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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4-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05月05日01:17:47 星期一), 站内信件

  *4*
  那天晚上发生的奔逃与追击,按优优很久以后的回忆,并不在于它惊心动魄的过程
,而在于它意想不到的结局。它的结局与优优原先的梦境,与优优后来的幸福,天意地
连在一起,有点像一个缘分的游戏。
  她跑了整整一条马路,这大概是仙泉景暗的街区。街的两侧无人居住,也没有任何
一家店铺,一到夜晚便寂静下来,只有昏昧的路灯高挂半空。
  在这条长街快要终结的时候,优优终于跑不动了,胸口因为体力的极点,很快就疼
得寸步难行。她的脚步变得踉踉跄跄,在李文海一把抓住她的同时,她两腿一软就坐在
了冰凉的地上。
  李文海用力踢了她一脚,骂了句:“我看你跑到哪去!”
  优优不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大口的喘息。
  李文海又踢她一脚:“起来!”
  优优已觉不出疼痛,她的眼泪不能控制地自己流出。她知道李文海这种人如果真的
发怒,捅她一刀都做得出的,但她并不畏惧,也不想求饶。
  李文海也在大口喘气,然后拽着优优的一只胳膊,想把她强行拉起。优优索性往地
上躺去,身体被拽得原地转圈。这一圈让她的目光划过街的对面,对面的路口正巧拐出
两个人来。
  优优看到了机会,她本能地喊叫一声:“救命!”
  她看到那两个人影蓦然站住,一齐转头向这边注视,紧接着她听到他们跑过来的声
音,同时发觉李文海的目光也被这两人牵制,但他仍然抓着优优的一只手臂,蔑视着那
两张在街灯下眉眼不清的面孔,对他们的质问漫不经心。
  “怎么回事,”跑在后面的那个人首先发问:“啊?你要干什么?”从那人的步态
上看,身体还算强健,但从声音上听,年龄其实不小。
  李文海并不松手,依然使劲拉着优优,冲着问话的人狠狠地回应:“滚,少管闲事
!”
  倒是跑在前边的那人,能看出非常年轻,话也不说便冲了上来,伸手想要扯开他们
,“你先把她放开,放开!”
  李文海猛地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果断异常。随着那重重一
掌,优优一下认出来了,那挨了耳光的青年,竟然就是周月,就是她夜思日想的情人。
而后面的那位老者,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教练。
  优优兴奋极了,她也知道周月换了这样一掌,反应不难估量,其实在她做出估量之
前,发怒的周月已经用一串快得令人窒息的组合拳,几乎在刹那间就让身体比自己粗壮
得多的李文海跌跌绊绊,人仰马翻。
  李文海打着滚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向周月扑将过去,呲牙咧嘴像要拼命的样子,
两人顿时打成一团。老教练似乎并不担心徒弟吃亏,他扶起优优慢慢问道:“你没事吧
,他是你什么人呀?你认识他吗?”
  优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她不知道她和李文海之间,是否属于认识,又算什么关
系。这时候一辆巡逻的警车开过来了,警察的出现使他们的问话与回答,以及那两个少
壮男人的厮打,全都骤然中断下来。
  他们都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
  优优被问完情况放出来时,周月和他的教练早已离开。他们在这个事件中的角色,
是一对见义勇为的市民。警察给他们做完笔录留下电话又表扬几句,就让他们走了。
  优优本想当面道谢,尤其是对周月。这场英雄救美的奇遇使周月在她心中的形象,
更加大放异彩。她想了很多表达感谢甚至爱慕的词藻,并且一再鼓足开口的勇气,当她
终于下定决心袒露心迹的时候,却发现周月已经走了。
  警察问优优家在哪里,要不要叫家里人接她回去。优优说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
自己可以回去。她出了派出所没有直接回家,尽管天很晚了,但她还是绕道去了那所她
以前几乎天天都来的业余体校。她本来幻想能在这里见到周月,但结果非常现实。
  体校的大门关着,里面的灯也黑着,整条街道都静静无声。优优在黑暗的门口发了
阵呆,眼里心里茫然若失。
  第二天优优前往一家公司招工面试,她报考了那家公司的会计部门。但她整整一天
神不守舍,还在想着该找什么机会,向周月表达谢意,甚至,从此和他交上朋友。
  那天面试完了,优优去找阿菊,阿菊从服务学校毕业后在一家三星饭店干了三天,
因为把饭店里的毛巾带回家去,被经理发现除名,后来一直在“香港街”倒卖服装。“
香港街”是仙泉最大的假货市场,德子的一个哥们儿在“香港街”支了一个摊子,平时
就让阿菊看着。一条登喜路的领带十五元,一件都彭的衬衣五十元。五十元阿菊还嫌太
贵,告诉优优其实不值。
  优优找到阿菊的摊子,跟阿菊说了昨晚的事情。阿菊正忙着吆喝生意,因此听得心
不在焉。但她看得出来,优优兴奋得两眼发直,嘴角一直挂着幸福的笑意。优优求阿菊
给她出个主意,见到周月该咋表示。阿菊看出优优不大对劲,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哟,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优优连忙掩饰:没有啊,人家帮了我我不该谢谢人家么?阿
菊说:要谢你怎么不找他去?
  阿菊的话一下子把优优点化,要谢怎么不找他去!问题就是如此简单。从“香港街
”里出来,她并没真去体校。她还是乘了公共汽车回家。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
,想给周月再写封短信。给周月的信有一年没再写了,一年的话都积压在内心,但提笔
茫茫却不知该写什么,开了两次头都最终放弃。
  那天晚上优优很晚才睡。当屋子终于黑了,当远近万籁俱寂,优优才能进人自己心
造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之中,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有无数夜晚,就有无数想象。优优想
象过周月站在拳击冠军的领奖台上,接过优优送上的鲜花笑语,有很多人围在四周,向
他们鼓掌祝贺……在这个想象之中,优优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划进了受贺的范围,仿佛
她和周月,已是一个公认的整体,仿佛周月是属于她的,或者反过来,她也属于周月。

  她还想象过,她和周月走进一片仙境般的山水,无忧无虑地种田、放牧、做诗、画
画、还大声唱歌,过着无人打扰、相依为命的生活。他们彼此的呼唤和欢笑,在山野中
回响,有如天籁般空灵。优优常常在这种响在天际的笑声之中,带着嘴边的微笑人梦。

