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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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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小镇时常停电,他点的煤油灯,在油灯前更觉得心安。油灯下写东西更少顾忌
,也更容易倾吐。很轻的叩门声,乡里没人这麽敲门的,通常不是先喊话就是边招
呼边砰砰打门,他以为是狗。校长家养的那条黄狗闻到屋里炖肉有时会来扒门讨骨
头,可接连好几天他都在学校的食堂吃饭,没生过火。他有点诧异,立即把写的东
西塞到墙角的木炭篓子里,站在门後倾听,没声音了。刚要转身又听见轻轻的叩门
声。 
  “是谁一.”他大声问,开了一线门缝查看。 
  “老师。”一个轻轻的女声,人站在暗中门边上。 
  “是孙惠蓉?”他听出这声音!於是打开房门。 
  这姑娘读了两年书毕业了,在乡里种田,镇上非农业户口的子女也得去村里落
户,都有文件规定,由学校执行。他是孙的班主任,挑了个离镇子只有五里路的生
产大队,大队书记是他认识的驼子老赵。他又找了个有老妈的人家,对女孩好有个
照应。 
  “怎麽样,都好吗?”他问。 
  “蛮好的,老师。” 
  “可是晒黑啦!” 
  昏黄的煤油灯下这姑娘一脸覃黑!才十六岁,胸脯挺挺的显得健壮结实,不像
城市里的女孩,从小就劳动也吃得了苦。孙进房里来了,他让房门敞著好避嫌疑。
 
  “有甚麽事吗?” 
  “就是来看看老师。” 
  “那好呀,坐吧。” 
  他没有让这女孩一个人在他房里待过,但是她现今已经离开学校了。孙转身察
看,依然站著,在看房门。 
  “坐吧,坐吧,就让它开著。” 
  “没有人看见我来。”她声音依然很轻。 
  他立刻处在尴尬的境地。他记得她说过她家是个女儿国,有种苦涩,有点让他
动心。孙是这镇上最出色的姑娘,学生们的宣传队到附近煤矿演出後,招来了矿上
的”些青工,总到教室的窗外跃跃踏踏的,伸头探脑,男生们便起哄,叫是来看孙
惠蓉的!校长从办公室出来了,训斥道:「看甚麽啦一.有甚么好看的一.”小痞
子们嘟嘟嚷嚷,“看看又怎的?能看跑啦一.”讪讪的走了。河滩的石提上也有用
粉笔歪歪斜斜写的“孙惠蓉在此被摸了奶”,校长把班上的男生一个个叫到办公室
查问,都说不知,出了办公室在走廊上却窃窃鬼笑。乡里的女孩也都早熟,女生之
间说三道四,时常弄得吵架啼哭,他追问,便都涨红个脸不吭气了。宣传队演出前
化妆,孙惠蓉拿个小圆镜子左照右照,也会撒娇:“老师,我这头梳得好看吗?老
师,你来替我画这口红,老师你看看呀!”他用手指替她修整一下唇角,说:「挺
好看的,行啦!”把她推开了。 
  这姑娘此刻就坐在他对面,昏黄的煤油灯下。他想把灯芯捻大,女孩却轻轻说
:「这就蛮好。” 
  他想她在招惹他,转过话题:“那家人怎么样?”问的是他替她选的那家有老
妈的农户。 
  “早不住那里了。” 
  “为甚麽不住了?” 
  他当时安排的是同那家的老太婆一屋里住。 
  “我看仓库呢。” 
  “哪里的仓库?” 
  “生产队里的。一 
  “在哪里?” 
  “就路边,桥那头。” 
  他知道过了村边的小石桥有楝孤零零的屋,又问:“就你一个人住?” 
  “就是。” 
  “看甚么呢?” 
  “堆的些犁耙和稻草。” 
  “那有甚麽好看的?” 
  “书记说,以後叫我当会计,也得有间屋。” 
  “你不怕吗?” 
  她沉默了一会,说:一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妈放心得下?” 
  “她又顾不了我,家里还两个妹呢,人大了还不得自己过。” 
  又沉默了,灯油里有水分,灯火突突跳。 
  “有时间看点书没有?”这也是做老师的该问的。 
  “还看甚么书呀?这不像在家那点菜园子,得挣工分呢,哪像在学校的那时候
,几好啊!” 
  可不,这学校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了。 
  “那就时常来学校看看,又不远,回家就可来转转。”他只能这样安慰她。 

