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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1)——海岩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2:52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篇首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不是编的,那是我耳闻目见甚至亲历亲为的一段经历,
关于一个人的命运,或者,关于他的爱情。

    我也是这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先不告诉你我姓甚名谁。除我之外,这故事中
还有一些人的来龙去脉、身份面目,也恕不预示,到时候再说。

    关于故事的篇首我曾思谋良久,反复揣摩该从何处进入。最初我计划先从庞
建东说起,他从十六岁考入警校就开始了他的刑警之梦,三年中专又加了两年大
专,走出校门却被分到监狱管犯人去了。管犯人与庞建东的人生理想相去甚远,
而且既辛苦又枯燥还要耗时劳心,远不及当一名智慧而又勇敢的刑警那么风光传
奇。但庞建东没有办法,他爸妈都是平头百姓,找不到任何门路助他实现人生梦
想,不管学校把他分到什么单位,他都只能老老实实到那儿应卯值更。工作对他
来说首先不是事业,更不是乐趣,而是,一个谋生的差事。

    他不像人家刘川,刘川虽说父母双亡,但父母给他留下了一笔蹦着高花都花
不完的家产,这份差事人家爱干就干,不爱干抹脸就走。就是什么都不干,人家
刘川也照样锦衣细食!

    最让庞建东感到难堪的是,他那个干文艺的野蛮女友因为在一部电视剧里饰
演过一名警校女生,所以对刑警的铁血豪情一直情有独钟。于是庞建东从上警校
起就一直跟她吹牛,说他学的就是刑侦专业,以此来拴住女孩的芳心。可惜庞建
东上的这所警校,就是定向培养狱警的,他大专毕业后,注定要分到监狱局去,
监狱局又把他分到了天河监狱,天河监狱又把他分到了一个普通的监区,监区又
让他当了一名管号队长。队长虽然也带“长”字,但在管教干部中实际上什么都
不是。刚分到监区的新民警都是队长,队长其实就是最小的兵。庞建东在他女朋
友面前曾试图美其名曰:他现在当的是一名司法警察。可他女朋友早就心知肚明,
她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不就是狱卒嘛。

    你看,这个故事如果从庞建东讲起,就扯上了他的女朋友,就扯远了。后来
我决定还是先讲老钟。老钟是天河监狱的狱政科长,后来又去当了遣送科长和监
区长。遣送科和监区过去都叫大队,科长和监区长过去都叫大队长,所以干警们
叫老钟还习惯地叫他钟大。从钟大讲起也许是我的一个下意识的选择,因为他是
我有生以来最崇敬的人物之一。论年龄老钟虽然快“知天命”了,但在庞建东这
批年轻人眼里却无疑是个偶像。这并非因为他是司法系统的部级先进人物,而是
因为他日常的行为举止,为人处事,不仅坦诚磊落,而且让人看着,哪儿都舒服。
而且,老钟过去让几个蒙面人绑过,绑匪至今没有抓到。幸亏老钟那天夜里自己
从三楼跳了下来,才逃过一这劫。单从这件事情来看,也能看出老钟脑门上那些
深刻的皱纹里,该是藏了多少故事。

    不过从钟大讲起也容易跑题,讲钟大就必然要讲科里监区里的那些工作,管
教生产和生活卫生之类的,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我要讲的这段生活,是关于
一个人的命运,命运无常啊!是关于年轻人的爱情,年轻的爱情总是美丽多姿!
没有爱情的故事,还叫故事吗?

    于是,我最终决定,抛开这故事中所有的人物,先从一件事上讲起,这件事
就是刘川陪他奶奶安葬他爸。人死之后,骨灰安放本是一项常规的丧葬程序,形
式大于内容,但刘川父亲骨灰安放仪式的场面,给人的印象却极其深刻。形式到
了那个份上,也就变成了内容,足以成为整个故事恰如其分的开始。

    第1 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一)

    庞建东事前不可能想到,刘川陪他奶奶安放他老爸的骨灰,能有这么大排场。

    庞建东家住的地方,离慈宁公墓不算太远,他跟刘川关系不错,听说刘川要
去慈宁给他老爸竖碑立墓,就跟过来帮忙。

    他的警校同学小珂也一起来了。小珂是女孩,爱玩,名义上是过来帮忙,实
际上就是玩来了。小珂说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什么是正经的墓地,想象中的墓地
就跟个清静的公园差不太多。

    这慈宁公墓真的像个公园,苍松翠柏,亭台连陌,庞建东虽然住的近,也从
没进来过。如果不是参加刘川老爸这个入土为安的仪式,恐怕等他死了以后,也
是进不到这里来的。这里最小的一块墓地,据说也要二三十万大洋。更何况刘川
老爸的这块墓地,是块夫妻合葬的大墓,价值几许庞建东想都不敢去想。

    刘川的老爸是个大款,经营广告公司起家。当年最早出来干广告这行的都算
顺应了风水,虽不像做证券投机和房地产那样一夜暴发,但也不过五六年的工夫,
就基本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刘川老爸下海冒险的时候,刘川的奶奶还在一家
国有大厂工会主席的职位上没退休呢,那家工厂没有停产关门的时候,工会主席
按规定享受副厂级待遇,平时还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奥迪,一天到晚充当刘家的专
驾。公有制的各种待遇刘川从小沾光。所以,在庞建东看来,刘川最合适了,从
小到大二十来年,可谓左右逢源路路皆通,在哪一个所有制里都是风光占尽。

