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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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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俺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明由 

  夕阳从西边低低地斜照过来,呈祥胡同几乎整个都在清冷的影子里,只有东面的
院墙和房顶上投过一抹金黄色的阳光,稀疏的树影轻轻地摇曳着枝丫,偶尔落下一两
片枯叶。 
  王月梅和寒妮娘儿俩急急地在胡同里穿行,望着一个个外形接近又不尽相同的院
门,寻找着她们千里跋涉的终极目标。真怪呀,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天赶地催地
让她们进了茂源染坊,在几乎完全无望的时候,在纯属偶然的机遇中,使她们突然得
到了上天人地都没有找到的地址。这太巧合了。可是世界上往往到处都有巧合的因素
。每个人都可能有一万种命运,而最终,九千九百九十九种都没有实现,被实现的那
一种,不正是由于种种巧合才使其他的各种选择性统统落空吗?细细想来,一点也不
奇怪。谁也没有保证章子侠不在北平呀,他住在北平,总要穿衣服,一个教书先生、
文化人,穿得讲究一点,必然要送到染坊去洗烫,而染坊掌柜的知道他的住址,原是
极平常的事。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有缘千里来相会”,她这么想,坚信是命运之神
有意促成他们夫妻团圆啦。 
  感谢陈老师的女儿大蓉,她在无意之中教给寒妮认识了不少的字,这简直像给大
海的航船装上了罗盘,使寒妮足有资格给她娘当船长了。 
  “五十九,六十,六十一!娘,就是这儿,六十一号!”寒妮的眼中放射出兴奋
的光,胜利地完成了领航使命! 
  一座坐东朝西的大门展现在她们面前。门关着,铜门钹上静静垂着两只大圆环。
门前的青石阶上,一边一个雕成鼓形的青石座。下边有好几层台阶,几只家雀正在啄
食飘落的树种草籽,被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惊飞了。 
  王月梅仰起脸来,眉心的愁结、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了:“挺好的一所宅子哩
!问问是这儿不!”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鬓边的乱发,抹擦抹擦衣裳的大襟,然后,迈上台阶,伸手去
拍门钹上的铜环。过分的激动,使她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变得异样:“有人吗?”
 
  大门吱呀打开了一扇,现出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头上梳纂,腰里系着围裙,看
模样是个老妈子。老妈子探头看了看这娘儿俩,冷淡地问了声:“找谁啊?” 
  王月梅赶紧说:“俺找章子侠,他是住这儿吗?” 
  “噢,找章先生的!”老妈子的脸色马上温和多了,“请进来吧!” 
  寒妮拉着她娘,一步跨进了门槛,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 
  这是一座西南开门的四合院。进大门之后,迎门是一面刷得雪白的影壁,影壁前
种着一丛青竹。影壁后面便此路不通,真正的院子由此向北呈长方形,往左进二道门
就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房子造得磨砖对缝,四梁八柱,加上游廊彩绘,花木
掩映,显得清雅宜人,决非取灯胡同那样的杂院可比的。铺着方砖的地上,长着两棵
黑枣树,一棵高大而枝干稀疏,无实;另一棵则粗壮而繁盛,果实累累。 
  “这屋!”老妈子朝西厢房指了指,就停住了,让她们自个儿去,老妈子折身顺
着廊子朝南房走,大概南房是下人的住处。 
  “噢。”王月梅望了望在廊下虚掩着的西厢房门,答应了一声,就往那边走去。
寒妮心里急切,捷足先登,抢在她娘头里。 
  南房廊下,老妈子刚要进屋,转过脸来朝西厢房喊了声:“章太太,有人找章先
生!” 
  正走在西廊下的王月梅听了这一声,却如沉雷击顶!她心里咯噔一下,刹那间,
阴云驱散了满面春风,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困惑地喃喃自语:“啥?太太?太太!
 
  她的心乱了! 
  这时候,她的闺女寒妮已经伸手去推西厢房的门了。 
  几乎在同时,西厢房里传出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呀?” 
  门被寒妮推开了。屋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坐在椅子上,正想站起来去开门。她看见来人竟是这么个小丫头,疑疑惑惑地问:“
你……找谁?” 
  扶着门的寒妮忽闪着大眼睛:“找章子侠!” 
  那女人听这口气,有些吃惊,警觉地问:“你从哪儿来的?” 
  寒妮不假思索,直来直去地回答:“山东老家!” 
  “山东老家?”屋里女人的语气,吃惊之中又增加了急切,“你……快进来,”
 
  “俺娘还在后头哩!”寒妮赶忙回头招呼,“娘,快来呀!” 
  抱孩子的女人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娘?! 
  廊子底下,王月梅思绪纷乱,踌躇不前。寒妮的叫声使她不得不强自镇定,迈着
凌乱的脚步,硬着头皮朝西厢房走去。走到门边,她像护雏的母鸡似的伸手把寒妮拦
在自己的身后,嘴里却在向女儿暗示:“寒妮,别这么咋咋呼呼的,听大人说话儿,
啊!” 
  她站在门口,在心里硬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去正视那位“太太”。她看见了,那
女人比她年轻得多,身穿淡紫色的暗花旗袍,显露出青春女子以优美的曲线构成的体
型,披着一条长长的披肩。那张脸,白嫩得像荷花的花瓣似的一张脸,衬在一头浓黑
的鬈发之中。两边的颧骨微微耸起,漫长的下巴棱角分明。这样脸型的女人,多半是
挺厉害的,“高颧骨,主克夫。”算命的瞎子有这个说法,这张脸,使王月梅第一眼
看到就觉得心里各漾。再看那两道柳叶眉,眉心都快连到一起了,眉梢挑得老长,还
往下打着个弯儿,一双大眼睛闪着忧郁的光,像是有满腹的心事,没个透索样儿。 

