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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穆斯林的葬礼(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23日15:41:55 星期五),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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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情(二)
好好的一个生日,眼看着搅得不成样儿了,韩子奇心乱如麻!
“拿着,拿着!”姑妈比谁都着急,又比谁都善于圆场,她不等天星说话,就按住
新月的手,笑呵呵地说,“听见没有?你哥盼着你万事如意!好,好!这话顶是吉利了
,
你呀,就借你哥的那个皮实劲儿,瞧他,壮得跟头牛似的!”又瞅着韩太太说,“新月
她妈,你说是不是?”
“呃,我倒没往这上头想,”韩太太见姑妈已经说到这儿,就只好下台阶儿,“新
月,你就接着这个如意,赶明儿也长得像你哥这么壮,妈才高兴呢!”
陈淑彦听着不禁笑起来,她弄不清楚那只翠如意该属于谁,也不便插嘴,只是觉得
如果新月壮得像天星,简直不可思议,可乐!这一乐,餐桌上的不愉快气氛就被冲淡了
,
重新活跃起来。
韩子奇惟恐在今天败兴,就打起精神,说:“新月,拿着这只翠如意!是你哥给你
的,也是你爸、你妈给你的!按照我们玉器行里的说法,绿色,象征着青春、和平、朝
气,这正是全家对你的心愿啊!”
新月捧着那只翠如意,感激地看着爸爸,看着哥哥。
韩子奇欣慰地笑了:“来,点上生日蜡烛!”
“哦,等一等,”新月说,“楚老师还没到呢……”
“噢?”韩子奇沉吟着,“老师那么忙,不一定来了吧?”
“不会的,”新月执意要等,“他说来,就一定会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面得等到多会儿才能煮哇?”姑妈急于显示她的手艺
,
有些沉不住气了,她甚至在心里埋怨这个老师怎么什么事儿都来裹乱?当然,这话不能
说,她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招新月不高兴。
门响了,陈淑彦跑去开门,来的正是楚雁潮。
“楚老师!”新月快活极了。
“楚老师……”所有的人都叫他“楚老师”,好像他是大家的老师。
“韩伯伯,韩伯母……”楚雁潮彬彬有礼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没有为人师表的架
子,好像他只是新月的一名普通的同学。现在不是在英语课堂,也不是在他的小书斋,
而是在新月的家,面对着新月的父母和亲属,他不像平时那样自如,而有些拘谨,“新
月同学,祝贺你的十八岁生日!同学们都……”
“谢谢楚老师,您请坐!”韩子奇对他十分客气,陈淑彦赶紧把椅子往他跟前挪了
挪。
这一让座,就把楚雁潮说了一半的话给打断了。他本来想说:同学们都在准备期末
考试,不能来参加你的……,现在一想,不妥,考试的事儿最好不要提。他把手里的东
西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说:“我代表全班同学来看你,同学们还让我带给你一点心
意……”
他拿出一个纸卷儿,新月实在想不出那是什么。
楚雁潮把纸卷儿展开,那是一张从荣宝斋买来的洒金笺,上面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地
写着:
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让体内慢慢生长抵抗力和它做斗争直至最后战
而胜之,这是对付慢性病的方法。
恭录毛主席为王观澜同志题词,赠韩新月同学。
下面是十五位同学的签名,郑晓京签在第一个。一看那熟悉的字迹,新月就知道这
是monitor的手笔,也只有她才会想出赠送这样的生日礼物,不知从哪儿抄来了没有收
入《毛泽东选集》的这段话。
一家人都围过来看,新月轻轻地读着上面的字句,被同学们真诚的心意激动了。
“噢!”姑妈听了,颇感到荣幸,“敢情毛主席也在惦记着我们新月呢,都捎信儿
来了?瞧瞧!”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楚雁潮把一个大硬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学,这是我给你的……”
“楚老师也给我带来蛋糕了?”新月高兴地问。
“这怎么好意思?还让您破费了……”韩太太连忙表示谢意。其实,如果这蛋糕不
是清真的,还得请他拿回去,但客气总是需要的。
“不,”楚雁潮腼腆地说,“我这东西,不是买来的……”
他打开那个大硬纸盒,是养在笔洗里的那棵巴西木。
“啊,太好了!老师把他最心爱的东西送给我了!”新月的兴奋远远出乎韩太太的
意料。
大家都来观赏这株绿色植物。噢,是一盆花儿呀?是的,一盆并不娇艳的“花儿”
,
而且不是用钱买来的,严教授送给了楚雁潮,楚雁潮又送给了韩新月。各人都可以凭自
己的眼睛去估量它的价值,但要估量得准确,恐怕也很难。
紫色的瓷笔洗里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齐齐地锯断的短木,没有土壤,没有肥料,
它竟然神奇地活下来了,活得那样好!柔嫩的幼芽,它的力量能够穿破粗硬的树皮,倔
强地往上长,往上长,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谁也不能阻挡。现在,新枝更茁壮了,绿
叶更葱茏了,缀在细茎顶端的花苞,终于开放了,小小的白花像繁星点点,浓郁的清香
飘散满室,沁人心脾。巴西木,生命的神木;巴西木,青春和力量的化身。楚雁潮全部
的心意,都在这里面了,他不必做任何解释了。
“谢谢,谢谢楚老师,”韩子奇说,他感到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学者不愧为人师,给
新月带来了力量和希望,“韩退之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新月得遇这样
的良师,真是不胜有幸了!”
