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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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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伤心的,
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
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
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
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
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这是个
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恶了;长毛一
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
。”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
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
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
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
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
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
,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
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
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
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
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
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
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
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
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
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
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
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
,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
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
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
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
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
,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
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
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
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
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
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
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
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
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
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
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
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
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
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
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
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
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
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
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
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
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
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
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
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
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
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
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
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
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
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
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
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
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
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
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
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
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
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
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
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
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胡雪岩放心了。
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
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
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
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
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
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
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
;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
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
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好一会,
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
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
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
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
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
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过不多久,将煎好
了的药送来。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
痒得难受。“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
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
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
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
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
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
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
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
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
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
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
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
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
;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
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脑筋亦已灵活;本
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
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地说
:“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
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
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
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
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
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
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
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
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
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
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
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
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
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
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
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
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
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
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
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
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
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
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
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
;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
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
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
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
;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
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
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
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
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
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
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
,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这位李道台,
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
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遣散,阿
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何桂清执意不
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
:“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过日子倒用
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
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
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
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
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的。胡
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
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
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
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
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
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
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
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
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
;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
,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
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
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说了这两
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
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心先放了
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
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但毕竟
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
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
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
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
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
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
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
;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
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
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
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
;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
,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
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食,一
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
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抓来“正法”。而且
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
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
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
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
、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
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
。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
以内就要。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必定饿殍载途,
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服的
,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气运要转的。”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覆无
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百姓,
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绝望
,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
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里,等
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
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了,
你要不要回避?” 

  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句话,就
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好了
。”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虎不能离
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
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
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
”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
走。”“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急?” 

  “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胡雪岩又说,“本
来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现在
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第二件,我要
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 

  “现在没法子细谈。”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这是因为苗条一影,已从
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
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
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炯有光,
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萧家
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张
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白丁
。” 

  “胡大人太客气了。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
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知道胡雪岩的毛
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蜜水一时无
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
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女眷
在?” 

  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雪岩抹着
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 

  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的情形,
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吧!
” 

  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张医生深为困惑,“
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子轻率冒失?
” 

  “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两天
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生
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
骥透露了他的意思。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重金礼聘,专用
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他肯去当然最
好;就怕他不肯。”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
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
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 

  “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不肯
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也想
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许会谈
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还有,要
投其所好。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
,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欢字画。
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
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说话就
不值钱了。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 

  “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正气数
!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我来出面了。
”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重;阿巧
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
跟阿巧姐说。“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巧姐去商量。阿巧姐
,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赞成
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何姨
太短,不停地问。”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刀!”
 

  “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
话就听不到了。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胡的这里,在人
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这样转着念头,
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正好了。”她催
促着,“你再说下去。”“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
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阿巧姐,你是明白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 

  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度:“不
会,不会。我晓得你是为他。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这话等他
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
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一定要请你赏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说是‘一
定来,一定来!’” 

  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雪岩,她
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 

  “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好了
胡道台,略表谢意。另外还有件事求你。’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回头全
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点必须先
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堂了
。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
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
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让色
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得出格
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无话
不好谈。”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
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的,男人
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
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是不是
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
放心。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们才好
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告诉我
。”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唷,唷,倒说得大方。”阿巧姐用
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以对这“
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
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
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是
不是?” 

  “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 

  “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
,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
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
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人生都是个缘字。
”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
,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
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
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
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
,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
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
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么
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
;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
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
,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
—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
,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
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
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
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
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
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
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
,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为什么不说?”张医
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
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
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
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
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
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
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
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
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
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
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
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
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
露了。“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
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
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
该不该陪着去。” 

  “那末是什么呢?” 

  “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开玩笑
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害,便有
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
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 

  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还不敢冒
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
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所以诊察结果,
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在不是出
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
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此中微妙
,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
不愿酬答他的“苦心”。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了,若
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直就象
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为了要在
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
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 

  “越早越好。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天预
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 
  “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把握地指
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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