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版 (精华区)
第五章
------------------------------------------------------------------------
--------
一见古应春的面,胡雪岩一吓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应春,你,你怎么弄
成这个样子?”
“唉!”古应春长长地叹口气,“小爷叔,我的运气太坏!也怪我自己大意。
”
“你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要倾家荡产了。”古应春说:“都是听信了徐雨之的话。”
这徐雨之是广东籍的富商,胡雪岩跟他也很熟。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
,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廿二岁开始与人合伙
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廿六岁,已经积赀十来万,在
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
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
,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
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
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
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
;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
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
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
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
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
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
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
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
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
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
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台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
的,至少也要十岁。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
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
,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
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
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
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
夷场”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东,又
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
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
,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
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
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
议,彼此合作。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
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
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
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
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决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
你能不能投资?”
“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
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
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
“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
多少股本。”
“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
“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
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的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
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
,由英国汇来现金。
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
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
,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合足五成半之数。
“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入股如何?”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
,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
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
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痫症,合作设大分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
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
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
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
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
“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卅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
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
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
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
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恻然心伤,“应春,你放心!”
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
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
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楞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
话吧,来催讨欠款,来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
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
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
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
的事,我都交老宓,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都紧,你倒
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差别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
“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
不要紧。”“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
喜鹊,不肯当乌鸦。”
“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
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
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
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即然如此,不如
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
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
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
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
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
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
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
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
怕也是个麻烦。”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
“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
“且等老宓来了再说。”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
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兑付的
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
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上海阜康是总号
,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帐可查;查清楚了,透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
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
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
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
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
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了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
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
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
“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晨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
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
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
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
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
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筹码,
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吗,记一笔帐,到时候
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
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
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代
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
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
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
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
,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
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
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
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借款,不必打收据,由
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
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
此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
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
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
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
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
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
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
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地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
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太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不是
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
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
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
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
在等,等机器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
高明多少。”“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
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蚕做丝人家
的饭碗,我就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
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
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
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一发黄
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
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
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
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
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
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
,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来,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他问
:“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
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
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
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
你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一
的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
人?“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
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笑了
,“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
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
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恳。”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成旭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
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
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
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
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
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
小爷叔,你索性再借两百包给我:七面百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定可以,那就什么
都摆平了。”
“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定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
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
问了。
“这件事老太太都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
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
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地说,“看起来精神是
好得多了。”
“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
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
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出来
。”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那么,小爷叔我们两
家是一家,你说嘛!”
“话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
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
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
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
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
姐就说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
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终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
不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
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
“依我说,”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爷叔,你手下那么多人,莫非就不能派
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还是说好听话,拿他
妹子赎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这份人材,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作声,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好逼七姑奶奶往深处去谈。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是为瑞香在着急;盘算了好一会,方又开口说道:“
小爷叔,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不然会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怎么会造孽?”“如果瑞香落了火
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如说
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七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法子多得很
。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
“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我不说
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
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问。如果是低
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
“这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地说:“我看,只有一个办法
,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
哥哥也就没话说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
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
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
“即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
,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象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
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
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教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
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
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决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
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哪三方面?”七姑奶
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
也肯的?
“小爷叔,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一谈起人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就可以晓得了?”
胡雪岩编出来这套话,使得七姑奶奶面露微笑,双眼发亮,显然大为高兴。
“七姐,”胡雪岩问说:“现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应该问一问应春愿意不愿意
。”
“他不愿也要愿。”七姑奶奶极有把握地,“小爷叔你不必操心。”
“不见得。”胡雪岩摇摇头:“去年他去拜生日,老太太问过他,他说他决不
想,好好一个家,何苦生出许是非?看来他作兴不肯讨小。”
七姑奶奶“哈”一声笑了出来,“世界上哪个男人不喜欢讨小?”她说:“小
爷叔,你真当我阿木林?”“阿木林”是洋场上新兴起来的一句俗语,傻瓜之意。
胡雪岩听她语涉讥嘲,只好报以窘笑。
“倒是瑞香家里,小爷叔怎么把它摆平来?”
