能够到船上。船头还插着一根竹篙,我已经看
见苇子里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鸟在飞。大概是野鸭,似乎还在叫。但是风从岸上来,可
以听见两个孩子老远的招呼声,却听不见这近处水面上水鸟的叫声。
  我想,只要把船撑出芦苇丛,便可以到那广阔的水面上去,在这寂静的高原的湖心
里独自荡漾一番,同谁也不必说话,就消融在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环境里倒也不坏。

  我拔脚再往前一步,前脚便深深陷入污泥中,一直没到小腿肚子。我不敢把重心再
移到前脚上,我知道一旦过了膝盖,泥沼里我将无法自拔,后脚不敢再动,进退两难,
十分狼狈。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境地,而问题又不在故可笑,而在放没人看见,无人会
笑,我也就无从得到解救,这才更加糟糕。
  从管理处小楼上的望远镜里或许可以看见我的身影,就像我从望远镜里看见人弄船
一样,但望远镜里的我也只能是个虚晃的影子,看不出面目。人即使倒腾望远镜,也只
会以为是一个弄船想去湖里捞取点什么外快的农民,没有人多作理会。
  寂聊的湖面上,这会儿连水鸟都没有了,明晃晃的水面不知不觉变得模糊,暮色正
从芦苇丛中弥漫开来,寒气也从脚下升起。浑身冷踏踏的,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声,这
也许就是我追求的那种原始的失去一切意义的寂寞吧?

十九
  这寒冷的深秋的夜晚,深厚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一片原始的混饨,分不清天和地、树
和岩石,更看不见道路,你只能在原地,挪不开脚步,身子前倾,伸出双臂,摸索着,
摸索这稠密的暗夜,你听见它流动,流动的不是风,是这种黑暗,不分上下左右远近和
层次,你就整个儿融化在这混饨之中,你只意识到你有过一个身体的轮廓,而这轮廓在
你意念中也趋消融,有一股光亮从你体内升起,幽冥冥像昏暗中举起的一支烛火,只有
光亮没有温暖的火焰,一种冰冷的光,充盈你的身体,超越你身体的轮廓,你意念中身
体的轮廓,你双臂收拢,努力守护这团火光,这冰凉而透明的意识,你需要这种感觉,
你努力维护,你面前显示出一个平静的湖面,湖面对岸丛林一片,落叶了和叶子尚未完
全脱落的树木,挂着一片片黄叶的修长的杨树和枝条,黑锋挣的枣树上一两片浅黄的小
叶子在抖动,赤红的乌柏,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像一团团烟雾,湖面上没有波浪,
只有倒影,清晰而分明,色彩丰富,从暗红到赤红到橙黄到鹅黄到墨绿,到灰褐,到月
白,许许多多层次,你仔细琢磨,又顿然失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白,也还有许多不
同的调子,像一张褪色的旧的黑白照片,影像还历历在目,你与其说在一片土地上,不
如说在另一个空间里,屏息注视着自己的心像,那么安静,静得让你担心,你觉得是个
梦,毋须忧虑,可你又止不住忧虑,就因为太宁静了,静得出奇。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突然听见了她的呼吸,伸手摸到了她,在她身上游移,被她一手按住,你握住她
手腕,将她拉拢过来,她也就转身,卷曲偎依在你胸前,你闻到她头发上温暖的气息,
找寻她的嘴唇,她躲闪扭动,她那温暖活泼的躯体呼吸急促,心在你手掌下突突跳着。

  说你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身已经浸满了水。
  你分开了她,进入她润湿的身体。
  就知道会这样,她叹息,身体即刻松软,失去了骨骼。
  你要她说她是一条鱼!
  不!
  你要她说她是自由的。
  啊,不。
  你要她沉没,要她忘掉一切。
  她说她害怕。
  你问她怕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又说她怕黑暗,她害怕沉没。
  然后是滚烫的面颊,跳动的火舌,立刻被黑暗吞没了,躯体扭动,她叫你轻一点,
她叫喊疼痛!她挣扎,骂你是野兽!她就被追踪,被猎获,被撕裂,被吞食,啊——这
浓密的可以触摸到的黑暗,混饨未开,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有
,没有没有,没有有和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没有有没有没有,灼热的炭火,润
湿的眼睛,张开了洞穴,烟雾升腾,焦灼的嘴唇,喉咙里吼叫,人与背,呼唤原始的黑
暗,森林里猛虎苦恼,好贪婪,火焰升了起来,她尖声哭叫,野兽咬,呼啸着,着了魔
,直跳,围着火堆,越来越明亮,变幻不定的火焰,没有形状,烟雾钦绕的洞穴里凶猛
格斗,扑倒在地,尖叫又跳又吼叫,扼杀和吞食……窃火者跑了,远去的火把,深入到
黑暗中,越来越小,火苗如豆,阴风中飘摇,终放熄灭了。
  我恐惧,她说。
  你恐惧什么?你问。
  我不恐惧什么可我要说我恐惧。
  傻孩子,
  彼岸,
  你说什么?