  这姑娘值在桌子边角,低头,手指在桌缝上划。他霎时无话,闻到了她头发散
发的气味,冒出一句:“要没甚麽事就回去吧。” 
  这姑娘抬起头问:“回哪里去?” 
  “回家呀!”他说。 
  “我不是从家来的,”女孩说。 
  “那就回队里去,”他说。 
  “我不想回去……”孙惠蓉头又坑下,手指仍在桌缝上划。 
  “害怕一个人在仓库里?”他问,这姑娘头理得更低了。 
  “不是说习惯了喝一.要不要换回到那老大家去?要我去同那家人再说说,让
你再回去住?”他只好再问。 
  “不……这……” 
  这姑娘声音更低,头也几乎碰到桌面。他凑近闻到了她身上温酸的汗味,立刻
站了起来,几乎有些恼怒,大声说:「到底要不要我去帮你说?” 
  这姑娘也一惊!站起来了。他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睛,泪晶晶的霎时就要哭了
,便赶忙说:「孙惠蓉,先回家去吧—.” 
  女孩缓缓低下头,站在他面前却一动不动。他记得,几乎是硬把这姑娘推出房
门的,握住她结实的臂膀叫她转身。孙惠蓉仍然没挪步,他在她耳边於是轻声说:
「有话白天来再说吧,!好不好一.” 
  孙惠蓉就再也没来过,他也没再见到她。不,他还见过一次,那是初久一。她
来学校找他那晚是刚秋凉的时候,大概将近三个月之後,他从孙家门口经过,这姑
娘正在堂屋里,明明看见他,不像以往一定要大声叫老师进屋坐,喝个茶呀甚麽的
,却立刻背过身去,到堂屋後面去了。 
  新年刚过,他班上的一个女生打了上课铃还趴在课桌上哭,他调查原委,男生
们都不说。问到班里一个小女生,才讲出他们男生刚才下课时说那女生:“有甚麽
好神气的?到时候还不是像孙惠蓉样的,叫驼子弄出肚子来就老实了,” 
  课後,他问到校长:“孙惠蓉怎么了?” 
  校长含含糊糊,说:“不好讲的,搞不清楚,打胎啦!是不是强奸,这可不好
剩说的。” 
  他这才回想这姑娘来找他可能是向他求救,那事情已经发生了一.还是女孩预
感到要出事?还是已经发生了但还没怀孕?要说的都没说出来,而这又是无法说,
都在这姑娘的眼神里,欲言又止,在迟疑中,在她身上酸酸的汗味和她举止中。孙
一再看房门,又看的是甚麽一.她避开他的目光打量这房里又在找寻甚麽?她可能
有非常清楚的打算,又在那停电的夜晚不让人看见。她说了没人看见她来,显然就
已经留神了,就怀有隐密要告诉他?如果他当时关上房门,不那麽拘谨,她显然希
望他把房门关上,就可以向他倾诉,就有可能避免这场厄运?她不要他把灯捻子捻
大,在昏暗中或许她才说得出口?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心理,好让他怜悯她,拯救她
一,阻止或是干预那行将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了的事?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孙家的丫头叫驼子给糟蹋了,她妈带她去打胎了,再多就无
从打探。孙家门上挂了把大铜锁。他於是去了派出所,同公安员老张他也一起喝过
酒。张正在训斥个卖麻油的老农,一小铁皮桶子的油和箩筐都扣下了。 
  “粮油都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知道不知道?” 
  “晓得,晓得。” 
  “晓得还卖?不是知法犯法?” 
  “都是我自家菜园子里种的呀—.” 
  “谁知道是你自家种的,还是生产队里偷的?” 
  “不信,就问去呀?” 
  “问谁去?” 
  “问村里去,队长都晓得呀!” 
  “晓得,晓得,叫你们队长打条子来领!” 
  “这同志,行行好,下回不卖了行不行?” 
  “这都国家有法令规定!” 
  老头子蹲在地上赖著还就是不走。他坐著抽完一根菸,看来一时半时还完不了
,便起身说他改时间再来。张倒蛮客气,留住他问:“有甚么事?” 
  “我想了解一下我那学生孙惠蓉的事,”他说。 
  “这案子卷宗都在,你要就拿去看看。这种事做老师的也管不过来呀,这还是
本乡本土的,那外地来的女知青出事的就更多啦。只要本人和家长不起诉,不出人
命,能不管就不管。” 
  张打开公文檐,找出了个卷宗夹子递给了他,说:「拿去看好了,都结案啦。
” 
  他仔细研究了卷宗里的每张纸片,有对当事人孙惠蓉和驼子分别调查作的笔录
,驼子盖的指印,孙签了名也盖的指印。还有调查驼子老婆的谈话纪录,附有女孩
写给驼子的一封信,写在从学生作文本子撕下来的纸上,附有盖了邮戳的一个信封
,地址写的是本公社转赵村大队书记某某某同志收,写的是驼子的大名。信中抬头
称“亲爱的哥”,驼子五十开外了,这姑娘还未成年。信文只有两行,大致是:我
很想我哥,就是没法子见到,那事就这样说好啦,我水不後悔。悔字写错了是个别
字,明明白白落款孙惠蓉—信上的日期是在事情闹出来之後。 
  对驼子的老婆调查笔录的是:那小骚货勾引她家男人,死不要脸,还胆敢给她
男人写信,这小婊子就想弄个招工指标。信就是她截住的,她气不过了,交到公社
里来的!而事情闹出来又出自於公社卫生院的王医师,对王医师的调查纪录写的是
:她妈找来,求他去家里帮忙做个人工流产,说是不能来卫生院做,怕传出去街上
邻居都知道,这丫头日後还怎么嫁人?王医师说,他不做这种违法的事,不合手续
私下打胎要传出去,他这医师还当不当?还不满镇上风雷口风雨,弄得人都以为他
同这小女子有一手?王医师说得很乾脆,不合法的事可不能做! 
  这事怎麽传出来的调查材料里没提。驼子的口供很简单:强奸?睛说嘛!他从
来不干这种丧天害理的事!别说他老婆儿女一大家子人,就他这书记哪还有脸面当
下去?这红旗大队也不能倒呀,他得对得起各级领导组织上的栽培嘛!这女学生鬼
著呢,别看人小,心计不小!她明明在里头洗澡,洗澡就是咯,门拴在里面,那麽
厚的门板,她不占口己打开外面撬得了?要不情愿怎的不叫?一共几回一.问她好
了,每回都在她铺板上—.又不是大野地里,哪麽粗的门杠会自己脱掉?要强奸怎
不早告了,还等肚子大了?招工嘛,这倒也不怪她,哪个知青不想招工种一辈子田
的?要有个指标,能照顾就照顾,这也不算犯法,谁去都一样,大队就菅个推荐,
公社才批得了条子,他一个人能定得了一. 
  至於孙惠蓉本人的口供,厚厚一叠子,问得极为详细,从她洗澡用的那块廉价
的香皂,到怎麽从操盆里湿淋淋弄到稻草堆背後的铺板上去的,细节都问得不能再
详尽了,犹如再奸一遍。案子的结论是:女知青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不安心务农,
调离该大队,换一个公社劳动,加强思想改造。对驼子的组织结论:生活作风严重
腐化,社会影响恶劣,党内记大过处分,暂且保留职务,以观後效。 
  他犹豫了好几天,终於向陆谈起,请陆干预一下孙惠蓉的事。 
  “她妈已经找过我了,”陆说,“胎也打了,找了个县医院的关系,她妈领她
去做的,这事都处理了,你别管啦。” 
  “可问题是她还没成年——”他刚要辩解。 
  “你不要揽到这里面去!”陆却打断他,厉声告诫,「这乡里人事关系沾亲带
故,盘根错节,你一个外乡人,还想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他霎时无话可说,也就明白了,他也不过是在陆的庇护之下讨生活。 
  “我已经关照了,把这女孩子弄到别的公社去,等事情凉它个一年半载的,风
声平息了,给一个招工指标,她妈也同意了。” 
  还有甚麽可说的?都是交易。人世世代代都在这泥巴里打滚,还又能怎样?这
地方好歹接纳了他,就乖乖待著,也算明白了,他永远是个外乡人。 
    