  夜里的梦越美,越浪漫,早上醒来就越茫然如失。新衣柜上那面让人眼亮的新镜子
里,一切如旧。整个屋子甚至显得比任何一天都要灰暗无光,和优优心里的颜色一样。

  这个颜色笼罩着优优的白天,白天优优依然要为寻找工作出门奔忙。优优的学习成
绩这几年在班里名列前茅,对分配却未见丝毫帮助。大姐一见到优优无所事事地呆在家
里就摇头叹气,姐夫也整天把脸板着沉默不语。优优也沉默不语,但那是因为她心里有
了别的事情。
  终于,数日之后,优优决定,到仙泉体校去找周月,她决定向他祖陈心迹。在做出
这个决定之后,优优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她相信她一定会得到命运相助,因为有无数声
音在她耳边说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谁能不爱?
  这一天黄昏她走出家门,走出那条窄窄的旧巷,走过她家那间生意清淡的小店,她
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她一路笑着走向仙泉业余体校。体校的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
,一条人来人往的笔直大道,把优优的视线带向大院深处。田径场很久没有修葺了,萋
萋杂杂地长着荒草。球类馆也很陈旧了,门窗的油漆都已掉光。但最旧的还是优优目光
的终点,那座更旧更破的大房子。
  那大房子就是拳击馆。
  优优走到拳击馆,她看到门口停着许多小轿车,里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台阶上还站
了个收票的,她明白正有一场比赛进行着。这场面让优优不由自主停了步。白天还蓬勃
飞扬的自信心,在这个刹那却畏缩了。她仿佛看到周月一拳将对手击倒,高举起双臂迎
接掌声,有人向他献上一簇簇鲜花,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围在身上……优优突然省悟,
她爱的男孩,是一个明星!是一个被赞扬和荣誉包围的宠儿,终日沐浴着崇拜的目光,
身后追随着无数拥趸……而她呢,她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找到
的女孩,一个只有胡子和李文海那种人才看上眼的女孩!
  自信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能自我膨胀得不可一世,有时又会糊里糊涂顷刻瓦
解,就像泡沫一样空虚易变,随时都可能失于无形。
  “有票么?”
  优优突然听见这样一声粗哑的喝问,这喝问显然是冲她来的,她慌乱中看到一双细
小的眼睛,带着些防范的目光正投在她的眉心。这声喝问优优全然没有预料,精神上毫
无准备,她下意识地摇摇脑袋,然后心里跳跳地,转身走开。
  天色渐暗,路灯依稀,优优离开了拳击馆。她走过静静无声的球类馆,走过杂草丛
生的田径场,走过体校门口的传达室,走过她来时走过的纵横交错的立交桥……立交桥
上的合纵连横让她心绪烦扰,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到自家的巷口,巷口那间
“志富火锅店”遥遥在望。那简陋的店面让她自惭形秽,她不知道她要找个什么样的工
作,才能稍稍配得上周月。
  她家的巷口有个公交车站,恰巧有辆加长的大公交遮了站牌,直到那长长的大车子
开出优优的视线,优优才意外地看到小店的门前有些异样。往常这时,还不到上客的钟
点,但不知为什么门口却挤满了人群。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吃饭来的,他们都站在门口,
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优优挤近前去,也往里看,然后又满腹疑惑地挤进门脸,她隐隐约约看懂了眼前的
一切。她家的饭馆,这个供养着她的大姐和姐夫,也供养着她的生活的饭馆,已经被人
砸了个稀烂,几乎所有桌椅和柜子,全都断腰断腿,一面墙的正中,还被砸了个碗口般
的大洞,地上全是饭碗和盘子的碎瓷。厨房里的情形更加不堪。几乎没有一样还能使用
的东西。优忧心惊肉跳,她没有见到姐夫,姐夫和几个伙计都让派出所叫去问话,店里
只有几个街道上管事的伯伯奶奶,在七嘴八舌地安慰大姐。大姐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
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大姐和姐夫围着优优,一个啼哭,一个吼叫:“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
你把这个家全都毁了!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是的,优优知道,即使姐夫不这么声嘶力竭,她也知道,这个餐馆,这个只有六张
小桌的火锅店,是大姐和姐夫集中两人的全部积蓄,孤注一掷的成果。现在,它毁了,
无法恢复,这全是因为她,因为她在外面惹了是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恶人,所以,给
大姐和姐夫,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大祸!
  优优没有哭,没有解释和争辩。她咬着嘴唇走出家门,把姐夫失去理智的叫骂和大
姐软弱无助的哭泣,把街坊四邻的探头探脑和窃窃私语,统统抛在身后。她出了家门便
奔跑起来,她一路奔跑出了巷子。巷子的人口,那间火锅店仍然门窗洞开,里面败象赫
然,仍然有一群闲人茶余饭后,无聊地围观。优优目不斜视,跑向对面的汽车站牌,她
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目光,许多讪笑,冲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
  公共汽车把优优带到了仙泉体校。体校门前的灯光尚未熄灭,还有不少穿着运动服
的男孩女孩,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优优跑到拳击馆的门前,已不见了昨天的汽车和门
卫,但里面的喧闹和嘈杂依然如故,偶有一两声短促而突然的呐喊,让优优身心激动不
安。
  她走进这间许久未进的大屋,她看到那位鬓发斑白的教练,教练还和过去一样站在
台下,两手按着台面不停叫喊:“快一点,移动位置,后腿要感觉出围绳在哪儿!逼住
他逼住他!注意拳速!左勾拳!你犹豫什么呢……”
  拳击台上,两个拳击手你进我退的对决正难解难分,头上的头盔和手上的拳套把他
们夸张得异常威猛。优优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略显细瘦的红裤拳手,那就是周月。他跳
跃的步伐,灵巧的躲闪,果断而快速的出拳,和三年前一模一样,都让优优心驰神往。

  比赛的高潮发生在终场时刻,红方一记重拳,蓝方仰面而倒。老教练爬上拳台,意
味着这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就此结束。红蓝两方拳手一边踱步喘气,一边频频点头地听着
教练的唠叨,老教练讲评完了,掀起围绳跳下台子,顾自走了。蓝方拳手也随着走了,
台下观战的拳手们也议论着纷纷散去。只有红方拳手还坐在台子的一角,不知是稍事休
息还是在回味刚才的赛事,台下也只剩下优优自己,他们隔着暗红的围绳,彼此对视。
终于,红拳手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压抑很久的头发,定神再看优优。优优这一刻也
同时看清,他不是周月。那双和周月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是两道浅浅薄薄的细眉,
脸盘也比周月大了一轮,看上去煞是陌生。
  优优的灵魂几乎凝在了半空,她似乎需要时间来分辨自己的心情。这时老教练从更
衣室里走出来了,高声呼喊那个男孩的名字。优优没听清他喊的什么,总之不是周月,
那是三个字的名字,听上去甚是别扭拗口。
  老教练和拳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拳击馆的门口走去。他路过优优身边时
优优很想开口,但一时找不到开口的词句。她眼睁睁地看着老教练走出这幢大屋,才下
意识地挪动脚步追了出去。
  拳击馆外,夜色渐浓。环绕操场的小路,亮着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把老教练的身
影拉得好长好长,优优自己的身影也随着行进的步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她的声音
有些忽紧忽松,不知是紧张还是因追赶而带来的喘息,她的问话听上去有些片断不整。

  “教……教练,对……对不起,请问周……周月在吗?”
  老教练站下了,回过头来看她:“周月?周月不在这里了。”
  “他……他今天没来吗?”
  “周月呀,他走了,早不在我们这里了。”
  优优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止:“他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去年就到北京去了,去武警拳击队了。现在在北京公安学院上学呢。”
  “去年就走了?”优优不相信地看着老教练,“他,他前几天不是还和您在一起吗
,那天我看见他了。”
  “啊,他放寒假,回来看看,前天又回北京去了。”
  老教练似乎认出她了,“你找周月有什么事么?你那事派出所帮你处理好了么?”