  现在,她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一个是主,一个为客。现在不是打量人家
长相的时候,得赶紧想准了怎么跟这个女人说话。 
  “请进来吧!”那女人主动招呼她,并且也在打量她。 
  王月梅跟她就没法儿比了。一身肥大的土布衣裤,虽说浆洗得干干净净,却旧得
发白。穿着尖口布鞋的脚,显然是在幼年曾经裹过而后又放开了的。清瘦而憔悴的脸
,被烈日和风霜染成了紫膛色,岁月在那上面无情地刻下了不少细碎的纹路。向后梳
着、绾着纂儿的头发,已在鬓边出现了几缕银丝。 
  王月梅在极力控制自己,但毕竟无法掩饰埋藏着痛苦和充满疑问的眼神。在微微
塌陷的眼眶中,那一双瞳孔在探究她不愿正视却必须正视的一切。她嘴唇动了动,以
异样的声音说:“你就是……”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好像嗓子里有个什么东西
,堵得难受。 
  年轻女人回答说:“我姓林,林若竹。” 
  林若竹的身后,一张挂在墙上的大幅照片突然映入了王月梅的眼帘。照片上,林
若竹披着白纱,甜甜地微笑着,偎依在章子侠(!)的身旁。那是子侠,虽然脱了长
衫,换上了洋服、领带,也没改了子侠的模样!瞧他,还是那么清瘦,脸上,挂着那
熟悉的笑容,浓眉下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王月梅呢! 
  照片模糊了。 
  泪水充盈了王月梅的眼眶。但是,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像被强光灼伤了似的,
急忙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了。她不愿意看见章子侠情义绵绵地偎在那个女人的身旁,
而那个女人,此刻却正站在王月梅的面前,脸对脸,你躲也躲不开!人在矮檐下,怎
敢不低头,王月梅不得不垂下了眼睑,说出她不愿意说的话:“你就是他的……太太
喽?” 
  “啊。请坐吧,请坐!”林若竹迟疑地招呼着她,保持着礼貌,“您是子侠的…
…什么人?” 
  王月梅终于忍住了眼泪,猛然抬起头来,并且在脸上强作出一丝笑容:“他的…
…老乡啊,俺们是一个村的,都姓章!” 
  “哦。”林若竹嘴里应了一声,但显然并没有轻信。 
  寒妮完全被弄糊涂了。她从后边揪着娘的袖子,怯生生地问:“娘,这到底是谁
家呀?这个人是谁呀?” 
  王月梅伸手抓住寒妮的腕子,这只手在颤动,在痉挛。可是,怎么对女儿说呢?
她只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在数落自己的孩子:“乡里的丫头,没规矩。这是…
…”她朝林若竹指了指,确实无法向女儿说明这是什么人,只好临时找了个凑凑合合
的称呼,“叫婶子吧!” 
  寒妮疑惑地望着林若竹,并没有叫“婶子”。 
  彼此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嫂,您坐呀!”林若竹只好用这个称呼打破僵局。 
  “噢。”王月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着。 
  “大老远来的,我还没给您沏茶呢!”林若竹极力使自己显得自然,把怀里的孩
子送给王月梅,“您……替我抱着燕燕。” 
  王月梅双手接过那个胖胖的女孩,抱着她坐在椅子上,麻木地端详着孩子的圆脸
。刚才,她没大顾得上细看这孩子,这会儿抱在怀里,就近看,猛然就觉得抱的是小
时候的寒妮。她不由得抬眼看看寒妮,这俩孩子,是这么惊人地相像,黑而亮的大眼
睛,微微翘着的小鼻子,柔嫩红润的小嘴……简直像是一母所生。 
  “咿呀咿呀……”燕燕忽闪着眼睛,朝寒妮伸出胖胖的小手,发出含糊不清的声
音,似乎要和她攀谈。 
  寒妮毕竟是个孩子,这个像玩具娃娃似的小伙伴冲淡了她的陌生感,她俯在娘的
腿边,伸手摸摸燕燕的胖手、圆脸,一见如故地和她玩了起来。 
  林若竹泡了一盏盖碗茶,给王月梅端了过来。王月梅哪里有心思喝茶?她环顾着
房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爸呢?”她问林若竹。 
  林若竹似乎早等着她问呢,也随口淡淡地说:“没在家。” 
  “晚上回来?他在哪儿上班呢?”王月梅紧追着问,仍然装做聊天的神气。 
  林若竹说:“他没在北平,到外边做买卖去了。” 
  王月梅一愣:“做买卖?他原本不是买卖人啊!” 
  林若竹说:“咳!出来混世,总得找一个饭碗,谁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一步。”
 
