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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我当然乐意,他姨儿乐意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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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还没到樱桃沟就折回来了。原因很简单:出了人命! 
  既不是翻车,也不是撞车,连司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车上突然掉下一个人
来,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急忙刹车,已经晚了,后面跟上来的一辆车从那人身上急
碾而过!两辆车都定在那儿,大祸已经酿成了。 
  警察闻讯驱车赶来,把两个司机问了个仔细,说的都是些行话,还用皮尺在地上
量来量去。责任在后面那辆车的司机,单位,姓名,车号,收本子,扣人。前面那辆
车的司机,死者单位的,赶快,送医院! 
  送医院只是个形式,人已死了,用不着抢救,惟可用的是医院的太平间,在送八
宝山之前先放在那儿,等着打官司。 

  何泉惊得魂消魄散,抚尸痛哭。曾平啊曾平,这是真的吗?怎么会?你昨天晚上
还…… 
  ——她昨天晚上刚刚谈到了死,今天就死了。好像她知道今天会死,把一切后事
都安排好了。也许她就是准备今天去寻死,去自杀?不,她没有自杀的理由,没有自
杀的动机!她昨天晚上是说着玩儿的,谁能想到这个玩笑开得这么惨! 
  一群人把何泉好歹搀出来,都是曾平学校里的人,王校长为首,他是校长,也是
书记。还有许多何泉认识的、不认识的教师,还有一大帮学生。大家都在流泪,悲痛
程度并不亚于何泉。他失去了妻子,他们失去了模范班主任! 
  曾平的母亲来了。老人家像是发了疯,嘴里喊着:“平啊,平啊!”猛地朝王校
长扑过去,一双手撕着他那呢料的中山装,恨不得从里边掏出五脏六腑,“还我的女
儿!还我的平啊!” 
  王校长任她撕,任她骂。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家有权利这么做,让她出出气吧
,王校长甘愿接受! 
  “你们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你们怎么不死?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摊上我的平
?” 
  怎么回答她呢?没法儿说!据学生们回忆,路上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曾老师一路
上高高兴兴的,带同学们唱歌儿,给他们说,樱桃沟有什么什么花儿,让会画画儿的
同学画画儿,会摄影的同学照相,喜欢生物的同学采集标本,还要求每个同学回来写
一篇作文,最优秀的由她译成英文印发——她是英语教师。谁能料到会出事儿呢?唉
!据司机回忆,车上坐满了,同学们要给曾老师让位子,她不肯坐,在车厢里来回走
,和大家说话,也许正赶上她走到车门旁边的时候,车门突然开了,她就掉下去了!
 
  “门肯定是你开的!你为什么开门?存心害人哪?你还我的平,你抵命!”老人
家又去撕司机。 
  司机吓得浑身哆嗦:“哪儿能呢?大妈!又不是公共汽车,我开门干嘛?也不到
停车的时候!可能是车门失灵了……” 
  “你为什么叫车门失灵?你司机是干什么吃的?” 
  问得有理,司机答得也有理:“出发前我检查过,车门没坏!我还防着意外呢,
告诉他们别靠车门站着,要是曾老师坐在座儿上,就……” 
  这话不能往下说了,再说等于是曾平违犯乘车规则,自个儿找死。曾平当然不会
找死。她的死完全是偶然的,太偶然了!司机不忍心再责备一个死者,王校长、老师
们、同学们也不忍心,他们只有痛心,只有惋惜,悔不该让老师站着! 