“我想——”胡雪岩边想边说:“只有叫瑞香咬定了,不肯回去。她哥哥也就
没法子了。”
“一点不错。小爷叔,请你去探探瑞香的口气,只要她肯了,我会教她一套话
,去应付她哥哥。”
于是,胡雪岩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先去交代瑞香;原是一套无中生有的假话
,只要瑞香承认有这么一个哥哥,谎就圆起来了。
至于为古应春作妾,是罗四姐早就跟她说通了的,就不必费辞了。
等吃完了饭,胡雪岩与古应春一起出门,七姑奶奶便将瑞香找了来,握着她的
手悄悄问说:“你们老爷跟你说过了?”
瑞香想了一下才明白,顿时脸红了,将头扭了过去说:“说过了。”
“那末,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瑞香很为难,一则是害羞,再则是为自己留点身分,“愿意”二字怎么样也说
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才想起一句很含蓄也很巧妙的话:“就怕我哥哥作梗。”
“七姑奶奶大喜:“这么说,你是肯了。”她说:“瑞香,我老早就当你妹子
一样了,将来决不会薄待你。”“我晓得。”瑞香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七姑奶奶是真的怕瑞香觉得作妾委屈,在胡雪岩跟她谈过此事以后,便叫小大
姐把她的首饰箱取了来,拣了一只翡翠镯子、一只金刚钻戒藏在枕下,此时便将头
一侧说道:“我枕头下面有个纸包,你把它拿出来。”
枕下果然有个棉纸包,一打开来,宝光耀眼,瑞香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
然,她要将首饰交到七姑奶奶手里。“来!”七姑奶奶说:“你把手伸过来。”瑞
香不肯,七姑奶奶便用另一只不甚方便的手,挣扎着要来拉她的手;看那力不从心
的模样,瑞香于心不忍,终于将手伸过去了。帮七姑奶奶的忙。翠镯套上左腕;钻
戒套入右手无名指,瑞香忍不住端详了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无可形容的兴奋。“妹
妹!现在真是一家人了。”
“七姑奶奶,这个称呼不敢当。”“有啥不敢当,我本来就一直拿你当妹子看
待。”七姑奶奶又说:“你对我的称呼也要改一改了。”
“我,”瑞香窘笑道:“我还不知道怎么改呢?”“一时不改也不要紧。”七
姑奶奶接下来说:“我们谈正经。将来你哥哥、嫂嫂来,我们当然也拿他们夫妇当
亲戚看待。眼前,你有没有想一想,怎么样应付他?”
“我还没有想过。”瑞香迟疑地说:“我想只有好好跟他商量。”
“商量不通呢?”
“那,我就不晓得怎么说了。”
“我教你。”七姑奶奶问道:“《红楼梦》你看过没有?”瑞香脸一红:“我
也不认识多少字。”她说:“哪里能够看书?”
“听总听人说过?”
“是的。”瑞香答说:“有一回听人说我们胡家的老太太,好比贾太君;我问
我们大小姐贾太君是什么人,才知道出在《红楼梦》上。”
“那末贾宝玉你总也知道?”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凤姐都听说过的。”“袭人呢?”
“不是怡红院里的丫头?”
“不错。袭人姓花,她的哥哥叫花自芳,也是要来赎他妹妹,袭人就说,当初
是家里穷,把我卖到贾家,即然如此,何苦现在又要把我赎回去?我想,你也可以
这样跟你哥哥说。如果他说,现在把你弄回去,是为你着想;你就问他当初又何以
不为你着想!看他有什么话说?”
“嗯,嗯!”瑞香答应着,“我就这样子同他说。”“当然。我们还要送聘金
。”
“这一层,”瑞香抢着说:“奶奶同我们老爷谈好了。”无意中改了口,名分
就算从此而定了。
胡雪岩去看邵友濂扑了个空,原来这天李鸿章从合肥到了上海,以天后宫为行
馆,邵友濂必须终日陪待在侧,听候驱遣。
非常意外的,胡雪岩并未打算去看李鸿章;而李鸿章却派人送了一封信到转运
局去邀胡雪岩,请他第二天上午相晤;信中并且说明,是为了“洋药”进口加税一
事,有些意见想请他转达左宗棠。
“洋药进口加税,左大人去年跟我提过。我还弄不清其中的来龙去脉,李合肥
明天跟我谈起来,一问三不知,似乎不大好。”胡雪岩问古应春:“我记得你有个
亲戚是土行大老板,他总清楚吧?”
