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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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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他犯了案了 

  百年老店“同济堂”的金字牌匾高悬在门捐上,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人参鹿茸、丸
散膏丹,大门两旁的柱子镌刻着一副对联:“客来千金聚,药到百病除”。店堂里边
,一排排方格子药橱占满墙壁,柜台上,伙计们丁丁当当地揭药,用精巧的戥子秤称
药,用印有“同济堂”字样的纸包药。 
  来了个美国大兵,胳膊上挎着个妖冶的“吉普女郎”。美国兵颇为新奇地打量着
这具有东方色彩的药店,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中国,很好玩!” 
  吉普女郎眉毛颤动着说:“好什么呀?也就只剩了中药还值点儿钱!” 
  正包药的一个伙计悄悄地跟捣药的伙计说:“吱吱,听说有个叫沈崇的女学生让
美国兵给糟践了,大学生们上街游行都闹开了锅!您瞅这位,还上赶着跟美国人嫖!
” 
  捣药的伙计说:“喷,少招事儿!只要来花钱买药的就是咱的财神,好好伺候噢
!” 
  说话间,吉普女郎挎着美国兵已经来到了柜台前,她傲然地递过来一张药方:“
哎,这个方于可是给威尔斯上校抓的!人参、鹿茸都得挑最好的,不能搀假!” 
  别看她在美国人跟前贱,对中国人说话时候俨然觉得自己是个“高等华人”。 

  把他们当“财神”的那位伙计笑脸相迎:“好您哪,二位稍等,这就给您抓!同
济堂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更何况这位还是美国客人!” 
  这儿正抓药,门外呱嗒呱嗒敲着家伙,有人唱起了快板儿:“哎,哎,同济堂,
生意好,听我说段数来宝……” 
  “喷,要饭的裹什么乱?”捣药的伙计不耐烦地往门外瞅瞅。 
  药店门口,一个肩披破麻袋、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敲着牛胯骨,有板有眼地在唱:
“掌柜的发财我沾光,赏我俩钱儿度饥荒……”招得过往行人围着他看,把店门都堵
上了。 
  伙计恼火地走出店门,朝叫花子挥挥手:“走!要饭上别处要去,这儿没有闲钱
给你!” 
  叫花子笑嘻嘻地接着唱:“哎,哎,同济堂,势利眼,别看我今儿个混得惨,明
天就当上大老板!掌柜的,快来看,来得晚了看不见!” 
  “哼,掌柜的哪有工夫理你?快走!要不然……”伙计一眼瞅见从店堂里走出来
的美国士兵,“我让美国人把你抓走!” 
  美国士兵却并没有干涉的意思,反而和吉普女郎一起凑在旁边看热闹。 
  叫花子仍然在唱:“甭拿这话吓唬咱,要饭的生来穷大胆!哎,哎,先生小姐听
我劝,买药别进这个店!卖假药,多赚钱,病人吃了准玩儿完!” 
  吉普女郎咯咯地笑着说:“你们也真够抠门儿的,给他俩钱儿不就得啦?” 
  伙计这才无可奈何地掏出一点零钱赏给叫花子:“得,得,快走吧!” 
  叫花子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唱得更带劲儿了:“给得少,给得少,我想要个
大元宝!”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伙计急了:“你有完没完了?快走吧!” 
  叫花子反唇相讥:“小伙计,别神气,你的命跟我差不离!要饭要跟有的要,掌
柜的厚道谁不知道?” 
  伙计不愿再和他纠缠了,推推搡搡往外撵:“滚,快滚吧你!” 
  叫花子不依不饶:“怎么着?打人?找你们掌柜的讲理去!” 
  一辆洋车停在店门边,一位手提皮箱的先生走下车来,拦住伙计说:“哎,这是
怎么回事啊?” 
  伙计一惊,回头见是章子侠,立即满面笑容地说:“哟,经理回来啦!您看,您
看,要饭的堵在门口儿恶心人,给了钱还不走……” 
  章子侠看了一眼叫花子,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银元,“给你,给你,别在这儿
耽误我们的买卖,快走吧!” 
  “还是掌柜的心眼儿好!”叫花子笑嘻嘻地接过银元,献殷勤地伸手去提章子侠
的箱子,“我给您送里边儿去!” 
  “不用啦,走你的吧!”章子侠拨开那黑糊糊的手,从容地提着箱子往店里走去
。 
  门口的人四散了,叫花于敲着牛胯骨,唱着数来宝走远了:“掌柜的,心眼儿好
,同济堂招财又进宝……” 
  伙计陪章子侠踏着木制楼梯,走进经理室。 
  “经理,您这回出去日子不短了,有仨月了吧?您歇会儿,我上馆子里给您端几
个菜,得先吃饭哪!” 
  章子侠说:“甭张罗,我不饿。你去把账房徐先生叫来,先把账清了。” 
  “哎。”伙计走了。 
  章子侠回身关上房门,展开提在手心里的一个小纸棍儿,这是刚才唱数来宝的叫
花子帮他提箱子的时候,两人一推一拉之中塞给他的,当时在场的人谁也没看见,谁
也没想到。 
  他展开那张纸卷儿,上面写着几个极小的字:“广利西药店出事了。”他只看了
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飞速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纸卷儿。 
  外面有人敲门:“经理,我是徐仲义!” 
  “徐先生?请进!”章子侠就着未燃尽的火柴,点上一枝香烟。 
  徐仲义走进来,“您回来啦?这一趟还顺利吧?” 
  章子侠一边打开手提箱,一边说:“还好。给分店的货都运到了,该卖的全部出
手。单据、支票、现款都在这儿,你立即结账!特别是广利西药店的那批西药,一个
子儿都不能错!” 
  徐仲义默默地接过这只沉甸甸的皮箱,拿过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熟练地动手结
账。 
  章子侠拿起电话话筒,拨通号码之后,说:“总经理吗?我是子侠!” 
  电话里,传来了总经理慢条斯理的声音:“噢,你回来啦!咱们的几个分号,买
卖怎么样?” 
  章子侠说:“托您的福,南京、上海的买卖还挺兴隆,黄河以北就差点事儿了,
兵荒马乱的,名贵的药都卖不大动,只能出手点儿大路货。我这次去,把各分号的存
货都互相调配了调配,再想点儿别的办法,无论如何,您这块‘同济堂’的金字招牌
不能倒,得想方设法招财进宝,财大才能气粗嘛!” 
  总经理哦哦笑道:“多亏你帮我维持喽!沦陷那几年,同济堂差点儿垮了,你能
调理到这份儿上就不容易啦!老弟,好好干,你在我困难的时候为我出过力,我不会
亏待你!” 
  章子侠说:“多谢总经理的栽培!您看,我这就到府上去,把账目都报一遍,好
吗?” 
  总经理笑着说:“你是代经理,是我的心腹,报不报还不是一样?要来,你明儿
再来吧,到我这儿吃饭!今儿先回家歇着吧,一走仨月,家里还扔着老婆孩子呢!”
 
  章子侠挂上了电话。 
  徐仲义也合上了皮箱,“账目一笔不差!” 
  章子侠递给他一枝烟,“好,没事儿啦!” 

  黄昏时分,章子侠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呈祥胡同。离别三个月,他三个月没看
见若竹和小燕燕了,真想她们!他猜想,现在小燕燕一定会跑路了,会叫“爸爸”了
,待会儿,他一进门,就先考考小燕燕,看看她还记不记得这个一走就没影儿的爸爸
。他要仔细听听这个小生命平生第一次叫“爸爸”的声音,那一定比得上世间最美好
的音乐!他等不得了,快步跨上六十一号大门,伸手去拍门环,他想:说不定里边会
传出小燕燕的声音:“谁呀?是爸爸回来了吗?” 
  可惜,他听不到了。他的手还没有碰着门环,两个黑影儿已经从门楼旁边的暗处
蹿了过来,硬邦邦的手枪顶住了他的脊背。 
  章子侠一动不动,从容地问:“什么人?” 
  背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章先生,跟我们走!” 

  呈祥胡同六十一号的大门被擂得震天响。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六十一号是林若萍一家的独院,总共就这么几口人,她的丈
夫梁先生和妹夫章子侠每逢下班回家的时候,敲门总是那么斯斯文文地,只两三下,
便停住了,静静地等着胡妈出来开门。有时候有来访的客人,多是梁先生、章先生的
熟人,也都是有礼有节的人,没这么样敲起来没完的。胡妈一边从南屋跑出来去开门
,一边不耐烦地嘟囔着:“听见啦,听见啦!这是谁呀?死命地敲,跟土匪似的!”
 