  优优说不出她找周月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出那个真实的事由。但老教练的目光似乎
还在等待,这让她不得不再一次从那天说起。
  她说:“……那天,那天的事,我想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教练和善地笑笑,说:“不用谢了,你没事就行了,以后太晚了可别再一个人上
街。”
  优优点头,说:“我想,我想当面再谢谢周月。周月真的去北京了吗,他真的去了
吗?”
  老教练说:“啊,真的去了。这样吧,以后我要是见到他了,我一定把你的意思转
告他,好吗。”
  优优再也想不出别的话了,她能做的表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领情地点头,然后
说一句:“好吧。”
  老教练把优优送出体校大门,又陪她走完了那条一到大黑便冷清无人的马路,他一
直把她送到热闹的街口,再次嘱咐几句才和她分手。
  从老教练的口中优优终于知道,周月是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被一个山
里的表姑收养。他那样单薄的身板,本来不是个打拳的材料,但他打了,他碰上了这位
父亲般的教练,老教练让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国的少年冠军。成了武警体工队
看中的未来之星。现在又成了一个大学生。优优想,他们和她一样,都没有看错,她在
第一次看到周月时就觉得他像个明星,像电视和画片里那种酷酷的韩国歌星。
  优优在街上一直转到半夜,还是回家去了。她太累了,从里往外,都筋疲力尽。尽
管,她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但她抵抗不了家里那张床的诱惑。她真想马上躺在床上
,马上躺进温暖的被窝,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一个人,悄悄
地哭。
  于是,优优回家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整条巷子都静无一人。但优优那一夜没能上床睡觉。她
走进家门看到的情形,与下午那间火锅店几乎一样,地上凌乱着砸碎的水壶和茶杯,还
有弄湿的棉被和枕头。床上狼藉不堪,铺盖大多扔到地上。那面新衣柜的镜子,不知被
什么砸了一下,已经四分五裂,似掉未掉地敷衍着柜门。
  姐夫不在了。
  大姐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脸上没有泪,表情却在哭。
  姐夫出去喝酒了。这是他和大姐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姐夫几乎把这个家
全都砸烂,顺手能抓到的东西,都在盛怒之下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摔在镜子上,然后
,摔门而去。姐夫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是大姐去医院把他接回来的,他半夜三更喝
醉了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破血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他回到家时优优已经
不在,她已经在那天清晨悄悄一人,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5*
  为什么要去北京?
  优优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北京!
  登上这列清晨启程的列车时优优非常激动,那激动甚至还带了一点誓不回头的伤感
和悲壮,后来优优向我回忆那时的心清,她说她离开家是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她的位置
。这个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由于她再次想到了周月,并且不可抑制地,想见到周月。因此她的远行似
乎就有了某种私奔的意味,或许她心中的那点悲壮,即是由此而生。
  列车载着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姐,离开了她自生下来就从未离开过的城市。她两
手空空,背包里只有几件早晚加添的衣服。买车票的钱是前一天大姐让她交给阿菊父亲
的房租,她还没来得及交呢。车票并不贵,火车带着她穿越白天和黑夜,穿越高山和大
河,去投奔一个美丽的希望,这场远征仅仅用去了火锅店一个月房租的十分之一。
  后来优优并不讳言,当她站在仙泉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仰望着墙上那面巨大的列车
时刻表,她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北京。选择北京作为终点的那个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就是
周月。
  让我惟一可以理解这个选择的,是优优的年龄。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
对一切都充满幻想,把一切幻想都当作伸手可触的现实。她知道周月在北京的公安学院
上学,她相信自己一到北京肯定能找到周月。
  她甚至没有怀疑只要找到周月就会找到她渴望得到的同情和安慰,渴望得到的保护
和爱情。她无意间把自己寒来暑往不断隐藏和积蓄于心的那份爱情,当作了他们两人彼
此的共鸣。她忽略了这份爱其实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隐私,她忽略了这份爱的另一方从
一开始就从未走进来过。尽管,这份爱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时已经超越了男女之情
,似乎带有了亲人的性质——优优后来向我描绘了她的下意识,她说她觉得周月是她的
一个小哥哥,是她从小相知的亲兄弟。
  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第二天中午列车把她带进了北京,
她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打听北京的公安学院,她没想到问遍沿途无人能知,仿佛在北京街
上匆匆行走的,全都不是北京的人!
  她从北京站正面的路口拐上了长安街,长安街比想象中的气派。她从东单口一直走
到西单口,她真的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也比想象中的宽阔,似乎只有
天安门暗红色的城楼不及画片上那样雄伟。她在西单口盲目地向右拐弯,沿着西单大街
往西的方向走去。她没料到北京有这么广大,走到太阳西斜也没走出市中心的繁华。一
路上她仍然执著地打听询问:请问您知道北京的公安学院在哪里吗?无奈男女老幼皆摇
头不知。也有少数人热心好事,也都是语焉不详方向乱指。
  当对北京的好奇渐渐冷却之后,一腔希望也随之渐渐破灭,优优于是开始想家,开
始想念大姐和阿菊,也想念她家的那条巷子……甚至,还想念除了埋头生意很少与她交
流的姐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北京天黑了和仙泉真是不一样的,黑夜的北京比白天还要漂亮
,到处流光溢彩,五颜六色。那望不到头的霓虹灯让优优重新兴奋起来了。北京真好啊
!但当她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完了一顿饺子后,又有点懊恼了,北京真贵啊!饺子要
多了,但她还是把它们都吃下去,她一顿饭就独自吃掉了十五元,是她有生以来没有的

  饺子店旁有个小旅馆,每张床铺四十元。优优犹豫半天还是住下来,因为她已实在
走不动。她也不知道还有哪里的床铺更便宜,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两天一夜没合
眼。
  旅馆里的床板非常硬,被子也湿乎乎的有些黏。枕头有股子发霉的味,同屋还有两
个女人互不停嘴一直吵了大半夜。优优真的累坏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没想到离家
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一夜间她就长大了,懂得了要为明天去操心。
  优优在这座小旅馆住了三整天,她也到处奔波了三整天,寻找着那所几乎像个传说
的“公安学院”。其实北京公安学院离她已经非常近,后来我和优优乘出租车路过时她
还指给我看,与那旅馆只隔了一条街道。优优是住到第三天才恍然大悟的,她上街找了
个交通警察,开口一问,民警一指,才知道相距如邻。
  优优终于找到公安学院了,但没能见到周月的面。那时正值一个新的学期刚刚开始
,周月所在的班级全都分配到公安基层单位实习去了。优优从老师问到同学,从教员办
公室问到学生宿舍,先是听说周月去了平谷县局,后又听说他去了西城分局,最后在男
生宿舍里碰上周月的一位同班同学回来取东西,才确切地知道周月是分到市局XX处去了

  市局XX处,是后来我将所写的小说交给公安宣传部门征求意见时他们建议使用的词
。优优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这个X。处,其过程特别繁琐,乏善可陈,故而从略。
何况我在写到此处时,已经忍不住急于要把优优最终见到周月的那个情形,尽快说出。

