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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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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电话铃响了,你醒了,犹豫接还是不接。 
  “没准是个女人,你忘了约会?”她依靠在枕头上,侧面垂眼望著你。 
  “没准是服务台,”你说。 
  “你睡著的时候,就已经敲过门了。”她声音倦怠。 
  你抬起头,阳光从绒窗帘後透过白窗纱射在沙发的靠背上,门缝地上塞进来的
是当天的报纸。你伸手去拿话筒,铃声却停了。 
  “早醒了?”你问她。 
  “我觉得很空虚,你睡著了打呼噜来著。” 
  “为甚么不推醒我?一直没睡?”你抚摸她浑圆的肩膀,这身体已变得熟识而
亲切,连同她身体暖烘烘的气味。 
  “看你睡得那麽熟,继续睡吧,你两夜没好好睡了。”她深陷的眼窝发青,眼
神散漫。 
  “你不也一样?”你手顺地肩膀滑下去,握到她乳房,紧紧捏住。 
  “你还要操我?”她垂头问你,一副失神的样子。 
  “那儿的话!马格丽特……”你不知如何解释。 
  “你泄完了,在我身上呼呼就睡著了。” 
  “真糟糕,像个动物,” 
  “没甚麽,人都是动物,不过女人要的更多是安全感。”她淡淡一笑。 
  你说你同她在一起特别舒、心,她很慷慨。 
  “也得看是谁,不是谁要都给的点心。” 
  “这还用说!”你说你感激地对你这麽仁慈。 
  “可你早晚也会忘了,”她说, 
  “我後天,不,该是明天,又过了一天,可能已经是中午了。我明天回德国,
你也要回巴黎。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肯定要再见面的!” 
  “再见也只能是朋友,我不想成为你的情人。” 
  她把你手从奶上挪开。 
  “马格丽特,为甚麽?” 
  你从床上坐起来,望著她。 
  “你在法国有女人,你不可能没有女人。” 
  她声音变得乾涩。你不知说甚麽才好。射在沙发的靠背上的阳光伸展到把手上
。 
  “这会儿几点了?”你问。 
  “不知道。” 
  “你不也有男朋友?想必。” 
  这是你能找到的对答。 
  “我不想同你继续这种性关系,可我想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没准成为好朋友
,没想到一下子弄得这麽复杂。” 
  “这有甚麽?” 
  你说你爱她。 
  “不,别这麽说,我不相信,男人同女人做爱时都会这么说。” 
  “马格丽特,你真的很特别。” 
  你想让她宽、心。 
  “只因为我是个犹太女人,你还没有过一你不过一时需要,并不了解我。” 

  你说你很想了解,可她守口如瓶,你已经说了很多,而她就是不肯打开,你想
起她同你做爱时那些喃喃呐呐。 
  “你要的是我的肉体,而不是我。” 
  她耸了耸肩膀。可你说你真的想了解她,她的生活,她内心,她的一切你都想
知道。 
  “好作为你写作的素材?” 
  “不,作为个好朋友,如果不算情人的话。” 
  你说她唤起你、心里许多感受!不只是性,你以为已经忘掉了的那也记忆都因
她复活。 
  “你不过以为忘了,不去想就是了,可痛苦是无法抹去无法忘掉的。” 
  地仰面躺著,睁一双大眼,抹掉了画的眼影眼睛显得更灰蓝,白哲的胸脯上乳
头浅红,奶景很淡。地掩上床单,说别这样看她,她讨厌她的身体,这也是她做爱
时说过的。 
  “马格丽特,你确实很美好,这身体也美!” 
  你说你登口欢克里姆特画中肉感的女人,你想让阳光射进来照在她身上,好看
个清楚。 
  “别拉开窗帘!”她制止你。 
  “你不宣口欢太阳?”你问。 
  “不想在阳光下看见我的肉体。” 
  “你真的很特别,不像个西方人,相反有点像中国姑娘。” 
  “因为你还不了解我。” 
  你说你真的很想了解,透透彻彻,不仅仅是她的身体,或者如她所说的肉体。
 
  “可这是不可能的,”个人不可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尤其男人对女人,以为
得到了,可未必。” 
  “当然,”你有点颓唐,两手捧住头,望著她叹了口气。 
  “要不要吃点甚麽?可以叫服务员送到房里来,或是去咖啡厅?” 
  “谢谢,我早上不吃甚麽。” 
  “节食?”你故意问, 
  “已经是中午啦!” 
  “你要的话就叫,别管我,”她说; 
  “我只想听你说话。” 
  你受到触动,吻了吻她额头,拖了枕头,垫在身後靠在她身边。 
  “你很温柔,”她说, 
  “我喜欢你,你要的都给了你,可我不想陷得太深,我怕……” 
  “怕甚麽?” 
  “我怕会想你的。” 
  你有点忧伤,没再说话,、心想该有这样个女人,也许真该同她生活在一起。
 
