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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ookworm (书虫),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有只鸽子叫红唇儿(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0年10月19日17:51:12 星期四), 站内信件

公鸡的话
    我爱山,也爱海,海是壮美的。可是我那时候还没有真见过海,只是在影片里,在
绘画中,看到海那样开阔,气势澎湃,奔腾不息。我真正见到海还是在肖玲死后,我两
次找寻过海。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个热情的、单纯的梦幻,我并不认识它真正的面
貌。而山的美,由于我经常有机会登山熟悉的缘故吧,我当时觉得它又比海更细致,更
丰富,给人多种的情绪。有时候,你站在山顶上,看到起伏的群山,听着由远及近的松
涛声,那种感受我以为可以和海比美。当你穿过幽深的树林,在浓荫下呼吸着腐烂的树
叶的气味——腐烂的树叶有一种香甜的气味,在松林子里,松脂又有一种清香——每当
我呼吸到这种气息的时候,就觉得心情特别宁静。这种宁静,如果绘画的话,它是一种
暖色调,和海唤起的那种宁静是不一样的,海有时也唤起人心灵的平静,可是那种平静,
我总觉得是带着蓝颜色的,是一种冷的调子,有点单调的、孤寂的感觉。可在树林子里、
荫凉下,你躺在枯树叶子上,仰望着头顶上在风中摇曳飘动着的树枝,望着从缝隙中透
过的点点蓝天,或是几柱阳光,给你的那种宁静,是很善良的。它唤起你对生活和对人
们的爱,对友谊,对爱情的渴望……
    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林中的一个不大的湖边,在山洼子中间。快快说:“在地
质学上讲,这应该是一个断层湖。”确实,湖水很深,幽蓝幽蓝的,深邃得有点可怕。
但是在正午的阳光下,又蓝得非常可爱。我们对这山里的情况非常熟悉,这个湖我不知
道山里人有没有个名称,可我们把这个湖叫“蓝宝石”。因为当时,我们读过一本小说,
写的是几个探险家的故事,他们好像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个水银湖。所以,有一回,我
们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家就说,也给它命个名吧。叫它“蓝宝石”湖!如果能潜到
水底,准能发现许多蓝宝石,因为湖水是那样透明,那样碧蓝。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以
后在我们同学中就叫开了,说去找“蓝宝石”,就是指的这个湖。有时我们找得到,有
时走岔了路,又找不到。它就像蓝宝石那样神秘,那样珍贵。
    那天我们不费劲就找到了“蓝宝石”。它突然出现在林子的尽头,周围安静极了,
没有人迹,鸟雀的声音也听不到。快快说:“游一会吧!”我说:“对,赤条条一下!
没有人上这来的。”我们便脱光了,一个接一个卜通卜通都跳进水里。我和快快兴致很
高。只有正凡,他在水里游了一会儿便爬上来,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大家都没有讲话,
因为我们都感觉到,这是在向我们的少年时代告别呢!迎接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另一个
模样。当然它也可能很美,却不会有这种单纯。在这种时候,是不需要言语的。调皮、
捣蛋和孩子气也显得幼稚。我们或是默默地仰游,或是在石头上晒太阳,都不说话,只
是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清凉的湖水,享受着那份宁静。
    下午,我们在山里已经走得很远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回去。我们就信步向山里一直
走去。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走到一幢颓败的石头房子跟
前。快快说:“这也许原来是个别墅。”从它毁坏的样子看,我们推测,是战争中炮击
或是飞机轰炸时被摧毁的。它修建在半山腰上是很奇怪的,按常理,不会有人把一个别
墅修在这样的深山里。总之,谁也琢磨不出这所房子的来历。正凡突然发现了一个角度,
斜阳照在山腰上几棵姿态优美的松树上,给松树染上了一层金黄,再加上这栋颓败了的
房屋的残迹,构成了一幅非常忧郁的画面。他叫我们到他那个角度来看,那是很美的。
正凡坐下来画画了。我没有心思画,只是坐在他身边欣赏着,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中。
我们一起坐了很久,一直等他把整幅画的构图勾好,又用水彩着了些颜色。正凡的画,
画得很好,他也有那种感受,可惜他得不到发挥他才能的机会。他如果有条件的话,去
学美术,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
    太阳快要落山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登山?谁也没有意思沿着老路回城里去,大家
一致决定:登山!“我们同太阳比赛吧,看谁落在后边!”快快喊叫着向山上跑去。我
也吆喝着,挥舞着手上的书包。我们奔跑、呼唤着,一个劲对直往山顶上爬。
    我们毕竟赶不上太阳,它很快的就消失在山梁的背后,林子里阴暗了。我们在朦胧
的暮色中继续登山,穿过荆棘丛,扒着岩石,一直往上爬。
    天完全黑了,我们也已接近山顶。可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陡峭的岩壁,没有办法
再上去了。正凡说:“你们站在我肩上,我把你们托上去。”他让我跨在他肩上,快快
又踏在我肩上。然后,我们慢慢地伸直了腿,搭成了一个人梯。快快扒到了岩石顶,他
又把我拉上去,只剩下正凡在下边,我们没法够得着他。我们把书包带子解下来,仍然
不够长。正凡在岩壁底下估计足足折腾有半个多钟点,突然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伸出
手来,向我们喊道:“拉住我,使劲拽吧!”他终于爬上来了,嗬!我们那个高兴劲儿!