51

  同茜尔薇谈起这些往事,她不像马格丽特,全然不一样,没耐心听你讲述,也
没兴趣追究你的以往。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事,她的爱情,她的情绪,每时每刻也变
化不停。你要同她谈三句以上政治,她便打断你。她没有种族血统的困扰,她的情
人大半是外国人,北非的阿拉伯人,爱尔兰人,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匈牙利人,
或就是以色列的犹太人,而最近一个倘若也算情人的话,便是你,但她说更愿意同
你成为朋友而非性夥伴。她当然也有过法国同胞男友或性夥伴,可她说想离开法国
,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比如印度尼西亚或菲律宾这样的热带国家,或是去澳大利亚
。她喜欢晒太阳,去明晃晃的海滨,重新开始过一种新鲜的生活,却又掉进老套子
里去。她同个男人当然不是你,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打胎。她本想生下这孩子,
做女人总得生一回孩子,到底要还不要?那汉子总没个明确的话,她一气之下打掉
了。事後,这男人才说打不掉就生下来,他要,那得她养?她不是不想要个孩子,
但得先有个稳定的家庭,可这样的男人她还没找到,所以苦恼。她的苦恼是深刻的
,人都有的最根本的苦恼,山口由与限定的矛盾,换句话说,占自由的限度在哪里
?她没有生计问题,她在六楼顶楼的一小套间是她父母资给她的。窗外一片带咽筒
的红瓦屋顶,屋顶背後远处一个教堂的尖顶也尽收眼底,这令人心醉的巴黎,阴雨
天又令人惆怅,在地房间里你没法不想到做爱。 
  说她的苦恼是深刻的,不是她找不到她爱而人也爱她的男人,男人她才不缺。
男人们也都爱她,至少某个阶段,即使有了新欢之後也还时不时找来。她说她并不
是个贱货,她这样提醒你,地倒是想认认真真做件有意义的事,更确切不如说是有
趣的事,讲的是艺术创作,也如同生孩子,有个值得她全身心都投入的孩子,也包
括精神之子,这才是问题的深刻之处。可甚麽才值得人全身心投入?说实在的又只
有爱情,可经营好这爱情却很难,要知道这并不取决於她一个人。 
  你操地或是她让你操的时候,她真心投入,可你”满足就完了,她觉得特别委
屈。当然这世上有的是做爱做得好的男人,但她又并不那麽爱他们,她到底要寻求
甚麽?最多的爱和最大的快感,这就如同理想或梦甚麽的,也是乌托邦。这她完全
明白,所以忧伤!她的忧伤也是深刻的,人类深刻的忧伤,无法排解水恒的忧伤。
 