    可不是吗,刘川的奶奶已经退休十年,出外入内,还是前呼后拥,国家配的
奥迪没了,人家反倒坐上了奔驰。今天跟来建墓的那些西服革履的家伙,个个坐
着好车!都是刘家的部将。他们衣着体面,面目庄严,毕恭毕敬地围在刘川和他
奶奶的前后左右,在墓碑前默然伫立,哀悼如仪,让庞建东和小珂看得一愣一愣
的。

    刘川相貌风流,性格简单,表面看还像个孩子,平时常和庞建东他们打打闹
闹,一点看不出他在外面能让人这么隆重地簇拥着。

    庞建东和刘川、小珂他们,都是去年年底分到天河监狱工作的学生,庞建东
分在一监区,小珂分在生活卫生科,刘川分在遣送科。大家年龄相仿,个性相投,
又是同一批来的,所以工作之余聚多散少,特别是庞建东和刘川,上厕所都爱互
相叫着。庞建东跟小珂同窗多年,已经很熟,跟刘川新交不久,正在新鲜。刘川
并非来自警校,他是从公安大学毕业的。庞建东老问刘川:你应该去搞刑侦啊,
怎么分到我们这荒郊野地来了?

    刘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阴差阳错,分到这个荒郊野地来了。

    这事要怪,还是怪刘川的奶奶。

    刘川的人生道路,从小到大,皆由奶奶一手规划,他奶奶即便在儿子的公司
如日中天,家里的财富滚滚而来的时候,依然对铁饭碗式的固定收入,保持着恒
久不变的心理依赖。她甚至对孙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则名车,入则豪
宅的生活备感忧虑,认为孩子总有一天将毁于不劳而获的物质享乐,变成一个四
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再说,万一打仗怎么办,万一来运动了怎么办,刘川经
受得了吗?刘川的生存能力实在太差!老太太的大半生都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
中度过,而且那个年代,战争的威胁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所以刘川中
学一毕业,就被奶奶指定报考了军校和公安院校,在军校和公安院校之间,刘川
自己选择了后者。刘川对庞建东和小珂说过,他估计军校的生活肯定比公安院校
更加刻板难过。

    公大四年,其实也很难过。每天早上出操,晚上点名,想必跟军校也差不太
多。而且,还不许谈恋爱。虽说私下也有谈的,但谈得偷偷摸摸,非常不爽。刘
川第一年就想退学来着,但奶奶严辞不准,老爸于是也就不准。熬到快毕业的时
候老爸一病不起,拖累了刘川的毕业成绩,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来学校挑人,
看成绩没有挑他,于是被二茬来的司法局挑走。司法局起初在刘川的想象中肯定
是坐机关的,比去公安局还舒服呢,让他暗喜因祸得福。他哪会想到司法局又把
他转分到监狱局,监狱局又把他一下子塞到天河监狱来了。

    刘川和庞建东不同,和小珂不同,小珂庞建东从中专就上了警校,据说在警
校从中专转大专的时候就被监狱局号上的,跑不了。刘川和监狱局每年招收的那
些大学生也不同,那些大学生都是外地的,肯到监狱工作八成是为了拿个北京户
口,所以庞建东总是奇怪地问刘川,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川也说不清怎么就到天监来了,他不好意思向别人承认,是奶奶逼他服从
分配的,是父亲临终时嘱咐他要好好听奶奶话的。他十岁以前父亲就这样吩咐他,
现在他二十二岁了,还是这话。

    刘川刚刚分到天监,父亲就留下这句遗言,撒手走了。刘川帮奶奶操办后事
的那几个月里,上班上得隔三差五。今天,父亲终于隆重地睡进了这块昂贵的墓
地,睡在了刘川母亲的身侧,盖棺封土之后,按照奶奶的意见,刘川今天晚上就
得回遣送科上班去了。

    刘川的科长老钟本来今天也要到墓地来的,但因为要准备晚上的遣送任务,
所以没来,只给刘川打了一个电话,把心意表了。刘川知道遣送科这一阵人手奇
缺,所以他已答应科长,一定参加今晚去四川的押解任务。

    庞建东和小珂今天都上中班,所以等骨灰安放仪式刚一结束就和刘川告辞。
刘川留他们一起吃饭,他们说时间不够了,改日再吃吧。庞建东又托刘川傍晚上
班前去一趟西客站,接一下他的女朋友季文竹,他女朋友去江苏老家给母亲做寿
今天回来,可能行李太多。刘川正好下午有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也有车。

    分手告别之后,庞建东和小珂看着刘川和他奶奶被他家公司那些气宇轩昂的
头目们前引后随,拥到了墓地广场那一溜轿车跟前。他们看到,那些头目们的西
服统统都是黑色的,那一溜车子也统统都是黑色的,车门开合的声音此起彼伏,
然后,车队浩浩荡荡,鱼贯驶出了庄重肃穆的陵园大门,那气势就跟外国电影里
的黑手党差不太多。