“不,韩伯伯,”楚雁潮谦逊地说,“是您的家教好,新月同学将来一定会做出成
就的,她很自强,心中有远大目标……”
新月抚着瓷笔洗,双眼望着她的老师,在老师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老师
,
《铸剑》的译文带来了吗?”她突然问。
“哦,带来了,昨天晚上才赶出来的!”楚雁潮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
递给新月,“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新月迫不及待地就要抽出里面的稿纸,楚雁潮微笑着拦住她:“以后再看吧,现在
,
先给你过生日啊!”
“好,快点蜡!”陈淑彦快活地嚷道,把火柴放在桌上。大家都围坐在餐桌周围,
一片欢乐气氛。
“嗯……”新月拿起火柴,“那就请……”她激动地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最后
,
目光停住了,“楚老师是今天最尊贵的客人,请您给我点燃生日蜡烛,好吗?”
“我?”楚雁潮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推辞,他伸出手去,接过了火柴,轻轻地划
着了,一朵火焰在他眼前跳动,跳动,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举着这朵跳动的火焰,点
燃了第一枝蜡烛,然后,再用它去点第二枝,第三枝……
第十八枝蜡烛也点燃了,十八朵火焰在跳动,在闪烁,十八颗金星映在新月黑亮的
眼睛上。新月望着燃烧的蜡烛,望着向她祝福的亲人,望着她的老师,眼中闪烁着晶莹
的泪花。十八岁了,过去的十八年,就这样送走了,她生命的第十九个年头,又开始了
。
在她的面前,有黑暗,也有火光;有灾难,也有希望。
服过了临睡前的药,陈淑彦就催着新月躺下了,她伯新月太累。本来她想把新月换
下来的衣服趁晚上洗了,可是都被姑妈收走了,连她的一块儿收的。姑妈对她们俩一样
地疼。陈淑彦无事可做,就熄了灯,躺在新月身边。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反射进西厢房,朦朦胧胧可以看见写字台上的那盆巴西木。新
月把它摆在这个房间里最重要的位置上,还换了清水。现在,那绿叶,那繁花,在幽暗
的房间里吐着清香,仿佛给七月的夜晚带来了一缕凉风。
“这会儿,楚老师已经回到学校了吧?”新月像是问陈淑彦,又像是自言自语。
“早该到了,你就别替他着急了,一个男人家,怕什么?”陈淑彦说,“哎,你们
这位楚老师,对学生可真好!”
“那当然,他是我的老师嘛!”新月喃喃地说,心中充满了欣慰与自豪。
“得了,老师跟老师也不一样,瞧我们在中学时候的那个班主任,没给过我一回好
脸儿,也不知我哪辈子该了他的账……”
新月没说话。她想不起来过去的班主任对淑彦怎么不好,也许是淑彦因为出身不好
总在疑心别人歧视她?对这个问题,新月愿意避开不谈,她不想刺激淑彦再想过去的烦
恼。
陈淑彦却只顾说下去:“本事不大,架子不小,哪儿能跟楚老师比啊?瞧瞧人家,
说出话来就显得那么有学问!”原来陈淑彦也并非和过去的老师有多大的仇,只不过是
拉出来和楚雁潮做一番比较,同是班主任,这一比就差远了,“人比人,气死人!”
“不能这么比,”新月笑笑说,“楚老师是北大的高材生,严教授的得意弟子,名
师出高徒啊!”
“哦,看得出来,一定是个尖子!年岁不大,就那么沉稳、成熟!他今年二十几
啊?”
“二十……”新月一口答不上来,想了想说,“他二十四毕业的嘛,今年二十六了
,
呀!”她突然大惊小怪地拍了陈淑彦的手一下,“他跟我哥同岁!”
“跟他同岁?”陈淑彦一愣,不觉又在心里把天星拉来和楚雁潮比较,“这两个人
,
可太不一样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不能乱比!”新月不愿意把哥哥和楚老师比较,这两个人,
都是可亲、可敬的,都对她非常好,在她的心目中,有很多的共同之处,如果一定要找
他们的不同……“其实他们只是气质不同罢了,要是论长相,我哥也可以算是美男子!
”
陈淑彦扑哧一笑:“瞧瞧向着他劲儿的,我又没说你哥长得丑!急什么?有这样的
妹妹护着,谁也不敢说韩天星半个‘不’字!你倒是跟我说,这俩人气质怎么不一样?