  “继续说你的故事,”她打破沉默。 
  你说,这会儿听她谈!谈谈她自己,她的身世,或是随便谈点甚麽。可她说没
有甚麽可说的,她没有你那么复杂的经历。 
  “每个女人的经历,写出来都是一本书。” 
  “也许,一本平淡的书。” 
  “可都会有独特的感受口” 
  你说你真的想知道,特别想知道她的感受,她这一生,她的隐私,、心里的秘
密。你问她 
  “做爱时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会说的。也许,”她又说, 
  “有一天,也许会告诉你。我希望同你真正沟通,不是只性交,我特别受不了
寂寞。” 
  你说你倒不怕寂寞,正因为如此,才不至於毁掉,恰恰是这内、心的寂寞保护
了你。可你有时也渴望沉沦,堕落在女人的洞穴里。 
  “那并不是堕落,把女人视为罪恶也是男人的偏见,只用不爱,才令人恶心。
” 
  “那你爱过吗?或是人就用用你?” 
  你企图引诱她说出她的隐秘。 
  “以为是,後来发现不过是欺骗,男人要女人的时候都说得好听,用完就完了
。可女人又总需要这种假象,好自己骗自己,”她说, 
  “你只不过还觉得我还新鲜,还没有用够,这我知道。” 
  “魔鬼在每一个人、心里。” 
  “不过你比较真诚。” 
  “未必。” 
  她格格笑了。 
  “这才是马格丽特!” 
  你也宽、心,笑了起来。 
  “一个婊子?”她坐起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贱货?”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你,这灰蓝的眼仁你却看不透。她突然笑得双肩发抖,一对
像梨样垂挂的大奶直颤。你说你又想她了,把她推倒在枕头上,她刚合上眼睛,电
话铃又响了。 
  “接你的电话去,你很快就会有个新的女人,”她推开你说。 
  你拿起电话二位朋友请你去南丫岛吃晚饭。你对电话里说等一下,捂住话筒,
问她去不去?不去的话,你就改一天留下来陪她。 
  “我们不能总在床上!要不你会弄成个骷髅,你的朋友得怪我了。” 
  她下床进浴室去了。门没关,哗哗水响。你躺著懒得动弹,仿佛她就是你的伴
侣,离不开了。你止不住冲她大声说: 
  “马格丽特,你是一个好妞!” 
  “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并不要!” 
  她也大声叫,超过水响。你便大叫你爱她!她也说想爱你,可她怕。你立刻起
身,想同她一起入浴,门却关上了。你看见桌上的手表,拉开窗帘,已经下午四点
多钟了。 
  从上环地铁站出来,海边一长串码头,空气清晰。海湾里往来的船只染上金黄
夕阳,十分明亮。吃水很深近乎到船舷的一艘驳轮,分开波纹,泛起白白的浪花。
这岸上的建筑物,混凝土和钢材的质感都呈现得清清楚楚,轮廓一概像在放光。你
想抽支菸,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幻觉,你告诉她说脚底下都轻飘飘的,她挨紧你,吃
吃一笑。 
  马尔波罗香菸巨大的广告下摆的一排小吃摊子。进了铁闸门,却像美国一样到
处是禁菸的标记。正是下班时间,每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一班渡船,开往各个小岛
,去南V双岛的一多半是青年,也有不少外国人。电铃声响得刺耳,人们脚步登登
急,匆匆却很有秩序,一到船上,立刻打起瞌睡或是拿出书看,静得便只听见轮机
的震荡。船迅速离开闹轰轰的都市,一座高过”座的大厦簇群渐渐退还了。 
  凉风吹来,船身轻微颤动,她困了,先靠在你身上,随後索性屈腿躺在你怀里
,你也觉得非常自在。她居然一下就睡著了,乖巧而安、心,令你不免有些怜惜。
人种混杂的船舱里,除了禁菸的标记没有别的提示,不像在香港,不像就要回归中
国。 
  甲板外,夜色渐渐迷蒙,你也恍恍惚惚,或许就应该同她生活在一个岛上,听
海鸥叫,以写作为乐,没有义务,没有负担,只倾吐你的感受。 
  下船出了码头,有人骑上出口行车,这岛上没有汽车。路灯昏黄,一个小镇,
街也不宽,一家接一家的店铺和饭馆,竟相当热闹。 
  “这里开个音乐茶座或是酒吧很容易活。白天写作画画,傍晚开始营业。这主
意怎样?”二来接你的东平,留的一脸落腮胡子,高个子,是个画家,十多年前从
大陆来的。 
  “要累了还随时可以下海滩,游个泳。” 
  东平指点你们看,山坡石级小路下方的海湾里停了些小船和划艇,说他的一位
洋人朋友就买了条旧渔船,住在里面。马格丽特说她开始宣口欢香港了。 
  “你可以到这里工作,中文这么好,英文又是你母语,”东平对她说。 
  “她是德国人,”你说。 
  “犹太人。”她纠正你。 
  “出生在义大利,”你补充道。 
  “会这麽多语言—哪个公司不高薪聘请?就不必住这里了,浅水湾在香港岛那
边,海滨和山坡上有的是豪华公寓。” 
  “马格丽特不意口欢同老板在一起,只宜口欢艺术家。”你替她说了。 
  “那正好,我们可以做邻居,”东平说, 
  “你也画画吗?这里可是有一帮画画的朋友。” 
  “以前画过,只是意口欢,不专业,真学画已经晚了。” 
  你说你还不知道她也画,她立即用法语说你不知道的还多呢。此刻地同你保持
距离,还又要同你有种私下的语言。东平说他也没进过美术学院,不是官方认可的
画家,所以才从大陆出来。 
  “在西方,画家不需要官方认可,也不一定都要进美术学院,谁都可以当画家
,主要是有没有市场,画卖不卖得了,”马格丽特说。 
  东平说他的画在香港也没市场,画商要的是仿照印象派炮制,签上个外国人的
名字,转手到西方的画廊,按批发价收购,他每回签的名都不一样,签过多少个名
字也记不清。大家都笑了。 
  东平住的这二楼上,客厅连著画室,一屋子的人不是画家、摄影家便是诗人或
专栏作家。唯有一个老外不搞艺术,是个长得挺帅的美国小伙子,东平一本正经向
你们介绍说,这是批评家,一个中国出来的女诗人的男朋友。 
  每人手里一个纸盘子,一双筷子,海鲜则火锅里山口取,不再生猛,却很鲜。
东平说你们来之前,他才从街上提来的,此刻下在滋滋水响的锅里,都卷缩不动了
。这一群也很随便,有赤脚走来走去的,有坐在地上的垫子上。音乐放得挺响,弦
乐四重奏,大音箱,维尔瓦第嘹亮的八四季V。众人边吃边喝酒,七嘴八舌,没有
中、心话题。唯有马格丽特显得矜持而端庄,说的中文也流畅,立刻把那美国小伙
子的洋腔洋调比下去了。他便同马格丽特改说英语,还滔滔不绝,弄得写诗的那姑
娘大为吃醋。马格丽特後来对你说他甚麽也不懂,却逗得这美国小伙子总在她身边
转。 
  一位说是从北京圆明园扫除出来的艺术家,东村或是西村的,总之以整顿市容
和社会秩序为名,两年前都叫警察查封了。他向你询问当今巴黎艺术的新潮是甚麽
?你说时髦年年总有。他说他是搞人体艺术的,你听说他为这艺术在中国吃了不少
苦,不好说这在西方如今已成了历史。 
  大家不约而同又谈到九七,说举行中英交接仪式解放军进驻的那天,各酒店的
房间都预先订满,各国记者云集香港,有说七千,有说是八千。又说英国港督将在
七月一日凌晨中共党的生日,中英交接仪式二兀便去海军基地,乘船离港。 
  “为甚麽不坐飞机一”是马格丽特在问。 
  “去机场的路上,那天都是庆典,看了伤、心,”有人说,可也没人笑。 
  “你们怎么办?”你问。 
  “那天哪里也别去了,就我这里吃海鲜,怎样?”东平说,似笑非笑,显得挺
宽厚!不像早先那麽毛躁,也变得老成了。 
  没有人说笑了,音乐顿时显得更响,维尔瓦第的一四季一,不知到了那个季节
。 
  “没关系!”美国小伙子高声说。 
  “甚麽没关系?”他女朋友没好气,又顶上一句, 
  “你中文总讲不清楚!” 
  他这才搂住他女友说: 
  “我们可以回美国去。” 
  饭後,这美国小伙子又献出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鸦片,供大家享用。可你们得
赶午夜的末班船回去。东平说这有的是地方,你们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还
可以下海游泳。马格丽特说她累了,再说是明天中午的飞机。东平又送你们上船,
等到船离岸了,孤单一人还留在码头上,朝你们高高举起手。你对马格丽特说,在
北京的时候你们就是老朋友,共过患难,很难得。他不懂外文,哪里也去不了。他
早先在北京的家罄一察就找过麻烦,他家总有些男女青年聚会,听音乐,跳舞,邻
居以为是流氓活动,报告了。之後—他想方设法来到了香港,你这次来也算是同他
告别。 
  “人在哪里都很难活,”马格丽特说,也有点感伤。你们依在甲板的铁栏杆上
,海风清凉。 
  “你明天真要走?不能多留一天?”你问。 
  “不像你这麽自由。” 
  海风带著水星子扑面,你又面临一次分手,也许对你是个重要的时刻,似乎你
们的关系不该就这样结束,可你又不想有甚麽承诺,只好说: 
  “自由在自己手里。” 
  “说得容易,不像你,我受雇於老板。”她又变得冷冷的,像这凉飕飕的海风
。海上漆黑一片,岛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光也看不见了。 
  “说点甚麽有趣的,”她察觉到扫了你兴,又找补道, 
  “你说我听著呢。” 
  “说甚麽呢?说三月的风?”你信口胡说,又恢复调侃的语调。 
  你察觉到她耸了耸肩,说有点冷,你们回到船舱里。她说困了,你看了看表,
还有半个小时到香港,说她尽可以靠在你身上再打个盹,你也觉得困倦不堪。 
    
