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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灵山71-7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1月12日14:20:14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七十一
从天台山出来,我又去了绍兴,出老酒的地方。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名,也
还出过许多伟大的人物,从大政治家,大文学家,大画家到巾帼英雄,如今他们的故居
都成了纪念馆。连鲁迅笔下的那个小而又小的人物阿 Q过夜避风雨的土谷词也修整一新
,油漆彩绘得鲜艳夺目,还挂有当今书法名家题的额匾。这阿 Q当作土匪砍头的那时辰
,绝对想不到死后会有这分荣耀。我于是想到这小城里的小人物也性命难保,更别说那
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挂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静俊美诗文并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明净,
神态妇淑,年方二十有余,却绑缚街头闹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头。
一代文豪鲁迅,一生藏来躲去,后来多亏进了外国人的租界,否则等不到病故也早
给杀掉了,足见这片国土,哪里也不安全。鲁迅诗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溅轩辕",是我做
学生时就背诵的,如今不免有些怀疑。轩辕是这片土地上传说的最早的帝王,也可作祖
国,民族,祖先解,发扬祖先为什么偏要用血?将一腔热血溅出来又是否光大得了?头
本来是自己的,为这轩辕就必须砍掉'!
徐渭的联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似乎更为透彻。可
这形骸虽假,为什么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说,不任人捏塑难道不行?再说,那本
来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说,问题是是否又主张得了?
小巷深处,他那"青藤书屋",一个不大的庭院,爬着几棵老藤,有那么间窗明几净
的厅房,说是尚保留原来的格局,这么个清静的所在,也还把他逼疯了。大抵这人世并
不为世人而设,人却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杀又不肯被弄疯,
就只有逃难。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赶紧逃了出来。
城外会稽山是大禹的陵墓,历史上第一个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公元前
二十一世纪前后,在这里一统天下,会聚诸侯,论功行赏。
从若耶溪上的小石桥过去,松林覆盖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场子上,晒满稻谷
,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阳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种适意的困倦。
进到门里,偌大的庭院清悠闲寂。我只能去想象七千年前在这里种精养猪烧制泥人
头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几何图形扎眼符号的良渚人的后代,
那些以鸟为图腾断发纹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检阅,庆典之时,偏偏有一位不
知趣的巨人防风氏,披件麻衣,扎条牛皮绳子,吊而郎当,晚来了一步,被大禹喝令左
右,砍下了首级。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亲自来此做过调查,写下了那部巨著《史记》。他也得罪了皇
帝,虽勉强保住了脑袋,也还割掉了睾丸。
正殿顶上,两条苍龙之间,一轮明镜映射耀眼的阳光。阴凉的殿堂里有一尊新塑的
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俗气,倒是他背后象征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钺多少透出点消息
。
据《蜀本记》记载:"禹本泱山广柔县人,生于石纽。"我正是从那一带而下,即当
今汉川羌族地区,也是大熊猫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书更早的《山海经》可以佐证
。
他治水的功绩,通常说是疏通了黄河,我也怀疑。我以为他是从岷江上游(古之长
江源一向以氓江为主导,有《水经注》可供查考),沿长江,过三峡,北攻积石之山,
南攻工共之国,东攻云两之山,一路征战,直打到这东海之滨。在当年出产象征端详的
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国,之后改名为会稽的这苍翠的涂山之下,遇到了那位妖娆的女娇,
合欢之时,露出了熊的本相。这小处女仓皇不已,神圣的大禹不免情急,追将上去,大
声喝道:"启!"才生出了人世间继承帝位的第一名皇太子。这禹在他妻子眼里是一头熊
,在百姓日里传为神,史家笔下他是帝王,写小说的则可以将他写成第一个扼杀他人实
现自己意志的人。至于这洪水的传说,当然不妨也可以从胎儿的羊水中去找寻先天记忆
的因子,外国就有人做这学问。
这禹陵里如今残存可考的古迹,只有大殿对面的一块石碑,斑剥的若干切料般的文
字专家学者尚无人能辨认。我左看右看,琢磨来,琢磨去,恍然大悟,发现可以读作: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再还
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打墙
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验甚而还至于:历史
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抑或:历史是比喻或:历
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及:历史是感叹
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啊历史原来历史怎么读都行,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
七十二
"这不是一部小说!
"那是什么呢?"他问。
"小说必须有个完整的故事。
他说他也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只不过有讲完的,有没讲完的。
"全都零散无序,作者还不懂得怎么去组织贯穿的情节。
"那么请问怎么组织?
"得先有铺垫,再有发展,有高潮,有结局,这是写小说起码的常识。
他问是不是可以有常识以外的写法?正像故事一样,有从头讲到尾的,有从尾讲到
头的,有有头无尾的,有只有结局或只有片断讲不下去的,有讲也讲不完的。没法讲完
的,可讲可不讲的,不必多讲的,以及没什么可讲的,也都算是故事。
"故事不管你怎么讲,总还得有个主人公吧?一个长篇好歹得有几个主要人物,你这
——?