”
“我哥朴实、憨厚、倔强;楚老师深沉、文静,还有一股外柔内刚的韧劲儿!”新
月说。她还是第一次对别人的气质下评语,但对这两个人,她自认为都很了解,因而评
语也很得当。
“这气质……”陈淑彦琢磨着她的话,朴实、憨厚之类虽然也都是褒义词儿,但又
总觉得不如深沉、文静更令人神往,这在一个待嫁的姑娘心中引起的躁动,别人也许是
难以觉察的,即使像新月这样的知心女友,也未必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新月毕竟
是天星的妹妹,而且兄妹之情是那么深。陈淑彦自己也说不清楚心中是一种什么情绪,
竟说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人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气质啊!”
“这恐怕是天生的,”新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气质是与生俱来
的,当然,家庭、学校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也很重要,从小被遗弃的王子也会成为一个熟
练的农夫。”
“楚老师家里是干什么的?”
“他妈妈是个教师……”
“噢,怪不得,人家是教育世家、书香门第!”
“不过,他当老师倒不见得是受了家庭的影响,而是因为学校留他,我们这些学生
需要他,”新月说,“他本来是要去从事专业的文学翻译工作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
照样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翻译家,他有恒心,有毅力,又有那么渊博的知识,深厚的文学
修养!……”
“哦,刚才拿来的稿子,就是他翻译的吗?”
“是啊,他的书,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可以出来了。”
“啊,真了不起,”陈淑彦不禁赞叹,“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认识过著书立说的人!
”
“你现在不就认识了吗?”新月说,“等书出来,我请他送你一本儿,怎么样?”
“哦,不,”陈淑彦却说,“我又不是……我不要,他送给你,我看看就行了。”
“你可真是的,”新月笑了笑,“用不着对他敬而远之,他这个人挺随和的!课上
是老师,课下和同学们就像朋友,什么都谈,谈他的老师,谈他的学生时代,谈戏剧、
电影、音乐,当然,谈得最多的是文学,他最爱的是文学,许多中外文学名著,他都熟
悉极了,有的甚至能背下来!……”
“能背下来?”
“嗯,你不信?”
“信,我哪儿能不信呢,你说的,我都信……”
新月好像惟恐她不信,还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因为说起这些,她心中十分愉快,
好像又回到了燕园……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伦诗选》,被同学们传来传去,找不到了,我真是
可惜死了,这本书是好不容易才买来的,书店里都没有了,那几天心里烦得很,正在湖
边转悠,碰到了楚老师。他一听我丢了书,惋惜地说:‘我这儿也没有了,不然就可以
送给你了。怎么办呢?还是让我想办法给你补偿吧!’……”
“补偿?他怎么补偿?”
“背给我听!”
“啊?”
“你不要觉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为拜伦是他所偏爱的诗人,他太熟悉了
。
他说:拜伦的诗和拜伦本人一样,是天地精灵的化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特殊赐予,读
他的诗,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炽热的熔岩从火山中喷发,像汹涌的波涛冲击
着海岸!他佩服拜伦的‘才气大,力气大,口气大’,说没有这三‘大’,就不可能成
为大家!……”
陈淑彦听傻了!
“我们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着,走着,他把那本书里的诗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
新月闭着眼睛,仿佛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语,然后再用汉语,是我们的
严教授翻译的。他已经不是背诵,那是诗句的泉水自然地涌流: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
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天地和大气是这样舒适,
海黛和唐程没有想到死,
不要抱怨时光,
只怕时光流逝,
他们是一对无可指责的情侣;
相对而视,
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
蕴藏在眼底的无限深情,
化作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就这样给我轻轻地朗诵,把我心里的烦恼冲走了,把遗憾弥补了,我甚至庆幸
丢了那本书,才意外地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补偿!……”
新月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的
现实,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忘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心,纯净得像一面镜子,
印在上面的影像,将会记一辈子……
陈淑彦听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一对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谈停止了。陈淑彦睡着了,她梦见了
天星,她逼着天星给她背诗,两人差点儿打起来……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现西厢房窗口那早已熄灭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
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轻轻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怎么还不睡?别熬夜,
千万别熬夜!”
里边灯光亮着,却没有人应声。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会出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
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
《铸剑》。
韩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轻轻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
厢房,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
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之后,极有兴致地做第二个读者。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
之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露出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
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
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操持喜事儿。她不是为自
己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喜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
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
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伤心事儿,她把梁家、韩家当成自己的家了,
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
太太一样都看成“婆婆”了,她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
,
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
院子了,其实,那也已在昨天就扫得干干净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
高兴啊!
书房兼卧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齐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
也换上了皮鞋,还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
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让
喜气把晦气冲得干干净净!
西厢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长裤,都烫得笔挺
,
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不多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
扫帚。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怎么着?你歇着,好
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厢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
,
快起来喽!”
里面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贺喜
了!”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来,就折腾我……
”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鲜!不折腾你,折
腾谁呀?瞧你这个德性!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子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
、
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负责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
贴!”