  她欣赏艺术如同爱男人一样!但她不可能去做艺术,那得有为事业献身的精神
,可她又以为那很蠢。她才不傻到为艺术去献身,要活得艺术,而不是做个供人观
赏的艺术品。况且,她本人差不多就是,拥有年轻女人足够的魅力,没有多少男人
抵挡得住,但她不是男人的玩物。相反,她享受男人,爱也要成为享受她以为才值
得,但是爱情给她带来的往往是沮丧。 
  你还无法给她解脱,你想你是理解她的,所以努力克服嫉妒,对她说,去享受
她爱的男人吧!像教唆爱娃去诱惑的魔鬼,你就是那条蛇,可她并不需要你教,早
就会了,早就懂得诱惑和受诱惑。你还在为一个人生存的基本权利苦苦挣扎之时,
她比你那时要年轻得多,你还没尝到禁果的那年纪,她就已经饱尝了禁果之後的苦
涩。你还是白痴或努力不肯当白痴的那年纪,她就已经聪明过顶了。她不能忍受一
丁点委屈,除非她想要的那种受虐的快感,注意:那它是当作享受才接受的。 
  可千万别把她当成个女权主义者,她同你一样没有主义,谁说到女权主义者这
词她就撤嘴。你不敢对女权主义妄加议论,又没切身体验到男权的压迫,不是女人
也就不可能真懂此中的苦衷,这反抗的意义何在。 
  无论如何,窗尔薇不是女权主义者,绝对不是。她说她其实可以做个很好的妻
子,同你度过个美妙的不眠之夜,早起就已经替你把咖啡烧好,面包片也烤得发黄
,赤脚把托盘端到床上,盘腿坐在你对面,看你吃得香她也欢喜,那张笑脸同打开
窗帘射进房里的阳光一样,看不出熬夜的倦容,那会儿是很可爱的姑娘,更确切说
,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妇,在她睥气好的时候。 
  可她要是忧郁症发作,你就一筹莫展,你那些屁话都安慰不了她。你便知道不
可娶她为妻,你们只能是情人,也许会成为终生朋友,如她所说,可成不了伴侣,
这也令你忧伤。所以,她的忧伤如此深刻,也深刻影响到你,不可治愈。 
  你担心她哪一天会自杀,像她那位女伴马蒂娜。马蒂娜死前的一个星期,同她
有过场谈话,选录了音。一个旧的袖珍录音机放在桌上,她们边喝酒边说话,录音
机就开著,是马蒂娜开的,她先没在意,後来发现小红点亮著,录音带在转,她问
:「你录音?”马蒂娜舌头有点大,下午就喝起,她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好些空啤酒
瓶子,把啤酒当饭吃当水喝是马蒂娜的家常便饭。她哈哈笑起来了,录音带里马蒂
娜的声音,那嗓子沙哑。蒂尔薇说她这女友本来嗓子挺好,天生的女中音,进神精
病院以前还在个合唱团里凑数,参加演出过福雷妁<安魂曲一,在圣日尔曼大教堂
,法国音乐电台还录过音,正规演出。 
  你从未见过马蒂娜,你认识茜尔薇的时候她死了已经好几个月了。留给菌尔薇
唯一的遗物是这一小盘磁带,听到後一半,录的时候电池快用光了,她们的声音,
特别是马蒂娜的那粗嗓音,变得就像男人,以至於含糊得完全听不清。 
  她们开始说的没一句正经,「你也喝一点?”「来一杯”,「我还有半瓶红酒
,”「没变酸吧?”「哪里,昨天才开的……”然後是玻璃杯响动和嘁咛喊叽的声
音,大概在擦桌子。蒂尔薇说马蒂娜家脏乱得简直就没法下脚,可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她从神经病院出来之後。马蒂娜说她恨神经病医院,恨她母亲,是她母亲把地
弄到神经病院去的。录音带里还说在街上碰到个男人,就带回家来了。然後是两人
笑,尖声的是蒂尔薇,大舌头的是马蒂娜,两人笑了很久,又是酒杯的响动。「怎
麽样?”是蒂尔薇问。我把他赶走了。他一直赖到第二天下午,我说我要叫警察啦
,他才吓走了。”又是笑声。 
  “它死的时候多大年纪—.”你问过菌尔薇。 
  “比我大……九岁,死的时候过了三十八。” 
  “年纪并不大。她没结过婚?”你问。 
  “没有,都是同居,後来都分手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死後第四天,她母亲才给我打电话,说有这麽盘录音带。我要回来
的,她母亲先不肯给,我说有我的声音,要留个纪念。” 
  “你没问过她母亲?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母亲不多讲,只说是自杀的,也不同我见面,她认识我,磁带是寄来的,
马蒂娜的本子上当然有我地址。” 
  她给你看过马蒂娜的照片,一个眼和嘴线条特别分明的姑娘,咧开大嘴在笑,
也可能画了妆的缘故,同茜尔薇那浅褐的眼仁相比,眉眼要深得多,是她们那年夏
天一起漫游西班牙拍的,说起来都快十年了。马蒂娜边上的万桑,精瘦,眼窝深陷
,满脸青胡子值,当时和马蒂娜同居,有部小面包车,他们把她同她脑袋後面那长
像挺帅的小伙子让也带上,窗尔薇那时刚上大学,让比她大两岁,据让说她是他第
一个真正的情人,她宁愿相信,虽然让同她之前早就有过这样的经验,不用说,性
经验。她给你看的另”本照片册里有马蒂娜死前一年的照片,嘴角垮下,已经像个
过气了的女人。菌尔薇说,她人要比这照片上好看得多,有种成熟女人的诱惑力,
那种忧郁的倦态。 
  她很难说得清楚她同马蒂娜的感情,她们之间无话不谈,可她有好几年同马蒂
娜疏远了。那是从西班牙回来後,讨厌她,苗尔薇说地讨厌马蒂娜。她同让带的是
帐篷,一天夜里下大雨,弄得很狼狈,没法睡了。是马蒂娜叫他们到车里去的,她
同让先在车里前座上靠著睡。马蒂娜又要她到後边同她躺在一起,却同万桑做起爱
来,弄得她很不自在,装做睡著了。随後不知怎麽的,马蒂娜又爬到前座去了,让
万桑同她睡在”起,她迷迷糊糊的,外面又在下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听见马蒂
娜同让做那事,万桑便把手也伸进她睡复里,她也就同万桑做了起来,当时雨打在
车顶上一片沙飒声,似乎很占然。第二天他们住的旅店,是万桑要的个加床的房间
,马蒂娜笑嘻嘻说把大床让给万桑和她,她没拒绝,让也不吭气。她第一次听见让
做爱时喊叫,她也叫了。她啜吸男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生活就是这样,马蒂娜同万桑分手了,她也并不爱这男人。马蒂娜同让持续了
多久她没有过问,但她再也不爱让了,不再管他的事,也有了别的男朋友。 
  “你还要听吗?”她问你,带种嘲弄的神情。 
  她又说她想知道的是马蒂娜在同她录音的时候,是不是就已打定主意自杀?又
为甚麽不同她说?她如今并不怨恨她,那早就过去了,那种破灭感和刺激已不再令
她晕旋,是马蒂娜的馊主意还是万桑设的圈套?可她就往里跳,并不怨恨谁,那迷
醉和苦涩她都品尝过,负罪与快感,都超越於道德之外。她对马蒂娜的感情是无法
说清楚的,而马蒂娜是她唯一可以倾吐的人。 
  “这你们男人不懂,你们不可能懂,两个女人之间的感情,你不要误会了。”
她说她不是同性恋,同马蒂娜之间从来没有过你们男人想像的那种事,她知道你想
像的是甚麽。她也可以告诉你,她还是有些依恋马蒂娜,她理解她为甚麽自杀,她
没有精神病,她家人偏要把她当精神病来治,为的是脸面,她母亲不能容许女儿成
个贱婊子,但她不是婊子,从来也不是,她只是无人能理解,人不愿意去理解一个
人!就是这样。 
    