"书中的我,你,她和他,难道不是人物?"他问。
"不过是不同的人称罢了,变换一下叙述的角度,这代替不了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你
这些人称,就算是人物吧,没有一个有鲜明的形象,连描写都谈不上。
他说他不是画肖像画。
"对,小说不是绘画,是语言的艺术。可你以为你这些人称之间耍耍贫嘴就能代替人
物性格的塑造?"
他说他也不想去塑造什么人物性格,他还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性格。
"你还写什么小说?你连什么是小说都还没懂。"
他便请问阁下是否可以给小说下个定义?
批评家终于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还什么现代派,学西方也没学像。"
他说那就算东方的。
"东方更没有你这样搞的!把游记,道听途说,感想,笔记,小品,不成其为理论的
议论,寓言也不像寓言,再抄录点民歌民谣,加上些胡编乱造的不像神话的鬼话,七拼
八凑,居然也算是小说!"
他说战国的方志,两汉魏晋南朝北朝的志人志怪,唐代的传奇,宋元的话本,明清
的章回和笔记,自古以来,地理博物,街头巷语,道听途说,异闻杂录,皆小说也,谁
也未曾走下规范。
"你又成了寻根派?"
他连忙说,这些标签都是阁下贴的,他写小说只是耐不住寂寞,自得其乐,没想到
竟落进文学界的圈子里,现正打算爬出来,本不指望写这种书吃饭,小说对他来说实在
是挣钱谋生之外的一种奢侈。
"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
他说他压根儿没主义,才落得这分虚无,况且虚无似乎不等于就无,正如同书中的
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个影子的影子,虽没有面目,毕竟还算个人称
代词。
批评家拂袖而去。
他倒有些茫然,不明白这所谓小说重要的是在于讲故事呢?还是在于讲述的方式?
还是不在于讲述的方式而在于叙述时的态度?还是不在于态度而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还
是不在于对态度的确定而在于确定态度的出发点?还是不在于这出发点而在于出发点的
自我?还是不在于这自我而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还是不在于对自我的感知而在于感知的
过程?还是不在于这一过程而在于这行为本身?还是不在于这行为本身而在于这行为的
可能?还是不在于这种可能而在于对可能的选择?还是不在于这种选择与否而在于有无
选择的必要?还是也不在于这种必要而在于语言?还是不在于语言而在于语言之有无趣
味?而他又无非迷醉于用语言来讲述这女人与男人与爱情与情爱与性与生命与死亡与灵
魂与肉体之躯之快感与疼痛与人与政治对人之关切与人对政治之躲避与躲不开现实与非
现实之想象与何者更为真实与功利之目的之否定之否定不等于肯定与逻辑之非逻辑与理
性之思辨之远离科学超过内容与形式之争与有意义的形式与无意义的内容与何为意义与
对意义之规定与上帝是谁都要当上帝与无神论的偶像之崇拜与崇尚自我封为哲人与自恋
与性冷淡而发狂到走火入魔与特异功能与神经分裂与坐禅与坐而不禅与冥想与养身之道
非道与道可道与可不道与不可不道与时髦与对俗气之造反乃大板扣杀与一棍子打死之于
棒喝与孺子之不可教与受教育者先受教育与喝一肚子墨水与近墨者黑与黑有何不好与好
人与坏人非人与人性比狼性更恶与最恶是他人是地狱乃在己心中与自寻烦恼与汉梁与全
完了与什么完了什么都不是与什么是是与不是与生成语法之结构之生成与什么也未说不
等于不说与说也无益于功能的辩论与男女之间的战争谁也打不赢与下棋只来回走子乃涵
养性情乃人性之本与人要吃饭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真理之无法判断与不可知论与经
验之不可靠的只有拐杖与该跌跤准跌跤与打倒迷信文学之革命小说与小说革命与革小说
的命。这一章可读可木读,而读了只好读了。
七十三
我来到东海之滨这小城,一位单身独居的中年女人一定要我上她家去吃饭。她来我
留宿的人家请我的时候,说她一早上班之前,已经为我采买了各种海味,不仅有螃蟹,
(左女右圣)子,还买到了肥美的海鳗。
"你远道来,到这海口,哪能不尝尝新鲜?别说内地,这大城市里也不一定都有。"
她一脸殷情。
我难以推却,便对我寄宿的这房主人说:"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房主人同她是熟人,说:"人专为请你,她一个人怪闷的,有事要同你谈谈。"
他们显然商量好了,我只好随同她出门。她推上自行车,说:
"还有一程路,要走好一阵子,你坐上车,我带你。"
这人来人往的小街上,我又不残废。