13

  三月的风,为甚麽是三月?又为甚麽是风?三月,华北大平原还很冷。这黄河
故道一望无际的泥沼和盐减地,由劳改犯开辟为农场,冬天种下的小麦要没有乾旱
,开春後也就刚收回种子。这类劳改农场根据基局领袖新发布的最高指示,改为“
五七干校”,原先的犯人军警一再转而押往荒无人烟的青海高原,也就改由从红色
首都清洗下来的机关员工来种。 
  “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军代表从北京来传达了新的指示,这回
清查的叫做“五二八”,一个庞大而无空不入渗透到群众组织中的反革命集团。查
到谁,谁便成了现行的反革命。他首当其冲,可已不是运动初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的时候,吓得当即作检查。他这时已成了一头狐狸,也可以反咬一口。他也会露出
利齿,做出个凶狠的姿态,不能等一群猎狗扑上身来。生活,要这也称之为生活的
话,就这样教会他也变成一头野兽,但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在围猎中的狐狸,一步失
误,就会被咬得粉身碎骨。 
  几年来的混战今是而昨非,要整谁都可以罗列出一大堆罪名。人一旦被置於受
审的地位,就一定要查出问题,一个人出了问题,就一定要弄成敌人,这就叫你死
我活的阶级斗争。他既已被军代表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就等群众发动起来,火力集
中到他身上。他完全清楚这一套程序,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连指导员宣布审查他的前一天,众人还同他嘻嘻哈哈。大家吃住在一起,在同
一个食堂喝同样的玉米糊,吃同样的混合面窝头,都睡在仓库的土地上,铺的石灰
垫上麦楷,一趟趟的大统铺每人四十公分宽,不多不少,用皮尺量过,不管原先的
职务,高干还是勤务员,胖子还是瘦子,老人还是病人,只男女分开。是夫妻没小
孩要照料的,都不可同房,都按照军队班、排、连、营的编制,都在军代表领导之
下。清晨六点钟广播喇叭一响,便都起床,二十分钟内刷牙洗脸完毕,都站到土墙
上挂的伟大领袖像前早请示,唱一遍语录歌,手持红小书三呼万岁,然後去食堂喝
粥。之後,集中念上半个小时《毛著》,再扛锄头铁锹下地,都一样的命运,还斗
来斗去斗个甚麽? 
  他免去劳动勒令写检查的当天,便仿佛患上瘟疫,人都生怕传染,没人再敢同
他说话。他不知道究竟抓到了他甚麽问题,瞅准同他混得还不错的一个哥儿们进了
土墙围起住的粪坑,跟进去解开裤子,佯装撒尿,低声招呼了句: 
  “哥们,他们抓住我甚么了?” 
  这哥们乾咳一声,低下头,好像专、心致志在拉屎,也不再抬头。他只得从茅
厕出来,原来连他上厕所都有人盯梢,得到这番信任领有任务的那主正站在土墙外
,佯装望呆。 
  在帮助他的会上,所谓帮助,也即运用群众的压力迫使人承认交代错误,而错
误与罪行同义。群众就像一群狗,往哪头抽鞭子,便窜向哪方咬,只要鞭子不落到
自个儿身上。他已经清清楚楚懂得运动群众这屡试不爽的诀窍。 
  安排好的发音口一个比一个尖锐,越来越猛烈。发音口前,导言先引用一毛语
录一来对照他的言行。他索性把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大模大样做纪录,这也是他要
表达的信号,故意做出个姿态,都记录下来,有朝一日形势翻转,他也绝不饶人。
几年来的政治运动翻云覆两,人都变成革命的赌徒和无赖,输赢都是押宝,胜为豪
杰,败为怨鬼。 
  他迅速记笔记,尽可能一句不漏,不仅不掩饰他此刻期待的正是那有朝一日,
也会以牙还牙。正在发音一的那位秃顶早衰的唐某,越说越加亢奋,引用的都是毛
老人家对敌斗争的警句。他乾脆放下笔,抬头两眼直盯这主,手持红皮语录的唐某
手开始哆嗦,也许出於惯性收不住了,越说越激昂,唾沫星子直冒。其实这唐某也
同样出於恐惧,地主家庭出身,哪一派群众组织都没能参加,不过想藉机表现,立
功讨好。 
  他也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在恐惧中讨生存的弱者,骂了句粗话,把手上的钢笔惯
了,说这样的会他不开了,等著把他问题搞清楚,便离开开会的那片水泥地晒场。
除了军代表指定的几位连、排干部,这连队上百来人大部分原先是他这一派的,马
上批斗他气候还没到,他冒险作个姿态,也是让他这派的稳住阵脚。当然也知道,
这并阻止不了网织他的罪行,他必须在罗网收拢之前,逃出干校。 
  黄昏时分,他一个人朝远处的村子走去,出了干校的边界,立在地里一长排望
不到头的水泥桩,有些剪断了的带刺的铁丝还缠绕在水泥椿子上。 
  村边有座烧石灰的畜,他来到髻前,看几个农民在堆满煤块的审洞里浇上煤油
,点起火,不一会便浓烟滚滚。他们把窖洞再封上,放了一串鞭炮,都走了。他又
站了一会,不见从农场方向有人跟踪过来。 
  暮色渐起,落日橙红一团,农场那边l排排房舍已朦胧不清。他於是朝落日走
去,经过一垄垄还未缓青的麦田,再往前,泛白的盐碍地里只有稀疏的枯草,脚下
泥土越来越松软,面前是一汪汪泥沼。大确在枯黄的水草茎中呜叫,落日变得血红
,缓缓落进更远处黄河的故道。越益昏暗的雾霭中,脚下都是稀泥,没一处可以坐
下。他点上一支菸,思索有甚麽去处可以投靠。 
  他两脚陷在泥沼中,抽完了工支菸。唯有找个农村接受他落户—也就是说吊销
他还保留的城市居民户口,就当一辈子农民,还得在打成敌人之前。可农村里他也
没有一个熟人,左思右想,突然想到中学时的同学孤儿大融,是十年前第一批去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城市知识青年,之後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县城安家
了。没准,通过这位少年时的同学,或许可以找个能接纳他的去处。 
  回到宿舍,众人纷纷在洗脸洗脚漱口,准备就寝。年老体弱累得不行的早已躺
下了。他没有去井边打水漱洗便钻进被窝,没时间拖延,得当晚赶到县城,给融发
个电报,来回四十公里天亮前无论如何赶不回来。他得先溜进农场外的一个村子,
找参加过他这派的l位干部老黄借辆自行车,带老人和小孩下来的职工都分插在附
近村庄农民家落户。 
  等最後躺下的人熄了灯,鼾声已此起彼伏。暗中他身边的那老干部不断翻身,