他所说的是古应春的远房表叔,广东潮州人,姓曾,开一家烟土行,牌号就叫
“曾记”,规模极大,曾老板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古应春跟他不大有来往,
但为了胡雪岩,特地到南市九亩地去向他请教。
“实不相瞒,你问我,我还要问人。我们帐房吴先生最清楚。”曾老板说:“
胡大先生,我久已仰慕了,不过高攀不上;应春,你晓得的,我一个月吃三回鱼翅
,今天碰得巧,能不能请胡大先生来吃饭,由吴先生当面讲给他听,岂不省事?”
“不晓得他今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古应春因为胡雪岩不大愿意跟这些人来往,不
敢代为答应,只说:“我去试试看。”
于是曾老板备了个“全贴”交古应春带回。胡雪岩有求于人,加以古应春的交
情,自无拒绝这理,欣然许诺,而且带了一份相当重的礼去,是一支极大的吉林老
山人参。
曾老板自是奉如上宾,寒暄恭维了好一阵,将帐房吴先生请了来相见,是个文
质彬彬的中年人;谈起来才知道是秀才,在这烟土行当帐房,似乎太委屈了。
“鸦片是罂粟熬炼出来的。罂粟,中国从古就有的,出在四川,苏东坡四川人
,他做的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汤里加蜜,是当调肺养胃的
补药服的。”
“到底是秀才。”胡雪岩说道:“一开口就是诗。”“吴先生,”古应春说,
“我们不必谈得这样远,光说进口的鸦片好了。”
鸦片进口,最早在明朝成化年间;到万历年间,规定要收税,是当药材用的,
鸦片治痢疾,万试万灵。
不过明末清初,吸食鸦片是犯禁的,而且当时海禁甚严鸦片亦很少进口,到了
康熙二十三年,放宽海禁,鸦片仍准当作药材进口,收税不多,每十斤征税两钱银
子。以后吸鸦片的人慢慢多了,雍正年间,曾下禁令。有句俗语:“私盐愈禁愈好
卖”,鸦片亦是如此,愈禁得严,走私的愈多;从乾隆三十八年起,英国设立东印
度公司,将鸦片出口贸易当作国家的收入,走私的情形就更严重了。
走私的结果是“白的换黑的”,鸦片进口,白银出口。
乾隆三十年前,进口的鸦片不过两三百箱,末年加到一千箱;道光初年是四千
箱,十年工夫加到两万三千多箱,至于私运白银出口,道光三年以前,不过数百万
两,到道光十八年增加到三千万两,这还是就广东而言,此外福建、浙江、山东、
天津各海口亦有数千万两,国家命脉所关,终于引起了鸦片战争。
“至于正式开禁抽税,则在咸丰七年。”吴秀才说,“当时是闽浙总督王懿德
,说军需紧要,暂时从权,朝迁为了洪杨造反,只好允许。第二年跟法国定约。每
百斤收进口税三十两,鸦片既然当作药材进口,所以称做‘洋药’;在云南、四川
出产的,就叫‘土药’,不论洋药、土药在内地运销,都要收厘捐,那跟进口税无
关。”
但左宗棠却认“税”跟“厘”实际上是一回事,主张寓禁于征,每百斤共收一
百五十两。胡雪岩拿这一点向吴秀才请教,是分开征收的好,还是合并为宜。
以合并为宜。”吴秀才说:“厘捐是从价征税,土药便宜洋药贵,如果拿洋药
冒充土药,税收就减少了。”“不错、不错。这个道理很浅,也很透彻;不过不懂
的人就想不到。”胡雪岩很高兴地说:“多谢、多谢,今天掉句文真叫‘获益良多
’。”
胡雪岩有个习惯,每到上海,一定要到宝善街一家叫渭园的茶馆去吃一次茶;
而且一定带足了十两二十两的银票一这是他本性仁厚、不忘老朋友的一点心意。他
有许多朋友,境况好的在长三堂子吃花酒见面;在谓园见到的,大臻境况并不太好
,问问的近况,量人所需,捍两张银票在手里,悄悄塞了过去;见不到的他会问,
一样也托人带钱去接济,所以他有好几个老朋友,经常会到阜康或者转运局去打听
:“胡大先生来了没有?”