  她刚刚拉开门闩,门猛地就被外边的人推开了,两名警察饿虎扑食似的冲进来,
差点把胡妈撞个仰面朝天。 
  那年头,兵、警、匪的确是差不多的,真让她说着了!胡妈一时惊慌失措,战战
兢兢地说:“啊,查……查户口啊?” 
  警察劈头便问她:“章子侠是你什么人?” 
  胡妈战战兢兢地答道:“我……我是他家的佣人,他住西屋!” 
  警察不再理睬她,径直朝西厢房跑去。 
  西厢房里,顿时来了个底朝天。箱子、柜子、床底下都被翻了个遍,那成摞成排
的书籍、小本子自然更不会放过,稀里哗啦地扔了满地。 
  小燕燕被吓得哇哇大哭。林若竹抱着孩子,惊慌地大声嚷着:“干什么?你们这
是干什么?” 
  警察理也不理她,只顾翻! 
  “慢着!光天化日,砸明火是怎么着?”门外一声断喝,使两名警察一愣,抬起
了头。 
  蹲在地上的警察,先看见了一双绣花拖鞋。顺着这双拖鞋看上去,软缎旗袍,珍
珠项链,狐皮披肩,蓬松的鬈发衬托着一张半老徐娘的脸,竖眉怒目,威风凛凛。刚
才的一声断喝,便是这个女人。瞧这架势,就不是好惹的主儿。警察不得不有所收敛
,其中像小头目似的那个说:“我们是奉命来搜查,太太……” 
  林若萍傲慢地仰着脸问:“你们大概是找错了门了吧?知道这儿的户主是谁吗?
” 
  警察迟疑地说:“没错,六十一号……” 
  林若萍伸出右手,尖尖的两个指头夹着一张名片。 
  警察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国大代表、北
京大学法学教授梁轩亭。 
  这张小小的纸片,果然显出了巨大的威力,使两名警察诚惶诚恐。其实,“梁轩
亭”这个名字,他们并不熟悉,使他们敬畏的是前面的头衔。抄家抄到国大代表的家
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国大代表无须亲自出马,只消打发个人凭着这张名片就可
以砸了他俩的饭碗。不要紧,吃警察这碗饭的也不傻,他们有好几张面孔,见什么人
,卖什么货。此刻,警察的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从虎视眈眈的狼犬变成了温驯可爱
的哈巴狗。眼轮匝肌迅速收拢,口轮匝肌随之扩张,放射状的纹路之中,构成一副谄
媚的笑容:“噢,梁太太!您误会了,我们查的是姓章的……” 
  林若萍依然冷若冰霜:“没误会!章子侠是我的妹夫!” 
  警察一愣,回头看看林若竹,又看看林若萍,她俩年龄虽说有十来岁之差,脸盘
儿眉眼儿倒像是一个模子磕的,可不是姐儿俩嘛!这……“你们原来是一家人?”警
察尴尬了,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摊牌,“可章先生他……他犯了案啦!” 
  “犯案!”林若竹心里吃了一惊。虽然明知抄家必然是犯案引起的,但从警察嘴
里说出这个疹人的字眼,她还是吃了一惊。 
  大姐林若萍决不相信她的妹夫会“犯案”,铁着脸问:“嗯?什么案子?” 
  “我们……不清楚案情,只是奉命搜查。”说着,他向林若萍哈哈腰,朝另一名
警察努努嘴,“走!” 
  “你们不能走!还我人,还我人!”林若竹拦住他们不放。 
  林若萍显示出国大代表夫人的大度,不屑地说:“要人,用不着跟这两个小力巴
儿说!” 
  两名警察就着这个台阶下坡,“是这话儿,您找南城稽查所交涉去!”匆匆撤离
了这个是非之地。 

  林若竹坐在北屋客厅里的沙发上,心乱如麻。燕燕在她怀里哭个不停,她哄着燕
燕,眼泪汪汪地说:“大姐,这可怎么办啊?” 
  林若萍抚着她的肩膀安慰说:“别着急。我不是给你说了嘛,现在时局太乱,学
校里、工厂里都没完地闹事儿,动不动就罢课、罢工、上街游行,警察局天天在抓人
,保不齐有抓错了的;妹夫是个本分人,咱不怕。他们横是看着同济堂的生意兴隆,
绑票儿要钱!你别哭,你姐夫不是答应想办法了嘛!” 
  她的丈夫梁轩亭,此刻正对着穿衣镜打领带,这边的哭声、劝声,都没有影响他
出门前这道工序的井井有条、从容不迫。梁轩亭五十多岁了,身材不高却已显出肥硕
,保养得极好的面庞细致而红润,圆脸下边,垂着双重下巴,分寸恰恰能体现出学者
兼政治家的身份又不失之臃肿,上唇的一抹黑髭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虽已稀疏,却
依然浓黑,上了油之后闪着光泽。他已经梳洗停当,一身咖啡色西装,平平整整地罩
住了那略略腆出来的小腹和臀部,把身体的曲线拉得笔挺。 
  林若萍看看装束停当的丈夫,心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自豪感:“凭你姐夫的地位
、人缘儿,警方还能不给这点儿面子?堂堂的法学教授,还怕打官司吗?” 
  胡妈在门外轻声说:“先生,车来了。” 
  “嗯,我这就去。”梁轩亭答应着,又抬起胖胖的、指节上有一个浅涡的手,最
后拂了拂其实一丝不乱的头发,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半侧着脸说了声:“
家里就别再哭哭啼啼的了。” 
  外边,天色暗了下来。 
  现在,灾难降临了这个家庭,章子侠突然犯案了。他们虽然谁也不知道案情,但
林芝萍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救他!为了燕燕,为了若竹,当然也为了和子侠的友谊,
要救他!梁轩亭已经亲自出马了,天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林芝萍再胸有成竹,也
难免心焦。她像在安慰自己,更主要的是安慰着竹,猜想着梁轩亭在外边奔走进行到
了哪一步,有意以一种心中有数的口吻说:“别着急!这种官场上的事儿,就得在吃
饭、打牌的时候谈,这会儿不定在全聚德或是鸿宾楼呢!”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胡妈的声音:“在这屋呢,这屋。” 
  进门的人不是梁轩亭,而是同济堂药店的账房先生徐仲义,神色匆匆地和她们打
个招呼:“梁太太,章太太!” 
  林若竹的眼泪刷地涌了出来:“徐先生,我们家出事了!子侠他……” 
  “我已经知道了。”徐仲义说。这个账房先生,不是那种头戴瓜皮帽、眼配老花
镜、嘴上两撇八字胡的老头儿,是个青年人。穿件长衫,留着分头。方脸盘儿,黑黑
的,厚嘴唇上方有一道茸茸的须毛,带着几分稚嫩。人虽然不老,办事却很老练,话
也说得沉稳,“事情来得突然,店里的同人都很震惊。我们一定要设法营救章先生!
” 
  “胡妈,给徐先生沏茶!”林若萍打起精神招待客人。她不愿意在客人面前表现
出惊慌,做出笑吟吟的样子说,“我们梁先生已经去过问这件事了,这不正等着他嘛
!”她有意选用了“过问”这个词儿,以便显出梁轩亭的分量,不是去求他们,是以
国大代表的身份去“过问”。这样,让徐仲义心里也有个底儿,要不,赶明儿子侠出
来了,人家还以为是“药店同人”的力量呢,自己人倒落在了后头,不好。 

  挂钟敲响了十点,梁轩亭回来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刷地站起来,期望地仰视着他。 
  梁轩亭神色严峻而疲惫,对徐仲义只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默默地脱去外衣
,像出门之前的梳妆一样慢条斯理。 
  林若竹沉不住气了:“姐夫,怎么样啊?” 
  梁轩亭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解他的西式马甲的钮扣。 
  林若萍心里火烧火燎的,提高嗓门冲着丈夫嚷:“咳,你这个人,倒是说话呀!
” 
  梁轩亭烦躁地一把扯下领带,瞪了妻子一眼:“你嚷什么?” 
  这气氛,不用问,事情准是办得不妙。姐俩儿谁都不敢言语了。 
  徐仲义轻声说:“梁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轩亭疲惫地跌坐在沙发上,用右手的食指抹了抹唇上的小胡子,斜睨了徐仲义
一眼:“怎么回事?徐先生,你应该比我清楚!你们同济堂是老字号的中药铺,怎么
卖起西药来了?” 
  林若萍听得纳闷:“这糊里糊涂地说的什么呀?我问你,子侠的事……” 
  梁轩亭不耐烦地朝她摆摆手:“没你的事,少插嘴!”他眼睛只盯着徐仲义。 