    车队扬起的尘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墓地门前安静下来。庞建东转头看看小
珂,小珂也转头看看建东,两人似乎都想说句什么,但后来什么都没再说。

    他们就上班去了。

    也许他们心里想说的就是,现在从陵园赶到天监,还赶得上中午食堂开饭。

    第1 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二)

    在中午开饭的时间,刘川没有吃饭,他和他的奶奶,还有父亲生前最最信任
的那位王律师,在奶奶的起居室里,关上门谈了很长时间。

    王律师向奶奶和刘川介绍了刘川父亲的遗产情况,所谓遗产,主要就是刘川
父亲亲手创办的那家万和公司。

    万和公司现有广告公司一个,家具工厂一个,布艺连锁店五个。这几个实体,
是当年万和公司发家的基础产业,过去曾经兴旺一时,无奈风流水转,无论广告、
布艺,还是家,这些年全都沦为做滥的行业,业内互相厮杀倾轧,彼此斗得你
死我活。支撑万和公司的这三项主业,现在无一不是业务萧条,惨淡经营,勉强
撑着门面而已。真正给公司大把挣钱的,反倒是前几年才盖起来的万和城这项副
业。在刘川父亲作古这年,万和公司的账面总资产共计一亿一千六百万元,百分
之八十都是万和城的;账面总负债四千九百万元,也大都是万和城的。总资产减
除总负债的净资产,共计六千七百万元,除了万和城的自有资金,余则都是家具
厂和布艺店的房屋土地和一些存货。从万和娱乐城的经营趋势看,靠它本身的收
入还清银行贷款,大约只需四年左右的时间,所以应该说,父母给他们的长辈与
后代,留下了一份不错的资产。

    现在的问题是,万和的亿万资产,万和的数千职工,今后谁主沉浮?

    刘川父亲在世的时候,将万和公司董事长、总裁以及万和城总经理等所有要
职,一身兼任,台前台后,事必躬亲,现在突然撒手人寰,公司里里外外的事务,
这一阵只能依靠一位副总经理临时应付。万和是家族企业,当然要由家族成员出
面主持,刘川父亲的直系亲属当中,除了刘川老迈无力的奶奶,只有刘川独苗一
根。所以律师建议,刘川应当赶快辞去公职,进入公司,主持万和的经营大政。

    可这时候的刘川,刚刚走出大学校门。这时候的刘川还是个没有一点社会经
验的孩子,这么早就坐享其成接掌公司,与奶奶对刘川的人生规划,完全不同。
奶奶一直认为,刘川还需要在艰苦环境下好好锻炼一番,才能最终承当大任。

    所以,奶奶在呆愣了几秒钟之后,迟疑地向律师问道:“公司的事,刘川也
不大懂,他大学刚刚毕业,还需要踏踏实实找个单位工作两年,公司的事能不能
先让娄总管着,你也帮帮忙,你们比刘川总有经验……”

    律师通情达理,对奶奶托以重任并没动心,他摇头说道:“企业的事,我也
不全懂,娄总虽然业务熟,但公司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他是拿你们的钱干你们的
事,这是经营模式中最不靠谱的一种,很容易演变为拿你们的钱干他自己的事,
谁又能看得住他?刘川虽然不知道怎么办企业,但他进公司,至少是拿自己的钱
干自己的事,公司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至少还能看住。娄总今后可以管管日
常业务,公司的重大事项,资金往来,还是得你们自己把住。再说,刘川是大学
生,人也聪明,如果早点进入,用不了几年,公司的这点业务也就全能懂了。”

    奶奶看看刘川,刘川也看看奶奶。刘川虽然对当监狱警察并没兴趣,可说实
在的,他也讨厌到生意场上去办公司。

    奶奶叹了口气。

    奶奶一生都很自信,很强硬,可这一口气叹的,把孤儿寡母的那点辛酸无助,
那点无可奈何,全都露出来了。

    奶奶说:“那好吧。”

    这一天的午饭吃得很晚,刘川离家已是午后三时,他没精打采地开着车子,
心里说不清高兴还是郁闷。无论留在监狱还是进入父亲的公司,离他自己的人生
理想都同样遥远。虽然刘川上的是公大,当的是警察,而且从小擅长运动,球类
游泳样样不差,但他的骨子里,其实是个艺术家!他从上中学起就迷上了摇滚,
和几个同学合伙弄了个乐队,名曰“呐喊”,他当主唱!虽然他喜欢的歌曲大都
属于摇滚中比较柔情和富于旋律的那种,有点类似于“零点”周小鸥的风格,但
他们仍然给自己的乐队起了这样一个血脉贲张的称号,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抒发
那一颗颗年轻而又“愤怒”的心。

    “呐喊”一共五人,后来三个上了大学,但除他之外,乐队始终没散。他因
为上的是公安大学,军事化管理、军事化作息,早操晚课,警装加身,再披头散
发,衣衫褴褛地和摇滚混在一起,显然不可能了。离开乐队是他一生中第一个痛
心的事情,弟兄们原来个个信誓旦旦,表示坚决等他,但后来他们终于又找了一
个主唱,比他唱得地道,唱得粗野,只是长相惨了点,但“呐喊”因此也更像真
正的摇滚了。