  “这倒也是,”王月梅说,又问,“他上哪儿做买卖去啦?” 
  “不知道。” 
  “那……啥时候回来呢?” 
  “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没说日子。” 
  不知道?王月梅当然不信。她猜想林若竹兴许是看出点儿什么来,才有意搪塞的
。你搪塞得过去吗!还得问:“那他啥时候回来呢?” 
  “也不知道。”林若竹好像故意咬定了一问三不知似的,“走的时候没说日子。
” 
  王月梅没法再问了。林若竹把口封死了。王月梅感到一阵茫然,不知不觉地站了
起来。这不是撵俺走吗? 
  林若竹连忙接过燕燕。她也觉得这样的一问一答太冷了,就主动问王月梅:“您
找他,有什么急事吗?” 
  “也没啥事儿,”王月梅已经心灰意冷,双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撂在椅子上的
包袱,突然想起了染坊的差事。她打开包袱,取出那件长衫,递给林若竹说,“这是
章先生的衣裳,俺给他带来的。” 
  林若竹一看,怪了,这确实是章子侠的长衫,是她送到染坊去洗、烫的,怎么会
落到这个女人手里的?她把长衫接在手里,诧异地问王月梅:“这……这是怎么回事
?您从哪儿拿来的?” 
  王月梅只好顺着原来编的一套说:“染坊知道俺是他的老乡,叫俺带来的。” 

  “噢!”林若竹似乎真的相信了。 
  王月梅交了长衫,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了,伸手拉着寒妮,就要往外走。一边走
着,一边强做笑容朝林若竹说:“乡里乡亲的,多年不见了,来看看他。他不在家,
俺就走啦!知道他在这儿成了家,大人孩子都……挺好,家里也就不挂牵了!寒妮,
走,咱走啦!”说到这里,她的嗓音禁不住有些哽咽了。本来是以“乡亲”的口吻来
一段结束语,不想说着说着被真情实感走了调儿。 
  林若竹抱着孩子,疑疑惑惑地跟她到门边,“他家里不是什么人都没有了吗?”
 
  王月梅赶紧拉着寒妮,跨出房门,凄怆地说:“哦,没有了,啥人都没有了!寒
妮,走啦,咱走啦!” 
  “等一等!”林若竹越听越不对味儿,追出房门问她,“您……到底是谁啊?”
 
  王月梅回过头来,凄然一笑:“俺不是跟你说了吗?俺是他的老乡!”说完,转
脸就顺着廊子朝大门走去。 
  林若竹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一时愣在了那里。 
  就在这一场尴尬的告别的同时,北屋的廊下,站着一个身穿睡衣的四十多岁的女
人,她是林若竹的大姐林若萍。这个人,冷冷地斜视着西廊下,微蹩着修得细细的眉
毛,玩味着王月梅说的那两个字:“老乡”? 
  天色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夕阳已经从呈祥胡同退去,狭长的小街笼罩在一片青灰
的暮色之中。地上的落叶被寒风催赶着在地上漫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王月梅领
着寒妮,茫然地沿着来路走回去。 
  寒妮困惑地拉着娘的衣襟:“娘,咱不找俺爹了?” 
  王月梅不说话,只是走。 
  寒妮恐惧地追着娘问:“娘,咱上哪儿去啊?” 
  王月梅不说话,只是走,走在暮色中,踏在落叶上。 
  寒妮惊慌地抱住娘的腿,“娘,你咋不说话?” 
  王月梅俯身搂住寒妮,把脸贴在女儿的脸上,心碎了:“寒妮,我苦命的憨孩子
!你爹不要咱了,把咱娘儿俩扔了,忘了!” 
  …… 
  回到陈老师家,天早已黑了。娘儿俩在染坊里意外得到喜讯的喜悦,还没有来得
及让他们分享,这喜悦已经化成了悲伤。娘儿俩坐在套间里,不吃不喝,哭成一团。
 
  陈嫂端来两碗面。“大嫂,快吃点儿吧!他无情无义,您也不能葬送自个儿的身
子,啊?”陈嫂嘴里劝着王月梅,自己却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两串泪珠。 
  王月梅搂着寒妮,只是哭。 
  陈嫂把面碗放在桌上,抹着眼泪说:“好容易找到地方,他倒躲着不见您!男人
哪,心就是狠,停妻再娶,连亲生骨肉都不要啦?怪不得人常说:‘痴情女子负心汉
’哪!” 
  “哎,你这是怎么劝人呢?”陈老师不耐烦地打断妻子的话,从衣兜里掏出手绢
来擦着眼镜上的泪迹,“连人还没见着,你怎么就知道他无情无义呢?也许他真的出
差走了呢?他总得有回来的时候吧?叫我说,大嫂您别走,哪怕仨月五个月,咱也等
他回来!” 
  王月梅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俺不走!千把里路奔着他来了,俺来得不易,
不能就这么走了!俺等他,一年半载、十年八载也等他,俺有一肚子的话,要当面跟
他说清楚!” 
  “对,跟她说清楚!”陈嫂气呼呼地给她帮腔,“下回去,就赶个礼拜天去,我
就不信他真的没在家!要不,我陪您去!” 
  陈老师也说:“我陪您去!” 
  “不,”王月梅却说,“还是俺娘儿俩去吧!” 