52

  “人民胜利了!” 
  天安门城楼上就是这样宣告的。可胜利的不是人民还是党,党又粉碎了一个反
党集团,在毛死後不到一个月把寡妇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门广场庆祝胜
利,党水远正确!永远光荣!水远伟大!而水垂不朽的还是安详躺进水晶棺里由人
民瞻仰的毛泽东。 
  随著党的老干部平反复职提升的风潮,他保过的一些干部特别是王琦同志居然
颇念旧情,把他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门外大栅栏那条狭窄的老街上,突
然迎面碰到了当年一起造反的大李,军管期间隔离审查了两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
神病院才放出来。大李也认出他来,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那手还挺有劲,对直望
他,笑嘻嘻的。原机关里的人说大李疯了,见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後
撞,他们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终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
多看,寒暄几句,硬是抽手,赶紧走了。 
  大年是铐上手铐正式逮捕的,在前军管会犯了“路线错误”撤走之後,由新来
的军代表隔离审查,然後在大会上宣布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两条人命,老
刘就是他伙同几个打手在机关大楼地下室里夜间严刑逼供,用有橡皮包里的电缆线
把内脏打烂了,然後抬到楼上,从窗户里推下去,制造个自杀的现场。另一名用同
样办法置死的是个从国外回来的女华侨,还电刑逼供,用变压器把电压降低,逼她
对录音机供认是台湾的特务机构派遣来的,发展了哪些人,特务组织的上下级是谁
,以便进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异己的干部。参与策划的前中校也同时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党黑帮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党中央的机构参与审
理新的反党集团的专案。王琦提升了,但显出老态,显得更慈祥了。地军管时也被
隔离审查,单独关在库房的一个小房间里半年多,房顶上一个一百瓦的灯泡日夜总
亮,电灯的开关在门外,窗户从外面用硬壳纸钉死不透缝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要她一遍又一遍写材料,交代当年北平地下学生运动的情况,她说当时神经都错乱
了,一闭上眼睛就觉得人头朝下脚在上倒著旋转。她说她的情况就算是最好的,没
有体罚,没有人身污辱,大概因为她老了,也许有她过去的一些老同志还在军队里
任要职,有点关照。 
  老干部们大都复职了,少数年岁大大如前党委书记吴涛,先平反恢复待遇,诸
如工资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办理退休。可像老谭那样党外小小的副科长,历
史又有污点,就一直在干校劳动,直到这干校也取消了,交回到当地政府又重新作
为罪犯的劳改农场,老谭这才回到首都,又不够退休年龄,只好等待分配个别的甚
麽工作。 
  林离婚了,又结婚了,丈夫是个新任命的副部长,文革中前妻死了。 
  他开始发表作品成了作家!离开了那机关。林请他去她的新家吃过饭,再婚的
丈夫也在!同他谈起文学,说:「我们党经历的这场灾难真应该好好写一写,教育
後代啊!”林在客厅里陪著,厨房里有个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国香水的,
很可能是法国洒乃尔的最新香型,总归是名牌。 
  他却还在办离婚。他妻子倩写信向作家协会告发他思想反动,可没有凭据。他
解释说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离婚因而憎恨他的缘故。
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积*下来要离婚的虽然没有要结婚的多,这现象也司空
见惯。刚恢复作业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来不及处理,不想再制造新的麻烦!他
这才终於解脱了这场婚姻。他向倩承认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毛主席的文革,他
也有责任,可这对於丧失的青春也无法补偿,幸亏倩的父亲历史反革命加特务”案
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从农村回到了老父身边。 
  他收到过陆的一封信,信中说:「山上那许多好树都砍掉了,何在於这根朽木
。”陆回绝了分给他的新设立的地区党纪律检查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还说就此退休
,要在山里盖楝房子养老。 
  又过了一年,他有个去南方出差的机会,特地绕道去看望曾经庇护过他的这位
恩人。他先到的县城,他老同学融还住在那草屋里。其间修敲过一回,可换过的稻
草屋顶又该换了。融还添了个儿子,县城里计画生育管得没都市那麽严,户籍别一
也都是老熟人!融好歹来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阵子小孩的户口还
是给上了。融依然当他那农科技术员,他老婆也还在城关的合作社铺子里卖杂货,
想调到家背後小街上的百货店,好就近照顾家里的两个小孩,给管事的干部送的礼
不够,终於没办成。融的话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对的时间很长。 
  从县城的班车来到那小镇,这种农村的公共汽车也还老样子,下车的没完上车
的便一拥而上。车开走了,他没进小街,也没去学校,怕碰上熟人拖去吃饭甚麽的
一时脱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来拖去还不得弄上一两天。他站
在场上张望,看有没有个熟人好问问陆现今盖的屋在哪里。 
  “哟——”木器生产合作社的一个後生嘴上叼的根烟卷,认出了他,过来了,
握个手。他们早先民兵集训一起打过靶,也喝过酒侃过大山混得蛮熟,这会儿没准
当上个小干部了,倒没拉他去家吃饭的意思,只说待会儿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
不过寄居,人走茶凉,还就是个外乡人。 
  他问明了陆的新屋在河那边山冲里的煤喜後山,过了河还有七八里地,且得走
一阵。融告诉他说县里的干部都传闻陆发了疯,在山里盖了个茅庐,吃素炼丹行黄
老之道,求长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层,陆的那些官复原职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们
,都认为无疑是革命意志衰退,这又是他进山见到陆之後陆告诉他的。 
  “不想再弄脏了我的手,这总可以吧,茅舍紫竹园,种菜读文章,不像你还年
轻,我老啦,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陆对他这样说。 
  陆住的当然并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来并不起眼的砖瓦房,不登上煤云後的
山岗看不见。陆领了一笔老干部退休安置费,自己设计监工,当地农民盖的。屋内
是青石板地面,卧室里有一块石板可以掀开,是个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边的小柴
屋里,溪流那边便是松林。陆总算保全了自己,也还随时想到可能的暗算,这也是
他毕生的经验吧? 
  堂屋的墙脚嵌的是一块残碑,从山顶上的破庙废墟里叫农民抬来的,字迹残缺
不全,大致可以读出建庙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参加了长毛造反,
那大平天国也是企图在地上建立个乌托邦,内哄与残杀导至失败,之後出家在此。
卧室里堆了不少书,有当时内部出版供党内高干参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自述》
和三卷本的《戴高乐将军回忆录》,也有线装的《本草纲要》,不知是那年间的版
本,还有刚重新再版的古诗词。 
  “想写点甚麽,题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志》,这题目怎弯.就不知能不能
写出来,”陆说。 
  他和陆都笑了,这份默契就是他同陆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陆庇护的缘故吧
。 
  “去弄几个菜来下酒!” 
  陆例并非吃素,领他去煤矿的食堂。山岗下竖起的电动绞车架是煤井出口,有
好几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时候,竹棚子盖的大食堂里,矿工们都拿著大碗在打
菜饭的窗口排队,陆进伙房去了。突然有个女声叫:“老师!” 
  排在一身煤灰的汉子们当中一个转过身来的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来是他学生
孙惠蓉!穿的农妇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娇美的模样却还未变,只不过脸盘和身上都
变得浑圆了,那麽高兴迎上前来。 
  “你怎麽在这里?” 
  他也止不住惊宣口,刚要上前,陆从伙房里出来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
:「走!” 
  他不由自主听从了,也因为以前”直在陆的庇护下,也成了习惯。可他还是回
过头来,看了这姑娘一眼,那明显的慌张失措失望和屈辱尽在那双变得更加深黑的
眼睛里,嘴微微开张,喃呐想要说甚麽,却没说出来,依然愣在排队拿碗的汉子们
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这婊子跟谁都睡,弄得这矿上动刀子打架!一 
  陆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他心还没平息下来,勉强跟上陆的脚步,就听陆说: 