  最痛心、最惋惜的是何泉,他是直接的受害者。说什么也晚了,也没有用了,人
已经没有了,他的妻子,昨天还是一个生龙活虎、情意绵绵的人,今天,已经成为太
平间里一具冰冷的僵尸了。他懊悔,昨天不该和她彻夜长谈,也许因为睡眠不足才出
了意外;他又自慰,如果昨天不把话说完,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何泉平时清冷的家,如今热闹异常。所有有关的人都来了,曾平学校的人,何泉
商场的人,岳母的全家,亲戚,朋友,还有儿子的老师,女儿幼儿园里的阿姨……一
片感叹嘘啼,一片哭哭啼啼,一片吵吵嚷嚷。 
  王校长就后事安排征求何泉的意见。何泉抑制着悲痛,竟说出了曾平临终嘱咐的
那一套:不开追悼会,不致悼词,不请来宾,让两个孩子去看电影…… 
  话未说完,王校长大骇:“何泉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神受了刺激
,所以才……不,不能这样!你清醒清醒,我代表学校……” 
  何泉垂泪说:“这都是她的遗言,我答应过她,不能违背。” 
  王校长惊奇更甚。年纪轻轻的曾平怎么可能早早地立下遗言?一定是何泉悲哀过
度,精神错乱! 
  那边,老岳母早已哭着骂着过来:“你这叫混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女儿刚咽
气,你就这么对待她?良心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何泉就不言语,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一任她骂。死无对证,谁也不会相信他这昏
话,只当他是“魔怔”了。 
  慌得王校长忙起身搀扶曾平母亲,请她坐在沙发上,一口一个“老人家”,百般
安慰。王校长满头银丝,年纪尚在她之上,此时却如同她的晚辈诚惶诚恐。 
  “老人家,”王校长说,“曾老师是全国模范班主任,她的逝世,是我们学校乃
至整个教育战线的重大损失!学校决定为她举行隆重葬礼,先搞一个遗体告别仪式,
然后再开追悼会,请教育局长致悼词。学校号召全体师生员工,继承曾老师的遗志,
学习她的……” 
  这套官样文章还没说完,老太太就哇地大哭起来:“平,可怜的儿啊!你就这么
不明不白地死了,叫我可怎么活呀!”鼻涕一把泪一把,声音抽抽噎噎,抑扬顿挫,
犹如唱评戏一般。 
  老太太背后,黑压压站了一排人,全是曾平的亲人。 
  大嫂扶着婆婆说:“妈,你别光顾哭啊,有话慢慢说,王校长给咱做主!” 
  二嫂接着说:“那是!人不能白死,这后事先等等,得先说道说道,什么条件儿
?”眼睛扫着王校长。 
  王校长心里一动,明白了,就说:“噢,刚才我还没有说到这一点。警方已经查
明,事故的责任在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人已经拘留,并且与他们单位协商,由他赔偿
经济损失……” 
  “给多少?”二嫂问。 
  “具体数字……哦还不太清楚,”王校长说,“政策有规定,估计在一千元左右
。” 
  “一千块钱能买条人命?”二嫂愤愤然。 
  王校长哑口无言。是啊,生命诚可贵,死了个曾平,他再花一千元也没处买回来
一个模范班主任。人的价值怎么能以金钱计算? 
  此时大嫂又插进来说:“一千块?够干什么的?我妹妹人口多,开销大,光拉账
都不止一千块!还了账,他们爷儿几个还过不过?” 
  何泉听得纳闷儿,他家不欠账啊! 
  大嫂又说:“老太太怎么办?女儿没了,往后还能向姑爷要生活费吗?” 
  老太太大哭。 
  王校长没有想到这一层,嗫嚅道:“这个嘛,学校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给予考虑…
…” 
  老太太哭得更伤心:“平!孝顺妈的平,心疼妈的平!妈情愿不要你每月三十块
钱也舍不得你死呀!” 
  何泉心里一动:往常给老太太每月二十。 
  王校长心里明白:老太太要价了,不得少于三十。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
的意见……” 
  王校长要做总结了,可现在还不到做总结的时候。曾平的大哥靠前一步说:“你
们这是干什么?不能光算经济账,得算政治账!” 
  王校长抬头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大哥说:“王校长,我妹妹生前的表现……” 
  王校长说:“表现很好,是全体教师的表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
北京晚报》都登过她的事迹,有口皆碑!” 
  “那你们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发展她入党?” 