               七、家书抵万金 

  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织女和携儿带女的牛郎依然在隔水相望。神话中的牛郎
,是个痴情的汉子,他挑着扁担,一个筐里装着儿子,一个筐里装着女儿,赤着脚在
天上赶路,赶得那样急。一条银河拦住了去路,他也不回头,依旧挑着扁担,站在岸
边,等着,等着,等到过去了三百六十五天,他就能踏着喜鹊搭成的桥,渡过河去会
他的妻子! 
  王月梅未必没有这样的痴情,这样的决心,这样的耐性,可是章子侠呢?他也在
等她吗?不,他没等,他已经在银河的对岸另娶娇妻了!王月梅真傻,这八年中间,
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她相信,章子侠决不是那种抛弃糟糠之妻的陈世美,
三年鱼水相依的情感,临别的一再叮嘱“等着我”,都使她坚信这一点。她当然没有
读过《陈涉世家》,但是“苟富贵,勿相忘”作为一种信条,是印在识字的和不识字
的中国人心里的,万古不移。正因为这样,中国人,尤其是女人,自古以来就具有一
种等待的耐力。王月梅靠了这种耐力,一天一天地熬过了八年,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了
北平,直到走进了丈夫的“家”,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丈夫抛弃又被
自己愚弄了的傻子。现在,严酷的现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她必须做出自己的抉择。 

  王月梅坐在取灯胡同九号南房套间里的床上,把摊在床边的一堆五颜六色的零碎
布头挑过来,拣过去,一块一块地抹擦平整,摊在膝盖上,像在收拾自己破碎了的心
。她操着剪刀,把布头剪成需要的形状,伸手从发纂上拔下一根针,穿上线,开始缝
起来。 
  “娘,娘!”寒妮突然在睡梦中哭叫起来。 
  “寒妮,寒妮!你咋来?”王月梅急忙俯下身,抚着寒妮的脸。 
  小猫“盼盼”恨在床头,伸出小红舌头,舔着寒妮脸上的泪珠。 
  王月梅心里一酸:小生灵子,这么通人性? 
  寒妮醒了,抽抽噎噎地说:“娘,我刚才梦见俺爹了!” 
  “啊?”王月梅心里一震。 
  “就跟燕燕她们家里的相片上一样,我看得可清楚啦!”寒妮眼泪汪汪地说,那
样子,不知是笑还是哭,“我朝爹扑过去,刚想搂住他的脖子,燕燕一把把我推倒了
,说:‘这是我爸!’……后来,我一喊娘,就醒了。我真恨燕燕,她把俺爹抢走了
!” 
  王月梅心酸地搂住寒妮,“别,那么小的孩子,不招人恨。她也是你的妹妹啊,
一个爹生的,可不许恨她,啊?” 
  娘的心这么软!寒妮低下了头,解释说:“俺说的是梦,梦又不是真的。娘,你
不是说,梦都是反着做的吗?这会儿,我一想起燕燕的小圆脸儿,冲着我笑,我就不
恨她了。我……我恨她妈!” 
  恨!小小的寒妮已经懂得恨了。她有权利恨,就像她也有权利爱一样。所爱的让
别人抢走了,她为什么不可以恨?只是,这仇恨的种子是谁种的呢? 
  “要恨,就恨你爹吧!”王月梅望着寒妮,喃喃地说,“早知道这样,唉!……
” 
  她想说:早知道这样,那会儿,俺不该那么疼他。他说声走,俺不拦他,把俺陪
嫁的镯子都给他当盘缠!他叫俺等他,等他,可他…… 
  陈嫂撩开门帘,从外屋探过来半个身子。他们四口早就睡下了,听到这边娘儿俩
说话,她醒了,看见里屋的门里还亮着灯。她不放心,就披衣下床,过来看看。 
  陈嫂系上扣子,走过来,看看王月梅手上的活儿,“哟,虎头鞋!您的手真巧,
这么点碎布头儿,到您手里就成了宝啦!” 
  王月梅捏着刚刚做了一半的虎头鞋,只是淡淡地一笑。 
  陈嫂伸手接过来,观赏着那只两寸长的小鞋:圆乎乎的,像个小船,鞋头上,护
着虎头图案,圆耳方嘴的小老虎,像小猫似的那么可爱,脑门儿上还绣着个“王”字
。“您这是给谁做的?咱没有这么点儿的孩子啦!” 
  “她的孩子。”王月梅低着头说,“我估摸着,燕燕的脚就这么大。” 
  “啧啧,我的傻嫂子啊!”陈嫂吃惊了。她伸手按住王月梅的胳膊,“她抢走了
你的丈夫,你还给她的孩子做鞋?你这是拿针扎自个儿的心啊!” 
  王月梅的手一抖,针刺在左手食指的指尖上,一颗血珠儿滚了出来。她把食指尖
含在嘴里,默默地抬起眼来,望着陈嫂说:“俺还得登她的门儿,总得找个由头啊!
” 

