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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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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又站到了这个门前。 
  那一片碎渣土已经清走了,地面干净平整,斑驳发暗的残雪还留在墙根的背阴
处尚未化去,四周静悄悄的,使人淡淡有种荒凉的感觉。 
  人去屋空啊。 
  是吴阿姨给他开的门。 
  “都在吗?” 
  “她爸爸出差了,她妈妈在呢。”吴阿姨像是见到了阔别很久的老熟人,高兴
地帮他脱大衣。 
  “您去问问,说我来看看她。” 
  吴阿姨手里还抱着大衣就跑进客厅里去了。他独自站在走廊里,隐约觉出走廊
有了点儿什么变化,哦,电话机从季虹和萌萌的房门中间挪到客厅的门口去了;龚
裴文老先生的墨宝旁边又添了一个镶着镜框子的照片,他心里扑地跳了一下,是萌
萌那张扎小辫子的照片,什么时候给放大了? 
  客厅的门开了,宋凡怀里抱着个热水袋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吴阿姨。 
  “难为你,还来看看我。”宋凡无力地直了直身子,病态的脸上露出点儿释怀
的笑来。 
  一刹那间,他只觉得她的样子很老,很孤单。体谅、怜悯、歉疚,他说不清是
用了哪种语气,吃吃地说了第一句话。 
  “来看看您,您,您还生我气呢吧?” 
  “不,我不生你气,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该生你的气。” 
  这一句话,暖暖的,使他对宋凡的畏惧和前嫌消释了一大半。 
  宋凡把他让进客厅,看到她步态蹒跚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想去扶她。 
  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先开口说:“我打听了,季虹分到市模范监狱去了,是个
对外开放的监狱,劳改系统的先进单位,各方面都会很不错的。过些天她可能就会
有信来。” 
  “啊,我知道了。”宋凡脸上浮上一层感谢的笑容,笑得很艰难,“上午你们
公安局有个段副局长来和我谈了,你知道他吗?好像是才提起来的。” 
  他点点头,隔了一下,迟疑地问:“萌萌……有信来吗?” 
  “有的,来了~封。”宋凡停下来,声调有点儿打颤,“她,不管我现在这样
的身体,这样的心情,一甩手就走了。过春节,过春节也不回来,我这是干什么呀
……”她终于忍不住,用手掩住眼睛,啜泣起来。 
  “阿姨,”他劝慰地说,“年轻人行事,是喜欢一跺脚图干脆的,不过上分校
不是坏事,您别太难过。” 
  “我是知道她的,她是什么一意孤行的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她连春节都不回来
,说要留在那儿看摊儿……她根本不想回来,我死了她也不会管!现在家里常常就
是我一个人,没有人来管我。”宋凡用手绢擦着浮肿的眼睛,抽着气,显得很虚弱
。 
  “我去找她,看她,我们今天放假了,补春节的假。我明天就去,萌萌会想念
您的,她懂事。” 
  这是他早打算好的主意,他一定要去看她,代表自己,也代表来阿姨和施伯伯
。大家是亲人,亲人是应当互相关心、互相交流的,互不关心和缺乏交流的关系是
脆弱的,是难以在共同生活中的各种矛盾里长期维持的。他要去看她,带去爱的温
暖,也带去家庭的拥抱,不管她是在总校还是在分校;不管她将来分配到什么苦地
方、穷地方;不管他们会不会成为牛郎织女,他们一定都会找到共同的追求和乐趣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会过得很好,很幸福,他们是能够
得到幸福的人! 
  他离开萌萌家的时候,来阿姨拉住他的手,她只在三年前他开始和萌萌交朋友
的那会儿这样拉过他的手,“我知道了,你坐监狱是为了我们,你是一个好孩子,
你要是能原谅阿姨,就搬回来住吧…·” 
  啊,她知道了。 
  不,他现在已经有了住的地方,养蜂胡同的招待所一间九手米的单间,很不错
,有暖气、有开水、有食堂,一个星期还可以洗两次澡,离单位又近。只是公家每
天得出三块钱的房钱,所以不能赖着长住。过些日子他就要搬回西夹道,和王大爷
一家接着做邻居去了。他会常来这儿看看施伯伯和宋阿姨,常来帮着他们做事情,
但是他并不想再搬回来,至少现在不想,以后?以后再说以后吧。 
  他回到招待所的时候,传达室给了他一本书《普希金诗选),书里夹着一张字
条和一个牛皮纸信封。 
  “你们单位一个女的,高个,挺漂亮的,找你你不在,就把东西放这儿走了,
里边有条子。” 
  他道谢,上楼,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先看严君留的条子,字写得很潦草: 