  你不懂,
  你爱我吗?
  不知道,
  你恨我吗?
  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过?
  我只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你高兴吗?
  我是你的了,同我说些温柔的话,跟我说黑暗,
  盘古抡起开天斧,不要说盘古,
  说什么?
  说那条船,
  一条要沉没的小船,
  想沉没而沉没不了,
  终放还是沉没了?
  不知道。
  你真是个孩子。
  给我说个故事,
  洪水大泛滥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条小船,船里有一对兄妹,忍受木了寂寞,
就紧紧抱在一起,只有对方的肉体才实实在在,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你爱我,
  女娃儿受了蛇的诱惑,蛇就是我哥。

二十
  一位彝族歌手带我去了草海背后的山峦里的好些彝族村寨。越往山里去,隆起的山
峦越见浑圆,林木也越见茂密,郁郁森森、都带有一种原始的女性的气息。
  彝族女人皮肤熏黑,挺直的鼻梁,眼睛修长,都很漂亮。她们很少用眼睛正视生人
,在狭窄的山道上即使迎面碰上,也总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停了下来,让在路边。
  给我当向导的这位歌手给我唱了许多彝族的民族,都像是沉郁的哭诉,迁情歌也很
悲凉。
  出月亮的夜晚,
  走路不要打火把,
  要是走路打火把,
  月亮就伤心了。
  菜花开放的季节,
  不要提起箩筐去掏菜,
  要是背起箩筐去掏菜,
  菜花就伤心了。
  你和真。C的姑娘好,
  不要三心二意。
  要是三心二意,姑娘就伤心了。
   他告诉我彝族男女青年的婚姻如今也还一律由父母包办。自由相爱的男女只能在山
上去幽会。要是被发现了,双方父母都要把他们抓回去,而以往就得处死。
  斑鸠和鸡在一起找食吃,
  鸡是有主人的、斑鸠没有主人,
  鸡的主人来把鸡找回去,
  留下班鸠就孤单了。
  姑娘和小伙子一起玩,
  姑娘是有主人的,小伙子没有主人,
  姑娘的主人把姑娘找回去,
  留下JJ、伙子就孤单了。
  他不能在家当他妻子和孩子们的面唱这些情歌,他是到我住的县里的招待所,关上
房门,一边用彝语轻声唱,一边翻译给我听。
  他穿着长袍,扎着腰带,削瘦的脸颊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些民歌是他自己译成
汉文的,这么真挚的语言毫不费气力运直从他心里流出来,他是个天生的诗人。
  他说他已经老了,可他同我年纪相差无几。他说他不能做什么事情了,我很诧异。
他说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女儿十二岁,一个儿子十七岁,他得为子女操劳。我后
来到他的老家山寨里去了,牲口圈和正房连着,养了两口猪,当中是火塘,里屋的床铺
上只有一床破旧发黑的薄棉被,妻子又有病,生活对他当然是沉重的负担。
  也是他带我去见了一位毕摩,彝族的祭司。穿过一个进深很深的宅子,经过好几道
阴暗狭窄的过道,到了里面一个单门独户的小侧院。他推开院门,招呼了一声,立即有
个响亮的男声应答。他开了房门,把我让了进去,里面临窗的桌子前有位穿蓝布长袍的
男人站了起来,也扎着腰带,头上还缠了个黑布包头。
  他用彝语把我介绍给这位毕摩,同时也向我介绍,说这位毕摩是可乐这地方的人,
出身放一个很大的家族,如今从高山的寨子里请来为县城里的彝族人家做法事的,现年
五十三岁。他眼睛一眨不眨对直望着我,清明透亮,有一种无法与之交流的目光,尽管
望着我,看的却是别处,另有一个山林或灵魂的世界。
  我在他对面桌前坐下。这歌手向他说明了我的来意。他正在抄写一部彝文的经典,
也同汉人一样用的是毛笔。他听完点点头,把笔在墨盒里润湿了,插上笔筒,关起墨盒
子。然后,把他要抄写的那本也是用毛笔写在一种发黄的粗皮纸上的经文端端正正放在
面前,翻到一章的开始,突然以高亢的声音唱诵起来。
  这小屋里,这声音实在太喷亮了。在很高的音阶上平直送出来,然后抑扬在三、五
度音高之间,一下子便把人带到高原的平坝上,那声音想必传送得很远。
  这阴凉的屋里,他身后窗外,阳光特别明亮,把院子里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
只公鸡正昂起冠子仿佛也在谛听,随后才习惯了,对这声音不再诧异,又低头在地上啄
食,似乎诵经就应该是这样。
  我问歌手,他唱诵的是什么?他告诉我这是人死了做大斋时的经文。可这是古彝文
,他也听不很懂。我向他打听过彝族婚丧喜事的习俗,还特别问了有没有机会看到他讲
的那丧葬的场面,诚然,现今要看到他讲的那盛况也难。听着这毕摩从喉头发出,顶到
后额经鼻腔共鸣,再从前额直冲而出持续而抑扬的男高音,中气十足又略带几分苍老,
我以为我就看见了那一队队打着锣鼓,吹的喷呐,扛了旗帜,拿着纸人纸马,奔丧的人
家。姑娘骑在马上,男子扛着枪,一路鸣枪而来。