  一个星期之后。 
  清晨,天上下着零星小雨。呈祥胡同里,静悄悄的。 
  六十一号大门里,走出了那个老妈子,她端着个笸箩,显然是去为主人家买早点
。一出门,迎面碰上了王月梅和寒妮。 
  “找谁?”老妈子朝她们问了一声,没等回答,就认出了她们,“噢,上回来过
不是?等等,我跟太太言语声。” 
  王月梅连忙说:“不用了,大娘,您有事忙您的去吧,俺认得地方啦!” 
  老妈子想拦,没法儿拦了,娘儿俩已经跨进了大门。 
  王月梅有意不让她进去通报。今天是礼拜天,她认定章子侠准在家,要来个突然
袭击,堵住他,让他躲都来不及,看他怎么着!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王月梅没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林若竹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封信,听到脚步声,猛然抬头,王月梅领着寒
妮已经进了门,来到了她跟前。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你……” 
  王月梅主动和她打招呼:“俺又来啦!子侠回来了吗?” 
  林若竹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 
  王月梅盯着她手里的信纸和放在桌上的信封,“他……来信啦?” 
  “噢。”林若竹手里捏着信纸,却说,“没信,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王月梅心里说:没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睁着眼说瞎话!她装做并不在意,放
下手里的小包袱,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计策。她从包袱里取出那双虎头鞋,朝
林若竹递过去,若无其事地说:“我给燕燕做了双鞋,也不知道合适不?” 
  林若竹很觉突然。她望着那一双细针密线、五彩斑斓的虎头鞋,宛如精致的民间
工艺品,而这是给她的女儿做的!这使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放下手中的信纸,接过
鞋子,爱不释手,“大嫂,您……” 
  寒妮在旁边插嘴说:“燕燕穿上一准很好看!” 
  “燕燕呢?”王月梅环顾着房间,“给她穿上试试!” 
  “在里屋,还没起来呢!”林若竹捧着鞋,朝里屋走去,“燕燕,看看这是什么
?” 
  里屋,传来燕燕那咿咿呀呀的奶声。 
  林若竹哄着燕燕:“嗯,燕燕乖,妈给你穿衣服,穿了衣服穿新鞋。嗯,虎头鞋
,多好看!” 
  此刻,外屋的王月梅,心思早不在虎头鞋上了。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信纸、
信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王月梅的手向桌面上伸过去,心怦怦地跳。 
  她的手已经按在信纸上,心跳得更厉害,她犹豫了。 
  不能再犹豫了。王月梅迅速地抓起信纸、信封,掀起大襟,塞在兜里,心怦怦地
乱跳着,还没有平静下来,林若竹已经抱着孩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好在,林若竹并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双手托着燕燕的腿,“让她们看看,这鞋穿
上正合适!” 
  王月梅竟无兴致欣赏自己的杰作了。她伸手拉住寒妮,匆匆忙忙地朝林若竹说:
“林……林先生,你忙着吧,俺走啦。” 
  林若竹简直不可思议,抱着孩子追出来,“怎么刚来就走啊?” 
  寒妮也不懂娘的意思,回头指着燕燕说:“娘,你看,她穿上鞋多好看!” 
  “是啊,是啊,特意给她做的嘛!”王月梅心慌意乱地说,“林先生,俺没啥事
儿,就是来送这双鞋……俺走啦。” 
  林若竹倒觉得过意不去:“这……您等一等,外头雨下大了,拿上把伞!” 
  “不要紧的!”王月梅说走就走了,不管房外廊檐下已经垂下了密集的雨丝。 

  秋雨浙沥,道路泥泞。王月梅拉着寒妮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凉风吹着淋湿
了的衣裳,寒妮冷得发抖,牙齿咯咯地打战。她埋怨地边跑边说:“娘,你咋这么急
着走?” 
  王月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爹有信啦,我拿上他的地址啦!” 
  寒妮一脚踩滑,扑倒在泥水中。王月梅把寒妮拉起来,自己蹲下,让寒妮伏在她
的背上,背着她向前跑去,母女俩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寒妮躺在被子里,还在瑟瑟发抖。 
  陈老师走进套间,吃惊地问:“你们娘儿俩这是怎么了?” 
  王月梅拧着换下来的湿衣服,兴奋地说:“俺得着子侠的信啦!” 
  她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信封递给陈老师。 
  “噢!”陈老师摸不着头脑,接过这个已经浸上雨渍的信封。王月梅、寒妮和陈
嫂的视线都像被磁铁吸住似的盯着他的手。 
  “呈祥胡同六十一号,林若竹收。”陈老师把近视眼凑近信封,读着上面的地址
、姓名。 
  王月梅几乎屏住了呼吸,听到这儿,赶紧追着问:“下边儿呢?子侠的地址是哪
儿?” 
  陈老师指指信封说:“下边,只写着‘内详’。” 
  王月梅问:“‘内祥’是个啥地方?” 
  陈老师一边抽出里边的信纸,一边解释说:“’内详’的意思就是要说的话都写
在信里啦!” 
  陈嫂着急地说:“那你还不快念信!啰嗦什么?” 
  陈老师赶快展开信纸。王月梅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眨,紧紧地盯着那张薄薄的信
纸。 
  陈老师念道:“亲爱的若竹……” 
  陈嫂飞快地向王月梅递了个眼色:“肯定是章子侠来的信了,别人谁能称呼她‘
亲爱的’?” 
  王月梅顾不上对信的内容进行“评点”,只是催着陈老师:“啊,下边怎么说?
” 
  陈老师继续念信:“……收到你的来信,使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念到这儿,又被陈嫂打断了:“哼,子侠还收到她的信了呢,她还说不知道地址
,张嘴就是瞎话!往下念!” 
  陈老师不耐烦地咂咂嘴,示意她不要再打岔了,接着念下去:“……感谢你的大
姐和姐夫,促成了我们的这桩婚姻。在这个时刻,我有很多话要对你……” 
  这回没有人打岔,他自己倒念着念着不念了,迟疑地跳过了大段文字,去看信的
末尾。陈嫂不耐烦地碰碰丈夫的胳膊:“念呀!” 
  陈老师咂着嘴说:“这信……甭念了。” 
  王月梅似乎感到了什么不祥,紧张地问:“他在外边出了啥事啦?你给俺明说!
是祸躲不过,俺不怕!” 
  陈老师放下信纸,眯着近视眼,透过鼓鼓的镜片望着王月梅,哭笑不得地说:“
大嫂,这封信是两年前写的,那时候,他俩还没结婚呢!” 
  “咳!”陈嫂失望地叹了口气,“闹了半天,是封旧信!人家谈恋爱的时候写的
‘情书’,闲着没事儿又翻出来解闷儿,哪想到落到您的手里!” 
  王月梅失神地坐在床沿上,抓着寒妮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默默地、
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折磨和戏弄。 