"还是我带你吧,你说往哪里骑?"我说。
她跨上车后座,车子把手直摇晃,我不断掀铃,招摇过市,在人群中穿行。
有女人单独请吃饭本何乐而不为,可她已经过了女人的好年华,一张憔悴的黄脸,
颧骨突出,说话推车跳车的举止都没有一点女性的风韵。我边骑边沮丧,只好同她找点
话说。
她说她在一个工厂里当出纳,怪不得,一个管钱的女人。我同这样的女人没少打过
交道,可说是个个精明,别想从她们手里多得一分,这自然是职业养成的习惯,而非女
人的天性。
她住在一个老旧的院落里,里面好几户人家。她把自行车靠在院里她窗下,这辆自
行车破旧得都无法支撑。
门上挂把大锁。她开了房门,只一间小屋,进门就一张占了半间房的大床,边上一
张小方桌,已经摆好了酒和菜。地上砖头码起,叠放两口大木箱,女人家的一点梳妆用
品都搁在箱子上的一块玻璃板上,只在床头堆了几本旧杂志。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连忙说:
"真对不起,乱七八糟,不像样子。"
"生活可不就这样。"
"也就混日子,我什么都不讲究。"
她开了灯,张罗我在桌前坐下,又到门口墙边打开炉门,坐上一锅汤。然后,给我
倒上酒,在我对面坐下,双肘支在桌上,说:
"我不喜欢男人。"
我点点头。
"我不是说你,"她解释道,"我是讲一般的男人,你是作家。"
我不知该不该点头。
"我早就离婚了,一个人过。"
"不容易呀,"我是说生活不容易,人人如此。
"我最先有个女朋友,从小学起,一直很要好。"我猜想她可能是同性恋。"她已经死
了。"
我没有话。
"我请你来,是想讲讲她的事。她长得很漂亮,你要见了她的照片,肯定喜欢,谁见
了谁都会爱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美得那个出众,瓜子脸,樱桃小口,柳叶眉,水灵
灵一双杏仁大眼,那身腰更不用说了,就像过去的小说里描写的古典美人。我为什么对
你讲这些?就因为可惜的是她的照片我一张也没能留下,我当时没防备,她死后她妈来
一下全收走了。你喝酒呀。"
她自己也喝,喝酒那老练的样子一看便是老手。她房里四壁没一张照片,也没有画
,更没有女人通常喜爱的花和小动物。她在惩罚她自己,钱大概都化作杯中物下肚了。
"我是想让你把她的身世写成小说,她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你又有的是文笔,小
说嘛——"
"就是无中生有,"我笑着说。
"我不要你编,你那怕用她的真名实姓。我请不起作家,付不起稿费,我要有钱,还
真舍得出。我这找你是帮个忙,请你把她写出来。"
"这就——"我欠身,表示感谢她招待。
"我不是收买你,你要觉得这姑娘冤枉、可怜,你就写,只可惜你看不到她的照片。
她目光有些茫然。这死去的姑娘在她心中显然是个沉重负担。"我从小长得丑,所以
特别羡慕长得漂亮的女娃,想同她们交朋友。我同她不在一个学校,总是上学放学路上
迎面碰到,一晃也就过去了。她那副长相,不光男的,女人也动心,我就想同她接近。
我见她总独来独往,有一天,守在她放学的路上,跟上去说我特别想同她说个话,希望
她不要见怪。她说好,我陪她就走了一路。以后上学,我总到她家门附近等她,就这样
认识了。你别客气,吃酒呀!"
她端上清炖的海鳗,汤是很鲜美的。
我喝着汤,听她急速讲述她怎么成了她家的人,她母亲待她如同女儿一般。她经常
不回自己家,就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不要以为有那种事,我懂得男女间的事也是在她关进牢里判了十年徒刑又同我闹
翻了不要我去探监之后我才随便找了个男人结的婚。我同她是女孩子间那种最纯洁的感
情,这你们男人不一定都懂,男人爱女人就像头畜牲,我不是说你,你是作家,吃螃蟹
呀!"她掰开生腌的带腥味的螃蟹,堆到我碗里。还有煮的(左女右圣)子,沾作料吃。
又是男女之间的战争,灵魂同肉体之战。
"她父亲是个国民党军官。解放军南下,她妈当时怀着她,得到她父亲带到的口信赶
到码头,兵舰已经跑了。"
又是个这种陈旧的故事,我对这女孩已失去兴趣,只用功吃着螃蟹。
"有一天夜里,她在被窝里搂住我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问她什么事?她说她想她爸
爸。"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
"他那些穿军装的照片她妈都烧了,可她家里还有她妈穿着白纱裙同她父亲的结婚照
,她父亲穿的西装,人很潇洒,她也给我看过。我使劲安慰她,心疼她,后来搂紧她,
同她一起哭了。"
"这可以理解。"
"要都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可人并不理解,把她当做反革命,说她想变天、企图逃到
台湾去。"
"那年月的政策不像如今,这回不是又变过来鼓励回大陆探亲?"我能说什么呢?