  寻找的过程其实就是在胡同里乱转,北京的胡同多得就像一个老人的皱褶。那个
XX处就藏在这样一条最不起眼的褶子里,门脸也平实得像一座普通的旧院,虽不寒酸破
烂,也不显山露水,总之与优优的想象很不相同。优优对公安机关的印象一向是威风八
面,对警察的印象也是严肃有余,而且,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凛然霸气。所以她想象不出
周月这样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穿上警服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感觉。
  这座旧院的门口,有间传达室似的屋子,这间屋子便是一个机关的标志。在传达室
里值班的是个没穿警服的老头,正在一丝不苟地分发报纸,他头也不抬地应付着优优的
询问,夹带着衙门式的漫不经心。可当听到周月这个名字之后,那老同志的态度立刻变
得认真关切:“你找周月么?你是他什么人?是老乡?啊,周月受伤住院了,公安医院
你认识么?公安医院就在……”。
  那一刻优优竟是喜忧难辨,她终于找到了她的爱人,但在辗转跋涉终于抵达终点的
时候,她又觉得这一切竟如此简单,简单得就像一个结局圆满的俗套,令她感觉不甚过
瘾。可周月怎么又受伤了?伤在了哪里?这个横生的悬念又立即成了这个俗套故事意外
的续集。正当传达室那位大叔向她指点迷津之际,有个要去公安医院的车子恰巧出门,
于是便拉上优优一同前往,让优优感觉时来运转一切都变得顺利和轻易。
  优优是跟着xx处的两位领导一起赶到了医院的。到达后才知道情况比她的想象严重
许多,周月是前一天刚被送到这里,他在一次堵截逃犯的行动中被一名罪犯用木棍击中
头部,昏迷长达二十小时,清醒之后记忆全失。他能听懂别人的话语,也能断续说上一
句两句,但对来看他的同事、老师和同学,全都视同陌路,对昏迷前的事情,一概陈述
不清,甚至问他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亦皆反应迟钝,恍惚不知。
  优优在病房外的走廊端头,看到医生与XX处的领导和公安学校的老师谈论周月的病
情,神态悲观。医生一再阐述此种失忆之症,确属疑难病种,一向医疗乏术,需要慢慢
药治和耐心调养,包括心理治疗,均须循序渐进,虽然也有少数短期治愈的先例,但多
数病症旷日持久,经年累月,急是急不得的。从医生的口中优优听到,周月头部遭此重
击,除外伤较重之外,颅骨居然无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病房外的走廊上站满了赶来探望的人,民警之外,还有不少群众。除了几个身份较
高的领导被允许进人病房,其他人一律挡在门外。医生为了避免周月用脑过度,已经给
他服了镇定药物,让他进人了睡眠的状态。
  后来,那几位领导模样的人均被邀到医生的办公室里,商量治疗方案。优优就站在
门外偷听,门是半开着的,屋里的谈话大体能够听清。医生向领导们通报了病情后又开
始介绍治疗的常规,很快他们涉及到一个问题——治疗初期病人生活不能自理,需要单
位出人轮流照顾,是由周月的学校出人呢还是由周月的实习单位XX处出人,各方意见不
一。一种意见是应由学校方面出人,因为周月是学校的学生,学校应当关心到底;另一
种意见认为周月虽是在校学生,但属在实习单位参加任务时因公负伤,所以应由实习单
位为主出人。看来由学校出人和由实习单位出人双方都有实际困难,所以医生建议他们
不如出钱请个护理人员。照顾这种病人一个月只须出个八九百块,要是管饭六七百也就
够了。关键是请的人要有责任心,因为照顾这种病人需要事无巨细……实习单位的代表
——也就是和优优同车而来的领导马上表态:只要能请到人,这个钱就由他们处里来出
,多点少点都没关系。他也许没想到他的话音未落马上就有人报名了,这个报名的人就
是优优自己。
  优优听到了他们的讨论就大胆地推门而人。她说刘处长,你们让我照顾周月吧,我
现在反正没事做,钱多钱少都无所谓,我愿意照顾周月的。停了一下她又说,真的,给
不给钱我都愿意。
  屋里的领导都愣了,片刻之后那位刘处长才想起把优优向大家作介绍:“啊,这是
周月的老乡,是从仙泉来的。哎,你姓丁对吧,你叫什么来着?……”
  屋里的气氛轻松下来,谁都意识到矛盾已经迎刃而解——一个刚来北京的,暂时还
没有找到工作的女孩,而且还是病人的同乡,显然也是朋友或者同学一类的关系,因为
对病人的关切而自愿承担这份工作,这不是很好么,这说明周月这小伙子真是个命好的
人。
  优优万万没有想到,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第一次远离大姐,在人地两生人
海茫茫的北京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是照顾自己的爱人!这会是真的么?那感觉如
临梦境。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的幸福感来得那么由衷,她向领导们说她不要钱的那些言辞
,的确发自真心。别说不要钱,就是倒贴钱,她也干的。但公安的领导们还是决定每月
付她六百元工钱,加上三百元饭费,一共九百元整,比大姐在仙泉体校当临时工挣的工
资,多了一倍。而且吃饭就在医院内部的食堂里吃,如果节省的话,三百元还能有余。