  “一到月初开支,这也更有两个钱就往她屋里去了,弄得村里的女人又骂又闹
。这会在矿上看广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讲上两句,她就卖骚,人还以
为你也沾过,脱不了身的—.” 
  半个多小时後,陆摆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厨子来了,从带盖子的篮子里
端出一盘盘还热的炒菜。他无心喝酒,深深後悔没站住同孙惠蓉说上话,可又能说
甚麽呢? 
  你同她般若两个世界,尽管你那世界也一样乾净不了,而她就在这煤坑里水远
也不可能爬出来。她忘了同你隔开的距离,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当地人眼里那
暗娼的身分,还把你当做老师,她并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压根儿也没再想过改变地
的处境,刹时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时朦胧的锺情,欢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当
头棒喝,这对她的伤害令你触痛,久久不能原谅你这软弱。 
  夜里躺在陆的那有暗道的房里,听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阵阵掠过松林的风涛。
他第二天一早过的河,赶到镇上搭早班车回了县城。 
  你拍过孙惠蓉的照片,你帮她化的妆,抹过口红,那还是她到生产队落户之前
,国庆节学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时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中同日伪匪军周
旋的女英雄阿庆嫂,也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教学大纲中规定的,学生的音乐课都得
学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还是仍在农民集体经营的那煤髻子当
暗娼卖淫,就无从知道了。你离开这国家之後,当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时,
这些照片也连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顺带没受了。 
  你离开中国之前,你当年教过的另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出差去北
京时看望过你。你问起这陆书记,他说过世了。你问怎么会死的?病死得吧,他说
也是听说。 
  你後来做过一个梦,这镇子不是那样屋挨屋,簇拥在一条小街和几条小巷里,
而是非常荒凉,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开。那学校在一个山岗上,门窗都敞开空
荡荡的。你去找陆,他家也像个村舍,孤零零周围没有别的人家,门上挂的把铁锁
。那是下午时分,斜阳照”澄黄的土墙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办法
帮你离开这里,你不肯终生老死在那空荡荡的学校里。他们叫你看守这学校,没完
没了改许多作业本子,你没有时间抬头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么也不
清楚。你就站在土墙前,看著那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听见风声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
过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 
    
53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这位伟人,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故宫与前门的
中线,人民英雄记念碑背後,用密集的钢筋水泥浇注据说可以防氢弹和九级地震刚
落成的陵墓里。那水晶棺里,毛的头颅确实很大,显然也肿胀了,虽浓妆涂抹还是
看得出来。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队列里,经过的时间只能两至三秒钟,心中的话尚
来不及形成。 
  他觉得有点话要对老人家说,当然不对水晶棺里作为人民领袖的尸体,而是对
那个只套件浴衣的毛,至於是同哪位女友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游泳池里出来,这
并不重要,一个如此伟大的领袖有诸多女友,也无可厚非。他只是想同脱下统帅的
军装,除去领袖面具的这位老人家说:您作为一个人活得够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说
极有个性,可说真是个超人,您主宰中国成功了,幽灵至今仍然笼罩十多亿中国人
,影响之大甚至遍及世界,这也不必否认。您可以随意扼杀人,这就是他要说的,
但不可以要一个人非说您的话不可,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毛的。 
  他还想说,历史可以淡忘,而他当时不得不说毛规定的话,因此,他对毛的这
种个人的憎恶却无法消除。之後,他对自己说,只要毛还作为领袖帝王上帝供奉的
时候,那国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他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可以由另一个
人征服的,除非这人自己认可。 
  他最终要说的是,可以扼杀一个人,但一个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严不可以
扼杀,人所以为人,就有这麽点自尊不可以泯灭。人尽管活得像条虫,但是否知道
虫也有虫的尊严,虫在踩死捻死之前装死挣扎逃窜以求自救,而虫之为虫的尊严却
踩不死。杀人如草芥,可曾见过草芥在刀下求饶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证明的是
人除了性命还有尊严。如果无法维护做人的这点尊严,要不被杀又不自杀,倘若还
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严是对於存在的意识,这便是脆弱的个人力量所在,要
存在的意识泯灭了,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这些屁话,但他正是为这些屁话而支撑下来。如今,他终於能公然对
毛说出这话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这话他也只能对毛的鬼魂或是阴
影说说罢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从游泳池里出来的吧,个子很高,肚皮肥大,声音挺尖
,有点像女声,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门城头那永不改变的巨幅油画
像上那样,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宣口欢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
是特制的熊猫牌香菸,香味扑鼻。毛爱好味道浓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这一
点他医生的回忆录总不至於胡编。 
  “朋友,”毛说。毛有时对人称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女友
,他当然不在此列。男人够得上毛也称作朋友的,国人中有林彪,後来说是外逃坠
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党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飞机残骸的照片;外国人则有尼克松,
毛同他侃侃而谈,一谈就三个小时,那时候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谈笑生风,尽管靠打
的针药支撑,可连基辛格这样聪明的犹太人都很钦佩,虽然说不上崇拜。 
  毛说朋友,肯定不是对他而言,可他还是不上前,想问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理想国?还是用来作个幌子?这问题
问得不免天真,也因为还在当时,之後他是不会再问了。 
  “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毛这话是文革初期给夫
人江青的信中说的,那信显然也是写给全党的,未必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後来党居
然作为清除当了寡妇的毛夫人的根据,向全民公布了。 
  他当时宁愿想!毛既这麽说大抵还是信的,那么,老人家要缔造的就是这样一
个地上的天国?如果不算地狱的话,这也是他当时想问的。 
  “一个初级阶段,”毛说。 
  那么您这高级阶段甚麽时候能到来呢?他恭恭敬敬请教。 
  “七八年又来一次—”毛在给夫人的信中就这样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就
是一次认真的演习。”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写道,“而且在七八年以
後,还要有一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後还要有多次扫除。”写完,笑了,
露出一口黑牙。据毛的医生的回忆录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从不用牙刷刷牙,毛
晚年接见外国来宾的新闻影片中也相当明显。 
  老人家真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把国人和世界上许多人都骗了,这也是他想说的
话。 
  毛皱了下眉头。 
  他连忙说,您的敌人都败在您手下,您这一生可是百战百胜。 
  “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甚麽要紧,物质不灭
,不过粉碎吧了。”党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机密的家信中就这麽写道。 
  粉碎的不过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无恙,人们照样去您的纪念堂瞻仰您,这
就是您伟大无可否认的证明,他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您老早年就写诗,还不能不说是一大文体家,霸气可是空前绝後,把国中的文
人都灭了,这又是您伟大之处。他说他还能弄点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过世之後。 