"她一个年轻女孩,虽说那时候已经上了高中,哪懂这些?她把她想她父亲的话都写
在日记本里!"
"这要被人看到告发了,那时候是能判她刑的,"我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恋父情结和
同性恋之间是不是有某种转化。
她讲到这女孩因为出身关系上不了大学,怎么被京剧团看上去当了学员。有回剧团
的女主角病了,叫她临时顶替,一下怎么走红,怎么又引起那女主角的妒嫉。她们剧团
外出巡回演出时,那女人偷看到她的日记,报告上去,等剧团回到城里,公安员怎么找
她母亲去谈话,叫她动员她女儿自首,交出日记。而这女孩怕公安员查抄,又怎样把日
记本转移到她家。可她也怕公安员找来,就又把这些日记本送到这女孩的舅父家。她母
亲经过审问,供出她女儿平时交往的只有她和她舅父两家。女孩的舅父于是也被传讯了
,又怕被揭发出来,主动交出了她的日记本。公安员又如何转来找到她,她自然也害怕
,只好一五一十作了交代。这女孩先是隔离在剧团里不让回家,之后定为书写反动日记
妄图变天的反革命罪行,正式逮捕入狱。
"就是说,你们都检举揭发了她,包括她母亲,她舅父?"这蟹腥,吃不下去,我搁
下了,一手指蟹黄,没有个擦手的布。
"都写了交代揭发材料,盖了手印。就连她舅父那么大年纪,也吓得不敢再同我见面
。她母亲硬说是同我在一起把她女儿带坏了,是我向她灌输了这些反动思想,不准我再
进她家门!"
"她怎么死的?"我希望赶快知道个结局。
"你听我说——"她像是在辩解。
我也不是审判官。这事那时候如果落到我头上,也未必清醒,我想起小时候我见我
母亲从我外婆的箱子底下翻出那一卷数十年前早已典当了的田契,塞进炉膛里烧掉的时
候,一样也有种毁灭罪证的反感。幸亏没人追查这笔陈年老帐,如果当时审讯到我头上
,我没准也会揭发给我买过陀螺的我外婆和养育我的母亲,就那年代!
恶心的不是这腥味的胸蟹,也包括我自己,我没法吃得下去,一味喝酒。
她突然哽咽了几下,接着用手捂住脸,嚎陶大哭起来。
我不能满手沾满蟹黄去劝慰她,只好问:
"能用用你的毛巾吗?"
她指指门背后架子上的脸盆,盛的一盆清水。我洗了洗手,拧了个手巾把子递给她
,这才止住了哭声。我嫌恶这丑陋的女人,对她毫不同情。
她说她当时懵了,一年后才缓过气来,打听到这姑娘的下落,买了许多吃的去探监
。这女孩被判了十年徒刑,不想再见到她。可她说她不结婚,决心等她刑满出狱,将来
同她厮守一起,她有工作,可以供养她,这女孩才收下了她带去的东西。
她说她同她在一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们相互交换日记,一起说些小姐妹
之间的亲热话,发誓一辈子不出嫁,将来永远在一起。谁是丈夫?谁是妻子?那当然是
她。她们在被窝里便相互格支得格格直笑,她只要听见她的笑声,她说她就满足了。而
我宁愿用最大的恶意来想像她。
"你后来怎么又结婚了?"我问。
"是她先变了,"她说,"我有次去看她,她脸有些浮肿,态度突然变得很冷淡。我莫
名其妙,一直问她,到了闭监的时候,每次总共也只让见二十分钟,她叫我结婚去,以
后别再来了。我追问之下,她才说她已经有人了,我问谁,她说一个犯人!以后我就再
也没见到她。我又写了好多封信,也没收到她一封回信,我这才结婚的。"我想说是她害
了她,她母亲对她的怨恨不错,要不这姑娘也会正常恋爱,正常结婚,养育子女,不致
落到这种下场。
"你有孩子吗?"我问
"我故意不要的。"
一个刻毒的女人。
"我结婚不到一年就分居了,又闹了年把,才办了离婚手续。以后我一直一个人过,
我讨厌男人。"
"她怎么死的?"