  “噢。”徐仲义倒好像心里有底,打开烟盒,向梁轩亭递过去,“这很简单:做
买卖嘛,就是惟利是图。西药也是药,价钱看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卖呢?” 
  梁轩亭并不接他的烟,目光阴沉地说:“那要看卖给什么人!” 
  徐仲义说:“当然是卖给病人,谁给钱就卖给谁。” 
  梁轩亭冷冷地一笑:“哼,你们的大主顾是共党,你们好几次从广利西药店进了
大量的盘尼西林和‘TAT”抗毒素,运到外地都卖给了共党,共军的医院用的是你们
的药!哼,你们以为政府的情报人员都是白吃饭的?” 
  “啊!”林若萍失声惊叫,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跌坐在沙发上。 
  林若竹眼睛一闪,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心情由焦躁变得沉
重了。 
  “这,我们就管不着了。”徐仲义却出奇地平静,“钱货两清,账目上分文不差
,买药的是什么党,又没写在脑门儿上。因为这抓我们章先生,那可是大大的冤枉!
” 
  梁轩亭烦躁地说:“人进去了,你喊‘冤枉’有什么用!” 
  徐仲义期待地望着他:“您是法学教授,法律权威,可以依照法律为章先生辩护
。请问:宪法的哪一条写着,凡一切商店须审明顾客系何党何派方可售货?” 
  梁轩亭哑然。刚刚在国大上通过的宪法上的确寻不出这样的词句,但是,这并不
能说写进宪法中的条款中引申不出这样的含义。法律,从来就是政治的产物,政治的
工具,从来就是掌握在政治家手里。中华民国的宪法,虽然通篇都是用法律词汇组成
,但用两个字便可概括:剿共。依照这部法律为涉共案辩护,怎么辩护? 
  林若萍对于法律又有她自己的理解,“轩亭,这案子按照法律得花多少钱呢?你
说个数儿,咱不怕破费!” 
  法学教授无可奈何地望望对法律一窍不通的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钱?妇
人之见!你就是倾家荡产也无能为力了。你知道‘私通共党’这四个字的分量吗?章
子侠是政治犯!” 
  林若萍被惊呆了:“啊?!” 
  林若竹失声痛哭:“姐夫,您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 
  这句话,直刺梁轩亭的心脏,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把嗡嗡响的脑袋仰靠在沙发背
上。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受到的最严厉的谴责,良心的谴责。“忘恩负义”,在
任何一本中文词典上都可以查到它准确的含义,自古以来被认为是莫大的耻辱。现在
,这耻辱降临到他的头上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是欠着章子侠的“债”的,那一次,
要不是子侠,就……现在,该他偿还了!而只要他挺身而出,捧着那部他举手通过的
宪法,从字里行间寻找有利于章子侠的词句,发挥法律学家的辩才,也许,他可以成
功,可以使章子侠无罪获释,或者至少能够从轻发落?不,他不能!这样做等于毁灭
自己。现在章子侠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他的政治生命!他感到恐慌,章子侠啊章子
侠,你为什么偏偏要他最珍贵的东西啊?他想起自己为获得国大代表的席位而进行的
艰难角逐,想起在国大期间蒋委员长与他进行的那次谈话,虽只有三言两语地说了几
句“法,较之礼,较之仁,犹本较之末”之类的似通不通的话,但意义重大,那是告
诉他、也是告诉所有的与会代表:法,是比仁义礼智信更为重要的!何况,委员长的
接见,是他终生最引以自豪的光荣!而现在,要他为章子侠而失去这一切,值得吗?
不!负章子侠一个,只不过是负“义”,而负了蒋委员长,则是负了……归根到底是
免了目已。不能,他辛苦半世,艰难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
,岂可毁于一旦?而且,章子侠是逆党,对逆党,没有什么负不负的,中国不是有一
条古训吗:“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段文字,
他从童年时代便背得滚瓜烂熟!他忽然有了一种俨然“舍生取义”的自豪感,心里踏
实多了。 
  “若竹啊,该走的地方我已经走了,该问的人我也问了。”他缓缓地说,当然只
字不能提什么鱼和熊掌之类,虽然今天的晚宴上他确是“二者得兼”了的,“你还要
我怎么样呢?现在,《双十协定》破裂,国共两党正在打仗,我这个国大代表怎么能
去替共产党打官司?你也得为我想想啊!” 
  “唉!”林若萍左右为难,没有了主张。她觉得丈夫说的也在理,“你姐夫可一
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何况咱们是连襟的亲戚!可这事……唉!怪都怪燕燕她爸
,不该财迷心窍,犯了这样的罪,害了自个儿不算,连老婆、孩子、亲戚都跟着担惊
受怕……” 
  林若竹默默地听着姐夫、姐姐夫唱妇随的话,心里冷静多了,冷得脸苍白,双肩
发抖。她紧紧地搂着睡梦中的燕燕,把脸贴在那圆润温馨的脸庞上。她已经没有了泪
水,没有了企求同情的哀伤,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双黑亮的眸子,闪着两点光。 
  她倏地站起来,平静地对徐仲义说:“徐先生,咱们想办法。” 
  徐仲义无言地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梁轩亭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闭着眼。林若萍慌乱地追到门口,“哎,若竹,你
等等,咱们再合计合计……” 
  林若竹冷冷地说:“大姐,祸摊到谁头上谁受吧,我不连累你们!” 
  她和徐仲义走出房门,朝西厢房走去。 
  林若萍扶着门框愣了片刻,还是追了出去。 
  梁轩亭此时睁开了眼,瞥着廊子里的妻子说:“算了,随她去吧!” 

  西厢房里乱七八糟。徐仲义从散乱的书堆里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点燃一枝烟
,想着心思。 
  “刚才,稽查所给同济堂打了个电话,是我接的。他们说,没把章先生从店里抓
走,就是给总经理留着面子啦,让我们别管。我问他们案情,他们一字不吐,这不,
梁先生倒是漏出点儿内情。看起来,这案子不轻,您是不是带着孩子躲一躲?” 
  林若竹把燕燕放在床上,想了想说:“不行,子侠出了事儿,我怎么能走?那样
一来倒给子侠添了麻烦啦,好像我还有什么来头似的!” 
  “嗯,您想得很周到。”徐仲义沉吟着说,“现在,我心里多少有点儿底儿了,
明天一早就去找总经理。” 

               十、俺的天塌啦 

  静静的夜。 
  小燕燕呼呼酣睡,也许她做了个什么美丽的梦,粉红色的小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
。 
  林若竹坐在床边上,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她
与章子侠的订婚照,镜框被抄家的警察弄得歪斜了,她站起身,把镜框重新扶得端端
正正。 
  她深情地凝望着这张照片,往日的情景又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两年前,她还是协和医院妇产科的一名助产士。每天,每天,和产妇、婴儿打着
交道。 
  她的大姐林若萍那时正住在她们医院里,却不是生孩子,而是患了胸膜炎,久治
不愈,奄奄一息地躺在内科病房里。内科大夫已经尽了力,可是,西医对付胸膜炎的
办法也就是注射盘尼西林消炎,口服止痛剂解除病人痛苦,林若萍胸腔积液过多,每
天要穿刺抽取几百CC,却无法止住。大夫说,长期积液过多会使心脏移位并引起呼吸
困难,随时可能窒息,发生生命危险! 
  “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我求您啦,一定把大姐的病治好!我父母去世早,从小
靠大姐带大的,大姐就像我的妈妈,您无论如何……”林若竹央求着内科大夫。 
  内科大夫却无可奈何地回答她:“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疾病这东西是无情
的!你也是大夫,应该懂得……” 
  “我只是个助产士,除了接生,什么也不懂!只能求您啦!” 
  梁轩亭也眼巴巴地望着内科大夫:“若能救贱内一命,敝人感激涕零,不惜倾家
荡产相报!” 
  内科大夫叹了口气说:“钱,还是花在病人身上吧!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点儿
什么,增加点儿营养,也许能延长些生命,家属心里也多少是个安慰。” 
  林若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大姐不能死!不能死……” 
  年轻的助产士恨自己无能,在大姐濒临死亡的时候,束手无策!内科大夫所说的
纯属安慰性的话给了她一线渺茫的希望,她把自己积蓄的钱全部带上,疯了似的在街
上跑,买最名贵的御膳糕点、最鲜美的果品、最有营养的补药,只要能延长大姐的生
命,她一切在所不惜! 
  同济堂药店的伙计满面笑容地迎接这位财神:“好您哪,最好的补品我们这儿应
有尽有!人参为百草之王,能延年益寿;灵芝有‘仙草’之称,可起死回生;鹿茸强
身健骨,枸杞子明目养肾;党参补气养血,银耳滋阴润肺……要什么,您说吧!” 

  “都要,都要!”林若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大把大把的钞票。 
  店堂一侧的木制楼梯上,走下来章子侠。 
  正在给林若竹包药的伙计微笑着向他打个招呼:“章经理,今儿这买卖做得痛快
,来了个大主顾!” 
  章子侠往柜台上瞥了一眼,“嗬,买这么多名贵补药,治什么病啊?” 
  林若竹急等着拿药走,无心多说:“胸膜炎!” 
  章子侠在柜台前停住了脚步,有些奇怪地问:“胸膜炎用这么个治法儿?谁给您
开的方子?” 
  “没方子!”林若竹忧心忡忡地说,“病人快不行了,我也是没法子才……” 