  得到了这份工作,优优给大姐打了一个长途,她告诉大姐她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已
经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让大姐放心。从电话里她听出大姐的声音是那么焦急和挂念。这
说明她在大姐心里,除了姐夫之外,依然占据着重要位置。这让优优非常感动,这让优
优更加想家。但是,找到周月并且即将与之厮守的喜悦,压倒了一切,包括独自远行的
恐惧和空虚,以及真真切切的思乡之情。
  优优真正见到周月是在三天之后。三天后周月从特护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也许因
为他是因公负伤,所以被特地安排在单人病房,虽然只有十几平米,但据说就是这种病
房,按常规也只有处级干部才配住上。
  周月移到普通病房时头上依然缠着纱布,手上依然挂着吊针。不知是伤病所致还是
药物作用,依然睡多醒少。正如医生估计的那样,几天来他的记忆没有丝毫恢复,也没
有恢复的迹象。
  他搬进普通病房后单位里有好几拨人又来看他,学校里的领导。
  老师和同学也络绎不绝地来了,可他依然如故,谁也没能认出。
  当然,他也不认得优优。
  病中的周月,被厚厚的纱布缠着的周月,优优也认不得了。
  他怎么瘦得这样厉害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没有半点光泽。他总是睡,只在
需要吃饭时才被人叫醒。他吃的是医院配的流食,用吸管吸进胃里,吸的时候他的眼睛
也是闭着。
  优优照顾他的第一天,他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当时他刚刚吸完流食睁开双眼,目光
在优优脸上停了片刻,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了一句:
  “尿……”
  尿?
  优优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的杯子吸管,跑到外面叫来一位男性医生。男医生
拿来一只小便器,塞进周月的被子里,然后说道:
  “尿吧,尿得出来吗?”
  周月的两只手在被子里动了半天,终于尿了。好像尿了很长时间,男医生才把小便
器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转脸对优优说:
  “看见没有,以后他要小便你就这样给他,让他自己尿,啊!”
  优优点着头,接了小便器,跑到女厕所里,倒掉洗净。
  给周月倒尿,优优不但没有一点肮脏嫌弃的感觉,反而,还觉得与周月更加亲近。
甚至,她觉得自己因此就成了与周月最为亲密的女人,就像姐妹,就像……妻子。那一
刻她恍恍惚惚地,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周月的妻子。
  从这一天开始,优优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心情下,愉快地工作着,她几乎不把这份工
作当做工作,而是当做了她的生活。白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月,晚上,就把铺盖铺
在地上,和衣睡在病房。她发觉自己绝对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妻子,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
细心地照料着患病卧床的丈夫,这种感觉既来自她对周月的爱心,或许也来自周月的“
朦懂无知”。“无知”的周月对优优表现出无比的顺从和依赖,这使得两人的配合相当
默契。优优就像小时候玩过家家那样,和自己的玩伴互定了角色,认真地。
  幸福地、全心全意地“生活”起来了。
  她每天照顾周月洗脸、擦身、喂药、喂饭和把屎把尿,她任劳任怨地做这一切,这
就是优优幸福生活的全部内容。周月似乎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她的服侍,他要什么,只要
有所表示,她立刻就能领会。她要他怎样,只要提出要求,他基本都能照办,很听话的
。两人之间在各种细节方面的契合,越来越浑然天配。但有一点,优优后来也感觉到了
,他们越来越不像一对夫妻或恋人,而像,一对母子。
  优优常常想:就算她是在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算周月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就
算他一辈子都糊涂着,她也愿意嫁给他。
  她觉得他们这样生活挺好的,感情只会越来越深。她暗下决心,她要这样照顾服侍
周月一辈子,挣钱养活周月一辈子。
  当然,她看得出来,周月的病情开始有了明显的好转,头部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精
神和智力也大有长进。医生在进行药物治疗的同时,还循序渐进地实施了一些心理诱导
,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周月搬进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医生,和周月说话。
  优优看得出,医生是在对周月的思维反应进行某种测试。一位医生说:“周月,你
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听见了就点点头。”周月茫然地看他们,但点了头。两个医生
对视一笑。其中一个又说:“周月,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你现在头还疼吗?能说话
吗?说不了就点头,是几就点几下头。”周月没有点头,只是看医生。医生重复一遍:
“一加一,等于几?”周月的嘴巴一张,居然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二”。
  医生们看上去深受鼓舞,都很高兴,另一个医生进一步要求:“周月,你把左手抬
起来给我看看,左手!”
  周月没动,皱着眉头在分辨什么。
  医生又连续地,把要求重复了两遍,并且举起左手示范给他看,当他们快要失望放
弃的一刻,周月突然颤巍巍地举了手。两个医生同时松了口气,微笑无言。尽管周月举
起来的,是他的右手。
  类似的测试和诱导,用不同的方式渐渐演进,周月反应的速度和准确度,日新月异
。在他两周之后可以下床的时候,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生活自理。医生和优优与他互相
交流的日常生活用语,不仅大部分可以听懂,甚至还可以用相对复杂的词组进行回应。
比如,以前吃饭,优优问他味道怎么样,好吃吗?他只会点头或摇头。后来,他偶尔在
点头之后,嗓子里可以发出一声:“咸”字来。而现在,他已经可以在吃到一半的时候
就主动地说出一句:“太咸了!”或者:“一点都不好吃……”之类的话来。
  周月每说出一句这样或那样更加复杂的话来,优优都犹如中奖般兴高采烈。但医生
们还是保守地评估,说周月现在的智慧,仅止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在周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时间,来医院来的探望者很多很多,特别是公安学院的那些
学生,每天都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一位政法大学的学生名叫小梅,据说是周月的一个网
友。在所有来看周月的大学生中,优优和小梅最谈得来,因为小梅没有大学生的架子,
也因为她说起话来真诚直率,不仅关心周月,同时也关心优优。优优很少敬佩女人的,
尤其是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女人。也许小梅是第一个例外。她的修养、谈吐所表现出来的
善意和成熟,征服了优优。后来,来看周月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小梅依然来。一到星期
六或星期天,她就会出现在病房里,来看看周月,顺便和优优聊上一会儿。她告诉优优
,周月以前跟她提到过他在老家还有一个姑姑,他小时候就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小
梅已经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公安学院的老师,如果能找到周月的这位姑姑,把她接到北京
与周月相见,也许对周月恢复记忆会有好处。因为无论任何人,无论他后来经历了什么
,但从大脑发育的过程来说,只有童年的记忆最难磨灭。
  小梅一直来看周月,但周月一直说不清小梅是谁。
  小梅来看周月,大都会带来一些吃的,一般都是水果点心一类。可这些东西大部分
都让优优吃了,直到周月不用再吃那些稀汤寡水的流食,换成了需要正常咀嚼的饭菜为
止。当周月可以下地行走以后,他就开始让优优扶着,自己走到卫生间去。继而,还可
以在优优的陪伴下去医院的花园散步。这时候优优的职能,实际上已经从护理员变成了
医生。优优对周月进行的心理诱导,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比医院的医生强了很多。周
月生活语言能力恢复得如此之快,其实主要应当归功于优优,因为正是优优一天二十四
小时地和周月呆在一起,除睡觉之外,始终不停地用极大的耐心,像对待一个咿呀学语
的婴儿,和他唠唠叨叨地讲话,不断地引导他找到语言的记忆。
  当然,最需要找到的记忆,并不仅仅是语言。
  每天,优优陪着周月去花园散步,回病房休息,她反复地用各种方式、各种话语,
在周月的大脑里,导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让周月不停地问自己:我是谁?
  她这样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
  她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时周月无动于衷,以近乎痴呆的漠然作为回应。后来,他似
乎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我是谁?甚至,他开始苦苦寻找大脑中残存的线索:“我是谁
?”。他的表情告诉优优,他在认真而痛苦地思索,尽管,苦思冥想之后他总是摇头。

  优优说:“你是周月!”
  周月?
  周月的表情一派茫然。
  除了“你是谁”这个核心问题之外,相关的问题还有:“你从哪儿来?”
  优优第一次问到周月的来历时他们正在医院的花园散步,周月出乎优优意外地马上
有了回答,他指指那座灰色的住院大楼朗声答道:“从那里。”
  优优笑着摇头:“不是,你是从公安学院来的!”
  公安学院?
  周月愣着。
  优优又说:“更早的时候,你是从仙泉来的。仙泉,还记得吗?那是很远很远的一
个地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小城。”
  仙……泉?……小城?
  周月低头思索。
  优优说:“你是从仙泉体校来的,你是个打拳的,知道吗,打拳!”
  优优摆出了打拳的架势,并且真的在周月的前后左右挥舞双拳,步伐跳跃,做了一
套组合套路。在优优记忆力和模仿力最好的年龄,她几乎天天要去拳击馆看周月打拳,
那些基本动作、基本步伐,虽然隔了数年,但照猫画虎意思不离八九。她一边做着动作
,一边在嘴里学着教练的吆喝:“嘿,移动起来!注意保护,左勾拳!右勾拳!刺拳!
动作快点。咳,你太笨了!”
  无论优优怎么比比划划,怎么蹦蹦跳跳,怎么吆喝叫喊,但周月总是无动于衷地看
他,最后总是面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干吗?”他看上去真的搞不懂优优这样疯疯傻
傻地一通折腾,究竟是干吗。优优折腾了一会儿自己也累了,也觉得那样子很傻,终于
劳而无功地停了下来,除了重重地喘口气外,了然无趣。
  某日,周月被接到北大医院接受专家会诊去了。整整一上午优优无事可做,她忽发
奇想,一个人坐公共汽车跑到公安学院来了。她找到了周月的一位老师,那老师是周月
的班主任,来医院看周月时给优优留过电话,让优优有事可以找他。优优就找他来了。
他带着优优来到周月的宿舍,在他同意和在场的情况下,优优打开了周月床上卷起的铺
盖,还看了周月摆在宿舍里的一些生活、学习的用品及书籍一类的物件。她是想从中挑
出几样有意思的东西带回医院,说不定能使周月睹物生情,让蒙蔽的记忆瞬间开启。
  优优在床上床下翻了半天,无甚收获。周月有一只皮箱,箱上有锁,优优和老师都
不便,也无权,将它打开。临走,优优只拿了一件卷在铺盖里的红色运动短衫,那短衫
已然很旧很小,估计是周月当内衣穿的。优优拿走它是因为那运动衫也是她自己经历中
的一件旧物,优优一眼就认出它了。四年前她曾将这件红色运动衫故意塞在拳击馆的长
凳下面,因此获得了与周月第一次对话的机会。
  优优拿走这件红色短衫,还因为它胸前印着“仙泉体校”四个颇有纪念意义的大字