“好!让你姑妈打点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厢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所有的门
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
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老人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
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
没有这样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糊涂了吗?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
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以后,都换成喜!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师傅”——婚丧嫁娶时节固定前来的阿訇。
喜棚下,阿訇以抑扬顿挫的优美音韵,高诵“平安经”,这是婚礼的第一项仪式:
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平安,穆斯林永远不忘祖先。
韩太太虔诚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辈子清苦,为玉
而生,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地善良而又懦弱无能,在贫病中早早地结束了生命
。
他们在世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没有料到奇珍斋会有日后的复兴和鼎盛。
如今,奇珍斋虽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还在,父母生前见都没见过的满室的
藏玉还在,藏在这座父母没有住过的“博雅”宅里。现在,“玉器梁”的子孙又长起来
了,天星要成家立业了,子子孙孙将在这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
母、向祖辈亡人报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自己的婚礼,那是灾难中的婚礼,一贫如洗的
婚礼,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那时她什么都没有,梁家的女儿,两手
空空地嫁给了韩子奇,韩子奇两手空空地做了梁家的上门儿女婿!这些往事,韩太太从
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天星、新月和他们的姑妈,都不让他们知道,但她自己却永远也
不会忘记,那是她的伤痛,她的耻辱,她的遗憾。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她从不去参加
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喜事儿,“随份子”,随就随吧;送礼,送就送吧,她打发别人去
,
自己不去,她不愿意把自己那连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礼和人家的相比!五十多岁的
老太太想起终身大事的遗憾,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动心,不禁潸然泪下!几十年来,她一
直怀着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个遗憾补上,当然不是补在自己身上,而是补在儿子身上,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是,偿还夙愿却也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穷,韩太太这个“无产阶级”有足够的
财力办好儿子的喜事。是因为时代的改变。如果依照韩太太的愿望,她要把自己多年没
办到的全补上,给儿子置办全新的、全套的“百年牢”硬木家具,从儿媳妇的娘家浩浩
荡荡地抬过来十二抬、二十四抬嫁妆,让儿媳妇穿戴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盖头,乘坐八抬
大轿,鼓乐喧天地娶进门来……好好儿地体面一番,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办了,也就把自
己心中的遗憾弥补了,这样,她才能安心。但是,中国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要按照
三十多年前的规格、习俗来办这件事儿,不可能了。首先,要给儿子置办全新的硬木家
具,已经没地方买去了,即使能买到,儿子也不喜欢,家里现在使用的硬木家具,天星
就早已“腻味”了,凡是在东厢房里的,这次都让他给“请”出去了,按照他的意思,
买了新式的大衣柜、五屉柜、双人床、床头柜,一律是米黄色的,水曲柳的骨架,三合
板包镶,刷清漆。这哪比得了榆木擦漆百年牢又结实、又是样儿?可是儿子喜欢这样儿
,
有什么法子?在东厢房外间,过去摆着八仙桌的地方,也换上了米黄色的独腿圆桌和蒙
上灯芯绒靠背的椅子,比硬木雕花的“太师椅”便宜得多,可儿子偏要这样儿的!其次
是花轿、凤冠霞帔、旗罗伞扇、笙萧鼓乐,现在都没地方赁去了,即使能赁来,儿子、
媳妇也根本不要!再其次是女方的陪嫁,如今的风气大变,娶媳妇花钱都是男方的事儿
,
光听说谁家谁家送给了女方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多少多少现款,哪儿还能指
望从女方“贴”进来多少多少“抬”的嫁妆?联想都别想了!何况,韩太太爱的是陈淑
彦模样儿标致、心眼儿厚道,爱的是她的“玉器世家”出身,明知她如今家境不佳,人
口多,进项少,她爸爸顶着个“小业主”的成分儿,不敢铺张,韩太太也就不忍心难为
亲家了。面临着这种种不利因素,她不得不一样儿一样儿地退让。按照时下很流行的说
法:“新事新办”,但“新”到什么份上呢?总不能没有边儿,总不能让淑彦从西屋搬
到东屋就算成了亲,总不能只买点儿糖块儿散众就算完了事儿。那样儿,钱倒是省了,
可是面子也没了,面子得花钱买,花高价,“困难时期”样样都贵,面子也跟着贵了,
韩太大不怕,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她的退让是有限度的,她只能允许某些形式做适
当的变动,原则却不可动摇。她还是在院子里搭了喜棚,老年成的棚匠早已洗手不干,
被她央告来了,重操旧业,兴奋得什么似的。她要在喜棚底下设宴请客、举行婚礼仪式
。
几十桌席面,单靠老姑妈的两只手是应付不了的,她请了南来顺退休的两位老师傅,韩
子奇是南来顺的常客,韩太太让他出面去请,一句话的事儿,人家就答应了:“擎好儿
吧您哪,您把牛、羊肉,鸡、鸭,海味,青菜,佐料……都预备好了,我们当天十二点
之前准到!”报酬是每个人二十块钱,这是多大的面子!此外,她还请了懂礼仪、善言
辞的好事者当“茶坊”,既像佣人又像司仪的角色。她要把迎亲的仪仗搞得热热闹闹的
,
没有花轿不碍事,用小汽车,除了借用特艺公司的,再花钱雇它几辆,早早地都打好了
招呼,保证到时候误不了事儿。提前好几天,韩太太就不让陈淑彦住西厢房了,让她回
娘家去,梳妆打扮,等着迎娶。咱得正经八百地娶!……
念完了平安经,韩太太满面春风地站起来,由她担任总指挥的这场战役,开始了。
喜气溢满“博雅”宅,贺喜的宾客纷纷来临。特艺公司的,五四一厂的,文物商店
的,韩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旧,还有一些远房亲戚。韩家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都
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久已不来往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
亲”,他们都乐于为“博雅”宅锦上添花。韩家敞开大门,欢迎所有的客人,这可不仅
仅是花几块钱贺礼来“吃”的,是来“长脸”啊!