可正凡黑暗中沮丧地说:“我的裤子刮破了。”我一摸,果真,齐膝盖的地方划了一个
很大的口子。快快说:“怎么办呢?回去你母亲要说你的吧?”正凡说:“没关系,我
就可以挣钱了。”这是我们那天听到正凡的唯一坚定而自信的话。
    我们在山顶上站了许久。山风吹来,凉飕飕的,汗水全收了。不知道什么时间。我
们三人中只有快快有一块旧式女表,是他考取了大学,他母亲给他的。但他不好意思戴,
总是揣在口袋里。这时候他想起他的表了,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表蒙子却在爬山的时候
碰碎了,表也就停摆了。我们站在山头,头顶上是绚烂的夜空,繁星满天。而远处该是
城里,灯光闪烁,也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我们便认定了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下山。快
快突然想起说:“这里有豹子吧?”于是我们三个便大声地吼叫着,“喂——,喂—
—!”一方面为了鼓自己的勇气,而黑夜里这呼唤又是那么快意。我们三个人的声音回
荡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
    我们终于出了林子,来到城外一条小河旁,大家都洗了洗。我们精疲力竭,走到了
铁路的一个岔道上,瘫坐在枕木上。想必已经凌晨两三点钟了。一列客车奔驰而来,我
们只好站了起来。列车嗖嗖地从我们面前驶过,铁轨震荡着,我们心里也在震动。我们
今后的道路通向哪里?这也许是我们各自的生活道路的一个交叉点吧?
叙述者的话
    生活的道路就这样分开了,三个朋友分别在三个城市,只有寒暑假,才有见面的机
会。头一年,快快没有回家。
    那是“大跃进”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水库工地上劳动。学校决定不放暑假
了。快快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不能回家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在火热
的劳动中得到锻炼。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学习一些。”他没有向父亲问好,甚至都没提
到父亲。
    他已经知道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了。他也参加过学校的反右斗争。斗争会上他也发
言,也跟同学们合伙写大字报。他竭力表明并不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左右他的政治态度,
他是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的,在斗争的高潮中,他还向团组织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
虽然明知道他的申请不会得到批准,但这至少可以表明他的忠诚。他真恨这些右派分子!