                八、情敌 

  燕燕穿着虎头鞋,虎虎有生气。林若竹扶着她的腰,在西厢房的廊下,教她学步
。刚刚迈开人生步伐的小燕燕,张着神奇的大眼睛,鼓着粉红的小嘴唇,“哦,哦”
地叫着,好像现在就迫不及待地向未知的世界前进,去探索她不知道的一切。 
  林若竹俯着身子,扶着她,轻轻地说着:“走,走……燕燕要找爸爸去……” 

  “燕燕!”突然一个亲切的童声在叫。 
  小燕燕绽开了笑脸,两只小手兴奋地向前抓去。 
  林若竹一愣,抬起头来,王月梅带着寒妮,正顺着廊子朝她们走来。林若竹只好
放开了手,直起腰来,望望王月梅说:“您……又来了?” 
  王月梅完全听出了“又来了”三个字的冷淡。在这个家庭里,她是不速之客,是
多余的人,她不应该来啊,来了,大家都不是味儿。可是,不来又怎么着?难道她到
北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茂源染坊洗那些白布吗?仅仅是为了给林若竹的孩子送双
鞋吗?不!她要找的人,至今还没有见到,她决不肯就此罢休,悄悄地撤退。她心里
明知道,破镜已经根本不能重圆了,可是,她是明媒正娶地嫁到章家来的,不能连“
一纸体书”都没有就把她甩了。她有话要当面锣、对面鼓,跟章子侠说。你林若竹代
表不了他!一次见不着,两次,两次见不着,还不兴三次?“可不,今儿是第三趟了
!”她说,眼睛正对着林若竹的视线,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硬,就缓和一点儿,指着孩
子说,“住得不远,来串串门儿,寒妮直说想燕燕哩!” 
  林若竹淡淡地说:“屋里坐吧。” 
  进屋落座,沏茶。这些在林若竹只不过是空空的客套,两人待坐下之后,就相对
无言了。 
  尴尬的冷场。 
  房门敞着,门外,寒妮扶着燕燕,沿着廊子栏杆挪动着稚拙的脚步。 
  林若竹不放心地朝外看了一眼。 
  王月梅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朝门口探过头去说:“寒妮,你可别……摔着她!
” 
  寒妮倒满不在乎:“没事儿,俺俩玩得可好啦!” 
  两个孩子融洽的欢笑声从廊下传来,屋里,两个大人却又陷入了冷场。 
  王月梅嘴张了张,像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林若竹冷冷地看着她,索
性主动地开门见山:“你又是来找子侠吧?他还没回来,也没有信。”她把北平人习
惯用的尊称“您”已经换成了“你”,并且有意把最后一个“信”字说得很重。说完
了,注意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噢,这又是一个礼拜了。”王月梅只当没在意,顺着话茬说,“俺上回来得急
……” 
  林若竹没等她说完,就接了过去:“走得也急,天下着大雨呢,慌里慌张的,也
没送你。可巧那天,我丢了点东西。” 
  王月梅的脸刷地红了,眼睛不自然地垂下来。一语击中要害,她知道林若竹丢了
什么。这使她难堪,感到一种无法辩解的羞辱。然而,她本能地要自卫,要压倒对方
的气势汹汹,要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哟,林先生,你这么说,俺下回都没法儿来
了,好像俺偷了你家的东西似的。俺乡下人穷是穷,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绫罗绸
缎,可骨头不贱,饿死也不做贼!不是自个儿的东西不眼热,你的金条、银元就是摞
成摞,俺连眼皮儿都不翻!” 
  林若竹冷冷地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儿也没有成摞的金条、银元。就是
有,你也不会偷。你来我家两次,连水都没喝一口,还给燕燕做了鞋,看得出,你很
自爱,不是贪财的人。可我丢的,也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话越说越明了,王月梅如坐针毡,“林先生,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大道理说不过
你,拐弯抹角地把俺庄稼人都绕糊涂了!” 
  林若竹的大眼睛一闪,“你可不像个糊涂人!我说的,你心里明白着呢,要不,
你千把里路赶到北平,干什么来了?” 
  王月梅坐不住了。心想:看你美的,借这个机会踩践我来了!这么样儿守着个谁
都知道的闷葫芦斗嘴,听你没鼻子没脸地数落,还不如爽利把盖子揭开,看你怎么着
?你能吃人?“林先生,别这么连挖苦带损的了,你说的不就是这封信嘛!”她伸手
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拍在桌子上。 
  林若竹倒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王月梅会这么痛快地把信还给她。这一还,顿然
使她费尽唇舌追信的举动失去了意义,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不,这封信在她眼中
是比金子还贵重的,能追回来,就好。偷信人把真赃实据自己交出来,主动权还是掌
握在她的手里。她问王月梅:“你拿这封信干什么?” 
  王月梅如释重负,又从容起来,顺嘴就给自己圆了场:“那上边儿不是有这儿的
地址嘛?俺回去也许给你们打封信呢!” 
  林若竹把那封信收起来,搁在抽屉里。心想:这女人可真会说!偷信是为了给我
写信?什么样的傻瓜才会听你的这一套!她背着脸,不客气地说:“算了,不要再说