  优优回到医院时周月已经回来了,他回来见不到优优,像个孩子那样着急,见优优
回来才高兴起来,但问他会诊的结果,他也不甚了了。优优也没告诉他自己去了公安学
院,也没把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拿给他看,她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陪周月去花园散步时
,才把那件运动衫悄悄地带在身边。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园中的草坪绿得
耀眼极了,草中的石板小路也显得一尘不染。优优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带着周月沿着这
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行至草地深处,优优让周月转过身去,说有件东西要给他看。周月听
话地转身,还问好了没有。优优从衣服里拿出那件红色短衫,快速地套在自己身上。虽
然是周月十五六岁时穿的衣眼,但此时穿在优优身上,还是显得肥大几分。
  优优穿好衣服喊了一声:“回头吧!”
  周月以为要做游戏,不料笑着刚一回头,优优一拳打上来了,周月毫无防备,胸口
砰的一声,遭了重重一击!他呆呆地瞪着优优,表情既是疑惑又是吃惊——优优突然魔
法大变身,变成个挥拳进攻的红衣人,那红红的运动衫在明丽的阳光下,热力耀目,灼
灼逼人。那火一般的颜色显然吸住了周月的眼睛,也许他是在看那四个大字——仙泉体
校!那四个大字也许让他似曾相识。
  优优继续进攻,同时口中叫喊:“移动!快点,移动!不要碰围绳,出拳要快,注
意拳速,左勾拳!直拳,快,直拳!”
  这都是优优在拳击馆听来的词组,数不清多少黄昏,放学之后她就坐在仙泉体校拳
击馆的长凳上,耳朵里总是灌满这些词组。周月依然怔怔地看她,看着她手脚并用发着
神经,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呼来喝去。远处的行人也都停了脚步,用惊诧的目光瞭望他们
。周月似乎被什么神经触动了一下,慢慢把两只胳膊抬了起来,又慢慢把双手握成拳头
,那姿势虽然软弱迟缓、犹犹豫豫,但,却比优优标准!
  周月的反应,既是优优的期待,也是优优的意外。她被这个意外弄得几乎愣了刹那
,刹那间她兴奋起来,她的喊声兴奋得忘乎所以!
  “对!来,打我,来,出拳!”她用她小小的拳头,击在周月毫不设防的胸前,她
一连打出数拳,还摇摆着身体腾挪躲闪,“来,来,笨蛋!”她出拳的力量越来越大,
她的挑衅几近肆无忌惮。
  突然,周月出了一拳,那一拳出乎优优的预料,竟快得迅猛如电。优优真的像被电
击了一下,只听见砰的一声,眼前金星万点,她的身体几乎都没有趔趄半步,就一屁股
坐在了地上,人仰马翻。
  周月出拳的姿势,还僵滞在他那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当中,而优优却早已疼得迸出了
眼泪。她的一只眼眶明显地青肿了一块,整个面孔变得麻木不仁,但她的神经还能欢笑
,她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对,周月,就是这样打!你想起来了吗,你是一个打拳的!


  *6*
  优优的左眼像让墨水染了,套了一个很大的黑圈。那天晚上她不住地指着这个疼痛
发胀的黑圈,竭力让周月相信:你是一个打拳的,你瞧,你的直拳打得多么有劲!
  周月似乎也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前史:我是打拳的?我在什么地方打拳?我什么时
候学过打拳?我打得好吗?什么?我得过冠军?
  对,你是打拳的,你打得好极了!你取得过很多很多胜利!
  你得过全国的少年冠军!你从仙泉被调到北京的武警拳击队,后来不幸在训练中受
伤,虽然还能打拳,但再也当不了冠军。所以你考进了北京的公安学院,你现在是公安
学院的一名学生,你在实习单位执行任务时英勇负伤,一个坏蛋用木棍打了你的头部…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周月摇头。
  优优有点恨他。恨铁不成钢那种。
  周月也很抱歉似的,躺在床上仰面去看屋顶,天花板上一无所有,只有一片雪白。

  优优在他的床边坐下,她和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说:
  “那你还记得过去有个女孩总是给你写信吗?她写了很多很多信,她在那些信里,
告诉你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和她碰到的每件有趣的事情。可你呢,你连一封信也没有
回她。”
  周月把脸侧了过来,也许他觉得优优的样子像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是配
合地反问:“她,那个女孩,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
  “因为……因为她喜欢你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因为你帅呀,因为你打拳打得好,因为你曾经特别和善地对她笑。所以她
的魂就被你勾走啦。”
  周月笑了,笑容和当年一样和善,而且,还有几分腼腆。他说:“是吗,那他为什
么不给她回信呢?”
  优优也笑了:“不是他,是你,是你不给人家回信。”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信?”
  “因为你要打拳呀。也可能,因为你看不上她;也可能,你并不知道她是谁。你们
本来有一次约会,但你没去。”
  “她漂亮吗?”
  “还行吧。”
  “比你还漂亮吗?”
  “比我?这怎么比。我漂亮吗?”
  “你?当然漂亮。她呢?”
  “呃……我们俩,差不多吧。”
  “那我为什么没去?”
  优优盯着他,眼睛里同样充满了笑意的疑问:“对呀,你为什么没去?”
  像这样你问我答,我答你问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的,从早上说到晚
上。自打周月能自由下床以后,优优就不方便睡在病房里了。她搬到了医院的地下室里
,那里有两间专门给陪住保姆们预备的房间,每月交五十元住宿费,就可以有个铺位啦
。是地铺,铺位的大小也没一定的,人多就睡挤些,人少就睡宽些,每天有多少人挤进
来,都没一定的。
  每天晚上,优优就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保姆像沙丁鱼罐头似地睡在同一条地铺
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都充满了粗声大嗓和吴哝软语的吵闹。但优优从不参与
那些唧唧喳喳的争论,她对那些唧唧喳喳的内容漠不关心。在这些小保姆中,大概只有
她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另外,她比她们都漂亮,她比她们学历高,所以,她不愿和她
们说话,不愿与她们同乐。她和她们睡在一起,心里却觉得自己和她们原本不是一路。
她们来到北京,来到医院这种连气味都很难闻的地方,都是为了挣钱。而她不是。她是
为了爱才住在这里。尽管,她在这里也挣一份工资,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就算分文不取
,她也会来的。
  从保姆们的议论中她知道,在医院服侍那些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服侍那些
目光浑浊奄奄一息的病人,比起给人家带孩子、帮人家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类家政服务
来,地位是不如的。在医院干的,都是“脏活儿”,只是挣钱比较多些,所以来这里干
的比做家庭保姆的那些人,通常家境更差。但这于优优来说,则是不相干的。特别是在
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干长了,优优更觉得,如果仅仅为了钱,她完全有机会找到更
体面更实惠的事情做。
  比如,常常有些来探望病人的人和优优搭讪,问长问短。有个男的还想请优优去他
家里做保姆呢,许诺这里开什么价,他那里只高不低的。甚至还有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让
优优去他的公司做秘书,出手也很大方,但优优都没答应。钱算什么,她来北京,来医
院,目的就是为周月,只要周月还需要她,她就一无所求啦
  还有一些人,干脆说白了,是想和优优“交朋友”。给优优留地址、留电话,约优
优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送东西给优优。有送吃的,有送穿的,还有送戴的。戴
的就是耳环项链之类。虽然吃穿戴都没送最值钱的那一类,但优优也一样都没要,虽然
她也馋嘴,也爱美,但那时她心里只有周月,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惟独有一次,有个叫姜帆的年轻人,要送优优一只诺基亚,而且已经装了卡,让优
优有点动心啦。她想要是能经常给大姐打电话该多好,那一阵她可想大姐呢。她甚至还
有点想念平时没什么感情的姐夫和他那间火锅店,那火锅店也不知是否又重新开张了。
但她只是用那只亮晶晶的手机和大姐通了个话,问了声平安就物归原主了。
  那个叫姜帆的问:“怎么了?这是专门送你的,这样式你不喜欢吗?”
  优优说:“喜欢呀。”
  姜帆又把手机塞过来:“喜欢你就拿着吧,这是8850,最新的,买一个至少四千多
呢!”
  优优还是把手机推回去,她的回答也尽可能不伤人家的面子,她说道:“我这一阵
子也出不去,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等用得着了再找你吧。”
  姜帆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那,也行吧。”
  优优没有收下这只手持电话,但她收了姜帆的电话号码。姜帆是一家药业公司的人
事经理,到医院是来办事情的。优优在公安医院碰上他好几次呢,见了面就客客气气地
说一会话。
  那一阵,优优过得既幸福又单纯,虽然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没伺候过人;虽然
她每天早起晚睡很辛苦,但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的心情全在周月身上了,爱一个人
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操心,为他牵肠挂肚,那感觉真的好