    他以前就听音乐圈里的一个混混跟“呐喊”的鼓手说过:“你们那主唱起法
儿就不对,他也就靠他那张脸了。”

    没错,他们后来也发现了,“呐喊”的拥趸大都不是对摇滚着迷的人,而是
一帮只迷帅哥的无知少女。

    刘川没想到西客站这么堵车,他接上庞建东的女朋友季文竹后,在站前的车
流中足足堵了半个小时,才勉强绕到了西三环的辅路。

    庞建东的女朋友看来真是搞文艺的,那种漂亮和一般女孩是不一样的。身上
的穿戴虽非样样名牌,但每个细部都搭配得时尚得体。虽然刘川在中学也“玩过
艺术”,但和真正的艺术圈并无实际往来,这个美丽的女孩是他“亲密接触”的
第一个明星。尽管他也知道,季文竹在影视圈里不过是个脸都不熟的“北漂”,
但他还是兴奋地认为,此时自己身边坐着的女孩,肯定是个未来的新星。

    正如庞建东说的那样,季文竹的行李确实很多,大概除了房子家具之外,日
常穿用都从老家席卷过来,一副誓将北漂进行到底的样子。她坐刘川的车先去了
她在航天桥租住的一间平房,在那里放下了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后才和刘川一起
赶往天河监狱,去找她的男朋友庞建东去。

    路上两人聊天,多是女孩开口,先说天气饮食,后问父母兄弟。话题虽说漫
无边际,可大都围绕刘川展开——你喜欢冬天夏天,你喜欢辣的甜的,你家就你
一个,你奶奶管你很严?不知是女孩的个性外向还是比刘川更加好奇,她一路的
盘问多得密不透风,直到从航天桥轻装出来,才轮到刘川开口反问。

    轮到刘川开口,却不知该问什么,想问季文竹多大了,又想女孩的年龄是不
许问的。想问季文竹老家气候如何,又想气候她刚才已经说过,仓促间他竟然问
了最不该问的:“你怎么喜欢上我们庞建东了?”话刚出口就发觉这个问题非常
唐突,万一季文竹理解出“庞建东怎么配得上你”这类弦外之音,岂不毁了他和
庞建东的哥们儿义气!

    “谁说我喜欢庞建东了?”

    季文竹的回答让他更加如芒在背,他结结巴巴试图挽回:“你,你不是庞建
东的女朋友吗,庞建东可喜欢你呢,和我说过好多次了。”

    季文竹点头承认:“啊,建东对我是挺好的。”想想,又歪过头来反问刘川
:“那你说我应该喜欢上谁?”

    第1 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三)

    刘川头上开始冒汗,口中无以为答,心绪和手脚全都乱了方寸,恰逢路口拐
弯,于是命该倒霉地,和野蛮抢行的一辆出租汽车刮蹭在一起。刘川开的是辆崭
新的沃尔沃S90 ,这种车兼有顶级的性能和朴素的外表,是崇尚质量而又不喜张
扬的布波阶层最青睐的座驾。他的车灯在这场刮蹭中撞碎了灯罩,而那辆红色出
租只不过有些小片的划痕。出租汽车的司机长得又黑又胖,先发制人地把刘川从
沃尔沃里拽了出来,咋咋呼呼地和刘川理论责任。以季文竹的看法刘川明显占理,
事故缘起皆为对方违章并线,她从车里下来,本想上前帮腔,忽又想起刘川是个
警察,想必无须人多势众,于是兴致勃勃站在一边,且看刘川如何亮出证件,将
那胖子好好修理一番。谁料刘川不仅不敢公开身份,反而老老实实跟在胖子身后,
去看他的车子,刚刚辩解两句,就被胖子恶语驳回,最后竟在路人围观之下,乖
乖交了三百块钱,换来胖子一脸得意,如此才算“公案私了”。

    出租车走了,围观者散去,刘川和季文竹回到车上,彼此无话。刘川发动车
子,起步前他转眼看看刚刚认识的这个女孩,掩饰不住一脸的英雄气短。

    季文竹也转脸看他,并没给他留下面子,她说:“我还以为,你会让他赔你。”

    刘川红了半天脸,强词答辩:“那人多讨厌呀,我可不愿意在街上跟这种人
吵个没完,给他点钱打发算了。”

    季文竹目光依然停在刘川脸上,她说:“我不明白,既然你家那么有钱,为
什么让你去当警察?要当为什么不在城里,非要到城外去看犯人?”

    刘川张了半天嘴,说:“我们家……让我锻炼。”

    季文竹笑道:“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
心智……后面怎么说来着?”