  “这个嘛,党组织一直关心她的政治生命,最近再次讨论了她的入党申请。做一
个党员,她完全够资格了,党总支的意见在九月份发展她,正好赶在第一个教师节。
” 
  “哼,她等不到了!”大哥哥愤愤地叹了口气。 
  “是啊,很意外,”王校长也吸了日气,以表达由衷的遗憾,“不过,我可以提
请党总支考虑,并报请上级党组织批准,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 
  “还应该追认为烈士!”这回说话的是二哥,“我妹妹是因公牺牲的!” 
  又是一个新问题,王校长有些为难了:“因公牺牲是不错的,可是追认烈士……
还有具体的政策规定。” 
  “什么规定?您说,为什么因公牺牲不算烈士?”二哥咄咄逼人。 
  王校长答不出,他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也没研究过这方面的政策,只觉
得一个人的名字要和黄继光、罗盛教相提并论,恐怕不是轻而易举的,也不是他王某
人说了算的。 
  他只好答应向上级反映,等候裁决。 
  “还有什么要求?”他的眼睛巡视着这一排占压倒多数的死者家属,胆怯地问,
声音有些打颤。他担心今天走不脱,不知还有什么强人所难的问题提出来。 
  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一齐把目光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又号啕大哭起来:“平
啊,平!你死得惨啊,丢下疼你爱你的妈,丢下你那没成年的妹妹,叫呣们怎么过啊
!” 
  “王顾左右而言他”,老太太又扯到曾平的妹妹。王校长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
没出场呢! 
  曾莉并没走远,就在里屋,一针一线地给珊珊、亮亮缝了两条黑箍,戴到胳膊上
,此时听得母亲点到她,便揉着红红的眼睛走出来,半跪在老太太身边:“妈!您别
哭了……” 
  老太太越发哭得伤心,抚着女儿的头,眼泪叭嚓掉在她的头发上:“王校长啊!
谁瞅着这孩子不可怜啊?她爸死得早,起小靠她平姐拉扯大,平一死,往后她可靠谁
啊?二十一了,还没个工作呢!” 
  曾莉俯在妈腿上呜呜地哭。 
  大嫂说:“妈,您甭难过!组织上有规定,因公牺牲的,可以让家属顶替。珊珊
、亮亮还小,还不该小莉顶她姐姐?” 
  二嫂说:“当然是这么着!王校长,您说呢?” 
  王校长说什么?他心里翻江倒海!哪儿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连环套,一环扣一
环,看来,这家人是商量好的,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啦!此时,他心中为曾平之死而
引起的巨大悲哀不知不觉消退了大半,只为陷入重围的自己着急了。曾平啊曾平,我
宁愿以自己的死换回你的生,别这么折磨我了!你好端端地立下了那么神圣的遗嘱,
却不知道身后事是这般模样! 

  曾平的遗体在医院太平间里静静地躺了半个月。 
  王校长半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他瘦了一圈儿,原来红光满面,如今蜡黄泛着灰
绿,干巴巴起了好多皱纹;原来抽烟极少,如今一枝接一枝;原来笑容可掬,如今一
脸苦相。 
  这半个月好奔波!从家到学校,到教育局,到市委,到死者的家,还得到医院。
医院没完没了地催他:遗体得赶快火化,不能再存放了!死者家属一口咬定:不答应
全部条件,甭打算烧! 