  章子侠皱起了眉头:“才自作主张?这可不行!病人虚弱到了极点,您这么大补
,还不要了命?” 
  “啊?那……怎么办?胸腔的积水都快把人憋死了,西医已经没有办法!” 
  “胸腔积水?我倒是在古医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 
  “噢?”林若竹的双眼放出希望之光,“您把方子开给我,不管多贵重的药,我
不怕花钱!” 
  章子侠说:“值不了什么钱!是个小小的单方:您回去把甜瓜子和西瓜子焙干、
研末儿,给病人冲服,试试怎么样?” 
  “瓜子儿……能治得了这么重的病吗?”林若竹不敢相信他的话。 
  “小姐,救人当紧,您要信得过我,就赶快去办!” 
  这位章经理那诚挚的目光和神色使她不再怀疑了,转身就往外跑,去找西瓜子儿
、甜瓜子儿,把已经付了款的补药全忘在柜台上了。 
  “小姐!”章子侠叫住她,“把您刚才买的药,退了吧!” 
  刚才兴致勃勃的伙计这时挺扫兴地看着他们的经理,“退?这是已经卖出去的药
!是她自己要买的……” 
  “退!”章子侠严肃地对伙计说,‘印e们不能乘人之危,谋取不义之财! 
  …… 
  瓜子儿找到了,给大姐服下去了,令人吃惊的奇迹出现了:大姐的胸腔积水止住
了,垂危的病体一天天康复了! 
  一辆“别克”牌小卧车停在同济堂门口,车门打开,走出满面春风的梁轩亭和林
氏姐妹,他们是专程来向那位章经理道谢的。 
  在经理室里,梁轩亭握着章子侠的手,激动不已:“章先生真是神医啊!” 
  章子侠谦逊地微笑着说:“不,我连庸医都不是,哪敢称得神医?只不过为了经
营药店,经常翻翻医书,碰巧有这么个方子而已!这其实是令夫人的造化,也亏了令
妹奔走及时!” 
  林若竹红了脸说:“我当时还不大信呢,幸亏听了您的话!” 
  “是啊,是啊,”梁轩亭感恩戴德,“您的救命之恩,如同贱内的再生父母,梁
某没齿不忘!” 
  林若萍连忙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锦盒,打开之后,里边是一条金光闪闪的
项链。“章先生!”她双手递上去,“这点儿薄礼是送给您太太的,实在不成敬意…
…” 
  梁轩亭赶紧接着说:“请一定笑纳!” 
  章子侠却没有接,他只朝项链瞥了一眼,脸上就泛起了阴云。“谢谢梁太太的盛
情,可我怎么能收你们的礼呢?”他说,“请留着自用吧!我这无家无室的人,与首
饰无缘哪!” 
  “噢?”林若萍盖上锦盒,诧异地说,“章先生做着这么大的买卖……” 
  章子侠笑笑说:“同济堂是总经理的,我只是代管而已!” 
  林芝萍说:“代经理也是个了不起的地位呀,怎么三十多了还没选个太太?横是
那些名门闺秀、大家千金,您都挑花了眼了吧?” 
  旁边,梁轩亭轻轻咳嗽了两声,林若萍就停住了嘴。 
  章子侠岔开话题说:“如今战乱不休,生意萧条,我受人之托,只想把药店办好
……” 
  梁轩亭就起身告辞:“章先生商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扰了,改日请一定光临舍下
,梁某扫径以待!” 
  章子侠也不挽留:“好,有机会当去拜访梁先生,恕不远送!” 
  …… 
  从同济堂回来,“章子侠”就成了他们一家谈论的话题。 
  梁轩亭赞叹道:“章先生真君子也!我的那些教授朋友当中,也很少有像他这样
仪表堂堂、谈吐不凡,为人又是那么谦逊和善!若萍,你不是早就想物色一个中意的
妹夫吗?” 
  林若萍嗔怪地说:“我刚才就是这个意思,才说了半截儿就让你‘吭,吭’两声
给问回去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开药铺的呢!” 
  梁轩亭说:“他可不同于那些庸俗的商人,倒像个文人。不过,像你那样单刀直
入地问人家打算娶什么样的老婆,未免太俗气了,这事儿还得我出面,先交个朋友,
慢慢地再谈正题。当然,最重要的还得先看若竹本人的意思,”他转过身看着林若竹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林若竹低下头,只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发慌。一种奇异的情感袭击着姑娘的心,
她觉得自己像是做梦,在梦境中不知不觉撞进了一片从来没有到过的天地,这个地方
有一个叫章子侠的人,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了。她自己好像也是寻找了很久很久
才找到了这个人。他是为她而生的,她也是为他而生的。啊,奇异的西瓜子儿、甜瓜
子儿,谁能料到会在她的心中开花、结果呢? 
  她当然没有把这些都告诉姐姐和姐夫,但是,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
切,她瞒不过他们。 
  后来,姐夫和章子侠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她和章子侠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终于,姐夫委婉地向子侠表达了他们全家的意愿,不料,子侠对此的反应却是沉
默。 
  姑娘的心受到了挫折。 
  “若竹,”子侠对她说,“你毕竟太年轻、太单纯了,把爱情看得过于美妙,过
于理想,恐。m我会让你失望。我是个苦命人,少小离家,浪迹天涯,四处奔波,不
会给你带来幸福!嫁给我,你以后也许会后悔的!” 
  “不,我永远也不会后悔!你一个人太孤单了,应该有一个家。只要两个人相知
相爱,就比什么都珍贵!”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是一个结过婚的人!……”章子侠诚挚地望着她,向她
述说着自己的妻子——已经怀着孩子死于非命!他不愿意瞒她,怀着深深的思恋向她
说起王月梅,眼里含着泪,“我没有家了,永远没有了!” 
  “不,你有家!你,和我,咱们两个人,就是一个新的家!” 
  两颗心贴在一起了,他们互相偎依着,拍了那张订婚照…… 

  订婚照依然挂在墙上。 
  那是他们的“家”的标志。可是,这个家成了才两年就毁了!她凝望着照片上子
侠的脸,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了当初子侠为什么对他们的婚事那么犹豫。他是想
一个人做他想做的事,不愿意牵连她,也不愿意牵连任何人!他总是那么忙,很少有
时间陪她。甚至这次临出门的前一夜…… 
  那天晚上,章子侠下班回来,还没顾上吃饭,账房先生徐仲义就追到家里来了,
谈买卖。说是和广利西药店谈妥了,答应明天提货。 
  子侠说:“好,提了货,我明天就可以走!” 
  徐仲义问他:“广利西药店的事儿还跟总经理打招呼吗?” 
  子侠想了想说:“总经理胆小怕事,未必同意这么干。咱们先斩后奏!只要把钱
给他赚到手,总经理还能不乐意?” 
  徐仲义说:“要是遇到什么风险……” 
  子侠说:“做大买卖嘛,就得挺而走险!就这么办了。” 
  正在张罗做饭的林若竹插嘴说:“何苦呢?同济堂是人家的店,用得着你这么卖
命?” 
  子侠笑笑说:“买卖上的事儿,你不懂!总经理把这么大的家业托付给我,我不
能不卖力气。再说,我也得靠同济堂挣钱养家啊!” 
  “得啦!谁靠你养活?”林若竹把饭端到桌子上,“我不就是从有了燕燕才辞了
工作嘛!你要是丢了饭碗,我就自己挂牌子开业,给人家接生!” 
  子侠就跟她开玩笑:“那好,我给你当护土!” 
  “章太太真开诊所,我帮您张罗!”徐仲义笑着站起身来,“经理,我该走了。
您准备准备出门的东西吧……” 
  吃完晚饭,已是半夜。灯下,林若竹为子侠打点行装。子侠说:“不要带这么多
东西,越简单越好。沿途有我们好几个分号,跟自己家一样,什么事都好办。” 
  “这一趟去多长时间?” 
  “说不定。好几个分号都得去安排安排,事情办利索才能回来。你别着急,耐心
等着我……” 
  子侠走了。 
  啊,他的声音,“等着我,等着我……”还那么清晰地响在耳畔,好像是昨天说
的,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林若竹却没有等到他回来,他……锒铛入狱了! 
  往事如烟,现实冰冷。突然的灾祸降临到头上,林若竹才感到自己是这样孤单!
她本能地求助于大姐和姐夫,可是,那个一直像母亲一样拉扯她长大的姐姐,那个口
口声声说子侠“恩重如山”的姐夫在关键时刻却撒手不管了!她该怎么办呢? 
  孤独中,绝望中,林若竹突然想到了王月梅。啊,自己还答应了她呢,子侠回来
了告诉她一声儿,现在,该不该告诉她呢?那是个痴情的女人,她是那样爱着子侠,
这事儿,应该让她知道!当然,一个乡下女人是没有能力解救子侠的,可是,事到如
今,除了她,林若竹还能向谁去诉说呢? 
  窗棂外,天色已经做明。 
  床上,小燕燕还在熟睡。 
  林若竹推开房门,朝南屋喊道:“胡妈,你给我看着燕燕,我出去一趟!” 

  茂源染坊的院子里,一大早,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又在继续。 
  娘儿俩在拧着一匹湿漉漉的白布,水从拧紧的布中哗哗流下来,裤腿和布鞋都被
溅湿了。 
  “拽紧,寒妮,拽紧喽!”王月梅叮嘱着女儿,生怕她一失手把布掉在地上。 

  雪白的布在绳子上挂起来,挂得层层叠叠。娘儿俩把布在绳子上拉平,布的一边
,露出寒妮踞起脚尖的双腿,绳子的上边,露出王月梅小心翼翼的眼睛。 
  “大嫂,大嫂!寒妮!……”是谁在叫她们?听声音这么熟…… 
  她突然看见了林若竹,匆匆地在两条绳子之间穿行。王月梅十分意外:“林先生
?你找俺……” 
  林若竹顾不上打招呼了,气喘吁吁地说:“子侠……子侠……” 
  寒妮兴奋地从白布底下钻出来:“俺爹回来了?” 
  王月梅心里一阵狂跳,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把湿漉漉的布匹摊在左臂上,右
手一把拉住林若竹:“噢!他在哪儿?” 
  林若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南……南城稽查所……” 
  王月梅脸上绽开了笑容:“又找着新工作了?稽查所是做啥买卖的?” 
  林若竹脸色阴沉,压低了声音说:“那是关犯人的地方,他被抓起来了!” 
  王月梅如雷贯耳,脑袋嗡的一声,手中的湿布啪地落在泥地上。 
  “寒妮啊,寒妮,走,快走!”她双眼直直的,手脚都在哆嗦,拉起寒妮就走,
什么白布,什么染坊,什么工钱,一切都对她毫无意义了,不存在了! 
  掌柜的早在店堂里往外瞄着哪,刚才看是一位有身份的太太跟她说话,没好意思
出来阻拦,此刻,气咻咻地追上来:“哎,哎,你这叫怎么回事?疯了?” 
  王月梅真像疯了似的,脸色铁青,两眼闪着吓人的光,一边走,一边回头说:“
掌柜的,俺的天塌啦!” 
  出了茂源染坊,她们没命地跑。 
  人的心,没法说啊!现在,王月梅把一切都忘了,忘了陈嫂关于“痴心女子负心
汉”的论述,忘了章子侠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丈夫,忘了自己拒绝“纹银三百两”、痛
下分道扬镳的决心,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子侠在受难,得马上赶到他的身边! 