  “志明: 
    火车就要开了,我不能再等,书还给你。夹信的这一页上 
  那首小诗,我看时掉了泪,不是为诗,而是为我自己,你知道, 
  我本来不是个轻易掉眼泪的人。 
    我这次回北京是把春节补的假和今年的探亲假加起来 
  了,大概得二十来天,主要是为了办办调动的事。我妈妈已经 
  帮我联系好了,北京的铁路公安处同意要我。铁路系统,户口 
  也好解决。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调回去,离家近点儿,好在 
  没出公安这个大门,你知道我是热爱这个职业的。我要走了, 
  以后,恐怕相见时难了。我把那首小诗录下,做为临别寄言, 
  送给你。 
  另外,市委组织部给处里发来一信,是给徐灿,顺便带来。 

                    严君匆匆。” 

  他从书里又抖出一张白纸,上面是严君清峻整洁的字体,工工整整地录着普希
金赠别女友的那首小诗: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他的心颤抖起来,严君,是个多好的人!生活,把那么多好人安排在他的命运
里。他高兴,高兴了又有点儿难过,仿佛真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严君似的。如果严君
探亲回来,他一定要劝她别走,劝她留下来,我们是一个在斗争中建立了友谊和默
契的集体了,谁都别走,谁都别走,一块儿干下去,该有多好啊! 
  他手里慢慢捏搓着那张字条和那一纸“别诗”,心里茫茫然,若有所失。段科
长已经提起来做副局长,上个星期走了,现在,严君又要走··,…唉,真的,他
真希望谁都别走。 
  打开市委组织部那个扁扁的信封,他已经猜出里边是什么东西了,——一张打
字油印的收据。 

  “周志明同志: 
    你寄来的你父亲周耘田同志的党费人民币壹万贰仟圆整 
  收悉。 

      此据 

                      中共南州市委组织部” 

  他胸口一阵滚烫,情不自禁地把这张薄薄的收据贴在鼻子下面,深深地闻着上
面散发着的油墨香味,闻着,闻着,带着快要进出的眼泪,他自己笑起来,“父亲
啊,你也笑吧……”他相信黄土之下的父亲是一定能够感知的!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全亮,他就爬下床,很认真地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带上
准备好的小提包,(主要装了些水果一类的吃的)离开了还在熟睡中的招待所。 

  火车票,现坐现买。早上七点钟,他坐着十六次列车,离开了刚刚苏醒起来的
城市。 
  下午三点,在一个大地图上也许找不出名字来的小车站下了车,又换上长途汽
车往一片丘陵地区的深处继续走。火车上人挤人,而汽车上却空得可以散步,到底
是个偏僻的地方啊。 
  “见了她,头一句话说什么呢,说我来看看你,或者就光说,我来了?” 
  下了长途汽车,走不远,就能看见南大分校了。那是一片新崭崭的红砖建筑,
顺着缓势的坡地向上铺展。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楼房、平房、球场全都暴露在眼
底。跨过一条宽宽的柏油马路,迎面一座四层高的楼房门口,赫然挂着油新的校牌
,牌子上涂着一片黄昏夺目的金晖。 
  “见了面,到底先说什么?”越走得近,他越觉得没了主意,“最好是一句既
家常又带感情的话……”’他搜索枯肠,不知觉中已经走进了校园。 
  寒假还差三天没有结束,分校的首批学生还没到校,校园里冷冷清清,大部分
房子都挂着领,空的。他在大操场边上碰到一个提着两只暖壶的女老师,便上去问
路。 
  “请问施肖萌在什么地方?南大的学生、女的。” 
  “啊,施肖萌,你是她哥哥吧,还是弟弟?”女老师微微笑着,很和气地问。
 
  他索性干脆地说:“是她朋友。” 
  “啊——”女教师笑着打量了一下他,放下暖壶,指着前面的一片坡地,“那
片平房,看见了吗?挂门帘子的那间,她就住那儿,在呢,你看烟筒还冒烟呢。”
 
  “谢谢老师。”他差点儿没给她鞠一躬。 
  那一片坡地,静谧无人,清一色的新砖平房被晚霞的余晖衬着,略带源脱,仔
细看,墙上还贴着墨迹未干的迎接新学年的标语,黄纸红字,暖意融融。一条新砌
的青石台阶从操场边缘直通上去,正对着那扇挂了厚厚棉帘子的门。薄薄的白烟从
那屋顶上的烟筒里无声无息地吐出来,轻纱似的飘向黄昏薄暮的天际。他脚踏着簇
新的青石板,拾级而上,早已忘记见面头一句话该说什么,心里只是在想: 
  “她呀,自己会弄炉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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