来宾中的穆斯林,进门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说声“恭喜”,这意
思是一样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里都坐满了,说话儿,喝茶,吃喜糖。困难时期的
“酸三色”高级糖,五块钱一斤,韩太太买了一百斤,尽着客人连吃带揣在兜儿里,毫
不吝惜。惟独不预备酒,待会儿的喜宴上没有酒,穆斯林的规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
汉人用过的那碗啊筷子啊还都得使碱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显得反不如过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让他把上衣脱了
,
只穿件驼色毛衣,上面露着白衬衫的硬领,倒显得精神。天星红着脸照应客人,话也不
会说,吞吞吐吐地,连自己都觉得别扭,是在受“折腾”。倒是新月文文静静,大大方
方,招得那些女宾看不够,拉着她的手说话儿。
这个说:“哟,这就是新月啊?我横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
瞅瞅,模样儿这个俊,跟你妈当姑娘的时候一个样儿!新月,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对
我说:最喜欢吃姨奶奶给的大冰糖葫芦!”
那个说:“新月,你还记得吗?我们小三儿来串门儿,你非要他的那个蝈蝈笼子,
他呢,要听你说一句洋文才肯给,你就说了……”
“不记得了……”新月微笑着回答这些弄不太清辈分又很少见面的老亲戚。她为自
己记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遗憾,似乎也对不起这些一直记着她的老人。
“她那会儿才不点儿大,哪儿还能记得?”韩太太笑着说,“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里嚼着糖,还没忘了绕着舌头、吸溜着口水跟新月说话,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听说你前些日子……”
“噢,她头年就考上大学了,”韩太太忙说,所答非所问,原是有意的,她听得出
来,客人问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儿,她却愣给打岔打过去了,“这不,因为她哥结婚,她
还请了几天假呢!”这么一说,就把新月不愿提的事儿全挡过去了,在这大喜的日子,
韩太太可不愿意让任何人说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咳,你们还没见过我们那没过
门儿的新媳妇吧?等着吧,回头娶过来,让老亲少眷都好好儿瞧瞧,淑彦哪,也跟她妹
妹赛着地俊!”
议论中心就转入今天的正题,客人们争着夸韩太太的命好,一儿一女一枝花,这又
要娶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妇,就好上加好了!
这么样儿云山雾罩、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儿,那边儿厨房里,特邀的“厨子”和姑妈
则忙着大显身手,不亦乐乎。中午时分,在喜棚底下大摆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
个冷荤:金鸡报晓大拼盘、酥腱子、酱口条、香菇腐竹、拌肚丝;四个大件:红炖牛肉
、
扒羊肉条、糖醋鱼、南煎丸子;四个炒菜:醋馏肉片、辣子鸡丁、酱爆里脊、鸳鸯卷果
;
两个饭菜:二筋(面筋、蹄筋)、砂锅鸡块;一道点儿:炸羊尾;一个汤:西红柿甩果
汤……尽是南来顺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凭借昔日“玉王”的余威,若不是韩太太拼
了老命要摆一摆排场,在这“困难时期”,这顿饭你上哪儿吃去?至于韩太太是以怎样
的神通在货源奇缺的情况下采购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动用姑妈在张家口的远房
亲戚买了三只整羊,通过外贸系统的种种关系买来了供应外宾和华侨的东西等等,吃的
人也就不得而知并且无暇打听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难以办到就是了!如果是贫寒之家
,
或依一般惯例,这顿午宴本来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轿”进门,吃一顿也就足矣。但
是,事主是韩太太啊,她不为省钱,只求个热闹,求个竟日狂欢!院子里吃兴浓郁,大
门外小汽车、自行车摆成一片,这景象比当年的“览玉盛会”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韩太太在日理万机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时间作了晌礼,下午三点钟,就该“发轿
”
去迎亲了。
按照规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领头人物是“娶亲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担任
,
这一角色必是韩太太亲自扮演无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轿”去迎娶
儿媳妇。可是,事到临头,不料这个人选问题却发生了争执,有多嘴的来宾说:既然如
今不兴花轿了,好些人家儿也就不再去“娶亲太太”了,派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就把新
媳妇接来了。这么一说,新月就自告奋勇,要去接陈淑彦!
韩太太嗔怪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哪儿能办这么件儿大事?”
新月却笑着说:“我和淑彦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兴呢!按理说,我还算是他
们的‘古瓦西’呢!”