              十一、人多了壮胆 

  一清早,徐仲义就跑到总经理家里来,在床边儿上说了一大套。 
  总经理让他吓了一大跳!揉着惺。恰睡眼,恼火地问:“谁让你们倒腾西药的?
这个章子侠,他怎么乱当家?” 
  徐仲义苦笑着说:“他是想替您把家当好啊!眼下时局动乱,物价飞涨,常用药
不赚钱,老百姓吃不起人参鹿茸,光指望‘大老美’买您的?那才能卖多少?谁不各
找各的门路?连军界、政界的一些要人也在半明半暗地贩烟上、卖军火。您有一大家
子人得吃得喝,店里的伙计、药厂里的工人得发薪,我这个账房找谁要钱?为难的是
章经理!万般无奈,他才从广利西药店进了点儿货,捎带着卖……” 
  总经理哼了一声说:“那也不能卖给共党啊!” 
  “哎,官司打到总统府咱也不能认这个账!”徐仲义说,“药店里天天有人买药
,医院里天天有人看病,谁知道都是什么党?他们抓章经理,未必有什么真凭实据,
都怪广利西药店不讲信用,钱到了手,把我们给卖啦!这有什么?他们想赚钱,我们
也想赚钱!总经理!您请过目,章经理这一趟……” 
  总经理心烦意乱地推开徐仲义递上来的账本:“钱,钱!钱能养人,也能害人!
在官府的眼里,同济堂的这份家业是一块肥肉,这一回,恐怕连招牌都得砸喽!” 

  徐仲义说:“那倒未必!眼下最当紧的是,咱得把‘私通共党’的罪名洗干净!
章先生为人仗义,决不会招供那些没影儿的事儿,坏您的名誉;您呢,又是名声在外
的社会贤达,如果出面跟警方交涉交涉……” 
  总经理胆怯地连连摆手:“不,不,我历来不跟官府打交道!” 

  位于珠市口东柳树井路北的南城稽查所,高高的围墙上架着布满铁蒺藜的铁丝网
,紧闭着两扇铁栅栏大门。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紧张地守在那里,如临大敌。门外,
挤满了乱糟糟的人群,有手提篮子的白发老人,有怀抱娃娃的年轻妇女,也有知识分
子打扮的学生、教员。他们有的抓着铁门上的栅栏,呼叫着被关押的亲人,有的围在
警察跟前,好说歹说,一片乱哄哄。警察理也不理他们,冷冰冰地把人们往外轰:“
走开,走开!” 
  人们谁也没往外走,倒是想着法地往前靠。现在,王月梅、林若竹和寒妮加入了
这茫然期待的队伍,从人和人的缝隙中朝前挤。 
  王月梅问身旁的一位老太太:“大娘,你也是来探监的?见着了吗?” 
  老太太正气得哆嗦呢!“这帮子挨枪子的,说什么也不让见!我儿子怎么了?他
一不偷,二不抢,就因为美国兵糟践了一个叫沈崇的姑娘,我儿子写文章说了几句公
道话,这也犯法?” 
  旁边一位穿长衫的老头儿气愤地说:“哼,如今是卖国、打内战有理,要饭吃、
要和平、要自由有罪!” 
  警察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嚷道:“说什么呢?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留神把你们
都当共党给抓起来!” 
  王月梅好不容易挤到了警察跟前,她强作笑脸说:“长官,你辛苦!俺跟你打听
个人,叫章子侠……” 
  警察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有!去,去!” 
  “没有?人叫你们抓来了,咋能没有!俺不信!”王月梅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个
烧饼递过去,“长官,你赏个脸……” 
  警察反感地扭过脸去,一甩手把烧饼打落在地。 
  王月梅火了:“你这个人咋不识好歹?” 
  “什么?你敢骂人?”警察被激怒了,挥拳就要打,“老子毙了你!” 
  小寒妮忽地冲过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护住娘:“你敢打俺娘!” 
  “哟嗬!”警察顺势抬起穿着大皮靴的脚,“你这个小杂种!” 
  那皮靴只要踢过来,就够小寒妮受的。林若竹急忙挤上前去,拦住警察:“长官
,长官,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这柔和的女声使警察一愣,一股温馨的气息朝他袭来,他收住了手脚,回头看看
这位身穿绸缎、头烫鬈发的美丽少妇,口气不知不觉地就缓和了:“你……” 
  “我想见见一个叫章子侠的先生,昨天被抓到您这儿来了……” 
  警察迟疑地看着她:“你也找章子侠?是不是那个药铺老板?” 
  “对。”林若竹赶紧顺手摘下左腕上的坤式金表递过去,“您行个方便!” 
  警察接过手表,飞快地扫了一眼,放在耳朵边听了一听,迅速塞在怀里,脸上露
出了油滑的笑容:“不是我铁面无私,上头有命令,稽查所的犯人一律不许见。这么
着,你等着,我去问问。” 
  说着,朝另一名警察作了个眼色,叫他看着外边,自己钻进了门旁的岗亭。从玻
璃门上可以看到,他在拧电话摇把。 
  令人难以忍耐的等待,三双满怀期待的眼睛。 
  警察终于走出了岗亭。三个人立即围上去,旁边的人也停止了吵嚷,一张张屏息
专注的脸,鸦雀无声地望着警察。 
  警察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章子侠不在我们这儿了,已经引渡到外交部街警备
司令部去了!” 
  “警备司令部?”林若竹期待的脸顿时变了色。 
  王月梅急切地问:“那是个啥地方?” 
  “严实地方,专关重犯的!”警察受理不理地说。 
  王月梅伸手拉了寒妮,喊着林若竹:“她婶子,咱去!” 

  “警备司令部可不是随便进的地方,子侠这案子不轻,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陈老师脸色阴沉地扔下手中的筷子。吃了一半的午饭撂在桌子上,一家人围着林若竹
。 
  陈嫂长吁短叹了一阵,突然灵机一动:“燕燕她大姨父是什么官儿来着?跟司令
部说得上话不?” 
  林若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说:“不指望人家了,我这就从他家搬出来,正托徐
先生找房子呢!” 
  “咋着?”王月梅愤愤地说,“说变脸就变脸,他六亲不认了?她婶子,咱不沾
他!” 
  陈老师感慨地说:“为富不仁,人情薄如纸!”他那鼓鼓的近视眼望着林若竹,
“您要是不嫌弃,就别到处找房子了,搬到我们这儿来住吧。” 
  林若竹环顾着这拥挤的斗室,很觉迟疑:“哪能再给你们添麻烦呢?这儿已经够
挤的了。” 
  “咱不是在难处嘛,人多了壮胆,就这么着吧!”陈婶爽快地说。她抬头往窗外
望了望,“要不,咱跟房东说说,把东边那两间空房祖下来,不就够住了?” 
  “噢,”林若竹站起身来,从北窗打量着挨着影壁往北的一溜两间东房,“这倒
是个办法。” 

  呈祥胡同六十一号西厢房的房客,就要撤离这所院子了。 
  林若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摘下墙上那镶着她和章子侠的订婚照的镜框,小心地
夹在腋下,回头再看看这个她住了多年的房间。这里,镶着大理石面的硬木桌椅、西
式沙发、弹簧双人床、书橱、花架……凡是属于姐夫的财产,该留下的都留下了,属
于自己的日用杂物、衣服被褥、子侠的书……该搬走的都搬走了,这里不再属于她—
—从来也没有属于她,她只是寄人篱下的房客,现在,该走了。留恋吗?不,一点也
不留恋。少女时代的梦,新婚之后的情,都装她的心里,一起带走了,这里,什么也
没有遗落,什么也不值得留恋。相依为命的姐姐,这已是过去的概念。现在,姐姐心
中最重的是国大代表、法学教授梁轩亭;而她,心中只有那个身陷囹圄的囚犯章子侠
。执法者和犯法者继续住在一起是荒唐的,该走了,去吧! 
  她默默地转过身,门也不用带,顺着廊子往南走,往大门口走。 
  林若萍呆呆地站在北廊下,看着匆匆走去的林若竹的身影,看着敞开的西厢房门
,觉得自己的胸膛都被掏空了。她的同胞妹妹,和她相处了半辈子,就这么分手了。
她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的小燕燕,乳毛未脱,就要飞去了。她呢,她身边还有什
么?只有早出晚归地在官场奔波的梁轩亭。他每天挺晚才回来,一脸疲惫,夫妻之间
的灯前夜话也只有“市党部的会议非去不可”、“明天去拜会胡适之先生”之类,在
她听来味同嚼蜡。以后,她将再也听不到小燕燕的欢声笑语,只能整天和胡妈那个干
瘪的老妈子一起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看着黑枣树上的果实一颗颗地飘落。她心
里一阵发慌,觉得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了,妹妹不是被赶走,而是弃她而去!她
终于忍不住了,无力地俯在廊柱上,肩背在痛苦地抽动,哭出声来,声音沙哑而哽咽
:“真的走了?若竹,若竹! 
  林若竹停下脚步,背着她,静静地站了片刻,本不想做任何告别的表示,但终于
还是回过头来,最后看了一眼一母同胞的大姐,什么也没有说,扭头走了,走出游廊
,走过影壁,跨出大门。呈祥胡同六十一号,再见了! 
  梁轩亭嘴里含着雪茄烟,从北屋踱出来,两手勾着背带裤的吊带,淡淡地说了声
:“胡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西厢房打扫出来?天凉了,院子里的花都得搬到屋
里去!” 

