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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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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
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
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
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
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
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
眼睛。“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
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
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
子?” 

  “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 

  “他来了?我不晓得啊!” 

  “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
。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
?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
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
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
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 

  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
;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 

  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
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
”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
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
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
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
,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
” 

  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
这上头去了?” 

  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 

  “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 

  “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
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
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
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
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 

  “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
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
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
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
:“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 

  “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 

  “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
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
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陈巧最
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
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
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
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
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
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 

  “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
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
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
:“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 

  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
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
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
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
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
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
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
、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
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
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
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
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
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
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
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
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
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
有没有发牢骚?” 

  “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
,“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
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
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
,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
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
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
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
,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
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
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
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
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
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
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
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
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
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
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
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
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氵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
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
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
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
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
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
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
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陪他在
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
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
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
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
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
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
“本家”,跟尤五藕继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
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
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
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
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
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
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
。”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
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
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
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
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
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
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 

  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
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
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 

  “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
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 

  “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
不赞成?” 

  “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 

  “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
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 

  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
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
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
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
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
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
!” 

  “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
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
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
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
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
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 

  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
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 

  “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
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
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
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
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
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
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
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
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 

  “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
十了!” 

  “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
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
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 

  “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
,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
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
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
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
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
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
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
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
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
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怡情老二知
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
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
,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
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
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
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
你死了这条心吧!” 

  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
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
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
说啥?” 

  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
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
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 

  “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 

  “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
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
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
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
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
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
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
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
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
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
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
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
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
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
,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
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
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
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且又不肯进她
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
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
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
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
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
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
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
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
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
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
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
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
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
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
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
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
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
,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
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
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
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
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
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
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
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
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
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
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
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
,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
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
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
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
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
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
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
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
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
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
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
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
。”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
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
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
。”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
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
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
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
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
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
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
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
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
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
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
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
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
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
;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
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
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
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
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
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
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
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
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
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
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
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
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
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
;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
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
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
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
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
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
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
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
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
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
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
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
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
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
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
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
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
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
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
“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
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
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
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
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
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
;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
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
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
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
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
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
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
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
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
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
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
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
,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
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
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
“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
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
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
,“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
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
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
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
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
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
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
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
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
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
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
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
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
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
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
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
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
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
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
;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
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
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
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
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
;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
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
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
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
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
;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
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
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
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
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
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
;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
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
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
;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
。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
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
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
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
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
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
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
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
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
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
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
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
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
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
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
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
: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
,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
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
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
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
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
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
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
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
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
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
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
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
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
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
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
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
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
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
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
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
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
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
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
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
;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
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
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
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
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
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
;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
,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
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
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
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
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
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 


  “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
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
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
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
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
。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
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
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
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
点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
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
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
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
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
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
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
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
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
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
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
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
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
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
,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
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
,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
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
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
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
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
,“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
”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
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
“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
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
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
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
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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