准确他说,他厌恶这些右派分子,他们把他的生活搅乱了。如果没有他们,像他那么老
实的父亲不会跟着去犯下这些罪行。他父亲不是一个爱闹事的人。他知道,老头对所负
担的工作总是不辞辛苦,在谈到国家建设的时候,也总是满腔热情。但是他父亲又确实
是个右派分子,他相信组织,父亲既然被定为右派分子,肯定总有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离开过母亲。他也想念父亲,晚上一个人
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仿佛听见母亲劝说的声音和楼上房里他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
声。送别的时候,父亲站在车窗外,良久地望着他,似乎要同他说什么,却又无话。一
直到火车开动了,他退到了白线后面,又追赶着火车,才大声地说:“记住,你已经成
为大人了,要学会独立生活!”父亲是爱他的,他知道,只不过不像做母亲的表现得那
么明显。他努力去克服这种感情,觉得那是自己软弱之处。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
总感觉到这种软弱。
    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哥给他来过一封信,那是在父亲划为右派不久,可母亲的信里从
来没有提到父亲的事。大哥信中说:
    “父亲犯了错误,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除了有父母、
夫妇、子女的亲属关系,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关系,那就是超越于骨肉之情之上的阶级关
系。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气,面对这个现实。我当然并不是说你现在就不要接受家庭的经
济援助,你还没有独立生活。一旦你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我也不反对。”
    这以后,他给家里的信中就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在学习上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没
有气馁过。他相信,今天做不出的题目,明天,最迟在后天他总能解答。可在生活中遇
到的这种难题,他却束手无策。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只有在修水库这样的高强度的
劳动中,困乏不堪,他才能得到解脱。不放假也好,他同时也避免了回到家里不知如何
同父亲相处的那种难堪。
快快的话
    我在班里,年纪最小,身体也瘦弱。可无论是挖上,还是挑担子,我都尽力不落在
后面。这种艰苦的劳动对我是一次很好的体力和意志的锻炼。暑热下,工地上,沙子晒
得都烫脚,温度达到摄氏四十一度,一担沙土有百来十斤,平均每人一天要挑到四个多
土方。一担又一担,我从来也不轮空一次。工地上每天都有晕倒的。班里有的同学娇气,
吃不了苦。女同学有的都哭了,男同学有的耍些小滑头,找个借口去喝水,或是上厕所,
一去就半个多钟点不回来。我看不起这样的同学。肩膀压肿了,又磨破了,伤疤上的血
水把伤口和衣服都粘在一起,扁担压上去火辣辣地痛。我真咬着牙干,为了战胜自己的
软弱,就故意把担子压在化浓了的右肩上。最艰难的是,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将要收工的
时候,肩膀压得已经麻木了,倒是腰干像要断了似的直不起来,真想躺倒在地上。可我
终于坚持下来了,我希望成为挑担子的英雄。
    劳动结束了,我没有评上红旗手,只在连队里得到了口头表扬。最初我有些沮丧,
因为我确实超乎我的体力的限度,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随后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
为我已经渡过了艰苦的体力劳动的难关,也取得了这样的自信,今后再艰苦的环境里我
都不会落后。我甚至怀念那种高强度的劳动,只要它没有白白被浪费掉,只要水库还能
蓄水、排洪、发电和灌溉。
    这之后,我们又从水库工地上回到学校里,参加大炼钢铁的会战。操场上挖得都是
一个一个土坑,据说可以用土法炼钢。校院里不分白天黑夜三班轮流作业。女同学们被
分配去收集废钢铁,最后连学校的大铁门也被锯成一段一段的,作为炼钢的材料,可炼
出来的都是些像蜂窝般的铁碴。我的热情越来越低落了,渐渐消失了。这种劳动对我来
说也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负担。班里小结会上,我已经从被表扬的行列转到了受批评的
名单中,他们说我意志衰退,劳动态度也不好。大学生活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有时
候,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星期六,本指望可以读点书,却又得去参加“除四害”,站在
屋顶上,摇着根竹竿,竹竿上拴个破布条,一有麻雀落下来就舞着竹竿吆喝。又不准带
书,就那么整天轰麻雀。尤其热闹的是,居然全城出动摩托车队,报告麻雀的行踪。我
开始感到厌倦,而且产生疑问了。
    眼看着时间从手指缝里白白地流走了,却不能学习。我只能利用上厕所的时间,或
是克扣自己的睡眠时间,来看一点书。我苦恼极了,给公鸡写了封信,抨击了这一切,
发泄了我满腔的激愤,因为我现在只有同他才能谈谈心里话。
公鸡的信
    快快:
      读到你的来信,非常不安。
      我们生活在一个火热的时代,当然生活中也会有谬误和愚蠢,这
    是任何伟大的时代也难以完全避免的。可你只看到了谬误和愚蠢。由
    于你不知不觉在站到了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你就感觉不到这个时代蕴
    藏的巨大热情,我并不主张把炼好的钢材再回炉弄成废铁碴,更不赞
    成站在房顶上去成天轰麻雀。我建议你读一读高尔基的小说《克里·
    萨木金的一生》,虽然洋洋百万言读起来很费时间,我也是千方百计,
    包括利用上厕所的时间,才读完的。书中的主人公只看到了在革命中
    被踏伤的人。当然你绝不是萨木金,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别因为看到了这些革命中的幼稚病就对整个群众运动也态度冷漠,那
    很可怕,会使你心灰意懒,陷入到与我们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中
    去。你不是那个灰色的聪明人萨木金,你不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你有
    你的事业。我只是劝你别因此消沉。我也不是为谬误辩护。我相信这
    些谬误一旦为党中央了解,很快会得到纠正。当人们清醒过来,会因
    为做了这些蠢事羞愧的。想放卫星是良好的愿望,但是卫星不是苦干
    一个昼夜就可以放到天上。科学的道路上必须脚踏实地。走自己的
    路,不管他人说什么!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序言中引用过的但
    丁的话。马雅可夫斯基也视为自己一生的格言,他并不总为人理解。
    他自杀了。他是诗人。他的诗并不因此就消亡了。前人走过他们自己
    的路,我们这一代人的路也还得我们自己来走。我不因为有人在背后
    嘀嘀咕咕,就放弃我学习的权利。你能放弃你的科学吗?建设社会主
    义靠科学不靠无知。振作起来。走你的路吧!