麦楷悉索直响,大概天冷暖不过身来还没睡著。他悄悄对老头说,肚子拉稀要去茅
坑。旦一下之意,万一查夜间起他人哪里去了,就这么打发。他想,这老头不会出
卖他。宣布审查之前他带一个班劳动,总是把最轻的活分派给老头,修修松了的锄
头耙子,看看晒场,别让附近的农民顺手装一口袋粮食走。老头是延安时代的老革
命,高血压有医生开的病休证明,可运动中倾向他这一派,为军代表不容也弄到干
校来了。 
  村子里一片狗叫。老黄披件棉袄开的房门,他妻子还在土炕上被子里,拍著惊
醒了直哭的小女儿。他匆匆说了一下他紧迫的困境,说天亮前一定把自行车还来,
绝不给他们夫妇惹麻烦。 
  去县城的乡间土路许久没下雨,尘土很厚,又坑坑洼洼,骑在车上颠簸不已。
风刮起来,灰沙扑面,呛得喘不过气来,啊,那早春三月夜晚的风沙…… 
  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他同他要求救的同学大融曾经讨论过人生的意义,那是
从一瓶墨水开始的。融被收养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大家,离他家很近,放学後经常上
他家一起做作业,听音乐。融二胡拉得不错,也迷上提琴,可别说买琴,连暑假期
间最便宜的学生专场电影也看不起。有一次他多买了张票给融,融一再推托硬是不
去。他不明白,说这票只好浪费了,融才说,看了会还想看,要上瘾的。可融不拒
绝上他家玩提琴。 
  一天,他们做完功课听唱片,是柴可夫斯基的一G大调弦乐四重奏…,融听呆
了。他还记得很清楚,他们沉默良久。当时他突然说,要知道桌上的这瓶墨水并非
蓝色。融说,更确切,是墨蓝。可说他,大家看到这颜色通常都说是蓝的,或墨蓝
,也就约定俗成,给个共同的名称,其实各人看到的颜色未必”样。融说不,不管
你我怎麽看,那颜色总不变。他说颜色固然不变,可各人眼里看到的颜色是不是同
样的,谁也无法知道。融说那总得有个说法。他说沟通的不过是蓝色或墨蓝这个词
,其实同一个词背後要传达的视觉并不一样。融问那这瓶里的墨水究竟甚麽颜色?
他说谁知道?融沉默了一会,说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午的阳光黄橙橙射到房里的地板上,常年拖洗得木质纹理分明,他突然也感
染上融的惶恐,连阳光照射的这实实在在的地板也变得有些古怪,是不是就这样真
实,不免也怀疑起来。人不可能了解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存在全凭个人的感觉
,人一死这世界也就浑浑然,或者也就不存在了,那麽,活著还有甚麽确定的意义
? 
  他上大学之後,融在农村修小水电站,当了个技术员,还相互通信,这种讨论
继续了好一段时间。这种认知竟动摇了他们在学校得到的教育,同为人民服务建设
一个新世界那确定无疑的理想全然不同。他於是惧怕生命消失,所谓使命感或人生
的抱负都仿佛失去著落。现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敲了半个多小时县城邮电所的门,临街几个窗子都敲遍了,终於亮灯,有人
起来开门。他说是从干校来的,有公文要发重报。写电文时也很费周折,得用冠冕
堂皇的词句,根据有关下放人员的文件规定,又要让他这位多年断了联系的同学懂
得事情急迫,尽快给他找个能落户的公社,并火速电覆一个接受他当农民的公文,
又别引起这邮电所发报人对他的怀疑。 
  回去的路上,经过只有几间简易平房的火车站,灯光昏黄,照著空寂的站台。
两个月前,军代表指派他和十多个算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来车站接应他们机关新下
来的大批职工、干部和家属,老人、病人和小孩也都未能幸免,整整一趟专列几十
个车厢,站台上卸满了铺盖卷,箱子、桌椅、衣柜之类的各色家具,还有腌咸菜的
大缸,就像是逃难。军代表叫做 
  “战备疏散”,黑龙江中苏边境的武装冲突把京城的火药味弄得浓浓的,连干
校也传达了林副统帅签署的 
  “一号战备动员令”。 
  一口大缸搬下车来磕裂了,腌卤流了出来,到处弥漫一股酸菜味。原先在机关
看後院大门的老头,仗著是工人出身便破口大骂,不知骂的谁,也没人阻止,总归
他一冬的咸菜白白糟踏了。人人都守在自己那堆家当前,寒风中裹住围巾缩个脑袋
,默默坐在行李卷和箱子上,听候点名分配到干校附近的一些村子里去。脸蛋冻得
紫红的孩子在大人身边呜咽,也不敢放声哭闹。 
  好几个公社动员来的三百多套大车堵塞在站台外,骡马喷鼻嘶呜,空中鞭子直
响,比农村集市还热闹。农民们不是捏著事先分发的纸条子站在大车上吆喝,便挤
来窜去,叫号领人。一辆小汽车卡在骡马车之间进退两难,领章帽徽鲜红的宋代表
披件军大衣终於从车里出来了,上了站台,登上个木箱子,指东划西。领导干校的
宋代表号兵出身,革命资历算不了甚麽,可也算驰战过疆场,却指挥不动这帮农民
的大车,越弄越乱。 
  从中午到天黑,人总算一车一车领走了,站台上依然到处堆的没能拉走的家具
和木箱。他和几个哥们由军代表指定留下来看守。别人都到车站的候车室去避风,
他一个人用木箱和衣柜垒起个挡风处,又买了瓶烧酒和两个掺了玉米面冻得硬梆梆
的馒头,钻进盖上帆布的角落里,望著站台上昏黄的灯光,他想到娶妻,要有女人
和孩子便也可以同那些有家小的一样,借住到村里农家。横竖是种地,多少也可以
有间土屋,脱离人盯人的集体宿舍,连说梦话都担、心人听见。 
  他想起一年前工厂和学校尚未由军队管制,到处在武斗,长江堤岸下的一个小
客栈里,同那无处可藏的大学女生过的那一夜。 
  “我们命中注定是牺牲了的一代”,这姑娘给他的信中居然敢这麽写,想必也
处於绝望的境地。 
  这是一个没有战场却处处是敌人,处处设防却无法防卫的时代。他已经到了无
可再退的地步,只想在农村有间屋,同个女人厮守一起,不再有任何别的奢望,可
就连这种可能眼看也要丧失掉。天亮前,他骑车赶回村里。老黄夫妇守了一夜没睡
,他们穿好了衣服,从北京带来的煤炉也生著了,屋里暖和起来。黄的妻子已经拼
好了面,要给他做碗面汤。他没有推托,晚饭没吃,来回四十多公里一直紧踩快赶
,也饿得不行了。他们看他把一大碗面呼呼吃完。出门前他向他们挥手,说他没有
来过。他们也重复说,当然,没有来过,没来过。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再就看运
气。 
    