  “条件”一个比一个难办。 
  最容易的是车祸赔款。警方的事儿,有明文规定,不必讨价还价,款子直接由肇
事单位拨过来,一张支票解决问题。 
  其次是入党问题。支部讨论了一次,同志们为曾平的死而惋惜,赞扬了她生前的
工作成绩,但也提出了一些美中不足。有人说:曾平之所以工作做得好,是因为她的
爱人何泉特别支持她、成全她,把家务都揽下了,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别的同志多
数都没有这个条件,拖儿带女,百事缠身,要不然,也不会次于曾平。言外有愤愤不
平之意。有人说:曾平好大喜功,有浮夸风,报纸上关于她的报道,好几处与事实有
出入,发表前她本人看过清样,竟然不予改正。又有人说:曾平是一花独秀,孤芳自
赏,教师中很少合得来的,群众关系不好。还有人说:曾平不孝敬老人,自从结婚以
后没有回过娘家,生活费还得她妈派她妹妹来取。更有人说:曾平违反了计划生育政
策,别人只生一个,她生了俩,还没罚款呢!为什么纵容她?她既不是归侨,又不是
少数民族,凭什么?……简直一无是处。这样的人,能当党员吗?最后举手表决,竟
然一半对一半。 
  王校长发火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死了,就不必苛求了!”他一一批
驳那些反对意见:后顾之忧,人人都有,只看怎么克服,曾平的成绩是明摆着的,不
能因为她爱人好就否定她忘我的工作;报纸上的文章,校长也看过清样,责任在他;
至于群众关系嘛,曾平不是党员,本身就是“群众”,倒是在座的党员同志应该们心
自问,平时怎么团结人家的;至于孝敬老人问题,这些天来,他根据自己和曾平的母
亲打交道的体会,觉得这位老人也确实不大好“孝敬”。计划生育问题嘛,王校长就
略去不谈了,他能说什么?算了!王校长说完,再次举手表决,刚刚获得勉强多数,
就算通过,再报党委批准,同意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追认就没有预备期
了。 
  追认“烈士”就更难了。 
  王校长专门请教了上级,答复说:因公牺牲有多种情形。比如矿井塌方,许多矿
工井下丧生,显然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是“因公”,但能一律算烈士吗?再比如运动
员在球场上踢球,不慎伤了内脏,一命呜呼,能算烈士吗?干脆再举个你们教育界的
例子,一位老教师在讲台上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而死,能算烈士吗? 
  王校长承认说得有理,但又解释说:“曾老师是在带着五十二名学生外出春游的
时候牺牲的,学生都安全回来了,她自己却……” 
  上级说:那就要看看具体情况了。当时有没有什么危险?比如说,有一匹惊马冲
过来,眼看就要伤着学生了,她挺身而出?或者,一个学生差点儿跌下悬崖峭壁,她
用自己的身体……? 
  王校长失望地摇摇头,这些都没有。不过,他愿意再调查调查当事人,看看能不
能挖出点材料? 
  于是,吓傻了的五十二名学生,还有那名心有余悸的司机,再次受审。 
  “你们当中哪一个不好好地坐着,往车门那儿跑了?曾老师是为了救……?”王
校长问。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证明,谁也没动窝儿。 
  “就算没动。你们谁向曾老师提出什么要求?曾老师为了帮助你们,只好跑来跑
去,不慎……?”王校长再问。 
  学生们大眼瞪小眼,异口同声说: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提! 
  王校长只好把目标转向司机:“你是不是请求曾老师守着门?” 
  司机连连否认:“哪儿能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一再提醒他们别往车门那儿站
呢!” 
  学生们证明:是这样。 
  王校长为难了,他总不能强迫他们说假话。 
  学生们和司机都不知校长的用意,以为是追查责任。他们热爱曾老师,但不能把
人命官司硬往自个儿的头上安啊!要是他们知道这是为了给曾老师争取烈士称号,也
许愿意违心地编造一点情节! 
  毫无收获,王校长失望了。 

  王校长垂着头坐在何泉家的沙发上,一群人扇面似的围着他,他不敢看他们,好
像一个负债累累的人面对着他的债主们,任凭你们怎么发火,怎么埋怨,怎么凌辱吧
,他是无法把债还清了。 
  长久的沉默煎熬着每一个人。 
  “合算我们提的条件您一样都没办到?”大哥说,语气很横。 
  “报纸上一个劲儿地说提高教师的地位,完全是瞎掰!骗人玩儿呢?你们!”二
哥说,要打架的阵势。 
  “您这校长是怎么当的?”大嫂说,口吻严厉似校长的上司,教育局长什么的。
 
  “一条人命就这么白搭进去了?没门儿!”二嫂说,态度强硬,坚持原来的立场
不变。 
  “平啊,屈死的平啊,你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妈不活了,妈跟你做伴儿去了!”