                            公鸡
叙述者的话
    这是一个寂寞的暑假。公鸡回来了,快快却不在。
    公鸡和正凡像以往一样,坐在正凡家房门口的门槛上聊天。有穿堂风,夏天坐在这
里特别凉快。正凡进了汽车制造厂,当车工。他谈到他的师傅老鲁每天少不了来二两老
白干,还找他去喝酒,因为他从来还没带过这么顺手的徒弟。本来嘛,他们车间里的工
人没几个高中生。他说他一进厂,没几天就能看图纸,这没什么稀奇的。他谈到车间里
的活并不难,无非是进刀,退刀,他改革了夹具,什么夹具?晦,小玩艺,不就是机械
制图上那点学问,他已经可以顶替个三级工了。他谈到工人们之间的哥们义气,他也交
了些新朋友,有时一起下棋、甩扑克、钓鱼。工厂里有许多是他看不惯的,周围没有学
习的气氛,工厂毕竟是干活的地方,不是学校。他羡慕公鸡和快快能上大学,不无惆怅
地说:“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定了,当个车工吧。”
    公鸡也谈到了他在课堂上同迂腐的教授的一场争论和他对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
主义的见解,却发现正凡对他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多大兴趣,便没有再谈下去。
    穿堂风从他们两人之间吹过,正凡的肩膀就堵住了门的一半。他肩膀变宽了,粗壮
的胳膊,低沉的嗓子,剃了个平头,真像个工人的样子。小妹从门中间一会跑出,一会
跑进,正凡大声喝道:“别讨厌了,快去玩去!”俨然像个家里的长者,这都是公鸡所
不习惯的。
    也许是为了掩饰他们之间的疏远感,正凡又谈到了他的鸽子。他指给公鸡看他花十
块钱买的一对小鸽子,用的是他头一次拿到的奖金。
    “春天才孵出来的,一对好种,他们的老子放到过广州,从岭南飞过来用了两天。
一起放的二十只鸽子,只回来七只,它得了头奖!”
    他发现公鸡望着鸽子时也没有他那种兴奋,便朝钉在墙上的鸽笼吆喝着,把手一挥,
歇在笼子上的、地上的和屋檐上的鸽子,扑扑地腾空飞了起来。他拍着公鸡的肩膀说:
    “走,我请你,我们上趟馆子去!”
    “算了,”公鸡笑着说,“你才挣几个钱,刚工作,家庭负担也重。”
    “请你吃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请顿饭算得了什么。”
    这都是公鸡所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满不在乎,一种新建立起来的自信,一种有
点大男子汉的气息,一种希望成为生活主人的调子。
公鸡的话
    这一年只给了十天的暑假,在家日子虽短,却过得无聊。原来准备超几天假的,结
果提前半天返校了。少年时代结成的友谊好像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正凡又来看了我一
次,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
    我去快快家也看望了一次。他家已搬出了原来的那栋小楼房,新的家只有两间房,
比我们家那机关宿舍的房子宽敞不到哪里去。这倒不是主要的,我曾经挺羡慕的快快家
中那种和谐安适的气氛消失了。他父亲本来是个挺精神的人,就是在家里拖着双皮拖鞋,
也穿的是绸子的短袖衫,花白的头发总梳得服服贴贴。可这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驼着背,
老了,仿佛干瘪了。老人只同我点了个头,便进到里间去再也不出来。快快的母亲对我
很殷勤,又是泡茶,又是陪我坐,问我大学里的情况,也讲了快快给家里的来信,说到
他学习和劳动都很好,可我觉得快快母亲的殷勤中带着一种迟疑的语调,掩盖着难以言
传的悲哀。他一再说:“你们是多年的老同学,很好的朋友,你们要多通信。他比你幼
稚,你要多多帮助他……”我忍受不了,没坐多久便走了,就再也没有去快快家。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给肖玲写了封信,问可不可以去看她。我好几次故意经过她家,
希望能在门口碰上她。可临走既没见到她一面,也没收到她的回信。
肖玲的话
    你那封信里写着“我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了。我当然知道是你写来的信,一看笔
迹就知道。你问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觉得挺自然,没多想。你问我为什么不回信?可为
什么要回呢?你不是说想来看我吗?既然想来,我又在家,可你并没有来呀,又能怪谁?