假话了!你到底是谁,真当我不知道吗了从你们头一次来,我一看见小姑娘的长相,
就明白了!” 
  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眼看就要捅破!捅破了好,省得这么猜谜似的!王月梅横下
一条心,准备迎战。她那张瘦削的脸,微微塌陷的眼睛,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
:“你明白好哇!情愿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 
  剑拔弩张,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打架?”林若竹突然转过脸来,那本来就很白的脸,此刻全然失去了血色,白
得发冷,一个个毛孔都在收缩,“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王月梅逼视着她,长久地沉默,紧闭的嘴唇中好像蓄藏着将要决堤的洪水,微陷
的眼睛里似乎饱含着将要喷吐的火焰。 
  然而,架并没有打起来。在一触即发的瞬间,王月梅突然虚晃了一枪,把矛头从
林若竹的鼻尖前闪到一旁,“不,俺找的不是你!俺要找章子侠,俺的男人,孩子的
爹!” 
  林若竹的心震惊了!虽然她早已料到如此,但,当她的猜想得到证实,她仍然无
法抑制自己的震惊。 
  而在王月梅的眼里,此刻,林若竹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她像是站在一个空旷无人
的深谷里,望着两边陡立、无法攀登的峭壁,对着自己的心在说,每一个字都像空谷
的回声震荡着自己的耳膜:“俺要找他,问问他,还记得山东有个家吗?还记得生他
养他的那片黄士吗?还记得家里的二老爹娘吗?俺要对他说,爹娘是怎么死的,埋在
啥地方,俺是怎么打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他走的时候,寒妮还怀在俺身上,如今都八
岁了!他不要俺,总还要他的亲骨肉吧?也许,他早就忘了俺这个媳妇,这个打十七
岁过门就把心交给他、纺线织布供他上学、送他远走高飞的媳妇!八年的日子,富贵
人一眨眼就过去了,可俺是咋熬过来的?熬成了个一脸皱纹的老妈妈子,也许他见了
都不认得了!……” 
  林若竹默默地听着这名义上是说给章子侠而实则说给她听的话,直到王月梅的绵
绵诉说被哽咽打断,直到泪水从那微微塌陷的眼睛中滚落,她没有插一句话。 
  随着一串笃笃的高跟鞋声,林若竹的大姐林若萍突然出现在房门口,冷冰冰地盯
着王月梅,问:“这是谁啊?在这儿哭哭啼啼、吵吵闹闹的!” 
  王月梅猛然抬起泪眼,看着这位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贵妇,不知是何许人。然
而,王月梅并不畏惧,不再想对任何人隐瞒自己的身份,她用手背擦擦眼角,坦然地
回答:“你问俺?俺是……” 
  林若竹却抢先站起来,把话说在她的前头:“这是子侠家乡的大嫂,路过北平,
来看看我们。大嫂,这是我家大姐。” 
  王月梅为她的举动感到奇怪,她没有想到林若竹会这样替她挡驾。这是为什么呢
?她迟疑地看看林若竹,又看看林若萍,喃喃地说了声:“大姐……” 
  林若萍不屑和她应酬,以怀疑的目光瞟了瞟她和寒妮,悻悻地转身走了。她的身
后,飘过来一句有意无意却让人听得很真切的话:“哼,‘大嫂’?又成了‘大嫂’
了……” 
  林若竹垂下眼睑,随手掩上了房门。 
  王月梅似乎明白了。她望望林若竹,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样也好,省得挑
明了,大婆、小婆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她婶子,你也是要脸面的人,俺得给你留脸
儿……” 
  “大嫂,你说错了!”林若竹抬起长长的睫毛,一双大眼睛毫无愧色地看着王月
梅,“这个家门儿里,没有三妻四妾的阔老爷,没有争风吃醋的姨太太,我嫁给章子
侠,不是给他当‘小老婆’!” 
  咦,这是啥话?给你留点面子,你倒跳着鼻子上脸啦!俺可是花轿抬进章家的门
儿,那时候,你在哪儿呢?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哩,不管怎么说,俺为大,你为小
。不好意思?那你一个黄花闺女为啥要找有了媳妇的主儿?你们又不是偷偷摸摸地相
好,那大相片都挂着呢!那相片……王月梅抬眼盯着那相片,恨不得上去撕个粉碎!
“这……这算啥?”她指着墙上的照片,理直气壮地质问林若竹。 
  这边,更理直气壮的人正等着她问呢。林若竹看看照片,平静地说:“这是我们
的订婚照。照这张相之前……” 
  “怎么着?” 
  “他都告诉我了:他结过婚,家里有妻子,分手的时候还怀着孕。后来,同乡的
人告诉他,日寇血洗了他的家乡,他的全家都被杀害了,只留下一片废墟!” 
  “!……” 
  王月梅沉默了。从林若竹的眼睛中,她没有看到一丝的羞愧和卑下;从林若竹的
嘴里,她没有找到一点可供她进攻的缝隙,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人家是续弦的媳
妇!她痛苦地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只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存在,仿佛从灵魂到肉体
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他心里,俺是死了的人啦!俺不该来,真不该来啊!” 