  那时她最操心的还是周月的病情,还是如何能让周月回到过去认出自己。优优经过
仔细回想,她和医生对周月的所有诱导,惟有一次让他瞬间回归,那就是拳击。这说明
在周月过去的生活之中,只有拳击才最能触动他的身心,他过去也许把拳击看得高于一
切,甚至高于生命,当然更高于爱情。虽然最浪漫最纯洁的爱情往往缘于年轻,但现在
,年轻人更看重的,又往往是事业和成就,而不在乎爱情。
  猜想到拳击在周月心中的地位,优优内心并不忌妒,她甚至还有几分高兴,因为当
初周月的观瀑亭失约,几年中对她的篇篇情书未有片纸回鸿,似乎一下子都有了令人安
慰的解释。优优进而忽发奇想。她在一个黄昏上街给周月买擦脸油时,特意往仙泉给大
姐打了一个电话。她从她大姐那里,要到了仙泉体校拳击馆的电话号码。
  然后,她就拨了这个号码,接通一问,果然是拳击馆。她记得周月的那位教练好像
是叫洪什么的,她就说我找洪教练。优优知道,这个钟点正是拳击队训练的时间,所以
洪教练肯定会在。
  她守在插卡电话旁边,等待的时间显得很慢,她总担心那张电话卡里的钱一旦用光
,电话就会立即中断。好在,断电之前洪教练来了。优优与洪教练此前仅有一面之缘,
交往也不过三五句话,但洪教练那威严的嗓音刚一出现,优优马上听了出来。
  “您是洪教练吗?我是优优。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就是三个月前您和周月在路上
帮过的那个人,您还记得吗,后来我还去体校找过您呢……”
  洪教练起初有些沉默,也许他一下子想不起谁是优优。虽然隔着长途电话,虽然隔
着万水千山,但优优还是被这沉默弄得狼狈不堪。她硬着头皮继续自我介绍:“那天晚
上是您送我出来的,您还答应我以后见到周月替我说声谢谢呢,您还记……”
  “啊。”洪教练终于想起来了,“啊,我记得。我知道你了,你还是想找周月吗?
他最近还是没回来。”
  优优被洪教练记起来,这让她心里轻松了,虽然洪教练看不见,但从声音中也听得
出她已经笑起来:“啊,谢谢您洪教练,我已经见到周月了,我现在也在北京呢。洪教
练,周月现在受伤了……不是那个伤,他前段参加公安局的一次任务,让一个坏人打伤
头了,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过去的事全都忘了。但他还记得打拳的事,还做得出打拳的
动作呢。所以我想能帮他的只有您,只有您能帮他想起过去的事。医生说这种病是因为
记忆系统紊乱了,可能一辈子治不好,但也可能,也可能突然被什么东西激一下,激一
下说不定就全好了。所以或许拳击能帮助他,也许只有您能帮助他……”
  洪教练打断了她的话:“周月现在在北京吗?我能为他做什么?”
  优优也说不出洪教练到底能做什么。但她希望他能理解到:
  “周月从小没父母,也没有兄弟和姐妹,您就是他最亲的人
  洪教练是在优优打完电话的第三天来到北京的。他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在周月的病
房里,那时优优刚刚把周月吃完的粥碗从床头柜上端开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洪教练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洪教练!”马上又转头看周月。周月也在看洪教练,优优从他
的反应上,看出他和往常有些不同的,对门口那位不速之客,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他
皱着眉头使劲看,看来看去叫不出教练的名。
  这天上午洪教练一直留在病房里,吃午饭时才告辞。他天南地北地与周月闲聊着,
两人已经“混熟了。”虽然周月总是冲他叫叔叔,虽然周月始终没能记起他是何人,但
他与洪教练聊的非常开心,彼此都是一见如故的样子,那样子一如他们的过去——
  既是师徒,又像父子。
  洪教练走了,优优送他下了楼,又送到医院的门口,就和三个月前洪教练送她一样
。在医院门口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半天,才互相告别分手。
  下午,优优带周月到花园散步。散到一半优优突然说:周月,想不想出去逛逛?周
月点头说:想啊。优优说:那跟我走!
  优优把周月带到医院的门口,周月还穿着病人的衣服,这打扮让门口的警卫直直地
看他,周月也看那个警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胆怯。优优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就像拉
着自己的男友,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理直气壮地走上大街。
  他们走上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道命朝城西开去,行至半途周月才
想起开口打听:
  “喂,咱们这是上哪?”
  优优说:“去玩,找个地方让你散散心去。”
  “黄医生同意吗?”
  周月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个怕惹事的小孩子,可优优却不这样看,她觉得这说明周
月至少还保留着运动员和警校学生的纪律性,这也让她更相信,医生的判断是没错的:
周月十有八九能恢复,只是需要等机会,或者需要磨时间。
  出租车穿过拥挤的城市缓缓向西行驶,每条街衢的模样都差不太多。当太阳开始变
冷并且下沉的时候,他们才艰难地挤出了红绿灯的层层封锁。这个旅程对周月似乎有些
过于漫长,他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疲倦,渐渐失去了起初的兴致和那点耐性。
  “咱们究竟去哪儿?”
  他的疑问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焦灼,优优只能不停地安抚他:“快到了,就在前
面不远了”。
  可前面总也不到,车子显然早已出城。前方的道路虽仍嘈杂,但看上去明显半城半
乡。周月的疲乏也渐渐演变为急躁和恐慌:“咱们到底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
呀?”
  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质问,优优的安抚已经不起作用。她不得不反过来用大声的批
评喝止住他:“不是跟你说快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坐好了!”
  强硬的态度果然生了效,周月先是愣一下,直挺的上身随即软下来,他没精打采地
低了头,从此再也不吭声,甚至再也不往窗外看一眼,优优也不知道他是害怕了还是生
气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武警体工队的拳击馆,拳击馆的地址是洪教练告诉优优的,这
地方出租车的司机也没来过,绕了很多弯路又下车不断地问,才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大院
落。这一次光单程的车费就花去了优优一百多。
  武警部队的拳击馆比仙泉体校的要好得多。虽然已是黄昏日落时,但高窗斜阳还是
能让人看出这里的气派来。已经有人奉命等候在门前,他们先把周月带到更衣室,优优
则被挡在门外面。
  她背包里特地为周月带来的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他们也没让周月穿,而是给他
换上拳击的鞋子和短裤,头上戴了防护盔,手上还套上了厚拳套,那样子真像五年之前
,还是一身“红方”的打扮。
  周月一被带出更衣室就四下张望优优,他一看见优优就神魂不定:“你到哪儿去了
,他们要让我去干什么?”
  周月一脸恐惧有如怕被遗弃的孩童,优优笑笑,用命令的口气悄声嘘道:“跟着他
们走,呆会儿告诉你。”
  周月心神不宁地跟着他们走去,边走边不住回头,从人缝中寻找优优,优优用轻松
的微笑和调皮的挤眼,在他身后予以安抚。她跟着他们一起穿过一条长长暗暗的走道,
一路上脚步杂沓无人出声。
  周月惶惶然地被众人簇拥,似乎察觉出气氛有些古怪不同。
  他也许以为他们又是带他看病,去做脑电图之类……优优猜不出当周月踏进那间又
大又空的拳击馆时,在他孩子般单纯的大脑里,会曝光出何种图景的底片来。
  虽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间老旧的拳击馆,这里也听不到任何剧烈的击打和急促
的呐喊,但优优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进了一张温情脉脉的老照
片。因为此时,她看到了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空旷,屋子的当中,摆着一张同样的拳击
台,围绳半红,台基暗绿,在窗外一道夕阳金辉的投射之下,习习生烟。
  拳击台上,正中位置,凛然站着一条汉子,身披蓝色战袍,手戴蓝色拳套,没戴头
盔,白发皓然。
  那个刹那周月的脚步突然放慢,目光迷恋。优优兴奋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滚出
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兴奋地看到,周月没经任何指点,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自己撩
开围绳,跳上了拳台。
  老教练一拳突前,一拳护胸,目光炯炯,声若炸雷,冲着凝神不动的周月,大喝一
声:
  “来!”
  周月被这一声炸雷震醒了灵魂,也拉开了架势。他的架势好看极了!真正的拳击就
是这样!虎虎生气,魁力逼人!
  老教练移动步伐,逼近周月,同时快速出拳,拳头击中周月的肩部,虽不重,却迅
若闪电。优优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场面,连同那台上辉煌的夕阳,都让她双目湿润,恍
若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下雨的黄昏,似乎在一模一样的情境中,她第一次见到周月!