我等了你两天,第一天没来,第二天你也没来,第三天上午我也没出去,下午同学来找
我,我就出去玩了。我没必要守在家里等你,就这些。当时我也没想得更多,不像你。
当然,收到你的信我还是很高兴的。你收到信不高兴吗?收到谁的信我都高兴!
    我生活得很充实,忙极了。一个暑假,我得看完十本小说,这是我自己规定的。得
写三篇作文,还有很多的暑假作业。我还画画,也唱歌。还有那么多的同学,不是她们
来,就是我去,我们一起看电影。我最喜欢看电影,所有的新片子我都去看,不管好的、
差的。我还帮着做家务,奶奶身体不好,我得去买菜。我没什么不快活的,我只是忙极
了,真的!
叙述者的话
    公鸡的信并没有把快快从苦闷中解救出来,他却越益陷入孤独中去。那一年正当教
育开始革命了,拔白旗了,当然没有后来六六年那场文化大革命来得彻底。大学生们白
天劳动锻炼,晚上则开会谈思想收获。他往往只能在晚上,全校统一的熄灯铃之后,在
厕所里挨到宿舍里的同学都入睡了,再悄悄溜到空寂无人的教室楼里去看书。他没有公
鸡豁达,总免不了有种负罪的感觉。因为他不曾积极为墙报抄写稿件,看的又不是政治
理论书籍,加上他的家庭出身,自然有走白专道路之嫌。学校里开展了“交心运动”,
这也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先声,每人心须把自己心灵深处的丑陋统统挖掘出来。一次
小组会上,他也止不住交了心,讲了自己的苦闷。
    他说他害怕孤独,可他更害怕无所作为,虚度一生。他承认他不愿意甘当一颗小螺
丝钉,哪怕是发亮的小螺丝钉。为什么不可以作个大螺丝钉呢?为什么不可以当一部发
动机?他认为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有螺丝钉,可更需要发动机。他检查他自己的骄傲,他
自认为智力过人,他想推翻一些过时的概念,创立新的学科或新的学派。说实在的,他
也渴望荣誉,希望有朝一日做出大贡献,赢得人们的承认和尊重,当当作响地度过一生。
他说他并不认为这就是个人主义,可他确实感到自己情绪不健康,同这火热的时代格格
不入。他内心很矛盾。他还说他不是个个人主义者,他愿意为社会主义祖国作出一切牺
牲,甚至于生命,只要这生命不至于白白被浪费掉。他恳请大家帮助他分析批判,他愿
意驱逐掉内心中的阴影,生活得光明磊落。
    他没有料到他被提为全年级的典型,之后又成为系里的典型。他没有作为“白专”
来批判而只作为“只专不红”予以大会帮助,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因为两者多少还有些
区别,尽管帮助和批判的政策界线有时也不容易划得那么清楚。
    全系大会上,各年级都有代表发言。发言也都非常尖锐,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啦,名
利熏心啦,从不关心政治已经滑到危险的边沿啦!只差没有把他说成是右派分子。有一
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子讲得特别激烈,仿佛他就是大家的敌人。他本来低着头缩在会场的
角落里。可那女孩子口齿灵利,一些最尖锐的言词接二连三地飞迸出来,他不能不抬起
头痛苦地望着她,他不明白素不相识的这位女孩子为什么竟对他怀着那么大的仇恨。她
剪着运动员式的短发,一双活泼的眼神,嘴角分明,脸蛋绯红,她太激动了。可她列举
的例子都不是事实!他真想站起来反驳,但还是克制住了,他知道反驳将会引起公愤,
就更脱不了身。她如果不是长得这样讨人欢喜,他也许还不至于这样痛苦。他真想不到,
她心底竟这样狠毒,和她的外表全然相反。他总认为女孩子们都应该是可爱、善良、温
顺的。他不了解她们。真是深不可测,眼前就是这样一位。
    后来他才知道,批判她的这个姑娘是刚入学的新生,也在他们系,还是班里的团支
部书记,她的名字叫宋燕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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