14

  “你没被打成敌人?”她用小勺搅弄杯里的咖啡,冒出这么一句。 
  “险险乎,总算逃脱了,”你还能怎么说呢? 
  “那你怎么逃的?”她问,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 
  “知不知道机态?”你做出个笑脸说, 
  “动物遇到危险要不装死,要不就也装出凶狠的样子,总归不能惊慌失措。相
反,你得异乎寻常冷静,伺机逃命。” 
  “那么,你是个狡猾的狐狸?”她轻轻一笑。 
  “就是,”你承认, 
  “被狗围猎的时候,你还就得比狐狸还狡猾,要不就被撕得粉碎。” 
  “人都是动物。你我都是动物。”她声音里有种痛楚, 
  “可你不是野兽。” 
  “要人人都疯了,你也就得变成野兽。” 
  “你也是野兽吗?”她问。 
  “甚麽意思?”该你问她了。 
  “没甚麽特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她垂下眼帘。 
  “人要想、心中保留一片净土,就得想方设法逃出这角斗场。” 
  “逃脱得了吗?”她抬起眼帘又问。 
  “马格丽特!”你收敛笑容, 
  “再别讲中国政治了。明天就要分手,总还有些别的可谈吧?” 
  “这说的不是中国,也不是政治,”她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头野兽?” 
  你想了想说: 
  “是。” 
  她没有出声,就这样面对面望住你。从南丫岛回到酒店,在电梯里她说不想就
睡,你便同她来这咖啡厅,灯光柔和音乐也轻盈,另一头还有一对男方在喝酒。她
杯里剩的那点咖啡没加糖,却还用小勺时不时搅弄,想必有些甚么话她不想在床上
说。那一对夫妇或是情人招呼持者,付了钱,起身挽著手臂走了。 
  “是不是再要点甚麽?那位先生等著打烊呢,”你说的是侍者。 
  “你请我?”她扬起眉头,有些异样。 
  “当然,这算得了基麽?一 
  她要个双份的威士忌,又说: 
  “你陪我喝?” 
  “为甚麽不一”你要了两个双分。 
  打领结的侍者彬彬有礼,但还是看了她一眼。 
  “我想好好睡一觉。”她解释道。 
  “那刚才就别喝咖啡。”你提醒她。 
  “有些疲倦,活累了。” 
  “哪儿的话,你还年轻,这麽迷人,正是人生好时光,该充分享受享受。”你
说正是她让你重新充满欲望,你捂住她的手背。 
  “我讨厌我自己,讨厌这身体。” 
  又是身体! 
  “你也已经用过了,当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後一个,”她说,挪开你的
手。 
  你那点迷惑也就过去了,手缩回来松了口气。 
  “我也想成为野兽,可逃不脱……”她低头说。 
  “逃不脱甚麽?”该你问她了,这较为轻松,由女人来审问总导致沉闷。 
  “逃不脱,逃不脱命运,逃不脱这种感觉……”她喝了一大口酒,仰起头。 

  “甚麽感觉?”你伸手想撩开想她垂下的细软的头发,好看清她眼睛,她却自
己佛开了。 
  “女人,一个女人感觉,这你不可能懂。”她又轻轻一笑。 
  这大概也就是她的病痛,你想,审视她,问: 
  “当时多大?” 
  “那时,”她隔了一会儿才说: 
  “十三岁。” 
  侍者低头站在柜台後,大概在结帐。 
  “早了点,”你说,喉头有些发紧,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二讲下去,” 
  “不想谈这些,不想谈我由H己。” 
  “马格丽特,你既然希望相互了解,不只性交,这不是正是你要求的,那还有
甚麽不可说的?”你反驳道。 
  她沉默了一会,说: 
  “初冬,一个阴天……威尼斯并不总阳光灿烂,街上也没有甚麽游客。”她的
声音也似乎来得很远。 
  “从窗户,窗户很低,望得见海,灰灰的天,平时坐在窗台上可以看见大教堂
的圆顶……” 
  地望著大玻璃窗外漆黑的海面上方繁华的灯光。 
  “圆顶怎麽著?”你提示她。 
  “不,只看见灰灰的天,”她又说, 
  “窗台下,就在他画室的石板地上,室内有个电炉,可石板地上很凉,他,那
个画家,强奸了我。” 
  你哆嗦了一下。 
  “这对你是不是很刺激?”她一双灰蓝的眼珠在端起的酒杯後逼视你,又像在
凝视杯中澄澄的酒。 
  “不,”你说只是想知道,她对他, 
  “是不是多少有些倾、心,这之前或是这之後?” 
  “我那时甚麽都还不懂,还不知道他在我身上做了甚麽,眼睁睁看见灰灰的天
,只记得那石板地很凉,是两年之後,发现身上的变化,成了个女人,这才明白。
所以,我恨这身体。” 
  “可也还去,去他那画室?二这两年期间?”你追问。 
  “记不清了,开始很怕,那两年的事完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用了我,总惶
恐不安,怕人知道。是他总要我去他画室,我也不敢告诉我母亲,她有病。那时候
家里很穷,我父母分开了,我父亲回了德国,我也不愿待在家里。开始是和一位同
年的女孩去看他画画。他说要教我们画画,从素描开始…!” 
  “说下去,”你等地说下去,看她转动酒杯,刚喝过的流液在玻璃杯壁上留下
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别这样看我,我不会甚麽都说的,只是想弄明白,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甚
麽又去……” 
  “不是说要教你画画?”你提醒她。 
  “不,他说的是要画我,说我线条柔和,我那时细长,正在长个子,刚发育,
他总摆弄我,说我的身体非常好看,奶不像现在这样。他很想画我,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接受了?”你试探,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不” 
  “问的是有没有同意当他的模特儿,不是说那,强奸之後的事。”你解释道。
 
  “不,我从来也没有同意,可每次他都把我脱光……” 
  “是之前还是之後?” 
  你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她是不是已经接受当模特儿?说的是呈现裸体。 
  “两年来,就是这样,”她断然说,喝了口酒。 
  “怎样?”你还想问个清楚。 
  “甚么怎样?强奸就是强奸,还要怎样?你难道不懂?” 
  “没有这样的经验。” 
  你只好也喝口酒,努力去想点别的甚麽事情。 
  “整整两年,”她眉头拧紧,转动酒杯, 
  “他强奸了我!” 
  就是说她再也没抗拒。你不免又问: 
  “那又怎么结束的?” 
  “我在他画室碰到了那个女孩,最初同她一起去他画室的,我们早就认识,时
常见面,可他强奸我之後在他画室就再也没见过。有一天,我穿好衣服正要出门,
那女孩来了,在门厅的过道迎面碰上,想避开我,可她的眼光却落在我身上,从上
到下扫了一眼,转身就走,也没有问好,也没说再见。我叫了声她名字,她脚步匆
匆,扭头就跑下楼去了。我回头见他站在画室门口,不知所措,立刻都明白了!”
 
  “明白甚麽?”你追问。 
  “他也强奸了她,”她说, 
  “两年来,他一直强奸我,也强奸了那个女孩!” 
  “她,那女孩,”你说, 
  “也许接受,也许情愿,也许出於嫉妒” 
  “不,那目光你当然无法明白!我说的是那女孩打量在我身上的那眼光—我恨
我自己,不只是那女孩,从她眼中这才看见了我自己,我恨他,也恨过早成为女人
的我这身体。” 
  你一时无罟口,点燃一支菸。大面积的玻璃窗外都市的灯光映射得夜空明亮,
灰白的云翳移动得似乎很快。前厅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你们这後座上的顶灯。 
  “是不是该走了?”你问,望了望剩下的小半杯酒。 
  她举起酒杯一口乾了,朝你一笑,你看出她已有几分醉意,也就手把你的酒喝
了,说算是为她饯行。 
  回到房间,地摘下发夹散开头发,说: 
  “你还想操我?” 
  你不知该说基麽,有些茫然,在桌前的圈椅上坐下。 
  “你实在要的话……”她喃喃说,嘴角撇下,默默脱了衣服,解开乳罩,褪下
黑丝网的连裤权和裤叉,面对你眼睁睁仰倒在床上,显出一脸醉意,又有点孩子气
。你没有动作,操不了,有些怜惜她,你得唤起点恶意,冷冷的问: 
  “他给过你钱?” 
  “你说谁?” 
  “那个画家,你不是做他的模特儿?” 
  “最初几次,我没接受。” 
  “後来呢?” 
  “你甚么都想知道?”她声音乾涩。 
  “当然,”你说。 
  “你已经知道得大多了,”她声音淡淡的, 
  “我总得留一点给我自口己……我再也没有回过威尼斯,打我母亲去世後。”
 