我岔开了。
"我是后来听说,她在牢里想逃跑,被警卫开枪打死了。"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等她赶快把这故事结束。"我把这汤再热一热?"她望着我,有
些惶惑。"不用了。"
她无非找我来,发泄一通,这顿饭吃得十分恶心。
她还说她怎么千方百计找到同她在一个牢房关过刑满释放的一个女犯人,知道她在
牢里同一名男犯人传递过纸条,剥夺了她放风探监的权利。她又企图逃跑,说她那时候
神智已不很正常,时常一个人又哭又笑。还说她后来也找到这名释放出来的男犯人,到
他住处时屋里有个女人。她问起她的情况这男人不知是怕那女人吃醋,还是根本就无情
无义,都推说不知道。总共没说上十句话,她气得就走了。
"这能写出来吗?"她低头问。
"看看吧!"我最后说。
她要骑车送我,或是让我骑她的车走,我一概谢绝了。路上,从海的方向吹来阵阵
凉风,像要下雨的样子。回到房主人家里,半夜里我上吐下泻,那海味怕是并不新鲜。
七十四
他们说,这滨海的山上,夜里总有些奇怪的钟鼓乐声,是那些道土和道姑在做秘密
道场。他和她都说亲眼见过,也都偶然碰上的,回来还告诉了别人。要是白天上山去找
,那道观却总也找不到。
据他们回忆,说是在临海的悬岩上。他说将近山顶。她说不,从靠海的峭壁上一条
小路上去,应该在半山腰。
又都说是一座精致的道观,就建在一条裂开的崖缝里,只有顺着那条狭窄的山路上
去,才能够走到。因此,白天无论是诲上作业的渔船,还是爬到山顶采草药的,从远处
都无法看到。他们也都是走夜路的时候,循着乐声,摸黑来到那道场,突然见灯火通明
,观门洞开,香烟缭绕。
他看见有百十来个男男女女,全抹着花脸,穿着道袍,手里拿着飞刀和火烛,眼睛
半闭,又唱又跳。个个放声哭喊,涕泪横流。而且男女相杂,没有任何顾忌,进入近乎
狂欢和歇斯底里的状态,又是仰面,又是顿脚。
她说她遇上的那次没那么多人,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少都有,从小丫头到老太
婆,只是没有男人。脸上全涂的大红的胭脂,嘴唇抹得血紫,眉毛用炭条描画过,头上
扎的红布髻子,还插上一串串茉莉花,也有吊着铜耳环的,穿没穿鼻孔她记不清了。也
是又唱又跳,甩着袖子,咿咿呀呀,热闹非凡。
你问她不是做梦吧?她说同她一起还有一位女同学,上山玩去走岔了路,天黑了没
下得山来,听见声音,摸索前去才碰巧遇上,人家也不避讳,观门就敞开着。
他说他也是,不过当时只他一个人。他山里走惯了夜路,并不害怕,防的是歹人,
这些道士只做他们的道场,并不害人。
他们都说是亲眼见到的,要只是听说,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都受过高等教育,神
智健全,都不信鬼神。如果是幻觉,这怎么都能分辨。
他们也互不相识,分别同你说起的,说的又都是这临海的山上。你同他们虽然是初
交,却一见如故,立刻同你推心置腹神聊,之间无利害之争,毋须谁提防谁,谁算计谁
,谁诓骗谁的必要。他们犯不着使你上当,事后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亲身经历,
不吐不快。
都说你既然到了这海滨,一路找寻奇迹,不妨去走一遭。他们也都想陪你去,怕只
怕专门去找,倒未必遇上,这种事情,无心就有,有意去寻,偏偏徒劳。你可信可不信
,可他们自己亲眼见到明火红烛之下,倦意全消。他们都可以发誓,倘若发誓能有效应
,能叫你信,他们马上就都发誓,无奈发了誓也不能顶替你亲身经历一回,你没法不相
信他们的诚意。
你还是去了,赶在太阳落下之前,登到山顶,坐看车轮一般赤红如火浑圆的太阳,
光芒收敛,落在苍茫的海平面上跳跃着和水面相接,颤颤的沉入变得灰蓝的海域里。金
光像水蛇般游动,只剩下似乎割断了的通红的半圆的冠顶,像是一项椭圆的帽子,浮动
在深黑的海水里,然后跳动了两下,便被茫茫苍海吞没了,只留下满天的云霞。
你这才开始下山,很快包围在暮色中。你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手杖,一步一点,敲
着陡直而下的山道上的石级。不一会,你便落入昏暗的山谷里,既看不见海也辨不清路
。
你只能贴往山道旁长满小树和灌丛的岩壁,生怕失足跌进路边一侧的深渊里,越走
腿越发软,全凭手上的树枝探路。你也不知下一脚是否安稳,犹豫如同这越来越浓厚的
黑暗从你心底滋生。你对手中的拐杖也失去信心,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打火机,且不管它
能否维持到你走上平坦的正路,好歹能照亮一程。浓重的黑暗之中,打火机那一点火花
只照亮这惊慌不已抖动的火苗,你还得用手掌替它挡风。咫尺之外,更竖起一道黑墙,
令你疑惑,诱你没准一步就跨进深渊。你由它被风熄灭,像瞎子一样,全靠手上的那根
树枝一点点一点点在脚下敲打,哆哆嗦嗦移动脚步,这路走得真提心吊胆。
你好歹摸进个山洼里,又像是个崖洞,竟看到一丝微光,像是一线门缝。到了跟前
果不其然,推了推,反插上了。你贴住门缝,只见里面孤灯一盏,空空的殿堂上供着太
上三清,道德天尊,原始天尊,灵宝天尊,三尊造像。
"做什么的?"