    刘川不敢就茬接话,怀疑季文竹其实意在讥讽,他打断她说:“我们家已经
不让我干了,我今天上了班就去辞职。”

    刘川换好警服,走进遣送科科长钟天水的办公室时,老钟正在唠唠叨叨地骂
人。

    被骂的是刚从生产科调到遣送科实习锻炼的一个大学生,遣送科今晚要把一
百多名犯人往四川押送,老钟骂他是因为他一刻钟前突然临时请假。“离出发还
有两个小时你让我到哪儿找人替你!”老钟说:“你以为我这儿还是大学呀,这
堂课没事就听听,有事就不听。我这是遣送队!是流动监狱!你们就是监狱的围
墙!少一个人就少一段围墙!那一百多犯人走这么远路,跑一个我负不了责任。”

    刘川从到天监上班的第一天起就被郑重告之,北京市监狱局已经是连续五年
无脱逃、无暴狱、无安全事故、无非正常死亡的四无单位,背负着司法系统的荣
誉。连续五年!每个干警天天都在默念这句紧箍咒语,无论哪个监狱,哪个监区,
哪个科队,谁也不愿这个金晃晃的牌子砸在自己手里。

    那大学生比刘川早来一年,虽然一直在生产科坐机关,但这个利害关系应该
同样明白。可他还是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自己突然请假的理由——他们家楼上漏水,
把他家的房子泡了,他刚刚接到邻居的电话,他家里的人全都不在,只有他能回
去,他们家的房子是刚装修的,不赶快处理损失可就大了……刘川从旁听着,觉
得理由还算充足,但老钟非但没有一点同情,反倒把话题引向了刘川:

    “你们家那点破烂算什么呀,你看看人家刘川,人家家财万贯,放着那么大
的一个公司不管,人家开着沃尔沃过来上班。刘川的父亲上午刚刚下葬,人家下
午就赶过来参战,今天晚上人家跟你一起走。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吃不好睡不
好,人家今天不去行不行,嗯?可人家去!”

    那大学生看了刘川一眼,刘川脸倒红了。从上大学那阵刘川就是这样,挨批
没事,不能夸,一夸脸准红。

    大学生愁眉苦脸地走了,老钟还在唠叨,还是夸刘川数落那小子。老钟似乎
特别喜欢刘川,就冲刘川出身豪门还能到监狱当差,老钟就一直把他当个光荣,
总是四处宣扬:谁说现在年轻人不懂奉献,我们大队刘川就懂!

    所以刘川预想到了,当老钟从他口中听到“辞职”二字的时候,该是怎样一
种表情——不是愤怒,不是吃惊,不是鄙夷,甚至,也不是惋惜和遗憾,而是一
种说不出口的失落和伤痛。“你这算是正式提出来呢,还是只跟我打个招呼,你
定了吗?”老钟的话为刘川留出了很大余地,他当然希望刘川的辞职只是一个初
步想法,是先来跟他通个气的,那也算死孩子放屁有缓。但刘川没有这样表示,
他脸红着,从刚才老钟夸他开始一直红到了现在,他说:“是我奶奶让我辞的,
我们家……”老钟说:“你奶奶不是让你大学毕业先好好锻炼锻炼吗?这才几个
月呀,起码得干满一年吧。一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刘川说:“本来我奶奶
是这么想的,可我爸一走,我爸的公司没人管了。”老钟闷了一下,知道无可挽
回,点头说:“哦,那倒也是。”

    刘川看着老钟的脸色,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老钟,先是说了一句实在的
:“今天晚上去四川的任务您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说完觉得不够,
又说了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等将来我爸的公司稳定了,我也许还回来呢……”
老钟勉强笑笑,不当真的,说:“哦,好啊,回来欢迎。”

    长途遣送任务刘川参加过不止一次,他去过河南,去过东北,最远的一次是
去新疆。北京至新疆,往返六天火车坐席,回来时脸都绿了。刘川还参加过一次
去石家庄的短途押运,是坐汽车,走高速公路,和在火车上长途颠簸相比,不那
么辛苦。

    这一次是去四川,押解的犯人又多,也是个苦活儿。但刘川觉得这次任务对
他特别珍贵,像是一场隆重的告别演出,在这场演出中他虽然不是主角,但无疑
是最卖力气的一个。这天傍晚五点刚过,他就和遣送科的干警一起,将确定今晚
启程的一百一十八位川籍犯人押出监区,押到遣送科的大筒道里,在那里点名、
编组、搜身、检查行李、查验行李标签、发还罪犯的暂存物品、和每一位犯人核
对暂存的钱款账目,然后给犯人开饭,开完饭还要放茅,让犯人把大小便排泄干
净以后,再给他们一一戴上械具。两个犯人戴一副手铐,刑期在十五年以上的,
还要加戴脚镣。刘川快速麻利地做着一切,情绪始终高涨饱满,连对犯人的态度,
也比平时和蔼了许多。因为有一个犯人提出他的存款账上少了一百块钱,押解行
动指挥部的副总指挥,遣送科的副科长老姜又让刘川去核对原始账目,忙得刘川
快发车了还没顾上吃晚饭呢。

    第1 章 当狱卒的老板继承人(四)

    吃晚饭的时候刘川看见庞建东了,他奇怪地问庞建东:“你不是已经下班了
吗,怎么没走,你女朋友呢?”

    庞建东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正要下班,监狱办说有事让我留一下,
我只好让我女朋友先走了,结果她刚走没多久,监狱办又说没事了。我打她手机
她手机又关了,我先垫垫肚子再说。”

    刘川问:“监狱办找你什么事啊?”