  我也就看见了,用竹子编的糊上彩纸做成楼阁的灵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树枝扎
成围墙。灵场上一个个高高难起的柴堆全都点着了,死者的家族中前来奔丧的每一个家
庭各围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响彻夜空的唱经声中越升越高,众人在场上又跑又跳,又
击鼓鸣锣还又放枪。
  人哭哭喊喊来到这世界上,又大吵大闹一番才肯离开,倒也符合人的本性。
  这并非高原上彝族山寨里特有的习俗,在长江广大的流域,到处都可以找到这类遗
风,不过大都已经变得卑俗不堪,失去这番吵闹原来的含义。四川酆都,那被称之为鬼
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现今的县城里一家百货公司的经理的父亲作古了,棺材上
也盖着纸扎的灵房,门前一边停满了前来吊丧的人骑的自行车,另一边摆满了花圈和纸
人纸马。马路边上三桌吹鼓手通宵达旦,轮番吹奏,只不过来悼孝的亲友和关系户不唱
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里摆满的牌桌上甩扑克。我企图拍一张现时的风俗照片,被
经理扣住了相机,要查看我的证件。
  唱孝歌的当然也还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荆州江陵一带流传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歌,
由农村的道士打酿作法。这也可以从《庄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证。庄子丧妻就鼓盆而歌
,把丧事作喜事来办,那歌声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学者进而论证,汉民族的始祖伏苗也来源彝族的虎图腾。巴人和楚地到
处都留下对虎的图腾的痕迹。四川出土的汉砖上刻画的西王母又确实是人面虎身的一头
母虎。我在这彝族歌手家乡的山寨里,见到荆条编的篱笆前在地上爬着玩耍的两个小孩
都戴着红线绣的虎头布帽子,同我在赣南和皖南山区见到过的小儿戴的虎头帽式样没有
什么区别。长江下游的吴越故地那灵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对母虎的畏惧,是否是母系氏
族社会对母虎的图腾崇拜在人们潜意识中留下的记忆,就不知道了。历史总归是一团迷
雾,分明嘹亮的只是毕摩唱诵的声音。
  我问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这经文的大意。他说这是给死者的灵魂在阴间指路,
从天上的神讲到东西南北四方诸神,再从山神到水神,最后讲到祖先从那里来的,那死
者的灵魂才能循着指引的线路回归故土。
  我又问毕摩,他做过的斋祭场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枪?他停下来想了想,通过歌手翻
译告诉我有一百多根枪。可他见过的场面,多到一千二百杆枪,那是土司家的葬礼,他
父亲去做的斋祭,他当时才十五岁,跟随他父亲打个下手,他们家,是祖传的毕摩。
  县里的一位彝族干部热心为我调动了一辆小吉普,带我去盐仓看古彝王巨大的向天
坟,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环形凹顶的山丘,为革命种田的那阵子人都发了疯,把围砌
山丘的三层基石拉走烧了石灰,装骨灰的陶罐也挖出来打碎,在这秃山头上点种包谷,
如今这山丘上只剩下长不高的荒草和风。据彝族学者的考据,汉文献《华阳国志》中记
载的古巴国的灵台,同彝族的这种向天坟一样,都出效祖先崇拜,又都用以观天象。
  他断言,彝族的祖先来自四川西北阿坝地区,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生地
,禹也是羌人的后裔,我认同他的观点。羌族和彝族肤色面貌和体格都非常相近,我刚
从那地区来,我说我可以作证。他拍着我的肩膀,立刻邀请我上他家喝酒,我们便成了
朋友。我问他彝族人交朋友是否要喝血酒?他说是的,得杀一只公鸡,把血液在酒里,
但他已经把鸡炖在锅里了,只好等熟了端上下酒。他有个女儿刚送到北京去上学,他托
付我帮他关照。他还写了个电影剧本,取材放彝族的一部口头流传的古代英雄史诗,当
然是非常悲壮的故事。他说如果我能帮他找到一家电影制片厂,他可以想法调动一个彝
族的骑兵团参加拍摄。我猜他是黑彝出生,黑彝以往届放奴隶主贵族阶层,他并不否认
。他说他去年去大凉山同当地的一位彝族干部居然在十几代或是几十代上,我记不清了
,攀到了同一支祖宗。
  我问他彝族社会过去是不是氏族等级森严?比方说:同氏族的男女通婚或发生性关
系,双方也都得处死。姨表亲通婚或发生性关系双方都得处死。白彝奴隶与黑彝贵族妇
女发生性关系,男子处死,妇女被迫自杀,如此等等。
  他说:"是的,你们汉族就没有过这样的事?"