  灰蒙蒙的夜空,一弯下弦月挂在光秃秃的洋槐树梢上,清风吹得槐荚沙沙地响。
 
  取灯胡同九号的杂院里,陈家东面的两间空房已经亮起了灯光。 
  草草搭起的铺板上,铺起了雪白的床单,摆着林若竹结婚时候置办的缎面被子和
绣花枕头,两年的时间,这些东西还没有用旧,摆在这简陋的房间里,显得鲜鲜亮亮
的,好像在布置新房。 
  林若竹手里捧着那个镶着订婚照的镜框,寻找着合适的地方。按照过去的习惯,
她准备挂在迎门的墙上,现在,小柜子的上方空着一块地方,正好那儿摸着一根不知
以前作什么用的木橛子。她踩着小凳子,刚想把镜框挂上去,突然下意识地膜了一眼
正在门边拾掇碗筷的王月梅,心里一动,意识到不妥,犹豫了一下,从小凳子上下来
,把镜框装进了小柜的抽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小燕燕似乎对乔迁新居极为新奇兴奋,在床上爬来爬去,咿呀咿呀地叫着。寒妮
幼小的心灵中,忧愁也暂时让位于欢乐。她用两只手巧妙地变着花样,让燕燕看投在
墙上的手影:“咦,小兔!咦,变了,小狗!看,小鸟,小鸟,飞了!……”这处于
患难之中的临时住所,竟然充满了孩子们不知忧愁的笑声。 
  徐仲义默默地走进来,林若竹和他打个招呼,请他坐在柜子旁仅有的一把椅子上
,自己则坐在床沿上。 
  徐仲义脸色严峻地低声说:“章先生这案子棘手得很,一时还打不通门路,我们
商界同人在积极奔走。您心里要有个底儿。” 
  林若竹低着头,搓弄着修长的手指,“您不说我也明白,我心里有底儿,他也许
出不来了!”说着,眼圈红红的。 
  “不,无论如何,咱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徐仲义伸手从身上掏出一摞用红纸
封着的钞票,“章先生为店里吃官司,他的薪水照发,您收着,先安置生活。” 
  “不!”林若竹推开徐仲义的手,“徐先生,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把钱花到该花
的地方吧!” 
  “章太太,您……”徐仲义眼里噙着泪花,“你们娘儿俩总得吃饭啊!” 
  “我有办法。”林若竹抬起脸,想了想说,“我还当我的助产土,自己开业,出
诊接生。我以前说过,子侠还当是开玩笑,真到了这一天啦!” 
  徐仲义愕然。他望着纤细柔弱的林若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像林黛玉似的弱女子
,心里这么有主意。“可是……”他迟疑地看看小燕燕,“您带着孩子,怎么出诊?
” 
  林若竹似乎早想到了:“把燕燕交给她大妈。” 
  徐仲义没听明白,指指王月梅,问:“这是……?” 
  “这是我大嫂。”林若竹说。 
  “噢。”徐仲义手里托着钱,沉吟着说,“开业也不是简单事,总得准备点药品
、器械。都用什么?您说吧,我去办!” 

               十二、助产士 

  1947年的春天悄悄地到来了。 
  取灯胡同九号的大门旁,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产科医士林若
竹寓所”。 
  一辆洋车停在洋槐树底下,车夫紧急地敲着大门:“大夫,大夫!” 
  陈老师手里夹著书包正要出门,听外边喊得这么急,赶快拉开大门。车夫冲着他
说:“您就是林大夫吧?劳您驾,有位太太要添孩子……” 
  “噢!”陈老师连忙朝里边大声喊,“寒妮,快叫你婶子,人家来请大夫啦!”
 
  林若竹提着出诊包匆匆忙忙走出东屋,一面走,一面朝屋里说:“大嫂,我走了
!” 
  林若竹坐上车子,车夫抄起车把,迈开大步一溜小跑地拉走了。 
  菜市口丁字街西北角的一座临街的门楼,敞着大门,门扇上的漆皮半新半旧,大
红底子上漆着黑字槛联:“向阳门弟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青石台阶上,站着
一位挺富态的胖老太太,她正焦急地手搭凉棚,朝着丁字街口,望眼欲穿。突然,她
看见了救星,颤巍巍地迈开小脚,跌跌撞撞地奔下台阶,嘴里一迭连声叫着:“大夫
来了,可有了救了,可有了救了!” 
  没等洋车夫把车停稳,林若竹就匆匆跳下车来,快步跑上前去,“产妇怎么样了
?” 
  “正折腾呢!吓死人了!”老太太顾不上寒暄,语无伦次地说着,引着林若竹急
急忙忙往里走。 
  西厢房里间的卧室里,产妇挺着个大肚子,躺在硬木雕花罩顶的大床上,正疼得
死去活来,大张着嘴喘个不停,有气无力地嚷着:“妈呀,救救我,救救我……” 

  “大嫂,你别害怕,安静一点,安静一点……”林若竹给她检查胎位。 
  林若竹的眉头皱了起来,问胖老太太:“为什么不早送医院?” 
  “家里没人哪!我儿子这几天也不知怎么那么忙,媳妇都到日子了,也不惦记着
早点儿打主意,家里头净是不主事的……”胖老太太唠唠叨叨,一看林若竹脸色不对
,才就此打住,不安地问,“大夫,您看,不要紧的吧?” 
  林若竹严峻地说:“胎儿是臀位……” 
  胖老太太没听懂:“怎么个话儿?” 
  林若竹说:“噢,就是孩子屁股朝下,难产!” 
  “啊!”胖老太太慌了神儿,“我添元儿的时候就是难产,差点儿……大夫,您
可得救命啊!我家三辈子单传,就盼着添个小子,您积积阴德,救了这两条命,我给
您挂匾扬名……” 
  产妇的呻吟淹没了胖老太太无济于事的唠叨。剧烈的疼痛使产妇在床上翻滚,双
手死命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好像要撕破自己的肚子,一片豆大的冷汗珠从额头上滚下
来,发出撕裂人心的惨叫。 
  送医院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林若竹冷静地把两个枕头摞在一起,垫在产妇的头颈
下面,使她微微呈半坐状,然后吩咐胖老太太紧紧扶着产妇的上半身,自己屏住呼吸
,开始施行她独立接生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手术…… 
  没有麻醉,产妇像被宰杀似的惨叫,叫得胖老太太浑身哆嗦,叫得林若竹也毛骨
悚然。一霎间,她好像觉得这惨叫声是从围着铁丝网的监狱里传出来,她好像看到了
带血的皮鞭、烧红的烙铁、从老虎凳上坠落的碎砖、倾盆泼下的冷水,她好像看到了
那残害人的肉体、折磨人的灵魂的场面,好像看到了她的丈夫章子侠正在血泊中受难
…… 
  不,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的眼前只有这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产
妇,只有维系于她那纤纤十指之中的两条生命! 

  煤球炉子上的粥锅在冒着蒸汽。王月梅端下粥锅,坐上带屉的蒸锅,飞快地在屉
里码上一圈玉米面窝头,最后,在屉的中心部位摆上两个用白面做的、捏着精巧的花
边的小包子,盖上了锅盖。 
  她擦去了手上的面,拎起放在门槛旁边的一条床单,按在大盆里,使劲地揉搓起
来。 
  门槛里边,寒妮抱着小燕燕,从小柜的抽屉里取出那只大镜框,指着那个穿西服
的人,教燕燕学说话:“这是爸爸!” 
  陈老师的儿子小雨吃力地抱着一床被子,从外边歪歪扭扭地走进来:“大妈,我
又给您找了一家,对过儿油盐店里的伙计要拆洗被子!” 
  “噢,好孩子!”王月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赶紧接过被子,搭在房前的绳子上
,“雨儿,你再去问问旁的铺子,啊!” 
  “哎。”小雨答应一声,又跑了出去。他对这桩差事极有兴趣。 
  王月梅俯下身去,继续揉搓那满盆的胰子沫儿。 

  随着婴儿呱呱落地的啼哭,林若竹长长吁了一口气,疲惫地抬起右臂,用衣袖擦
拭着脸上的汗水,纤细的手指上沾满鲜血,滴在她雪白的罩衫上。 
  胖老太太抹着脸上的泪花,不知该用什么言辞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林大夫,
您真是观音菩萨,给我们送来个胖小子!我们给您挂匾,给您扬名……” 
  林若竹只是对她笑了笑,没有力气说话了,她脱去橡皮手套,洗了手,开始收拾
自己的医疗器具。 
  这家的男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一直等在外屋,这时,撩开门帘走进来
,也是千恩万谢:“林大夫,您救了我家的两条人命啊!您请外边休息,饭都准备好
啦!” 
  林若竹提起出诊包,随着他走到外屋,有气无力地说:“不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家里还有孩子……” 
  男主人说什么也不依:“哎,无论如何,也得吃了饭再走,家里人做不出什么好
的,这都是从馆子里端的……” 
  他指了指外屋的八仙桌,的确,一桌丰盛的饭菜早已预备好了。 
  “不打扰了,何必这么客气?我在外面接生,向来不在人家吃饭。”林若竹执意
要走。 
  男主人过意不去地追着她,递过去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那……这点小意思
,请您拿上,实在不成敬意!” 
  林若竹并不推辞:“出诊费两万就够了!”她抬起头来,伸手去接钱。 
  当她的目光正面接触到男主人的脸,不禁一愣。这个人,虽然没戴大沿帽,没穿
束着宽宽的皮带的制服,却也能认得出来,和她有过一面之交。她迟疑地辨认了片刻
,当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的时候,心里泛起了一阵厌恶之感。但是,这种厌恶之感
,在她心中只停留了短短的一刹那,只有一刹那,便消失了,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使
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一点希望之光。她几乎是兴奋地脱口而出:“噢,是您哪?” 
  “您认识我?”男主人显然不记得他在什么时候曾经和这位大夫见过面。 
  林若竹微笑着说:“您不是南城稽查所的吗?您忘了,那天还麻烦您给打了个电
话呢!咱们也算是熟人了,出诊费您就甭给了!” 
  “噢!”男主人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是有一个挺漂亮的太太求他找人来着,对,
对,虽然缎子旗袍换上了白罩衫,可脸盘儿还是那个漂亮太太的脸盘儿。当然,他不
会忘记还有那块表……南城稽查所的警察有些尴尬了,讪笑着说:“瞧我这记性!那
天,咱们还是初次见面,也没帮上您多大忙,没成想,今儿个倒托了您的福了!” 