  “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他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丁点猴气。 
  老人家露出一丝笑意,像捏死条虫,把还剩多半截的菸捺灭了,那意思是要休
息去了。 
  毛躺在水晶棺里,盖的好像是党旗,他记不清了,总之党领导国家,毛又领导
党,那国旗也大可不必盖了。在长长队列中,经过毛遗体前,当时他心中大致有这
麽些还没这样成形的话。可他没敢多停留一步,走过时甚至都没敢回头再看一眼,
生怕背後的人察觉他眼神中的异常。 
  如今你从容写来,想对这主宰亿万人的帝王说的是,你因为渺小,心中的帝王
便只能主宰一个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终於公然把这话说出,也就从毛的阴影
里走出来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统治的时代,而你
生当其时,也由不得你,这所谓的命运。 
    
54

  你不再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也不把他人的阴影作为假想敌,走出阴影就是了,
不再去制造妄想和幻象,在一片虚空宁静之中,本来就赤条条一无牵挂来到这世界
,也不用再带走甚麽,况且带也带不走,只恐惧那不可知的死亡。 
  你记得对死亡的惧怕从儿时起,那时怕死远超过今天,有一点小病便生怕是不
治之症,一有病痛就胡思乱想,惊慌得不行,如今已经历过诸多病痛乃至於灭顶之
灾,还活在这世上纯属桡幸,生命本来就是个奇迹,不可以言说,活著便是这奇迹
的显现,一个有知觉的肉体能感受到生命的痛苦与欢欣不就够了?还寻求甚麽? 

  你对死亡恐惧都是在心力衰弱的时候,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担心支撑不
到缓过气来,如同在深渊中坠落,这种坠落感在儿时的梦中经常出现,令你惊醒盗
汗,其实那时甚么毛病也没有,你母亲带你多次去医院检查过,如今则懒得去做体
检,那怕医生叮嘱也一再拖延。 
  你再清楚不过生命自有终结,终结时恐惧也同时消失,这恐惧倒恰恰是生命的
体现,知觉与意识丧失之时,刹那间就终结了,不容再思考!也不会有甚麽意义,
对意义的追求曾经是你的病痛,同少年时的朋友当初就讨论过人生的终极意义,那
时几乎还没怎么活,如今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尝遍,对意义的追索徒然无益只落
得可笑,不如就感受这存在,对这存在且加以一番关照。 
  你仿佛看见他在一片空虚中,稀微的光亮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站立在甚麽确定
不移的土地上,却又像一根树桩,只是没有投影,天地之间的那地平线也消失掉了
,或是又像雪地里一只鸟,左顾右盼,时而凝视似乎在沉思,而沉思甚麽并不清楚
,不过是个姿态,一个多少有点美妙的姿态,存在就是姿态,尽可能适意,张开手
臂,屈膝转身,回顾他的意识,或者说那姿态便是他的意识,便是意识中的你,从
中便得到隐约的欢宣口。 
  没有悲剧,喜剧或闹剧,那都是对人生的一种审美,因人因时困地而异,抒情
也大底如此,此时的情感到彼时,感伤与可笑也可以互换,也不必再嘲弄!自嘲或
自我清理似乎都已经够了,只是静静延续这生命的姿态,努力领略此时此刻的奥妙
,得其山口在,在独处自我审视的时候,至於在他人眼中如何,都不再顾及。 
  你不知还会做出甚么事情来,又还有甚麽可做,都不用刻意,想做便做,成则
可不成则罢,而做与不做都不必执著,此刻觉得饿了渴了,便去吃喝,当然也照样
会有观点看法倾向乃至愤怒,尚未到愤怒都没力气的年纪,出口然也还会有所义愤
,不过没那么大的激情,可七情六欲依然还有,就由它有去,但再没有悔恨,也因
为悔恨既徒劳且不说损伤自己。 
  你只看重生命,对生命还有点未了之情,留给自己一点兴趣,有待发现与惊讶
,也只有生命才值得感叹,难道不是这样? 
    
55

  有一天黄昏时分经过鼓搂,他下车正要进一家小吃铺子,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
字。他回头,一个女人站住,望著他想笑又没笑,咬了一下嘴唇。 
  “萧萧?”他有点拿不准。 
  萧萧笑了,不很自然。 
  “真对不起,”他一时不知说甚么好,“想不到……” 
  “都认不出来了吧?” 
  “长结实了……”他记得的是那少女纤细的身体,一对小奶。 
  “成个农村娘们了一.”这女人话里带刺。 
  “不,健壮多了!”他赶紧找补。 
  “不就是个公社社员阻,可不是一朵向阳花了,已经谢啦!” 
  萧萧变得很尖刻,影射的是一首对党的颂歌,把社员喻为向著太阳转的葵花。
他换个话题:“回城了?” 
  “在跑户口,我是藉我妈有病需要照顾回来的!我家就我一个独女,来办回城
的手续,户口还没上得了呢。” 
  “你家还在老地方?” 
  “那屋还能拆了?我爸过世了,我妈从干校回来啦。” 
  萧萧家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好说:“我去过你家那胡同,找过你……一 
  这说的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上我家去坐坐?” 
  “好。”他顺口答应,却并非有这意思。当年他曾骑车穿过那胡同许多次,就
希望能再碰上,这他没说!只含糊道,「可不知你家门牌号…:.” 
  “我也没告诉你。”萧萧居然记得很清楚,也就没忘记那个冬夜,她天没亮走
的。 
  “我早不住在原来的那屋了,也去农村将近六年,现在住的是机关里的集体宿
舍。” 
  这不过是一个解释,而萧萧没有说是不是也找过他。他推车同萧萧默默走了一
程。进了个巷口,这胡同他骑车转过许多趟,从这头到那端,拐进个别的巷子绕一
圈,再从这胡同那头转回来,巷子两边的院门二都留意过!心想也许能碰上,可他
连萧萧姓甚麽都不知道,也无法打听,这想必是她的小名,她同学或许家里人这么
叫的。这胡同走起来还挺长。 
  萧萧上前进了个院门,一个大杂院,大门里左手的一个小门上挂了把锁,房门
边搁个煤炉。她拿钥匙开了房门,屋里除了”张被子叠起来的大床,到处零乱不堪
。萧萧匆匆把靠椅上的衣物拾起,扔到床上。 
  “你妈呢?”他在靠椅上坐下,座垫的弹簧直响。 
  “住医院了。” 
  “甚麽病?” 
  “乳腺癌,已经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希望还能撑个一年半载,等我把户口上上
。” 
  这话说得他也不好再问了。 
  “要茶吗?” 
  “不用,谢谢。”他总得找点话说,“怎麽样?讲讲你,你自己的事——” 