老太太连哭带唱,向王校长下了最后通牍,即是说:条件不答应,她就死去! 
  王校长只是一言不发。 
  何泉耐不住了,喃喃地说:“不能再等了,人都在太平间停了半个月了!再不火
化,就……” 
  大哥拦住他说:“唔,一切严重后果由学校承担责任!” 
  王校长把头垂得更低。 
  何泉抬起脸来,乞求地看着这些“娘家人”说:“妈,大哥、二哥、大嫂、二嫂
!王校长他也有难处,咱不为他着想,也得为曾平着想,这样下去,她不能瞑目啊!
” 
  王校长胸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没想到还会有人替他说话。何泉毕竟也是这所
中学毕业的,有师生之谊。这使王校长看到了一线希望,“娘家”再厉害,何泉毕竟
是事主,有他这个态度,那些条件也许还有通融的余地。 
  “那不行,”大哥说,“不赔偿经济损失,法律也不容!”大哥说,口气仍很坚
决,但已暗暗地将条件削去了政治内容,仅强调经济了。 
  “那是!”二哥附和说,“咱们不是伸手向国家要钱,有政策嘛!” 
  “娘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统一了口径,只讲钱了。 
  王校长顿时觉得浑身的关节都松宽了些,这样,他就好办了。他这才体会到:对
付讨价还价,最好的办法是沉默。 
  “我还是希望……”何泉乞求地望着王校长,“希望领导能在政治上对曾平的一
生做出适当的评价。” 
  王校长抬起了头,用悲哀的目光巡视着曾平的这些亲人。他不是故作悲哀,半个
月来的艰苦奋斗使他苦不堪言。现在,这种悲哀已经过去了,刚才的一刹那,他甚至
感到一丝快慰。但他仍然应该以悲哀的表情说话。 
  他说他对曾平同志的突然逝世感到无比悲痛。这虽是说了无数次的一句话,还得
再说,因为这是带有总结性的发言,必须从这里开始。接下来,他说学校完全理解和
充分同情曾平同志的家属的悲痛心情。这句话是属于安抚性质的,不可省略。然后他
说他本人对死者家属提出的要求是支持,并且力争全部给以满足。这样,无论满足与
否,家属们对他个人都是感激的。“但是……”他在人们不无好感地、平静地、怀着
朦胧希望地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重重地抛出了“但是”两个字,然后再狠狠地
泼冷水,讲他“个人”怎样怎样和“组织上”交涉,“组织上”摆出怎样怎样的政策
,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他一样一样历数那些没办到的事情,听
的人心一阵比一阵冷。 
  说完了吗?好像是说完了,他不言语了,表情挺沉痛。 
  “娘家人”透心儿凉! 
  老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嗓子里哑哑地说:“怎么着?合算一个子儿都没有?” 

  现在,终于到了王校长由被动变主动的时候,他接下去说:“经过我们再三交涉
,再三争取,最后由警方决定车祸的肇事单位赔偿死者家属两千元!” 