  “没什么,互相都有个照应嘛!”林若竹倒不急于走了,她顺手放下出诊包,试
探地望着这位警察说,“我还想求您帮个大忙呢!我家先生关在警备司令部还没出来
,你们稽查所和司令部熟不熟?大哥您门路广,能不能给活动活动……” 
  胖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听了半截话茬儿,连忙插嘴说:“噢,元儿,这可是得
管!人家林大夫救了咱家两条人命,儿啊,咱得知恩报恩!” 
  警察沉默了。这张脸在变化,作为产妇家属的感激之情消失了,一瞬间恢复了在
稽查所门口时的那种冷漠和阴沉。 
  “元儿,你说话呀!”胖老太太在催促他。 
  里屋,新生婴儿的哭声好像也在催促他。 
  林若竹,此刻从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又降为在押囚犯的家属,眼巴巴地期待着他
。 
  警察为难了。一个人,无论是怎样一个人,去做锦上添花的事总比雪中送炭容易
得多,何况他这种人,压根儿就没打算过去做什么雪中送炭的事。他感到很晦气,天
下的接生婆有的是,干吗非得让他赶上这么一个带附加条件的?这个女人也真讨厌,
你的营生于完了,该多少钱给你多少钱不就得了?干吗还腻腻歪歪地缠着说这些事?
 
  他避开了林若竹那期待的目光,垂下了头,背过脸去,嘴贴着胖老太太的耳根说
:“妈,这可是砸饭碗的事,您不知道,她男人犯的可不是一般的案子,是共……”
 
  胖老太太哦了一声,吃惊地望着林若竹。 
  警察的声音虽然很小,林若竹也听见了。即使听不见他说的话,林若竹也能看出
他的意思来了。林若竹醒了,从一时的迷懵中醒了,她的脸上,那被迫做出来的谦卑
之态一扫而光,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做人的尊严:“你不必为难了,怪我自己不该多嘴
!” 
  她提起出诊包,转身朝门外走去。 
  “哎,哎,”警察拿起已经放在桌上的红包,“出诊费拿走,咱们公事公办!”
 

  大街上,一辆三轮车拉着徐仲义在行驶。车到无人的地方,车夫回过头来,轻声
说:“信送到了。上级同意你继续留在同济堂,充分利用社会关系,不惜一切代价营
救子侠同志,但必须注意隐蔽,不能暴露组织!” 
  “知道了。”徐仲义说了声,下了车。小巷里,林若竹急急地奔走。路旁的小摊
子一个接一个,冒着热气,散着香味,耳旁的叫卖声接连不断:“买蒸炸睐!”“牛
肉包子!”她好像都没有听见,生怕自己的脚步有一秒钟的迟缓,眼紧盯着前面,急
急地奔走。 
  到家了,终于到家了。她望见“产科医土林若竹寓所”的木牌,一阵晕眩,急忙
扶住门框,才没有跌倒。 
  她扶着门框,做片刻的喘息,让心神定一定,让呼吸匀称一些。她不愿意让三月
梅看见她这种疲劳的样子。 
  几秒钟之后,她推开了大门,迈着正常的步子朝里面走去,脸上微微笑着。 
  她的小燕燕,正坐在王月梅的腿上。王月梅揽着她,左手心里托着一只吃了一半
的包子,右手的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把嚼碎了的包子抿下来,一口一口地抹到燕
燕的小嘴里去,那两片花瓣儿似的小嘴唇,在津津有味地蠕动哩。 
  林若竹默默地站在东屋门外,看着这缺乏起码的卫生知识的喂养方式,她无法接
受,皱起眉头,叫了声:“大嫂!” 
  “吔,你回来了?”王月梅抬头望着她,炫耀地说,“你瞧,燕燕吃得多香,大
半个包子都下去了!” 
  林若竹咽下了要说的话。她不忍伤害这个从未听过“卫生”二字的农家妇女,只
是伸手去接过燕燕说:“噢,我喂她吧!” 
  小寒妮从外边跑进来,嚷着说:“被子都送去了,娘,我饿了!” 
  王月梅起身掀开锅盖,“这不,你婶子也回来了,吃饭,吃饭!” 
  寒妮眼馋地瞅着热气腾腾的笼屉,伸手去拿当中仅存的一只包子。 
  王月梅拍了寒妮的手一下,低声说:“不知道给你妹妹留着?” 
  寒妮乖乖地缩回了手,从娘手里接过一个窝头。 
  热泪霎时充盈了林若竹的眼眶,她伸手拉住王月梅,“大嫂,别这样,都是一样
的孩子!” 

  “厚德福”饭庄楼上的雅座,一场盛宴就要开始,桌上已经摆上四个冷碟和杯、
盏、勺、著,同济堂总经理同几位政界、警方人士分宾主坐定,徐仲义在一旁作陪。
 
  同济堂总经理笑容可掬地说:“今天请诸位光临,品尝品尝厚德福的风味儿!他
们的老板是我的老主顾;我呢,是他们的老主顾。厚德福是我们老家河南在北平开的
头一份馆子,是汴京正宗,道地的梁园风味儿!来,来,来!” 
  他端起了酒杯。 
  “无功不受禄,老先生如此盛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客人问。 
  “不,不!”总经理谦恭地说,“兄弟不敢有劳诸位,无非是希望在买卖上……
” 
  那位客人不阴不阳地说:“你开的是药店,谁没病没灾的盼着多吃你的药啊?”
 
  “呃……是啊……”总经理没词儿了。 
  徐仲义赶紧接过去:“我们行里有句老话: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总经理的意思是说:诸位阁下治理地方,劳苦功高,小店也得以发达,特备薄酒以表
心意,请!” 
  总经理连忙附和着说:“是这个意思,请!” 
  亏得徐仲义这么一圆场儿,四个酒杯总算清脆地撞出了一声响。跑堂的穿梭似的
来回斟酒,轮番儿上来一道又一道名菜:猴头、铁碗蛋、糖醋瓦块鱼,都是厚德福最
拿手的! 
  总经理热情邀客:“请!这糖醋瓦块鱼是厚德福一绝,您先吃鱼,等吃到一半儿
,再尝尝他们用鱼汁儿焙得又黄又脆的龙须面,那才叫……” 
  跑堂的端上面来:“龙须面来啦!” 
  客人们纷纷举著,赞不绝口:“呣,果然是一绝!” 
  总经理是个有名的“吃主儿”,此时如鱼得水,炫耀地说:“更绝的还在后头—
—熊掌!” 
  跑堂的躬身说:“真对不起,今儿没法儿上熊掌啦!” 
  总经理顿时脸上变了色儿:“为什么?小瞧我们同济堂,怕我们花不起六十万吃
你的熊掌吗?” 
  “不是这个意思,”跑堂的赶紧解释,“熊掌这东西费火,火候不够烂不了,客
人都得三天前预订,您打招呼打晚啦!请多包涵……” 
  那几位等着吃熊掌的客人悻悻然,不悦地望着总经理。总经理啪地把筷子一撂:
“你说什么?去年你们老板娘犯病,半夜三更找我们买安宫牛黄,我让你们等三天三
夜了吗?看人下菜碟儿,也不瞅瞅老子是谁?今儿你要是让我脸上无光,我……” 

  跑堂的吓坏了,赶紧赔罪:“您老人家息怒!我……先把别人订做的给您端来,
这就得!” 
  喝得半醉的那几位客人互相瞅瞅,纵情大笑起来。徐仲义连忙站起身去斟酒,心
说:喝吧,吃吧!喂饱了,还得靠你们出力呢! 
  这一顿饭钱,得够王月梅拆洗多少条被子的?够林若竹接多少个娃子的?那就没
法儿算啦! 