“听听,这丫头多不知道客臊?哪儿有小姑子当媒人的?我们请了正经的‘古瓦
西’!”韩太太也笑了。
女宾们却说新月去合适,模样儿又体面,又是新郎的亲妹妹,再好不过了。这么一
说,似乎显得韩太太的资格倒差了点儿似的。
“妈,让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来,新月还很少在妈面前这么“撒娇”。
女宾们当中也有老派的,坚持说,“娶亲太太”还是不能免,至于谁跟着去,倒也
随便。这就使韩太太让了一步,做出了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决定:“唉,那就咱们娘儿俩
都去!”
“噢,太好了!”新月兴奋得手舞足蹈。
韩太太率领着新月和迎亲队伍,出门上了“花轿”——以小汽车为代用品,车上扎
着红绸,贴着“喜”字,不用轿夫,开起来风驰电掣,倒也另有一番风味,未见得就不
如花轿。韩太太和新月并排坐在车里,车子“嘀,嘀,嘀”长鸣三声,就开走了,一共
好几辆,长长的一串,倒是相当威风!
陈淑彦家门口,自然也贴着大红“喜”字,站了一大片人,迎接车队,领头的人物
是“送亲太太”,便是陈淑彦她妈,韩太太的亲家母。
亲家母不等车子停稳,便急急地向韩太太见礼,韩太太接拜之后,走下车来,拜见
亲家母和众位亲友。新月不懂这些规矩,只红着脸,跟在后头,心里偷偷地乐。
亲家母引着客人进门。陈淑彦家住的是大杂院,根本不可能搭喜棚,客人就直接请
进屋里。陈家一共就住两间房,进了外屋,就看见陈淑彦正坐在里屋呢。
“淑彦!”新月迫不及待地叫了她一声。
“哦……”陈淑彦抬起头,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却含着泪。
“新月,悄不声儿的,跟着我,别言语。”韩太太悄悄地嘱咐女儿。在这种时刻,
不比往常同学之间串门儿,现在该说什么话,都有规定。新月就住了声,隔门望着陈淑
彦,陈淑彦此刻也依娘家妈的嘱咐,正襟危坐,并不出来招呼客人。
亲家母请韩太太一行坐定,取出缎鞋一双献上,韩太太双双接过。这双缎鞋,自然
不是供陈淑彦真穿的,古色古香的样式,原是一种礼仪。这时,随着来娶亲的男客就该
告辞了,只留下女宾。亲家吩咐两个小子上菜、上汤,招待亲家,谓之“坐果子”。韩
太太只是敷衍一番,并不拿起筷子真吃,这也是礼仪的规定。
然后,韩太太偕同新月,进了陈淑彦的“闺房”。陈淑彦穿着韩家赠送的一身新衣
裳,低眉端坐,韩太太走上前去,捋起淑彦头上的一绺头发,扎上一束五色丝线。若按
旧规,这丝线的两头还要各系一枚铜钱,“娶亲太太”还要为新娘梳纂儿、开脸儿,这
些当然都只好免了,凤冠霞帔、红盖头也免了,韩太太扎好丝线,便取出一枚戒指,给
陈淑彦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亲家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泪如雨下,此时,对女儿说:“淑彦,你有了好
人家儿了,交待了‘罕格儿’(有了归宿),妈放心了!”
“妈!”陈淑彦眼泪汪汪,抬起头来,望着即将分离的生身之母,悲从中来,不禁
双手搂着妈的脖子,娘儿俩抱头痛哭。
新月原以为这大喜的日子到处都是欢笑,却不料见到这种情形,那母女二人哭得哀
哀切切,难分难舍,使她也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眼泪不知不觉地垂落下来,掏出
手绢儿去擦,擦也擦不尽,却不知为什么。
“咳,你哭什么?”韩太太轻轻地捏了女儿一把,心说:这个新月,不叫你来你偏
来,还上这儿来哭!人家淑彦是舍不得离开亲妈,你凑个什么热闹呢?
新月就忍住泪,她也不愿意在这儿哭,是让淑彦给引的。
淑彦她妈搂着女儿,话说得叫人感叹:“淑彦!妈对不起你啊,在娘家这二十一年
,
你又顾老的,又顾小的,没享过一天福,把你的兄弟都拉扯大了,你又该走了,妈什么
嫁妆都没给你准备,不是妈不疼你,是妈没这个力量啊!淑彦,别怨妈……妈盼着你到
那边儿,好好儿地过……”
“妈,您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陈淑彦伸手给妈擦着泪,自己的泪却又滴在
妈的脖子上。
“得,娘儿俩说话儿没个够,往后常来常往,不在这一时,”韩太太笑吟吟地说,
“亲家,您把淑彦交给我,就什么心都甭操了,我把她呀,就当成自个儿的女儿,跟新
月一个样!”
“为主的祥助!托靠主,我们淑彦遇着了这么好的婆婆!”淑彦她妈擦着泪说,
“淑彦,从今往后,你就把婆婆当成亲妈!来,叫声‘妈’吧!”
“妈……”陈淑彦深情地叫了一声,扑到韩太太的怀里。
站在一旁的新月,热泪不觉又滚落下来。从今以后,她有了一个知心的嫂子,也等
于添了个亲姐妹,这个家,决不会对不起淑彦!