冷不防背后有人厉声喝道,你猛的一惊,既听见了人声,随即倒宽下心来。
你说你是个游人,这山中夜里述了路,找不到归宿。
他也不多言语,领着你登登踏上了木楼梯,进了一间亮着油灯的屋里。你这才看清
他穿的一身玄衣,扎住裤脚,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目光炯炯有神,显然是位有修炼的老道
。你不敢说你来窥探他道观的秘密,一再表示打扰了,请求留宿,说好天亮就走。
他沉吟片刻,从板壁上取下一串钥匙,拿起灯盏,你乖乖跟随他,上了一层楼板。
他打开一扇房门,二话不说,下楼去了。
你打着打火机,里面有一张光的铺板,仅此而已。你于是和衣躺下,卷缩成一团,
不敢有别的心思。之后,你听见楼板上再高一层,有一个很轻的铃声,随着铃声的敲击
,似乎还有个女声隐约在念诵。你不免诧异,开始相信他们讲述的那奇异的道场。你想
可能就在这楼上,正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想要探个究竟而终于没有动弹,那是一种令
人安逸的催眠声,黑暗中倦意止不住袭来,你仿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的背影,盘腿束
发端坐,在敲一只铜铃,轻盈的声浪扩散开,有一种光的波动,你禁不住相信机缘和命
运,祈求冥冥之中,你灵魂能得以安息……
早晨,天已大亮。你爬起来,顺着楼梯,登上顶层,门敞开着,里面竟然是一个空
空的厅堂,别说是香案和帷慢,神像牌位额匾一概没有,只正中壁上挂了偌大的一面镜
子,镜面朝向除了一道木栏干没有别的遮拦的洞口。你走向镜前,只见一片青天,令你
默然伫立在镜前。
下山路上,你听见一阵呜咽,拐弯前去,见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坐在路当中间,自顾
自低声抽噎,嗓子有些嘶哑,显然哭了一阵子,已经累了。你上前弯腰问他:
"就你一个人?"
他见来人,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你抓住他细小的胳膊,拉起他,拍拍他光屁股
上的泥土。
"你家大人呢?"
你越问他越加哭得厉害,前后左右不见村舍。
"你爸你妈呢?"
他直摇头,望着你,泪眼巴巴。
"你家在哪里?"
他依然哭着,撇着小嘴。
"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胁他。
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声。
"你从哪里来的?"
他不说话。
"就你一个人?"
他还是呆望你。
"你会不会说话?"你做出发怒的样子。
他即刻又要哭了。
"别哭!"你止住他。
他咧开小嘴,要哭又不敢哭。
"再哭就打你屁股!
他好歹忍住了,你抱起他。
"小家伙,你要上哪里?说话呀!"
他搂住你脖子,好生自在。
"你难道不会说话?"
他满脸泥手抹过的泪痕,就傻望着,弄得你毫无办法。他也许是这附近农家的孩子
,父母也不加照看,真够荒唐。
你抱他走了一程,依然不见房舍,手臂也酸了,总不能抱着这么个哑巴孩子一直走
下去,你同他商量。"下来走一段好不好?他摇摇头,一付可怜相。
你坚持又走了一程,仍不见人家,山谷下也没有炊烟。你疑心会不会是个弃儿?人
故意把这哑巴孩子丢弃到山路上?你把他抱回原处,没有人领他父母总还会找来。
"小东西,下来走几步,手臂都麻了。"
你拍拍他屁股,竟然睡着了。他扔在这山道上肯定已有好一个时辰,做大人的居然
下得了这狠心。你心里开始咒骂他生身的父母,既无力抚养,又何苦生下他来!
你端详地泪痕斑斑的小脸,睡得很熟,对你就这么信赖,平时恐怕不曾得到过关怀
。阳光从云层穿射出来,照在他脸上,他睫毛扇动,身于扭曲了一下,把脸理进你怀里
。
一股温热打你心底涌出,你许久没有过这种柔情。你发现你还是爱孩子的,早该有
个儿子。看看看着,越看越觉得像你,你莫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才偶然给他生命?尔后
又全然不顾,将他丢弃?甚至不曾再想过他,可诅咒的正是你自己!