               十三、这钱干净 

  岁月,又过去了一年。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古都北平的上空飘落,无论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还
是灰暗低矮的民房,也无论是大街闹市,还是陋巷贫窟,甚至那戒备森严的监狱,都
暂时披上了一层银装,高贵变成平淡,贫困显得素雅,污秽也被掩饰,邪恶得到装点
。雪是无私的,它将天上的琼屑玉粉平均分配给人间;雪又是虚伪的,它何必用洁白
无瑕的外衣去掩盖满目疮痍的大地呢? 
  现在,取灯胡同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两旁高高低低的房舍,都被雪的绒毯所覆盖
,比往日的破败景象,显得洁净多了。落尽了枯叶的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上了一
团一团的白雪,像是突然之间绽满了梨花。正值年头岁尾,家家的大门上都贴了大红
的春联,在白雪映衬之下格外鲜亮。 
  南房的外屋里,陈嫂正在和面,准备包饺子。今天已是除夕,学校里放了假,陈
老师闲暇无事,也帮不上陈嫂的忙,就坐在藤椅上,拿过当天的报纸,不甚经意地浏
览着。“蒋主席昨登匡庐度岁”、“北平艺术馆上演《大团圆》”的大字标题,都与
他的心情并不合拍,便匆匆地跳过去,看报纸上的物价,猛然看到了煤球、火柴、面
粉的价格又在猛涨,不禁脱口说道:“嗬,又涨了!” 
  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陈嫂竟完全听懂了,接上去说:“可不,今儿这一口袋面
,一百三十二万!” 
  “唉!”陈老师无可奈何地叹息,“北平当了‘陪都’,这身价跟物价一块儿飞
涨啊!” 
  陈嫂瞥了他一眼,鄙夷地说:“‘陪都’算什么?不解渴,不充饥,一句空话糊
弄老百姓,要什么故事眼儿?” 
  “嘭,嘭,嘭!”是谁在外边敲门。 
  陈禹民走出南屋,准备去开大门,大门已经被正在院子里的林若竹打开了。 
  一个头戴狗皮帽子、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披着雪花闯进来,劈脸就问:“您贵姓
?” 
  林若竹说:“姓林。” 
  那人喘着粗气,咧开大嘴笑了:“可找着您了!我到了呈祥胡同,那家说您搬到
这一带,可不知道门牌号码。要不是您在门回挂着牌子……” 
  “是接生吧?” 
  那人压低声音说:‘不,你们章先生……” 
  “哦,”林若竹心里一震,没让他说下去,“您屋里来!” 
  在南房门口探着半个身子的陈老师,起先也以为是请大夫的,正想退回去,隐隐
约约地听到“章先生”三个字,连忙跟了过来。 
  林若竹把来人让进东屋,急得心脏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迫不及待地请他
快说。那人掸着肩上的雪,一张嘴,嘴里就冒出大团大团的白气:“我是刚从北新桥
炮局监狱里放出来的,章先生……”话刚说到这里,王月梅和陈老师都围了过来,那
人迟疑地望望他们,停住了嘴。 
  林若竹掩上房门,急切地说:“家里没外人,您快说!” 
  大家的心像被揪住似的,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戴狗皮帽子的人。王月梅怀里抱着燕
燕,急睁着两眼问:“你见着她爹了?” 
  那人说:“当然,我跟他关在一个‘号’里!” 
  林若竹嘴唇颤抖着问:“他……他怎么样了?” 
  “要说你们章先生,真算得上是条江湖好汉!”戴狗皮帽子的人竖起大拇指说,
“我琢磨着,像他这样跑黑市买卖的,总得有帮有伙吧?可他嘴严得很,任谁不攀不
咬,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拍胸脯,全揽在自个儿身上,跳河一闭眼,随你动什么刑罚
……” 
  “啊,刑罚!”王月梅听了,牙齿都在打战,急得咬住自己的手指。 
  “刑罚还能脱得过?”戴狗皮帽子的人苦笑着说。他也是过来人了,说起刑罚,
并不像这些人这么大惊小怪,“压杠子、坐老虎凳、烫火钳子、过电……连我都灌了
辣椒水嘛!” 
  他一一历数的这些酷刑,此刻,就像加在王月梅和林若竹身上一样,两颗心脏在
痛苦地战栗。 
  “这伙子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王月梅不禁悲愤地骂道,“他的身子骨哪经得住
这么折磨?” 
  林若竹连忙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戴狗皮帽子的人叹了口气:“唉!一条好汉生生地给他们折磨垮了,浑身血淋淋
的,没有一块好肉。天又冷,伙食忒次,章先生病倒了,身上热得烫人,还咯血……
” 
  “病成这样,也不给治?”林若竹心疼地说,“他没说让家里……” 
  “哦。”戴狗皮帽子的人解开衣服,从棉袄里子里揪出一个小纸卷,只有火柴棍
那么大小,“他让我带出来一封信。受人之托,无论如何我也得交到您手里!——”
 
  林若竹急忙接过那个小纸卷,抖抖索索地打开看了看,却没有说话。 
  王月梅急得等不得:“写的啥?” 
  陈老师伸手从林若竹手里接过纸条,看着那上面用草棍蘸着血写的八个字,他也
愣住了。 
  王月梅更急了:“写的到底是啥?你给俺念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老师念着纸条上的血字,茫然地说,“这……这是
什么意思呢?” 
  “准是缺吃的吧?”王月梅按照自己所能理解的加以猜测,“咱得给他送饭去!
” 
  林若竹寻思着说:“嗯,恐怕……还有一层意思,让咱们报答这位送信的先生?
是啊,我们不能让您这么冰天雪地地白跑,您等等。” 
  她说着,转身要去拿钱。戴狗皮帽子的人伸手拦住说:“章太太,您这就小瞧我
了。江湖上讲的就是一个‘义’字,我可不是为了钱才送这封信的,只要以后章先生
出来,能知道没白交我这个朋友就成了。你们呢?没别的,得赶紧想法子救章先生出
来,钱就花在这地方吧!” 
  这人说着,站起身来这就要走。陈老师拦住他说:“大年下的,吃了饭走!这位
先生,我还想跟您打听打听,您是通过什么关节出来的?” 
  戴狗皮帽子的淡然一笑:“不怕您见笑,我是做没本儿的买卖的,因为出手了几
条枪,阴错阳差,被他们当成‘政治犯’了。没别的,靠的是朋友,外边儿的哥们儿
大把大把地塞钱,愣把我这条命给买出来了!” 
  “钱?咱不怕花钱!”王月梅喃喃地说。戴狗皮帽子的人说的这话,给了她极大
的启发。钱啊,世界上这么多人,跟鱼似的游来游去,钱,就好比是水。有钱走遍天
下,没钱寸步难行。没有钱的苦处,她尝得比谁都多。但是人比钱当紧,如果她王月
梅有钱,如果钱能够挽救章子侠,她又何惜“挥金如土”! 
  年关底下的前门外大街,真是够热闹的了。王月梅从喧嚣的闹市中走过,并没有
光顾任何摊子、商店的意思,她好像心目中有自己的既定目标,绕过重重的障碍,费
劲地挤过去。而那些嘈杂的人声,她不想听也得听: 
  “嗬,这年头,钱不当钱了,票子成了废纸!这会儿一两茶叶赶早以前二斤的钱
!” 
  “那可不,一盒取灯儿都涨到块把钱啦!” 
  “不怕贵,就怕没钱!” 
  “没什么也别没钱!” 
  …… 
  完全随意的议论,就好像精心编的相声似的,句句落在“钱”上,叫人心烦,在
王月梅听来,是一串的“钱钱钱钱钱钱……” 
  王月梅从正阳门折身朝东走,到了哈德门奔北走,这时候,一辆救护车响着丁丁
当当的铃声从她身边飞也似的开过去,直奔同仁医院去了。 
  王月梅快跑几步追了过去。 
  救护车停下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急匆匆地从车上抬下来一副担架,往手
术室方向跑去。那担架上,躺着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 
  王月梅气喘吁吁地追到手术室门口,一名护士拦住了她:“你是病人家属?” 

  王月梅捋起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俺……俺卖血!” 

  同济堂药店的账房先生徐仲义,坐在林若竹的东屋里,看着章子侠捎出来的纸条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双手在颤抖,眼里涌出了泪花。 
  “他是要钱吧?”林若竹望着徐仲义问。 
  徐仲义四起了纸条,丢进了炉火中,看着它在通红的煤球上燃起一朵火焰,又化
成了灰烬,紧紧地咬着嘴唇,半天才说:“章先生啊!他这是告诉我们:他宁死也只
承认卖药是为了赚钱,让我们放心!” 
  “噢!”林若竹这才恍然大悟。这一来,她心中存留已久的谜团似乎明白了许多
。她早就想知道,章子侠在外边都做了些什么,他的这次被捕究竟因为什么,可是,
没有人可问。她想问徐仲义,又不敢问。她想,子侠以前的许多事情都没有告诉她,
总有不告诉的原因;她不了解的底细,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了解。她相信章子侠和徐
仲义决不仅仅是经理和账房先生的关系,相信徐仲义一定知道子侠的底细,又不愿徐
仲义把这个底细告诉任何人,包括她自己。秘密,就让它成为秘密吧!现在,章子侠
通过曲曲折折的途径、用隐晦难懂的语言捎出来的信息,使她坚信这秘密至今还是绝
对的秘密。这,她就放心了! 
  “只要他咬住这一条,就判不了死刑!”徐仲义寻思着说,“我们总经理正在疏
通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的关节,争取能从军事法庭转到民事法庭审理,那样,我们就
只需要花钱了!” 
  “钱?咱不怕花钱!”王月梅突然踉踉跄跄地撞进门来,差点跌倒。她喘息着,
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朝前伸过来,手心里托着一叠崭新的钞票。 
  林若竹急忙扶住她,“大嫂,您上哪儿去啦?这是哪儿来的钱?” 
  王月梅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她婶子,这钱干净,是俺卖的血!” 
  “啊!”林若竹和徐仲义都大吃一惊。 
  林若竹又急又气地埋怨王月梅:“谁让您去的?谁让您去的?您怎么能想到去…
…卖血啊?” 
  “她婶子,你不是说医院里买人血吗?俺就去试了试,没啥,俺的身子结实,能
经住……”一阵晕眩,王月梅随着林若竹的手,缓缓地倒在床上。 
  林若竹麻木了,她的确曾经给王月梅说过。可是,她哪里能够想到,一无所有的
王月梅,此刻为了减轻她的负担,为了早日解救子侠,献出了惟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血! 
  徐仲义含着热泪,俯在王月梅的床前。他想说,嗓子眼儿里像是有一摊血堵着,
说不出。他感到愧疚。直到现在,他并不知道王月梅是章子侠的前妻,在他的眼中,
只是一位大嫂——一位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大嫂! 
  “大嫂!”他声泪俱下,嗓音沙哑地说,“您好糊涂啊,我们有同济堂呢,有总
经理呢,怎么能榨您的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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