  你不知道她说的有多少是真实的,或还有多少是她没说的。你说她是个聪明的
女人,算是对她的安慰,又算是解嘲。 
  “聪明又有何用?” 
  她在网织一个罗网,要把你栓住。她要的无非是爱,你要的是自由。把自由掌
握在自己 
  手里,为这点由H由你已经付出了大多的代价。可你真有点离不开她!它吸引
你,不仅是进入她身体,也还想深入她内心,那些隐秘之处。你望著这一身丰腴的
裸体,刚起身,她突然侧过脸来,说: 
  “就坐在那儿别动!就这样坐著说话。” 
  “一直到天亮?”你问。 
  “只要你有可说的,你说,我听著!” 
  她声音像是命令,又像是祈求,透出妩媚,一种捕捉不到的柔软。你说你想感
觉到她的反应,否则对空说话,她要是甚么时候睡著了也不知道,你会感到失落。
 
  “那好,你也把衣服脱了—就用眼睛做爱—” 
  她窃窃笑了,起身把枕头垫在背後床头,两腿盘开,面对你坐著。你脱了衣服
,犹豫是不是过去。 
  “就坐在椅子上,别过来—”她命令道。 
  你听从了她,同她裸体相对。 
  “我也要这样看到你;感觉到你,”她说。 
  你说这不如说是你向她呈现。 
  “有甚麽不好?男人的身体也一样性感,别那麽委屈。”她这会儿嘴角挑起二
副狡侩得意的样子。 
  “报复?一种补偿一是吗?二”你嘲弄道,没准这就是她要的。 
  “不,别把我想得那麽怀:…”她声音顿时像里上一层绒二你很温柔,”她说
,那声音又透出哀怨。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还生活在梦里,你自己的幻想中。” 
  你说不,你只活在此时此刻,再也不相信关於未来的谎言,你需要活得实实在
在。 
  “你没有对女人施加过暴力?” 
  你想了想,说没有。当然,你说,性同暴力总达系在一起,但那是另一回事,
得对方同意和接受,你没有强奸过谁。你又问她!她有过的男人是不是很粗暴? 

  “不一定…!最好说点别的。” 
  她脸转了过去,伏在枕头上。你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你说你倒是有过近乎被强
奸的感觉,被政治权力强奸,堵在、心头。你理解她,理解她那种摆脱不了的困扰
、郁闷和压抑,这并非是性游戏。你也是,许久之後,得以山口由表述之後,才充
分意识到那就是一种强奸,屈伏於他人的意志之下,不得不做检查,不得不说人要
你说的话。要紧的是得守护住你内、心,你内、心的自信,否则就垮了。 
  “我特别孤独,”她说。 
  你说你能理解,想过去安慰她,又怕她误解你也使用她。 
  “不,你不理解,一个男人不可能理解……”她声音变得忧伤。 
  你止不住说爱她,至少是此时此刻,你真有些爱上了她了。 
  “别说爱,这话很容易,这每个男人都会脱口而出。” 
  “那麽,说甚麽?” 
  “随你说甚麽……” 
  “说你就是个婊子?”你问。 
  “好刺激欲望?”她可怜巴巴望著你说。 
  她又说她不是一个性工具,希望活在你、心里,希望同你内心真正沟通,而不
只是供你使用。她知道这很难,近乎绝望,可还这么希望。 
  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童话,书名和作者已经记不起来了,说的是这样一个故
事:在那童话的王国里每人胸前都有一面明镜,、心中任何一丁点邪念都会在那明
镜中显现,一览无遗,人人都能看到,因此谁也不敢存一丝妄想,否则便无地自容
,或是被驱逐出境,这便成了一个君子国。书中的主人公进入了这纯净至极的王国
,也许是误入其中,他记不很清楚,总之胸前也罩上了一面镜子,显出的竟然是一
颗肉、心,众人大哗,他自己也十分惶恐。主人公的结局如何他记不清了,可他读
这童话的当时,一方面诧异,又隐约不安—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甚麽明确的
邪念,却不免有些害怕,尽管并不清楚怕甚麽。这种感觉他成人之後淡忘了,可他
曾经希望是个新人,也还希望活得心安理得,睡得安稳,不做噩梦。 
  头一回同他谈起女人的是他中学的同学罗,比他大好几岁!一个早熟的男孩子
。还上高中罗就在一个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同学中便得到了诗人的称号,他对罗
也特别敬重。罗竟然没考上大学,暑天烈日下,在学校空荡荡的球场上打个赤膊二
个人投篮,带球跑跳再投篮,浑身汗淋淋,发泄过剩的精力。罗对於落榜似乎并不
在意,只说要上舟山群岛打鱼去,他便越加相信罗天生就是个诗人。 
    
15

  又一个夏天—他从北京回家过暑假见到罗,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菜场,扎个白围
裙卖豆腐。罗见他淡淡一笑,解了围裙,把豆腐摊子托给边上卖蔬菜的一位上了年
纪的胖女人,同他走了。罗告诉他当了两年的渔民,回来没有工作,到这合作菜摊
卖豆腐兼管帐,街道办事处分派的。 
  罗的家可以说是道道地地的棚户,一间断砖砌的简易房,竹片编起来扶的石灰
,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他妈睡,外间既是堂屋又当厨房。一侧的屋檐延伸出去,顶
上搭了几张模压的石棉水泥板,弄出一小间,想必是他自己盖的。紧里边直不得腰
的角落,放一张摺叠的帆布床,边上还有张只一只抽屉的小桌,对面靠墙有个藤条
的书架子,都收拾得有条不紊,乾净俐落。罗的母亲到工厂上工去了,罗却依然把
他带进里间鸡笼小屋里,让他坐在桌前,罗自己坐到帆布床上。 
  “你还写诗吗—”他问。 
  罗拉开抽屉,取出个日记本,一首首的诗抄写得很工整—都标明日期。 
  “都是情诗?”他边翻边问,想不到在学校总独来独往的这大小伙子写得竟这
般缠绵俳恻!他还记得教语文的老先生在作文课上宣读过的罗的诗句,那一番少年
意气慷慨激昂,同这些诗迥然不同,他说出这看法。 
  “那为的发表,现今也发表不了。这都是写给那小婊子的,”罗说,於是同他
谈到了女人。 
  “这小婊子不过是钓钓我胃口,又找了个党员干部,比她大上十岁,就等结婚
登记呢,在家整晚给那男人织毛衣。这本诗是从她那里要回来的,现在也不写了。
” 
  他避了女人的话题,同罗谈起文学,滔滔不绝,谈到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应该
有新的文学,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新的生活的新的文学是怎样的。总之他认为不能像
报刊杂志上通篇的好人好事和 
  “大跃进”的新民歌。他讲到格拉特柯夫和爱伦堡的小说,马雅科夫斯基和布
莱希特的戏剧。他那时还不知道斯大林肃反和爱伦堡的一解冻>,而梅耶霍特早就
给枪毙掉了。 
  “你说的这文学太遥远了,”罗说二我不知道文学在哪里?我现在的日子是白
天卖菜,晚上等一个个菜摊子收了,再点钱结账。有时读点书,也都是天边的事,
看看消遣解闷罢了。也不知道新生活在哪里一做学生时的那点狂气旱烟消云散,还
不如找女孩子玩。” 
  罗这种颓废比说那小婊子还更触动他。他说他还真的没碰过女人,这回惊异的
倒是罗。罗毕竟比他大几岁,也很宽容,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话也并不包含对他那似乎优越的处境有甚麽嫉意: 