    庞建东说:“听说是临时抽我参加一个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务。”

    刘川说:“押解任务?那应该是我们遣送科找你呀,怎么是监狱办?”

    庞建东说:“谁知道呢。哎,我刚才在监狱办听你们科钟大说你要辞职了,
真的假的?”

    刘川说:“我得先吃口饭,要不来不及了,等我从四川回来,咱们再慢慢说。”

    人的一生常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变你的生活,改变你的路线,甚
至,改变你的性格。

    比如,刘川想不到父母会走得这么突然。他虽然从小靠奶奶带大,与父母相
亲的时间并不太长,但无论如何,双亲的先后离世还是让他有一种孤儿般的凄凉。
尽管他身边还有一个疼他的奶奶,还有一份现成的财富,但在心理上,他还是觉
得自己非常可怜。也许正因为这种心理,刘川对天监遣送大队这份工作,对这个
集体,对年龄和他父亲差不太多的大队长老钟,还是感觉格外温暖,在他将要离
开的一刻,感觉格外依依不舍。

    又比如,今晚。

    如果刘川未来的生活路线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转变,如果他今后试图对这
种转变追根溯源,那他首先将会想到的,一定就是今晚。

    今晚,八时二十分,前往成都的西行列车将在西客站准点启程。晚七时整,
夜幕降临,北京天监遣送大队的楼里楼外,一片灯火通明,一百一十八名身着灰
蓝色囚服的犯人抱着自己的行李,两人一副铐子,被押出了遣送科的楼门,押到
了被巨大的探照灯照得通明瓦亮的天监广场。天监的标志性雕塑凤凰涅,矗立
在广场中央。

    这次长途押解行动的代号即为“凤凰”,“凤凰”行动的总指挥是天监的副
监狱长老强,他站在探照灯光芒边缘的暗影里,目光镇定,面无表情。四辆用大
客车改装的囚车早已发动起来,警灯闪闪,车门洞开,威风凛凛地在操场上一字
排列。做好长途跋涉准备的民警们头戴白色警盔,分组立于囚车的前端,弹压着
分队而列的四队囚犯。副总指挥姜水运走到队前。他的到位让每一个犯人和民警
都意识到,押解行动就要开始。

    姜水运用清亮的嗓音喊了一声:“听我口令,蹲下!”

    犯人们齐声应道:“是!”同时蹲了下来,因为一手抱着行李,一手戴着铐
子,所以蹲得不甚整齐。

    姜水运宣布:“根据北京市监狱局的命令,你们将被押往其他监狱服刑,从
现在开始,进入非常时期。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一、一切行动必须服从指挥
;二、不准扒车张望、不准交头接耳、不准吵闹喧哗、不准擅离或者私自调换座
位、未经允许不准起立;三、列车途经村镇或者转弯时,听到低头的命令后,迅
速低头,经允许后方可抬头;四、遇事举手报告,未经允许不准擅自行动;五、
保持车内卫生,不准损坏车内设施。听清楚没有?”

    犯人们虽然统统蹲着,但百余条嗓子的声气依然浑厚:“是!”

    姜水运又喊:“注意口令,低头!”

    一百一十八个脑袋很整齐地,都沉下去了。

    姜水运喊:“注意听口令,第一队,起立!”

    最边上的两排犯人站起来了,姜水运命令:“上车!”

    犯人开始上车,刘川负责最后一队犯人,将乘坐最后一部囚车。他很想用手
机给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就要出发,但现在不是打电话的时候。这时他的
注意力被一位匆匆从办公区赶来的监狱办的干部牵住,他看见那人在强副监狱长
耳边嘀咕着什么,强副监狱长又问了几句什么,然后点了点头,向刘川这边走过
来了。

    “刘川,你到监狱办去一下。”

    刘川愣了一下,说:“这不马上发车了吗……”

    强副监狱长面目严肃:“这次任务你不参加了,你另有别的任务。”

    刘川懵懵懂懂随着监狱办的干部出了监区,进了办公楼,那人没把刘川往监
狱办领,而是把他领进了一间会议室里。

    会议桌靠里顶头,监狱长邓铁山正襟危坐,他的左侧坐着遣送科长钟天水和
监狱的一个老司机杨师傅。刘川只知道别人都叫他杨师傅,具体名字叫不上来的。
杨师傅的对面还有两个人,刘川不仅叫不出名字,而且面目也很陌生,而且这两
个人没穿警服,可以肯定不是天监的干部。刘川分到天监好几个月了,虽说因为
他爸生病以致上班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天监的干部职工差不多都照过面了,
连坐在老钟另一侧的两位武警战士,那一对憨厚面孔也已半熟。

    果然,监狱长邓铁山先把刘川向那两位陌生人做了介绍:“这就是刘川,刚
从公安大学毕业的,跟你们是近亲。”又把那两位陌生人介绍给刘川:“这是东
照市公安局的林处长,景科长。”

    刘川规规矩矩地敬了礼,双手接了林处长景科长伸过来的巴掌,握了一下,
然后按照监狱长的指点,在他们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没容刘川琢磨眼前
的场面是怎么回事,监狱长便已开口发问:

    “刘川,你听说过去年东照市的那起银行金库抢劫案吗?报纸上登过的,有
印象吗?”