新人“上轿”的时刻到了。按照习俗,此时要传花轿到闺房门口,由新娘的父兄
“抱轿”,或是以红毡铺地,由双双对对的少妇或女郎搀扶新娘,踏着红毡上轿,足不
沾尘,红毡不够则两三步一倒换,谓之“倒毡”。奈何小汽车进不了院门,这些只好作
罢,由新月和女宾搀扶着陈淑彦,走出“闺房”,走出院门。淑彦她妈理当是“送亲太
太”,陪同女儿上了小汽车。
自从迎亲队伍进门,淑彦她爸一直没有上前,只像个随从似的站在众人后头。他并
非不懂礼仪,并非不登大雅之堂,女儿的婚事,他比谁都高兴,何况亲家又是韩子奇,
同行中的使使者,这为他增添了极大光彩。但这位前半生不曾发达、后半生又不走运的
琢玉艺人、“小业主”,又深深感到与亲家相比,自愧弗如,相形见绌。由于自身的种
种局限,他对女儿出嫁,只能尽心,难以尽力,心中隐隐作痛。依他本意,就悄悄后退
,
不去韩家了。但是,韩子奇和韩太太早就请“吉瓦西”递过了话儿来:既然结了姻亲,
就不分彼此了,不用两处破费,到了那天,都过来,一处热闹热闹就是了!况且,在婚
礼之上,他作为“女亲太爷”,也是必须到场的。难拂盛意,难却己责,他怀着感激而
又不安的心情,也跟着上了小汽车。
车队鸣笛启动,鱼贯驶出胡同,驶上大街。天朗气清,金风送爽,红绸飘拂,欢声
笑语,引得两旁世人都投以欣慕、惊叹的目光。
车窗的玻璃落着,秋风拂面,使新月感到一股凉意,但她心里却觉得非常愉快,看
看坐在身旁的陈淑彦,那脸上的泪痕,也被风儿吹干了。
陈家、韩家,相隔并不远,韩太太却嘱咐司机,不抄近,偏绕远儿,沿着清真寺周
围,足足兜了一个大圈子,让认得的、不认得的,都看个够,这才打道回府,缓缓地驶
向“博雅”宅。快到家门口,韩太太又吩咐司机,别的车子慢慢儿地开,她坐的这一辆
得快点儿,先到家,她好指挥迎娶进门的仪式。
车队来临,“博雅”宅前,观者如堵。
“茶坊”高叫迎接,先行到家的韩太太率众迎出,朝“送亲太太”奉拜,淑彦她妈
回拜之后,下车,由韩太太导引,进了院子,男方的众女宾在大门内拜迎,然后簇拥着
“送亲太太”到喜棚下的拜毡前落座。新娘陈淑彦即由新月和众女宾搀扶,进了新房。
这本来要稍候一会儿,“花轿”直接抬到新房门口,既然以车代轿,就免了,由大家簇
拥着,早早地得其所哉。
喜棚底下,男女来宾依次向“送亲太大”见礼,请新郎见礼,礼毕,“送亲太太”
入席“坐果子”,唤菜上汤,开付“总赏”之后,“送亲太太”便到新人房去。
这时,女方送亲的宾朋均已告辞,但又并不真的离去,而是暂借邻家小坐,谓之
“会齐儿”,等待男家来请。接到三次请帖之后,方整衣冠,来到“博雅”宅前,由男
家来宾揖拜延入,女方“茶坊”交份子,谓之“总拜见”。
这繁繁复复的迎送之礼,却还只是婚礼的序幕而已,下面,请阿匐,写“意札布”
(婚书),穆斯林的婚礼才算真正开始。
老阿訇头缠“泰斯台”,身穿长袍,胸前银须飘拂,由韩子奇延请,步入喜棚,坐
“你喀”席首座,由“古瓦西”和新亲宾朋陪坐,男方亲友皆入余座。第一桌上列炉屏
三色,炉内燃起芸香、檀香,前面摆着大红全帖、文房四宝、盛“喀宾”(聘礼)的木
匣和果盘,盘内盛着桂圆、红枣、花生、白果,谓之“喜果”,放“你喀花”(迎宾花
)
数束。喜棚下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诸事齐备,婚礼开始!
首先,两亲家见礼。韩子奇和淑彦她爸行“拿手”礼,念清真言。当这两位遭际不
同的玉业同行的手握在一起时,淑彦她爸爸感慨万千,老泪纵横,亲家的“不弃”之情
使他深深地感动了。韩子奇双手取过桌上的“喀宾”,交给亲家,那是《古兰经》中明
文规定、必不可少的聘礼。淑彦她爸恭恭敬敬地接过,转交“茶坊”,又传递进新房,
交与新人。“茶坊”高叫:“男亲太爷韩子奇,谢女亲太爷陈玉章!”又指挥帮忙的人
往女家送“回菜”,喊道:“本宅有寒席一桌,请女亲太爷,谢谢!”