  “不,你该早来。早两年来,就没有今天了!可现在……”林若竹深深地叹息,
为自己,也为王月梅。 
  “她婶子,别这么说!”王月梅用衣袖擦拭着泪水,“俺不想搅了你们,俺走!
只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就算缘分尽了,啥话也不说了!你倒是告诉俺,他这会儿
到底在哪儿啊?” 
  “大嫂,我真的不知道。”林若竹说。王月梅看她那神情,确实不像是在说假话
,她连两口子结婚前的私房话都已经对王月梅说过了,还有什么可瞒着的?“他很少
在家,常年在外边经商,一走就是几个月。” 
  “噢!”王月梅觉得,对她来说,章子侠已经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了。一个读书
人,从来就对经商有一种本能的鄙弃,他在家的时候,虽然吃、喝、买书,样样都得
用钱,却不把钱当好东西,开口闭口“铜臭”、“铜臭”的,现在竟然弃文经商了!
王月梅环顾着这布置得典雅华丽、还保留着新婚气息的房间,心里咯哑一声:章子侠
这些年混阔了,买了这么好的宅子,置了这么多的东西,还……还娶了这么个如花似
玉的太太!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不知为什么,王月梅突然想起了在家乡一带横行
了多年的汉奸。“他做的什么大买卖?难道他……他没做啥黑了良心、对不起祖宗的
事吧?要是那样,俺可就不见他了!”王月梅说着,又瞥了一眼墙上章子侠的照片,
章子侠脸上的微微笑容,变得那么捉摸不透,像是不怀好意哩! 
  这时候,林若竹却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那白净净的脸,那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没
有一丝风的湖面,连一点水纹也不起。她微微地一笑,对王月梅说:“大嫂,你想到
哪儿去了?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嫁给那种人!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
艰难,这房子、家具都是我姐姐家的;他做的买卖,也是人家的。虽说是个药店的代
经理,可资本都是总经理的,委托他代管,他跟伙计们一样,干活儿领工钱。” 
  王月梅心想:你跟我说钱不钱的做啥?俺不想要你们的钱!就说:“俺来,也就
是要见见他。既然他出去了,俺就等他回来!” 
  “可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娘儿俩……在北平怎么维持呢?”林若
竹从对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她不能不为王月梅母女俩设想。双方都说
开了,她与王月梅无冤无仇,一个乡间妇女,千里寻夫,遭到这么个结局,也是令人
同情的。林若竹不愿意伤害她,甚至还想给她一点什么帮助。当然,这帮助决不是把
她留下来,留下来怎么向子侠交代?怎么向大姐交代?怎么向左右邻里和社会舆论交
代?而且,怎么向……自己交代?她怎么能容忍丈夫的前妻留在眼前?心胸再豁达、
性情再温顺的人也不能容忍情敌——她们毕竟是“情敌”啊!惟一妥善的办法是安抚
,是送她们回去,从哪儿来,还回到哪儿去,把这一段历史造成的误会、清官难断的
公案,就此了结!为此,林若竹宁愿给她们以经济上的帮助。想到这里,她从身上掏
出一串钥匙,要去打开柜子,“大嫂,我这儿还多少有一点积蓄……” 
  “林先生!”王月梅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儿。她感到被误解、被
侮辱、被人看做可怜虫,她不能忍受!她虽然没有文化,可在乡下也是听过几出戏的
,那个拖儿带女千里寻夫的秦香莲就是个有骨气的女人,包公断不了她的冤案,却给
她几个钱想打发她回家:“这是纹银三百两,你拿回家去度饥寒……”秦香莲咋着?
就是没收!王月梅此时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秦香莲,她冷冷地站在林若竹的面前,以不
容置辩的语气说:“俺不是来朝你伸手要钱的,不让旁人下眼子看!俺有手,有力气
,没靠旁人养活过!俺给茂源染坊帮工打短,自个挣饭吃,养活俺寒妮,等她爹回来
见一面。八年都等过来了,俺能等,俺且不走呢!只求你一样:她爹回来,给俺说一
声!” 
  王月梅牵着寒妮的手,又一次走去了,走出了六十一号大门,走出了呈祥胡同,
一步一步走去了。她不再流泪,不再叹息,只是紧紧地拉着惟一亲人的手。她已经明
确意识到,丈夫再也不会属于她了,只等着见他最后一面,就永远分道扬镳了。 
  她牵着寒妮的手,在冬日的寒风里茫然地走着,走着,穿过小巷,穿过大街。 

  大街上,行人很少。她没有心思看身边走过的任何人,既然找不到章子侠,北平
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辆洋车从她们旁边经过,朝相反方向驶去。车上坐着一位穿长衫、戴礼帽的中
年男子,一晃就过去了。人生中有多少偶然,多少遗憾!这个擦肩而过的人,正是王
月梅苦苦等待、苦苦追寻的章子侠!可惜,各怀心事的双方都根本没有留意也根本没
有想到对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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