    刘川说:“有印象。”

    监狱长说:“有什么印象?”

    刘川说:“这案子好像已经破了吧,报纸上登过。”

    那位景科长点着头,把话茬接了过来:“对,已经破了,有四个人被我们击
毙了,还有一个判了死缓。”

    监狱长接下来说:“判死缓的这个罪犯叫单成功,前些天已经从看守所送到
我们这儿来了。根据公安部的指示和咱们监狱局的通知,今天晚上要用汽车把这
个犯人押解到东照去,我们和你们遣送科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去。”

    刘川挺直上身,接令式地点了一下头,心里却疑窦丛生。押解犯人去外地,
谁去谁不去都由科里自行安排,人手不够时,才由狱政科统一调配力量,从来不
用监狱长亲自下令,更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地面授机宜。而且,还是这样突如其
来地把他从行将上路的“凤凰”行动中拉到这间会议室里,而且,还有那么两位
外地的办案刑警莫名其妙地掺和着,这显然不是个一般常规的押解任务,其中必
然另有缘由。

    果然,接下来的细节由遣送科的科长老钟做了具体布置:“这次押解任务,
代号为‘睡眠’,由你和咱们科里的冯瑞龙一起执行。冯瑞龙已经去办提押手续
了,咱们老杨负责开车,配两名武警。你们今天晚上十点三十准时出发,从紫石
口出北京进入河北,大概在明天凌晨三点钟左右,到达清西陵附近的紫荆关。一
过紫荆关,一名武警会突发急病,然后你们开车到附近的灵堡村,村口有一间修
理厂,你们在那儿把犯人押下车,由你和另一位武警战士就地看押,那位病危的
武警战士由冯瑞龙带着,坐老杨的车到附近的涿州市进行抢救。他们走后,犯人
可能会要求放茅,不管他是要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你们都押他出来,屋子后面有
块空地,在那儿犯人肯定要逃跑,他如果逃跑……”

    刘川不知道科长何以会如此熟练地说出这么一连串未来的事情,他心里紧张
得只剩下本能的反应,他脱口而说:“放心吧科长,我不会让他跑的!”但他的
话音未落,那位表情沉稳的林处长开了口,他用比他的表情还要沉稳的声音,断
然截住了刘川:

    “不,你放他跑,就是在紫荆关以东二十里的灵堡村,你放他跑!”

    第2 章 “睡眠”行动(一)

    应该说,当刘川从前往成都的队伍中被突然换下,临时受命于这场古怪“睡
眠”的一刻,才是整个故事的真正开端。前面关于刘川老爸的骨灰安葬、刘川辞
职,以及庞建东和他女朋友季文竹等等人物事件的铺陈,最多只能算一阵零锣碎
鼓的垫场。

    这一天晚上在天河监狱的这间会议室里,那位东照来的景科长花了大约四十
分钟的时间,向刘川,也向司机老杨和那两位武警,详细交待了行动的细节和各
种注意事项。之后他们又对着交通地图和科长老钟一起,进一步确认了行车的路
线和联络的方法。最后,无论是林处长还是监狱长,全都一再严辞强调,此次
“睡眠”行动必须严格保密,参与任务的每一个人,无论事前事后,都要守口如
瓶,如有半点泄露,都将受到纪律的惩罚。至于为什么要把这个金库大劫案的要
犯设局放掉,领导们谁也没说。当然,刘川们谁也没问。从刘川走进公安大学那
一天起就被反复灌输的规矩当中,不该问的不问,是最基本的一条。

    至于,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刘川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个“睡眠者”开始似乎选
择过庞建东,后来突然换下庞建东,匆匆换上了刘川,这当中的原委,我以后再
说。

    会议室里的秘密会议结束后,刘川又在老钟的主持下,和两名武警,特别是
其中那位将要与他一同执行放人任务的山东大汉,彼此熟悉了一番。除了熟悉两
位同行的武警之外,还要熟悉一下武警们的微型冲锋枪,刘川在公大多次上过射
击训练课,对各种枪械并不陌生。

    接下来,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各自分头准备去了。老杨要再一次检查车辆,
刘川要帮同行的老民警冯瑞龙一起完成罪犯单成功的提押程序。提押一名犯人和
提押一百一十八名犯人的程序完全一样,依然是刚刚做过的那一套工作,除了犯
人的晚饭已经开过之外,搜身、搜行李、发还被扣物品、核对暂存钱物、放茅、
戴械具等等,一样不少。地点还是在刚刚挤满了一百多川籍犯人的大筒道里。和
两个小时以前相比,这时的大筒道显得空空荡荡。