  “我给你叫个女孩子来玩,这小五子,沾沾她准保没事。” 
  罗说这小五子是很随便的女孩,1个小骚屏,他从罗嘴里又听到对女孩的亵渎
。 
  “我把她叫来,这丫头片子会弹吉他,不像大学里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装模做
样,”罗说。 
  他当然希望见识见识这样的女孩,罗还真的出门去叫小五子了。他一边翻看罗
的那些情诗,有的写得十分露骨,对性的咏叹他以为远超过了郭沫若当年的八女神
V,很受刺激,越发相信罗真正是个诗人,同时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发表,又为罗
惋惜。 
  不一会,罗回来了。他转身对罗说: 
  “这才是诗!” 
  “咳,写给山口己看的,”罗苦笑。 
  小五子著的木屐来了。一个眉眼浓黑的少女,上身一件无袖圆领的小花布短衫
,胸脯饱满,这女孩才十五岁,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女孩没进到这小间里,侧
身依在门框上。 
  “他也写诗。”罗向女孩介绍说。 
  其实罗从未看过他的诗,但这似乎是最好的介绍。就是说这女孩看过罗的这些
艳诗,这种介绍也就有不言自明的含意。女孩抿嘴一笑,厚实的嘴唇随後又张开了
,他还没有见过嘴唇这样松弛的女孩。他把本子合上,同罗又说起别的,不由H在
的是他而不是这少女。 
  罗从门背後拿出一把漆皮剥落的吉他,对女孩说: 
  “小五子,给我们唱个歌吧。” 
  他算是从窘迫中解脱了。小五子接过琴,问: 
  “唱甚麽呢?” 
  “随你唱甚麽?就唱八山植树v吧,” 
  这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当时在青年学生中很流行,之後也由对新社会、对党和
领袖的颂歌替代了。 
  小五子低头调弄琴弦,发出闷闷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并不在听,懒散的样子
,女孩抬头看人时让他觉得茫然。屋里甚麽地方有个电唧子也在叫,都轻轻的,小
窗外阳光刺眼暑热一腾。女孩拨了个旋律,又打住了,对罗说这会儿不想唱,又望
望他,却又像望著地头顶上甚麽地方。 
  “不想唱就不唱,”罗说, 
  “要不晚上一起看电影去。” 
  女孩笑而不答,搁下琴,竖在门边上!走到堂屋才扭头说了声: 
  “人家里还有事呢!”便出门走了。 
  “有个屁事,听她鬼话,”罗说, 
  “你真不会招女娃,你不想约她一” 
  他默默无言。罗说横竖也没甚麽前途,他们落魄的那一夥经常找女孩子们鬼混
,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夜里到城外湖里游泳,或是偷偷解下只小船,划到湖中荷
叶丛里偷莲蓬一小么也跟去,夜里在水中谁都可以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的,她也不说
甚麽,一个挺懂事的一头。看得出来,罗爱她。可罗又说他有女人!也是从小在l
起彼此看著长大的—进了军区的歌舞团,不可能跟他这个卖菜的结婚,可是怀孕了
,就去年久一天的事。上医院打胎得要结婚证明和工作证,他哪里弄去?再说这姑
娘是军人,结婚都得经领导批准,这事要她组织上知道了,开除军籍不说,把她那
好工作也弄丢了,还不恨他一辈子!再说,他这么个合作摊贩,那点工资刚够糊口
,怎麽再养得起女人和孩子?幸好他表舅在一个县城当医生,通过他表舅的关系同
县医院的熟人说通了,罗带她去就说是结了婚,才把个手术做了。 
  “星期天一早我陪她去的,当天夜里十点前她还得赶回歌舞团晚点名,部队里
的规矩。路上转车,在汽车站牌子前等车的时候,天早黑了,又下的雨,路上鬼都
没有,她说她底下还在流血,我抱住她,两人止不住大哭了一场。後来就这麽散了
夥。这能写吗?”罗问, 
  “新生活又在哪里?” 
  罗说没法不颓废,搞女人是打鱼的那两年,岛子上渔村里男人出海哪天回来也
没个准。他学校里刚出来的一个小伙子,渔村里风骚女人有的是,就这麽开的头。
没甚麽浪漫的,玩过了就知道真他妈没劲。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得来的,他宁可回来
卖菜。 
  “你怎麽会想到去打鱼的?”他问罗。 
  “没法子,得找条出路。我当时不是不想和你一样上个名牌大学,弄弄文学,
你不晓得我怎麽落榜的一”罗反问他。 
  “你可是全年级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诗人,想不到弄到这地步,”他说。
 
  “就他妈的这诗弄的,”罗说, 
  “考大学那年正是反右之前,不是号召呜放喝一省里的刊物把一些青年作者也
找去参加了个会,要大家畅所欲看口。我也就跟著几位青年作者说了两句,无非是
选稿的题材大局限,诗就是诗,还分甚麽工业题材、农业题材、青少年生活栏,发
表的都是我最烂的诗,有那么几个好句子反倒给删了。就说了这么点话,後来转了
个材料到学校,教导主任找我谈话!我才晓得捐篓子了。那几个都不知弄到哪里去
了,我年龄最轻,说的话最少,还算能回来卖菜。” 
  之後,他买了三张电影票,在电影院门口等到已经开演了,小五子才一个人上
气不接下气跑来,说罗夜里菜场要值班看摊子,来不了。他不清楚罗是不是有意要
把小五子推给他,总之,进了放映厅,黑暗之中,他拉住小五子的手,在边上的两
个空位子坐下。整场电影演得甚麽他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一直握住女孩柔软的手
,热呼呼的手掌、心在出汗,他想既然这女孩男孩子们都摸过,他为甚么不能?这
之前他还没真碰过女孩,他向往的爱情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上高中的时候,他锺情过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跳舞时,才
同这女生说上话二夜通宵,不管是猜灯谜还是别的游艺,他都追随她那红底青花罩
衫的身影。天蒙蒙亮,或许是路灯下雪地映照,回家的路上他尾随那这女生,这女
孩和几个同路的女伴边走边嬉笑,时不时回头看,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他。 
  他没有想到也可以随便摸一个女孩。他同小五子从电影院出来,故意避开大街
走进个巷子,一直牵住她手。这女孩挺顺从,低头望著鞋子走路,有时踢一下路上
的石子。到了路灯照不到的一个拐角,他抓住小五子的手臂,想贴近她,女孩摇摇
头,睁著一双大眼望住他,说: 
  “你们男的都很坏。” 
  他说他不是这样的,只想亲她一下。 
  “为甚麽?”她问,拧起眉头,眼白和眼仁分明。 
  他便松开她,说还从来没亲过一个女孩子。小五子说,得让她想一想。他垂手
低下头,没想到小五子说: 
  “那你就亲一下好了。” 
  他碰了l下她拣得紧紧的嘴唇,立刻离开了。小五子便垂下眼帘,松开嘴唇,
他於是又吻了她,这回她那双唇厚实而松软。他隔箸松宽的衣服握住紧紧的奶,女
孩喃喃呐呐,说: 
  “别弄痛我……” 
  他手伸了进去,在她尖挺的小奶上游移,但是他没敢也没想到同一个他并不真
爱的女孩做爱,他也还不会就想到做爱,只觉得这女孩就够慷慨的了。之後他收到
小五子寄到他大学里的信,那信写得也很简单,问他明年夏天还回来过暑假吗? 