  说到这里,他拉开随手带来的提包的拉锁,取出两叠崭新的钞票,向何泉递过去
,像发奖金似的。 
  何泉一见这钱,眼泪就涌了出来,手捂住了脸。老岳母把钱接了过去。 
  这就算完了吗?“娘家人”都认为完了。 
  其实并没完。王校长此时如释重负,又宣布了由校党总支做出的两项决定。他特
别强调“党总支”三字,表明这不是按照上级的指示而是由他主持决定的,对领了钱
就不再抱任何幻想的“娘家人”来说,就像是额外恩赐。这两项决定是: 
  一、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 
  二、接受曾平同志的直系亲属一名来本校工作。 
  王校长说完,端详着他的对手们。 
  他们都哭了。一直不大说话的曾莉珠泪涟涟,仰望着王校长,像对待救命恩人似
的,因为那个名额显然是她的。 
  王校长突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在这以前他曾觉得他们很可恶。这些人显然并不
高尚,很贪心;但这贪心也不大,很容易满足。 
  王校长终于赢得了胜利,为了胜利他不得不使用了一点儿谋略,而这些谋略竟然
未被对方识破。他心中隐隐感到愧疚,为自己的“狡诈”。 
  曾平的遗体好容易得以过关,送八宝山火化。 
  遗体告别仪式免了,因为……天气热了,又搁得太久。追悼会按原计划进行,人
到得不少,挤满了小礼堂,由教育局长致悼词。 
  曾平的“遗言”一样没照办。珊珊和亮亮也没去看电影,他们臂戴黑纱,捧着亡
母的骨灰盒,催下了好多人的眼泪。 
  何泉没履行他答应曾平的诺言。事实上,即使他坚持也做不到,他身不由己。 

  有一件事,也许他本可以做到:把骨灰兑水喝下去。他没喝,也没敢说出来。他
想,那样做,别人一定把他当疯子,他还得做人,不能去于疯事儿。那骨灰,就留在
八宝山了。 
  追悼会当天的晚报上,登载了一篇八百字的“专访”:《记以身殉职的模范班主
任曾平》,为曾平短暂的一生,为拖得太久了的后事,做了一个圆满的总结,王校长
毕竟是一位会办事的长者。当然,“专访”的对象已死,被“访”的是王校长,文章
还配了一幅曾平生前和王校长合影的照片,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照的了,难为王校长
妥为保留至今,好像是为今天的报纸做准备似的。在这张报纸上,人们在看到千里马
遗容的同时也看到了伯乐。 

  大事办完,何泉已经筋疲力尽。如今,如果让他回忆这半个月的时光是怎么度过
的,他会觉得是一次漫长而又艰难的跋涉。“事非经过不知难”,半个月前他和曾平
那么轻松地谈到死,仿佛两人相约去听一次音乐会,那样情意绵绵,那样充满诗意。
而今才知道,活着不易,死也不易。不,对死者是容易的,在车轮从她身上碾过的一
刹那,她可能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想,甚至都没有感到恐惧和痛苦,就结束了生命,她
决不会有无法忍耐又无法摆脱的煎熬感。 
  她没有体味到的,都留给何泉去细细体味了。 
  何泉没有料到以老岳母为首的娘家人会提出那么多的条件。在他看来,曾平的死
纯属意外,没有任何人存心加害于她,因此,也谈不上向任何人进行报复和惩罚。但
他毕竟是曾平最亲近的人,为了曾平,提出任何要求他也并不觉得过分,尤其是要求
追认为“烈士”,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如果能以此告慰曾平的亡灵,也是他所希望
的。他也没有料到死去的曾平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那么多的对手,一讨论,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生前美如完人,死后一无是处,这简直是对于死者的莫大侮辱。他愤慨
,但是不愿意像岳母那样哭闹,也不愿意像二位内兄那样气势汹汹、直眉瞪眼、讨价
还价。他不忍对王校长那样做,他也曾是王校长的学生,拉不下脸来,而且也相信王
校长从内心深处也是向着曾平的,但孤掌难鸣,也有苦衷,不能强他所难,强也没有
用。何泉不是一个势利小人,他一向与世无争,宽大为怀,和曾平婚后十年来,他一
直是让着曾平的,把事业上成功的路让给她,牺牲自己,成全曾平,如今,曾平死了
,他不愿意为争这个争那个而坏了曾平的名誉——人们有一种习惯,如果一个人是名
人,便把其家属的劣迹算在名人的账上。因此,何泉在漫长的“谈判”中,扮演的是