你有点害怕,怕他醒来,怕他会说话,怕他明白过来。幸亏是哑巴,幸亏睡着了,
并未醒悟到他的不幸。你得乘他未醒扔回山道上,乘人还未发现,赶紧逃之夭夭。
你把他放回路上。他滚动了一下,卷曲小腿,双手抱住头脸,肯定感到土地冰凉,
马上就会醒来。你撒腿便跑,光天化日之下,像一个逃犯,你似乎听见背后在哭喊,再
不敢回头。
七十五
我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排着龙蛇长阵的售票处截到了一张去北京的特快车的退票,
一个多小时之后便坐上了火车,十分庆幸。这庞大而拥挤的千万人的都市对我已没有什
么意思,我想看的我那位远房伯父比我父亲死得更早,他们都没能活到光荣告老。
那条穿过市区乌黑的吴淞江成天散发恶臭,鱼鳖都死绝了,真不明白这城市里的人
怎么活得下去?连日常饮用的处理过的自来水总是浑黄的且不说,还一股消毒药品氯气
味,看来这人比鱼虾更有耐性。
长江口我以前去过,除了浩荡浑黄的波涛上浮游的不怕生锈的钢铁货轮,就是被浊
浪冲刷的长满芦苇的泥岸。水里的泥沙还在沉积,直到有一天把这东海也变成漫无边际
的沙洲。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长江水无论晴天雨天还是清澄。岸边的鱼摊从早起到傍晚都摆
着比小孩还长的鱼,斩开分段来卖。我去了沿江许许多多的口岸,别说再也没见到这么
大的鱼,连鱼摊都难得碰上。只在三峡出口前的万县,石砌的三四十公尺高的堤岸,见
到过几个鱼摊,竹箩筐里全是尺寸长的小毛鱼,早先只作为猫食。那时候,我总爱站在
江边的码头上,看人从是船上下铁的滚钓,鱼出水当口,那一番紧张,活脱鱼同人的搏
斗。如今光长江规划办公室这么个机构就有上万人在那里规划,他们的一个什么处下的
什么科里的接待我的一位科员,等他领导走开,私下里告诉我,这江里上百种淡水鱼已
濒临绝迹。
也就在那万县夜泊时,望着岸上的一片灯光,轮船上的大副同我在甲板上抽烟聊天
,说他就躲在那驾驶舱里,目睹了文革武斗时一场大屠杀,杀的当然是人而不是鱼。三
个人一串,用铁丝拴住手腕,统统被扫射的机枪赶下江去。只要一个被撩倒,这一串全
拖进水里,像鱼上钩一样,劈劈拍拍一阵子挣扎,然后,像一条条死狗随江水漂去。可
奇怪的是,人越杀越多,鱼越捕越少,要倒过来呢?该有多好。
人和鱼倒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鱼和大人弄得都没有了,足见这世界并不为他们而
设。
我这远房的伯父恐怕是大人中最后的一个,我讲的不是大人物,那什么时候都济济
满堂,只要有庆典,只要有宴会。我说的大人是我敬仰的人。我敬仰的我这位伯父打错
了针药,本来住院只是肺炎,一针下去,只两个小时,便进了太平间。我听说过医院里
杀人的事,总不愿相信他死得也这么惨。我就在那大动乱之中,最后一次见他,也是他
第一次同我这毛头小伙子,说的是当时,正经谈起文学与政治。这之前,他只哄过我玩
。他喉音深沉,能用世界语唱"国际歌",还带点哮端。他年纪不大就有这毛病,说是战
争时期烟草的代用品抽多了的缘故。他说战地弄不到烟叶子的时候,烟瘾上来了,什么
都能抽,比如把白菜和棉花叶子烘乾了,也能抽上几口,人不论到哪种境地,都想得出
办法。
他也总有办法逗小孩子开心。我大概是同我母亲赌气,绝食对抗,她为我盛上的鸡
汤热面我故意凉着就是不吃,那是一场意志的较量。我人小也有人的尊严,弓绷在弦上
,正僵持不下,眼看我母亲就要发火,等着我的只能是出丑。我这伯父拉我便走,领我
上大街买冰淇淋去了。
街上刚下过暴雨,水流成河。他了军人的大皮鞋,挽起裤脚,涉水领我进了一家冷
饮店,我足足吃了整整两大块雪糕,之后再也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冷食。回到家里,我
母亲见他拎着皮鞋那副狼狈样,也就笑了,我同我母亲之间的冷战便宣告结束。他,我
这位伯父,才真正具有大人的风度。
他的父亲,更早已死于吃鸦片玩女人,是个买办资本家。当时给他几千银元,要他
去美国留洋,不让他再卷入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他却分文不要,偷跑到江西,参加新四
军抗战救亡去了。
他说他在皖南山区新四军军部的时候,从一个农民手里买下了一只豹崽子,偷偷养
在他床铺底下的铁丝笼子里,一到夜间这东西野性发作,总吼叫不已。部队开发时,没
舍得杀掉,只好送人了。