这天到渭园来的老朋友很多,大多是已经打听好了来的一一周旋,不知不觉到
了十点钟;古应春提醒他说:“小爷叔,你的辰光快到了,这个约会不能耽误。”
李鸿章的约会怎好误时?胡雪岩算好了的,约会是十一点钟,从渭园到天后宫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尽来得及。“还早,还早!”
“不,小爷叔,我们先到转运局坐一坐,”古应春说:“刚才我在这里遇见一
个朋友,打听到一个蛮要紧的消息,要先跟你谈一谈。”
“好!我本来要到转运局去换衣服。”胡雪岩不再逗留,相偕先到转运局,在
他的“签押房”中密谈。
“我在谓园遇见海关上的一个朋友,据他告诉我,各省的款子大致都到了,就
少也极有限。不过,听说邵小村打算把这笔现银压一压,因这一阵‘银拆’大涨,
他想套点利息。”胡雪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套利息也有限,邵小村还不致
于贪这点小利;说不一定另外有花样在内。”
不管他什么花样,这件事要早点跟他去接头。”“不!”胡雪岩说:“他如果
要耍花样,迟早都一样,我就索性不跟他谈了。”
“那!”古应春诧异:“小爷叔你预备怎么办呢?”“我主意还没有定。”胡
雪岩说:“到天后宫回来再商量。”
换了公服,到天后宫递上手本。李鸿章关照先换便衣相见;他本人服丧,穿一
件淡蓝竹布长衫,上套黑布马褂,形容颇为憔悴。
胡雪岩自然有一番慰问:李鸿章还记得他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议,特地道谢,
又说礼太重,但又不便退回,只好捐了给善堂。寒暄了好一阵,方始谈入正题。
“鸦片害人,由来已久。不过洋药进口税是部库收入的大宗,要说寓禁于征,
不如说老实话,还是着眼在增加税收上面,来得实惠。”
一开口便与左宗棠的宗旨相悖,胡雪岩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一声:“是。”
“增加税收,加税不是好办法;要拿偷漏的地方塞住,才是正本清源之计。”
李鸿章又说:“同治十一年上海新行洋药税章程,普鲁士的领事反对,说加厘有碍
在华洋商贸易。这话是说不通,加厘是我们自己的事,与缴纳进口税的洋商何干?