  “讲甚麽?有甚么好讲的?”萧萧就站在他面前,问。 
  “农村呀,这些年?” 
  “你不也在农村待过,你不知道?” 
  他有点後悔跟她来。这壅塞的屋里乱糟糟,也败坏心中令他怜惜的那少女的印
象。萧萧在床沿坐下,眉心打个结,望著他。他不知该同她再说些甚麽。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得。他想起她左奶,不,他左手那便是她右奶上嫩红的伤疤。 
  “可你真笨。” 
  这刺痛地,立刻想问问那伤疤的事好回击,却问了句“为甚麽?” 
  “是你不要的……”萧萧说得很平静,低下头。 
  “可你那时还是个中学生!”他辩解道。 
  “早就是农村娘们啦,下去不多久,还不到年把.二….乡里人才不管这些!
” 
  “可以上告——” 
  “告谁去?” 
  “你就是一个傻瓜!” 
  “我以为……” 
  “以为甚麽?” 
  “以为,当时我以为你是个处女.…:”他回想当时,这样以为才没敢坏她。
 
  “你怕甚麽?怕的是我……你就是个暴种!我知道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不会有
好下场,是我夜里送上门去的,可你不敢要!” 
  “怕背上包袱。”你不得不承认。 
  “我才没告诉你我父母的事。” 
  “可我猜得到。现在也晚了,怎麽说呢……”他说,“我结婚啦!” 
  “当然晚了,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就是个破鞋,两次流产,两个我不要的杂种
—.” 
  “你避孕呀!”他也得用话刺伤地。 
  “哼,”她冷笑一声!“农村人不备套子的。谁叫我命不好,没好娘老子,也
没个後台,总不能”辈子在村里这样下去。” 
  “你还年轻,别这么自暴自弃……” 
  “我当然还得活,这不用你来教育我,我受够了教育!”她笑,真笑,双手撑
住床沿,肩膀抖动。 
  他陪她笑,眼睛湿润了。萧萧却打住了,他突然从她脸上似乎看到了早先那女
孩的柔弱,但一闪现便过去了。 
  “你不想吃点甚麽?只有挂面,你不是也给我下的挂面吗?” 
  “是你做的,”他提醒她。 
  萧萧到搁在门外的媒炉边下面去,把房门带上了。他端详这乱糟糟的屋里和扔
在床上的衣服,也有换下脏了待洗的内裤。他需要毁掉那个像梦一样令他怜惜的印
象,需要放纵一下,需要把这女人当作拣来的贱货,乡里人都弄的一个婊子。 
  萧萧把下好的面端到桌上,囫弄开桌上的粮本钥匙和一些小零碎,他从背後抱
住她,手就按在她胸脯上,手背上挨了一巴掌,也不是真打。 
  “坐下吃吧!” 
  萧萧并不气恼,也不动情,她同男人的关系大概就如此,习以为常了。吃面时
萧萧低头没说话,他想她明白他想的最甚麽,不需要再说,这已经没有甚麽障碍了
。 
  萧萧很快吃完了,把碗筷一推,昂头那麽凯凯看著他。 
  一我是不是应该走了?”他问,这又是他虚伪之处。 
  “你看著办吧。”萧萧说得很平淡,依然没改变姿态。 
  他便起身到她身边,捧住她头,要亲她,萧萧头扭过去,低下没让他吻。他手
从衣领口伸进去,捏住了这女人变得肥大的奶。 
  “上床吧,”萧萧叹了口气说。 
  他坐到床沿,看这女人把房门插上,吊在灰黄的旧报纸糊的顶棚下的电灯没熄
灭,开关就在门边上。萧萧不理会他,迳自把衣服脱了。他一时诧异,竟没看见她
奶的下方灯影里的伤疤。他解鞋带的时候,萧萧上床了,把棉被拉开,仰面躺下盖
上。 
  “你不是都结过婚了—.”这女人眼睁睁说。 
  他没说甚麽,觉得受到侮辱,需要报复,报复甚麽却并不清楚,他猛的拉开被
子,扑到女人身上,想到的是在那个路边生产队的仓库里另一个女孩的身体,郁积
的暴力全倾泄在她体内…… 
  萧萧眼睛依然合上,说:“你放心吧,就是有了,也不用刮,我习惯性流产。
” 
  他查看这陌生的女人一身的皮肉,肉红的奶头和深棕的乳晕中点点乳突,都鼓
涨涨的,乳房还白晰柔软,这才认出下方有那麽”条寸把长浅褐的伤痕。他没触动
,仍然没问这由来。 
  萧萧说她现在甚麽也不怕了,邻居要说甚麽说去。可他说他是个已婚的人,要
居民委员会发现告到他单位里,他那离婚的事就吹了。他套上衣裤的时候,萧萧依
然躺在床上,似乎在微笑,但嘴角垮下。 
  “你还来吗?”萧萧问,又说,“我以前的同学都不见,特别寂寞。” 
  他却再也没去过萧萧家,也避免经过鼓楼,怕再碰上她,不知说甚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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