    
16

  送马格丽特去机场的路上,计程车里你们几乎没说话,能说的似乎已说完,还
想说的又不便在车上说。 
  进海关的入口处,她同你轻轻拥抱了一下,如她所说就是朋友。她贴了下你脸
颊,进去了,头也不回。 
  你注意到她眼眶发青,虽然画了妆,你想必更一脸青灰。你们都彻夜未眠,这
三天三夜,不,四天三夜,从第一夜看完戏之後通宵到次日早晨,再从晚上到白天
,之後又是一个通宵,此刻应该是第四天的上午—整整三个昼夜,反反覆覆颠三例
四,一次又一次做爱,尽量挖掘汲取对方,你也筋疲力竭。一场突如其来的狂热,
再像普通朋友一样淡淡分手,不知甚么时候再见面。 
  从机场出来,阳光晃眼,热气蒸腾,等计程车的地方排的长队,你非常困倦。
等你上了车,司机问去哪里?你迟疑了一下,信口说中环,闹市中心。你不想就回
酒店,不想回到那怅空未,她赤裸的身体已同那间房那床你的思绪都联系在一起,
你已经习惯同她说话,他采入到你狗感受和思想运内心的言辞即使是自言自谓也无
所谓。中,你拥有她肉体的同时她也占据了你的身心。 
  “去中环哪里?”司机确认你是大陆来的,用夹生的普通话问。 
  你在车上打了个盹,睁开眼说: 
  “中环到了?” 
  “这都是中环,你哪个街下?”车在路边停下,从车窗上的镜子里你看见司机
露出几分鄙夷,不想载你兜圈子去找你也说不清的引处。你付钱下车了,马路两边
高搂耸。一时辨别不清确切的地点。沿街一刖去没会小奇。的是人行道上行人很少
。这中环闹市通常都人流如潮,喧闹不堪,车辆也不像副却麽堵塞—稀疏得很,快
速流驰。随後你又发现商店都关了门,只橱窗陈列照旧,阳光大部分被高楼挡住,
唯有马路当中明晃晃的,不免像白日梦游。,,你记得她说的是星期一要赶回法兰
克福,她受雇的公司同中国方面有业务会谈,你这才想起是见期天。这休假。上午
,人通常全家老小或朋友相约,聚集在大大小小的饭店喝早茶,忙不迭的香港人以
此作为一种享受。 
  一个多月来的排戏演出和饭局,约会见面,你还没有这样独自闲散过,漫步在
这清寂的都市中心。你刚开始熟习这城市,但恐怕是不会再来了,恰如不知道还能
不能再见到她,再同她那样亲近,那样渲池痛苦,那样纵欲。 
  这最後一夜,她让你强奸她,不是做性游戏,她要你真把她捆起来,要你捆住
她双手,要你用皮带抽打她,抽打她痛恨的身体,强奸过已不再属於她这出卖了的
异己的肉体,便是她要传达给你的感觉。 
  你用她的连裤袜把她手腕扎住,捏住皮带的铜头,用皮带的未稍轻轻抽打地两
下,黑暗中笑出声来,得让她明白是游戏!她要的性虐待,她也笑了。 
  但这不是她要的,她要你真打。你开始越打越重,听见皮带打在她肉上劈啪声
响,那肉体扭动躲闪,可她并不出声制止。你不知道她忍受的极限,而她惊叫一声
,你立刻扔了皮带去抚摸她。她骂了声混蛋,挣脱捆住的手,坐了起来。你说对不
起,她却仰面躺倒在床上,你伏在她身上,脸上感到她流出的泪水,你眼泪於是也
涌了出来。你说你强奸不了她。再说,已没有欲望了。 
  她说你不可能懂得她的痛苦,一个过早成为女人遭到强奸的女人的痛苦,你要
的只是性享受。 
  你说你爱她,正因为爱她才不可能强奸她,你痛恨暴力。 
  她又说,就要你哭出来,哭出来你才更真实,她又变得温柔体贴,不断抚摸你
,浑身上下。 
  一个十足的女人,你说。不,一个淫荡的女人,她说。你说不,她是个好女人
。她说不,你不知道,待长了你就会讨厌她。她过不了正经女人那日子,得不到满
足,可她很想同你生活在一起,但是不可能。又说你得原谅她这样神经贸,她不是
不希望生活得安安稳稳,可没有人能给她带来那种安适与平和,你也不会娶她这样
的女人,只不过在她身上找寻你想得而尚未得到的享乐。 
  你说你害怕婚姻,害怕再受女人制约。你有过妻子,已经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
,山口由对於你比甚麽都更可贵,可你止不住爱她。她说她也不能当你的情人,你
显然有女人,没有她你也会找到别的女人,说实在的,你很温柔,也比较诚实,说
的是比较,这并不是夸奖。你说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但是不是对所有的男人,
她说,她喜欢你所以才给,你也给予了它许多,这很平等。还说她过早懂得男人,
已经不存幻想,这世界就这么现实,她是她老板的情妇,可他得回去同妻子儿女过
周末,她作为情妇,也只是周末以外陪他出差,而他也需要她同中国做买卖。 
  她那浓厚的胸音肉质直率,可以感触得到,如同她厚硕的肉体,牵动你的欲望
,勾起你的回忆和对痛苦的回味,令这种回味也充满性感—变得可以忍受。她的声
音不断牵动你,仿佛依然在你耳边低声絮语,给你她的体温,伴随她身体的气味,
你备受压抑的欲望藉她得以倾泄,这讲述带来的不只是痛苦,也有快感。你就需要
同她讲述不停,去追索那许多记忆,遗忘了的细节竟纷至沓来,越益分明。 
  眼前的中国银行大厦从上到下的玻璃,如同镜面,映出蓝天上一丝丝白云,这
三角形建筑一边薄得像刀刃,被香港人说成是插在市中心的一把菜刀,败坏了风水
。边上另一座某财团的大厦装上些莫名其妙的钢铁器械,徒然与之抗衡,也是香港
人的方式。立法局那楝伊丽莎白时代的府邸,围在大厦群中毫不起眼,正是这即将
结束的时代的象徵。 
  立法局边上,立著女皇铜像的花园广场人头一动,喷水池边廊里人行道上,一
圈圈一簇簇连马路当中都挤满人。你以为遇上了甚麽集会或示威,可人们有说有笑
,地上到处摊开的食物,还有手提录音机,放的是流行音乐,就差跳舞了。 
  你下到街上,路边有家电影院,看都没看放的甚麽影片买张票便进去了。你需
要在黑暗中独处,沉缅在对她的思念中。一部无聊的港式闹剧,合上眼,听不大懂
的粤语让你正好打盹。靠椅宽软舒适,两腿伸展。你庆幸居然赢得了表述的自由,
再也无所顾忌,讲你自己要说的话,写你要写的东西。也许,如她所说,得把这些
都写出来,对你自己作一番回顾。你应该以一双超然的目光俯视你自己,一个人,
或是一只有意识的动物,一头困兽在人世丛林。 
  你无可抱怨,享受生命,当然也付出了代价,又有甚么是无偿的?除了谎言一
和屁话。你应该把你的经历诉诸文字,留下你生命的痕迹,也就如同射出的精液,
亵渎这个世界岂不也给你带来快感?它压迫了你,你如此回报,再公平不过。 
  没有怨恨。马格丽特,你怨恨吗?你问她怨恨你吗?她摇摇头,伏在你小腹上
。你抚弄她蓬松的柔发,让她嗫吮你。她说是你的奴隶,而你是她主人,她就属於
你。你不如她慷慨,总在攫取。你应该归於平和,以平常心看待这世界,也包括你
自己。世界原本如此,也还如此继续下去。一个人如此渺小,能做的无非是如此这
般表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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