一个“中立”的角色,既维护“娘家人”的利益,又照顾到“公家”的回旋余地。事
情总算获得了一个“折衷”结局,何泉已经感到满意了。 
  此刻,他疲惫地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吁出一口长长的气。事情办完了,他不
愿意再回忆那些过程和细节了,痛定思痛是折磨自己的事,不必了。“我希望我能死
在你前头”,曾平生前这样对他说过,现在已经应验了。他亲手办完了亡妻的后事,
虽然并未完全按照她的遗愿,但比那样光彩、圆满,何泉觉得,这也对得起她了,追
认为党员,登了报,还要怎么样?有几个人死后能受到这种待遇,何况家属方面还…
… 
  “娘家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两位内兄及其夫人本无私心,是在助战的,既已
鸣金收兵,各自班师回朝了。那两千元是给何泉的,他们也并不想分点儿。曾莉奉命
上医院检查身体,学校让她快些去上班,参加一期打字培训,她接的是姐姐上电大以
前的差事。继续留下来与何泉做伴的只有他的老岳母,她刚刚把珊珊和亮亮这些天揉
得泥巴巴的衣服洗净、晒在院子里,这会儿,又在归置屋子,把女儿留下来的家具擦
了又擦,一面擦,一面叹气。何泉望望老人家消瘦的面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唉,
老人家不容易!她这一辈子,幼年丧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女,人生的三大不幸全摊
上了。曾平生前一直对她有成见,认为她是小市民、钱串子脑袋,也太过了点儿。他
们结婚时,岳母“嫌贫爱富”,曾从中作梗,是事实;他们婚后,岳母没有给予任何
帮助、照顾,还按月索取生活费,这也是事实。但是,能要求她怎样呢?她没有能力
,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丈夫活着靠丈夫,丈夫死后靠儿女,按照眼下的世风,主要
靠女儿。不能怪她,曾平毕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亲生女儿啊!如今,这个女儿
没了,老太太本指望曾平的学校能按月给她一笔生活费,却未被批准,理由是她尚有
二男一女。唉,政策并不一定都能符合实际啊,制订政策的人哪知道儿子和女儿是不
等价的? 
  “妈,”何泉眼眶里滚着泪花,望着老岳母说,“我妈死得早,您就是我的亲妈
。曾平在,是这样;曾平不在了,也是这样。您的生活费,我照旧给您,给您养老、
送终!” 
  老太太没抬头,只是默默地擦着柜子、桌子……眼泪叭嚓地往下掉,“孩儿啊,
你的心我知道,你比平还孝顺我,可那是冲着平啊!如今,平不在了,我怎么能再要
你的钱?白吃姑爷的,让人家戳脊梁骨!孩儿,我不要你的,别看我那么样儿地跟公
家争,要小钱儿似的,不是为我,是为你,为平留下的这俩孩子!那两千块,我给你
搁柜子里了,赶明儿你拿到银行存上,我一分不要,我不能从没娘的孩子嘴里争食啊
!” 
  一向被曾平鄙弃的母亲也有一颗慈母心,这颗心让何泉感到热得发烫!他站起来
,扶住岳母瘦弱的胳膊:“妈!您说些什么呀?您还是孩子的姥姥,还是我的妈!您
……搬过来住吧,我们和您一起生活,永远不分开!” 
  老太太又是一声叹息:“唉!没有这么着的!孩儿,你还年轻,才三十六,往后
的路还长着哩!过个一年半载,碰见合适的,你能不再找一个?” 
  老太太平静地用泪眼瞅着何泉,何泉的心猛地像被烙铁灼伤了似的抖了一下,“
您说什么?我……还会再结婚?您还不如骂我呢!我要是做出那种对不起曾平的事儿
……” 
  老太太依然那么平静地瞅着他,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威严的冷笑,“甭赌咒发誓
的,你又不是个娘们儿,还能一辈子守寡?跟我似的!眼下妇女也不拿改嫁当回事儿
了,何况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守得住的,开头儿,备不住难过一阵子,可到了儿,还
得过日子,还得朝前奔呢!你有工作,又有俩孩子,天大的能耐,一个男人撑不起来
!总有一天,你会活动心眼儿……这话,我这个当丈母娘的不该说,可我见得多啊,
孩子,早晚是这么回事儿!” 
  何泉愣住了。岳母的话句句刺耳,却又不无道理。那不是冷嘲热讽,是岳母为他
着想哩,难得有这样的好岳母,为他想得这么远,这么周到,竟然一点儿也不嫉恨姑
爷再娶,尽管何泉心中从未有再娶的念头,他也不能不感激老岳母的这一片真情! 