  我想了想,也是。
  我听说被判处自杀的死刑有吊死、服毒、剖腹、投水、跳岩。由别人执行的死刑有
勒死、打死、捆石沉水。滚岩。刀杀或枪杀。我问他是不是这样?
  他说:"差不多。你们汉族不也一样?"
  我一想也是。
  我又问他是不是还有很多残酷的刑法?比如说斩脚后跟、斩手指、挖眼睛、针刺眼
珠、剁耳朵、穿鼻子?
  他说:"都有过,当然都是过去的事,同文化革命中那些事也都差不多。"
  我想确实如此,便不再惊奇了。
  他说他在大凉山里见到了一位国民党军官,自称鄙人乃黄埔军校某年某届毕业,国
军多少军多少师第几团上校团长,四十年前被土司俘虏了当了奴隶,逃跑被抓了回去,
穿上锁骨,拉到集市上,四十两银子又转卖给另一个奴隶主。之后,共产党来了,他身
分已经是奴隶,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经历,也就躲过了历次的政治风险。如今不是又讲
国共合作?他才讲出了这番经历,县里知道了要他挂个政协的什么委员,他说免了吧。
如今他已七十多岁,子女五个,都是他当奴隶的时候主人前后许配给他的两个女奴替他
生的。一共生过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这人还待在山里,也木想打听他原先老婆和孩子
的下落。他问我写不写小说?他可以把这故事白白让给我。
  从他家吃完晚饭出来,小街上漆黑的,没有路灯,两边屋檐之间只露出一条狭长的
灰沉沉的夜空,要不是白天逢上赶场的日子,彝人的布包头和苗人的头帕子满街钻动,
这街巷同内地的小市镇也没有太多不同。
  我回我住的招待所,路过影剧院门前,里面不知是不是还在放电影,一盏明晃晃的
电灯照着广告牌子上胸脯挺得高高的循眼招人的电影招贴画,片名大抵不是女人便是爱
情。我看时间还早,不想就回到搁着四张铺位那空荡荡的房间里去,便转身到我来这里
才结识的一位朋友家。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考古,不知怎么弄到这地方来的,我没问。他
也懒得诉说,他只说他横竖也不是博士。
  按照他的观点,彝族主要在金沙江和它的支流推龚江流域,他们的始祖是羌人,在
商周时代,中原奴隶制崩溃时他们的先人就逐渐南移到这里。战国秦楚争夺黔中,六祖
分支便进一步南移到云南,彝文古籍《西南彝志》里都有记载,毋用置疑。但去年,他
在草海边发现了旧石器时代一百多件石器,之后在同一地点又找到了新石器,磨制的形
状和长江下游河姆渡出土的石器十分相似。邻近的赫草县,也发现栏干式建筑的遗址,
因此他认为新石器时代,这里同百越先人的文化也有某种联系。
  他见我来,以为我是来看石器的,便从小孩的床底下捧出整整一簸箕的石头。我们
相望都笑了。
  "我不是为石头来的,"我说。
  "对,要紧的木是石头,来、来、来!"他立刻把一簸箕石头搁到门背后角落里,招
呼他妻子:"拿酒来!"
  我说我刚才喝过。他说:
  "不要紧的,我这里你尽可以一醉方休,就在我这里下榻!"
  他好像是四川人。听他这一口川音备加亲切,也同他说起川腔。他妻子立刻准备好
了下酒的菜,那酒味也变得非常醇厚。他兴高采烈,高谈阔论,从鱼贩子卖的龙骨,其
实是从草海的泥沼里挖出来的剑齿象的化石,谈到当地的干部,可以开一上午的会,研
究要不要买一把算盘。
  "买之前,还要用火烧一烧,看算盘珠子是牛角做的呢,还是木头染的色?"
  "真货还是假货!"我和他笑得死去活来,肚子都疼了,真是少有的快乐。
  从他家出来,脚下有一种这高原上难得的轻快。我知道这酒喝得恰到好处,是我酒
量的八成。事后我才记起,忘了从他那簸箕里检一块元谋人的后裔用过的石斧。他当时
指着门后角落里那一簸箕的石头叫道:"要多少尽管拿去,这可是我们祖传的法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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