当时总署驳了他;不过赫德说过,厘捐愈重,走漏愈甚,私货的来路不明,正当的
洋商生意也少了。所谓加厘有碍在华洋商贸易,倒也是实话。”
“是。”胡雪岩答说:“听说私货都是香港来的。”“一点不错。”李鸿章说
:“我这里有张单子,你可以看看。”说着,从炕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纸,递了过来
。胡雪岩急忙站起,双手将单子接了过来,回到座位上去看。
单子上写明:从同治十三年至光绪四年,到香港的洋药,每年自八万四千箱至
九万六千箱不等,但运销各口,有税的只有六万五千箱到七万一千箱。光绪五年到
港十万七千箱,有税的只有八万六千箱,每年走私进口的,总在两万箱以上。“洋
药进口税每箱收税三十两,厘捐额定二十两,地方私收的不算,合起来大概每箱八
十两。私货有两万箱,税收就减少一百六十万。”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赫德现
在答应税厘一起加,正税三十两以外,另加八十两;而且帮中国防止走私,这个交
涉也算办得很圆满了。”
“大人办洋务,当今中国第一。”胡雪岩恭维着说:“赫德一向是服大人的。
”
“洋人总还好办,他们很厉害,不过讲道理,最怕自己人闹意气,我今天请你
来就是为此。”
显然的这所谓自己人闹意气,是指左宗棠而言;胡雪岩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一
声,不表示任何意见。
“我想请你转达左爵帅,他主张税厘合征,每箱一百五十两。赫德答复我说:
如果中国一定要照这个数目征,他也可以承认,不过他不能担保不走私。雪岩,就
算每年十万箱,其中私货两万五千箱,你倒算算这笔帐看。”
胡雪岩心算极快。十万箱乘一百十两,应征一千一百万两银子;照一百五十两
征税,七万五千箱应征一千一百二十五万两,仍旧多出二十五万两银子。
“二十五万两银子是小事,防止走私,关系甚大;有赫德保证,我们的主权才
算完整。不然以后走私愈来愈多,你跟他交涉,他说早已言明在先,歉难照办。你
又其奈他何。所以请你劝劝左爵帅,不必再争。”李鸿章又说:“目前局势不好,
强敌压境,我们但求交涉办得顺利,好把精力工夫,用到该用的地方。雪岩,你觉
得我的话怎么样?”“大人为国家打算,真是至矣尽矣,左大人那里我一定切切实
实去劝,他也一定体谅大人的苦心的。”
“这就仰仗大力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掌握机会,转到自己身上的事:“不过,说到对外交
涉上头,尤其是现在我们要拉拢英国对付法国,有件事要请大人作主。”
“喔!”李鸿章问:“什么事?”
“汇丰的借款,转眼就到期,听说各省应解的协饷,差不多都汇到了,即使相
差也有限。我想求大人交付小村,把这笔款子早点拨出来,如果稍为差一点,亦请
小村那里补足。现在上海市面上现银短缺,只有请海关拿库存现银放出来调剂调剂
。小村能帮这个忙,左大人一定也领情的。”“我来问问小村。”李鸿章的话说得
很漂亮,“都是公事,都是为国家,理当无分彼此。”
话漂亮,而且言行相符;当天下午,胡雪岩就接到邵友濂的信,说各省应解款
项只收到四十七万,不送之数奉谕暂垫,请他派人去办理提款手续。
“还款是在月底。”宓本常很高兴地说,“这笔头寸有几天可以用,这几天的
‘银拆’很高,小小赚一笔。”“不必贪小。”胡雪岩另有打算,“你明天去办个
转帐的手续,请他们打汇丰的票子,原票转帐,掉回印票,做得漂亮点。”
宓本常是俗语说的“铜钱眼里翻跟斗”的人物,觉得胡雪岩白白牺牲了利息,
未免太傻。不过东家交代,惟有遵命。第二天一早就把转收的手续办妥当,领回了
盖有陕甘总督衙门关防的印票。胡雪岩便将印票注销,交代转运局的文案朱师爷,
写信给左宗棠,报告还款经过以外,将李鸿章所托之事,切切实实叙明;最后特别
提到,李鸿章很够意思,请左宗棠务必也买他一个面子。
这封信很要紧,胡雪岩亲自看着,到下午四点多钟写完,正要到古家去看七姑
奶奶,哪知古应春却先来了。“小爷叔,”他手里持着一份请柬,“汇丰的‘康白
度’曾友生,亲自送帖子来,托我转交,今天晚上请小爷叔吃饭,特别关照,请小
爷叔务必赏光。”
“喔!”胡雪岩智珠在握,首先问说:“他还请了哪个?”“除了邀我作陪,
没有别人。”
“地方呢?”
“在虹口泰利。”
“那不是只有外国人去的馆子?”
“不错。”古应春说:“我想他为的是说话方便,特为挑这家中国人不去的法
国菜馆。”
“喔!”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捻一捻八字胡子微笑道:“看样子不必我开口了
。”
“小爷叔,”古应春说,“你本来想跟他开口谈啥?”“你想呢?”
古应春仔细想了想说:“我懂了。”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13.426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