他当时谈话的对手是我父亲,他把送他来的汽车司机和随身的警卫员打发走,每次
来总从皮包里拿出一瓶市场上买不到的好酒,给我的则是一大包上海的什锦糖果。他们
一谈起来便通宵达旦,讲他们童年少年时的往事,同我现今和我少年时的同学偶尔相聚
时一样。
他讲到他们那长满瓦楞草的故居老屋的凄凉,讲到秋风冷雨,他从城外小学堂回来
,流了一衣襟的鼻血。小孩子受了惊骇,跑着哭着,那一条长街的熟人和远房的亲戚都
站在屋檐下或坐在柜台后面冷眼看着,只有个卖豆腐的老板娘出来一把拦住,拖进她磨
房里,用草纸捻子给他堵住鼻血。
他还讲到他们老家,我那疯子曾祖父放火又被家人抢救下来的老屋,那隔壁一个殉
情的女子,前一天还看见她从布店里夹一块花布出来,以为她要做嫁妆,没两天她却穿
着这花布做的一身新衣裤吞针自杀了。
我裹着被子傻听着不肯去睡,见他哮喘,还一根接一根抽烟,说到激动处,就在房
里踱步。他说他只想有朝一日辞了官,找个地方去写书。
我去上海最后一次见他,他手里捏个什么激素的喷管,哮喘得止不住时,往喉咙里
便噗嗤一下。我问起他书写了没有,他说幸亏没写,要不这条命还不知在不在。这也是
他唯一的一次不把我当作孩子,正告我这不是做文学的时代,也不要去搞什么政治,一
卷进去便不知东南西北,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我说我大学里学的业务也弄不成。那就去
当观察家,他说他现在就是观察家,这场革命之前,农村饿死人报纸上反右倾的那年代
,已经隔离审查过一回,多年来早就靠边站了。怪不得那时候我父亲也同他失去联系,
他只带了个口信,说他军务在身,上海南岛天涯海角视察去了,当时并不知道他这话里
还有话。
我这才开始观察,就在这条京沪线上,见到手持铁矛,头戴柳条帽,箍着红袖章所
谓文攻武卫的战士,在站台上一字排开。火车刚一停,全堵到各车厢门口,一位正要下
车的旅客转身又往回挤。他们立刻涌了进来。这人高喊救命,车厢里竟没有一个人敢动
弹。眼看他被揪住拖下车去,站台上的一伙立即围上,又踢又打。火车在嚎叫声中徐徐
开动,再也不知这人死活。
当时,沿途的一个个城市全都疯了,围墙、厂房、高压电线杆、水塔,人手营造的
一切建筑物都喊起誓死捍卫、打倒、砸烂和血战到底的口号。车里的广播和车外所经之
处的高音喇叭全都高唱战歌,火车也一路吼叫,到了长江北边一个叫明光的车站,天知
道怎么还有这么个地名,从站台到铁轨两旁,密密集集全是逃难的人。火车干脆不开车
门,人纷纷从敞开的车窗爬上来,落进已成沙丁鱼罐头的车厢里,令人窒息的车厢里的
众人拼命又去关窗。于是,以窗玻璃为界,本来都在逃难的众人里外顿时又互为敌人。
这透明的窗玻璃就这么古怪,一旦隔开,对方的脸全都变形,充满愤怒和仇恨。
火车吼叫着起动了,石块像暴雨一样袭来,咒骂声,撞击声,碎裂声伴随惊叫,响
成一片,人下地狱时大抵就这番景象,还都以为在为真理而受难。
也还在那些年代里,也还在这条铁路线上,我见到一段赤裸的女人的躯体,像快刀
斩鱼一样,叫车轮闸得整整齐齐。列车先是猛烈震荡,汽笛,金属和玻璃都尖叫起来,
以为发生了地震。那年月也真叫奇怪,仿佛天人感应,地也发疯,震个没完。
火车又冲出了一两百公尺,方才煞住。列车员,乘警和旅客跳下车。沿线路基的枯
草茎上到处挂的血肉丝,空中弥漫一股腥味,人血比鱼血更腥。路基的斜坡上躺着这段
没有头颈手臂和下肢的浑圆的女人的身躯,血浆大概全迸发了,苍白得竟然没有一丝血
迹,较之断残的大理石雕更多一层肌肤的润泽,这健美的年轻的女性的肉体依然残留生
命和欲念的痕迹。旅客中一位老人,从远处的枯枝上抬回来一块绞烂了的衣服的碎片,
盖在这躯体的腰下。司机用帽子擦着汗,拼命解释,说他怎样看见这女人走在两条铁轨
当中,他鸣笛了人还不跑开,他同时拉闸,又不能拉得再猛,一车人都在车上,眼看着
就撞上了,他才突然跃起,她刚跳……唉,她就是要自杀,明的找死,是个下放的女学
生?是个农村妇女?还没生过孩子,这就不同说了,旅客们纷纷议论,她肯定并不想死
,要不她跳开做什么?死有那么容易?死也得下狠心!她说不定在想心思?这又不是过
马路,都大白天,迎面来的是火车?除非聋子,她成心不活了,活着还不如一死,说这
话的人赶紧走开。我只为生存而战,不,我不为什么而战,我只守护我自己。我没有这
女人的勇气,还不到绝望地境地,还迷恋这人世,还没有活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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