两亲家见礼毕,女方来宾依次向韩子奇见礼,这工夫,阿訇已将“意札布”从容写
就,即高声用韵语念诵,新郎韩天星跪在拜毡上听经。经日:男女结婚是天命,是圣行
;
这个成年的女人,是俊美的,是贤惠的,你要接纳她,要善待她,你们的婚姻是合法
的……东厢房里,韩太太、新月和众位女宾陪着陈淑彦,听得外面“茶坊”高叫:“请
姑爷!”韩太太便知道该宣读婚书了,便指挥着把陈淑彦搀起,再安置到座椅上静听。
阿匐朗诵的祝词和婚书上的八个条款,全系阿拉伯文,在场的人虽未必都能听得懂,但
那气氛却是庄严的,表明这美满姻缘是由真主决定的,双方家长通过,夫妇情愿,有聘
礼,有证人,有亲友祝贺,真主将赐给他们幸福!
阿訇庄严地问新娘新郎是否愿娶、愿嫁,此亦系阿拉伯语,年轻人和未经过这种场
面的人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东厢房里,韩太太便提醒陈淑彦:“说呀,说‘达旦’!”
喜棚下,也有人提醒天星:“说呀,说‘盖毕尔图’!”于是,这一对新人便红着脸,
学说“达旦”和“盖毕尔图”,表示他们一个愿嫁、一个愿娶,神圣的婚书,便由此而
生效了。在此之前,天星和陈淑彦已经双双在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结婚证书”,但对穆
斯林来说,“意札布”也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的婚姻,既要受政府的法律保护,又要为
真主认可。
阿訇宣读婚书已毕,众人接“堵阿以”,韩子奇和淑彦她爸再次“拿手”,以示姻
亲已经圆满缔结,牢不可破。候在新郎旁边的“茶坊”将跪在拜毡上的天星搀起,向来
宾道谢,“茶坊”高唱:“今日躬两揖,明日到府成大礼!”这是说给女家听的,表示
婚礼到此结束,明天一早,新郎新娘要去女家“回门”。这时,各桌上的宾客,纷纷抓
起“喜果”,向新郎头上乱掷,天星抱头而逃,喜庆气氛达到高潮!韩太太备下的珍馐
美味,依次上席,众人早已饿得发狂,馋涎欲滴,遂大吃特吃,风卷残云,好不快活!
夜阑人散尽,新人入洞房。
韩太太累了一天,筋疲力尽,内心却得到了极大的享受,极大的满足。今晚的宵礼
,
她跪拜在真主的面前,喜泪纵横,如醉如痴:“主啊!……”
老姑妈劳苦功高,人困马乏,收拾了桌椅碗碟之后,全身的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倒
在南房的床上就爬不起来,鼾声如雷。
韩子奇也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了。他欠下的儿女的又一桩债务也已经偿还了,他累
了,该歇一歇了。这一天,比当年“览玉盛会”的三天还累人,也许是因为老了,年岁
不饶人!
西厢房里,新月却还没有入睡。这一天,她太兴奋了。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身临其境
地参加别人的婚礼,在这之前,只是在小说里、电影中、舞台上见到过,却完全不同。
《祝福》里,贺老六和祥林嫂的婚礼是那样的:坐花轿,吹喇叭,一个长袍马褂,一个
蒙着红盖头,“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简·爱》里,罗彻斯特和简·爱
的婚礼是那样的:坐着马车去教堂,一个穿着黑礼服,一个披着白色的婚纱,穿着圣袍
的牧师站在圣坛前的栏杆旁,用低沉而神圣的语调发问:“你愿意娶这个女人为妻
吗?……”《巴黎圣母院》里,在“乞丐王国”中举行的那场婚礼则荒诞离奇得近乎闹
剧:差点儿被吊死的诗人格兰古瓦从绞架上放下来,乞丐王把两只手分别放在诗人和吉
卜赛姑娘埃丝美拉达的额头上:“兄弟,她就是你的妻子;妹妹,他就是你的丈夫。定
期四年。去吧!”今天的婚礼又是另一种样子……分布在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不同种族
的人们,为婚礼想出了多少花样儿啊!
今天的婚礼,使她感到新奇,又感到欣慰,因为她也参与缔结了这美满姻缘。一对
新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她亲如姐妹的朋友——如今该称“嫂子”了,他们本
来并不是一家人,从今以后,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彼此相爱,共同生活,在人生道路
上,再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这是天意,造物主造就了男人和女人,也赐给了他
们神圣的情感:爱。爱使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信任、互相理解、互相依靠、互相支
持,爱使人有了双倍的血肉、智慧和力量,爱是神圣的;但她也感到困惑。她太年轻了
,
没有经历过爱,也就说不清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那动人
心弦的旋律吗?是拜伦笔下那纯净如清泉的诗句吗?
海黛没有忧虑,
也不要对天盟誓,
因为她从未听过,
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
或者
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
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
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
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
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她又似乎明白了,爱是纯情,是真诚,是永不变心、生死不渝,本来也不必“对天
盟誓”、“诺言的仪式”,更不必“提忠贞二字”,爱就是爱,爱萌生在人的心里,永
驻在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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