  不语等于默认。老太太的观点被何泉真的接受,她自己反倒又难过了:“唉!谁
的路谁走,旁人拦不住。就是……得找个老实可靠的人,能安心跟你过日子,能疼孩
子,就好……”说到孩子,她的声音不禁颤抖了,“……哪能像亲妈那样疼孩子呢?
天下的后娘……有一个好的吗?” 
  何泉的心也在颤抖,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在后娘的淫威下偷偷地抽泣!
“妈,您别说了,我不结婚,永远不结婚!”老岳母把何泉的心揉碎了! 
  老太太又不说话了,慢慢地,慢慢地用手中的那块抹布擦呀,擦呀,这会儿,正
在擦那台电视机。其实,在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时,她本不必干这些无关紧要的活儿
的。 
  何泉被她征服了,她真正了解了何泉,而何泉并没有了解她。她在想:你这会儿
什么好听说什么,过后碍不住翻脸不认我这个“妈”,谁能拿绳子捆住你不许你结婚
?哼,我见得多了,新坟土还不干,就又搞上对象了,有了新的,就把那个死的忘得
一干二净了,还能想着我这个过时的岳母?唉,娶了后娘有后爹,俩孩子就掉到人家
眼里头了!还有那两千块钱,满屋子的家具,都是人家的了,我女儿置下这些东西不
容易,到头来都是给人家预备的!老太太想到这里,眼泪又叭嚓叭嚓往下掉。 
  “妈,妈!”何泉把头垂在岳母肩上,泣不成声。 
  “一个男子汉,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别这么哭哭啼啼的,你坐下!”老太太抹
了一把泪,推开何泉说,“你把我当妈,我就让你听妈一句话!” 
  “妈,您说吧,我听您的!”何泉顺从地又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却并不落座,从桌子边转过身来,背靠着桌子,脸朝着何泉说:“孩子啊
,妈什么都想过了,为你着想,也为孩子着想。妈不想耽误你,想把小莉给了你……
” 
  何泉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妈,您……您说什么呀?您疯了?” 
  “妈没疯,妈心里头清楚着呢!听着,孩儿!小莉跟了你,俩孩子跟着亲姨儿,
吃不了亏,妈就放心了,平也就合眼了,这么办,死的、活的,都对得起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老年成,这么样儿续亲的多的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我都三十六了,小莉才二十一呀!” 
  “你比她大,往后就多操点儿心吧!妈盼着你们好好过,别抬杠拌嘴,别亏待孩
子,妈死了也放心了。怎么?我把娇娇的大姑娘许给了你当填房,你倒不乐意?” 

  何泉的脑袋嗡的一声,如同一霎时被抽成了真空,失去了思维能力,他无力地跌
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望着老岳母,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提得大突然了。 
  时间,是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一位什么名人这么说过。此刻,何泉在经受
这剂良药的治疗。但这个疗程不是几年,几个月,而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呆坐在那
里,耳边嗡嗡地回响着老岳母刚才发出的惊人指令。 
  奇怪!他那空空如也的头脑里,怎么闪现出了曾莉的脸?曾莉,过去在他心目中
一直是个小妹妹,现在,却以另一种面目,另一种身份闯人他的脑海了,她那少女的
身姿,年轻的面容,她那眼睛,头发……何泉极力驱散眼前的影像,仿佛在割断自己
心中不道德的邪念,但是,曾莉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他甚至看见,她亲密无间地搂
着珊珊和亮亮,像他们的妈妈一样。这不是幻觉,珊珊和亮亮从小就是他们的小姨的
宠儿,她每次来,总和他们亲个没完,尤其在他们失去妈妈之后…… 
  “你说话呀,到底乐意不乐意?”岳母在催他。 
  何泉把头垂得低低的,像受审的罪犯似的说:“我……当然乐意,就是不知道他
姨儿乐意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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