  在那个黄昏,她第一次听到和今天一样的叫喊:“动起来,快一点,动作快一点,
注意保护,往两边闪,出拳!”
  在老教练的喊声中,周月真的动起来了,他的脚步真的随着老教练的跳跃而跳跃,
随着老教练的移动而移动,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迅捷。
  “出拳,出拳,进攻!”
  终于,在喊声的威逼下,周月打出一记直拳,可惜打空了,但动作很好,很像那么
回事的。老教练再度逼近,用拳头不住点击周月的胸口和双肩,刺激着他的斗志。周月
再次出拳,是一记右勾拳,打中了,台下的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周月突然变成了一
只睡醒的猛狮,突然用一连串快速而炫目的组合拳,刹那间将老教练逼到了台角。
  恍!不知什么人,敲了一声锣。
  锣声让周月的动作突然停住,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教练从围绳上直起上身,脸上挂
着满意的微笑,他上去拥抱了周月。
  “周月,好样的!你还是这么棒!”
  优优看见,周月也拥抱他的老教练,然后他哭了。
  他叫了一声:“洪教练!”
  优优听见了,这是周月受伤后第一次,叫出他过去记忆中的某个名字。随着这一声
:“洪教练!”优优热泪盈眶,她难以自禁地,欢声呼喊:
  “周月!
  洪教练松开周月,他抓着周月的双肩,大声地问着:“周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
再说一遍,我是谁呀!
  “洪教练!你是洪教练!”周月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边。
  “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大声告诉我!
  周月张开了嘴,但他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优优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她终于忍不住再
次呼喊出来:
  “周月!你是周月!
  周月显然被这声呼喊振动,他几乎是被带动着跟了一句:
  “我是周月!
  “大声一点!你是谁?”洪教练再次高喊:“你是谁!
  “我是周月!
  周月终于放开了声音,他大声地答道:“我是周月!
  师徒相认的场面在优忧心里留下的印象肯定相当深刻,以至她后来在“平谈生活”
向我描述这个场面时我也深受感染。正因为受到感染,所以那一幕人间喜剧的结尾才更
让人觉出一丝悲凉的无奈。
  那一天他们走出拳击馆时天都黑了。洪教练和几个武警拳击队员陪着周月一起更衣
,优优听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大声说笑,中间还夹杂着彼此的谐试和亲热的粗话。优优听
见周月终于说到了仙泉,还说到了北京公安学院的一些事情。他还叫出了那几个武警拳
击手的名字和外号,听上去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周月出来时已经穿上了一套武警的运动衫裤,他被那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走出了体
工大队讲究的楼门。体工大队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拉着周月问长问短。优优站在人圈外
面,她也想上去祝贺一声,却总也插不上一嘴。她跟着他们往门外走去,跟着他们出了
大门,又跟着他们下了高高的台阶,体工队的领导还给周月和洪教练安排了一辆面包车
,专门送他们回城。趁他们在车子门口依依惜别的时候,优优悄悄先自上了汽车。她选
了后面的一个双人座位,心想一会儿周月上来也许会主动坐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洪教练
也该看得出来,她对周月有那个意思。她相信通过这件事情,洪教练肯定会赞成周月和
她相爱,甚至会当仁不让做个月老,成全他们两人的幸福美满。
  当然,优优也想到了,也许周月上车并不会马上坐过来的,毕竟碍着洪教练的师道
尊严,还当着那么多武警的同伴,何况周月原本就是个正经的少年。
  车下的寒暄终于结束,周月和洪教练一前一后上了汽车,在车门轰的一声关住的同
时,周月一屁股坐在了靠窗的一个单座。
  车子开动起来了,他向外挥手,车外的人也向他们挥手,直到车子开出体工大队的
院子,周月才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从优优脸上划过,移向了坐于对面的教练。
  “洪教练,这是您的女儿吗?”
  洪教练正低头点着烟,听到周月这样问,他抬头冲优优挤挤眼,然后对周月摇摇头
:“我女儿?我女儿有这么漂亮么?”
  周月再次看看优优,脸上挂着好奇的笑容:“那她是谁?好面熟啊,是我以前认识
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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