    罪犯被监区民警押过来的时候,刘川特别留意了他的相貌,他说不清那张面
孔上的表情算是冷酷还是慈祥。从收押档案上看,犯人只有四十八岁,但脸上的
神情却已有了老年人的征象。他个子不高,体格不壮,眼神镇定,不卑不亢。动
作略显迟缓,语速不慌不忙,冯瑞龙问什么答什么,既不犹豫,也无赘言,那份
沉稳老练,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刘川看他,他也看刘川,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去。犯人是不会盯着管教
对视的,不会找这份不自在。但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刘川还是感受到了。也许,
刘川想,犯人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之后,他将在他面前这个看上去还像个年轻学
生的警察手里,逃之夭夭。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犯人单成功被带出了遣送科的楼门。按常规,被判十五
年以上的罪犯除手铐之外还要戴上脚镣,但这次,没给他戴上。押出楼门前监区,
民警不知内幕地提醒了一句:“不戴镣啦?”问得刘川一愣,还是冯瑞龙上来,
老到地答了一句:“上车戴,上车把他锁在座上。”才算遮掩过去。

    刘川押着犯人向广场走去,广场上的探照灯早已熄灭。月光下一辆孤零零的
囚车刚刚发动,这辆由依维柯改装的囚车顶部,红蓝闪烁的警灯照亮了周围有限
的空间。司机老杨的面色在警灯的旋转中略显紧张,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行由远而
近。

    罪犯押至车前,两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已就位于囚车两端。在司机老杨
上车之后,冯瑞龙喝令犯人蹲下,刘川和两位高大的武警立于犯人身后,目视着
蹲在下面的那个瘦削的脊背,听着冯瑞龙出发前对押犯做出的例行训令。那训令
声在空旷的操场上显得过于单薄,似乎只在人们的耳鼓里稍稍掠过,便被黑暗无
边的夜空尽行吸走。

    “根据监狱局的命令,现在将你押往东照监狱继续服刑,从现在开始,进入
非常时期。现在,我宣布几条纪律……”

    囚车在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穿过监区与外墙之间的隔离地带,驶出了天河监
狱的最后一道大门。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前方的土路,把土路的坑洼不平显现得阴
影毕露。穿过这条半里长的土路他们不再颠簸,悄无声息地从一片居民新区的边
缘缓缓驶过,当囚车开上一条开阔的大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和发动机的声音才一
齐平稳。但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连平时一向话多的冯瑞龙也只是目视窗外,
保持着严肃的沉默。

    他们乘坐的这种中型囚车,均由依维柯中旅改装而成。除了用铁栏封锁车窗,
车厢内部也加了铁栏隔断。犯人独自坐于隔栏后面,手上加铐,一只脚还用铁链
与座椅相连,纵有上天入地的身手,看上去恐也插翅难逃。更有刘川和冯瑞龙坐
在隔栏这边,轮流面向后座,监视着犯人的一举一动。两名武警也不轻闲,各守
一个车窗,一个对内盯住罪犯,一个向外观望沿途路况。

    囚车启程后先由刘川值班,他在监视的同时,不禁好奇地端详着犯人的脸面。
那张脸被窗外的月光勾勒得阴影凸现,那些起伏的阴影究竟潜伏着多少复杂的经
历,多少复杂的故事,一时难以言传。

    车子开出北京地界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十八分钟,但于计划的进程并无大碍。
刘川听到冯瑞龙好几次用手机向“家里”报告他们途中的位置,用一些心照不宣
的隐语,表示路上一切正常。夜里两点五十分左右,车子提前从公路一侧的“紫
荆关”的路标下快速驶过,一分钟后,一位武警战士突然抱着枪从座位上歪倒下
来。

    前面坐着的人纷纷惊起察看,刘川听到老冯在喊:“怎么了!怎么了!”听
到另一位武警用一口纯粹的山东腔呼叫他的伙伴:“小赵!小赵!”刘川在冯瑞
龙背后俯身看到,那位姓赵的武警双目半闭,一脸痛苦,口中发出阵阵呻吟。

    老冯说:“会不会是晕车呀,快给他点水喝。”

    刘川赶快找来一瓶矿泉水,水刚喝进武警的嘴里,就被他连咳带呛地喷了出
来。冯瑞龙先是喊了一声:“哎呀,他脸色不对呀!”又喊:“老杨,先停一下
车。”

    刘川没有关注武警的“病情”,他侧目观察了一下被锁在后面的犯人。犯人
的脸微微抬起,目光阴沉地向这边关注。老冯直起身来,对犯人喝道:“看什么!
低头!”犯人面无表情,把头低了。老冯对山东武警说:“咱们把他扶下去,让
他透透风。”

    囚车在寂静的公路边上停下,四周是漆黑如墨的旷野。刘川被命令留在车上
看着犯人,而冯瑞龙、山东人,连同先下车的司机老杨,一起把那个“昏厥”的
武警抬下车子。他们在车下逗留了一会儿,嘀嘀咕咕地又议论了一阵“病情”,
还给那个战士做了一阵人工呼吸。然后,冯瑞龙就在车下,在离敞开的车门很近
的地方,用车上的犯人肯定能隐约听到的声音,向“家里”做了请示。

    第2 章 “睡眠”行动(二)

    请示的内容大约是:一名押解战士突发急病,现已陷入昏迷,脉搏似有似无,
情势非常危急。从冯瑞龙对着手机频频应声的口气中,车上车下的人都能听出,
监狱领导的指示是:救人要紧。于是,刘川看到,冯瑞龙很快挂掉电话,和山东
汉子一起,把他的战友复又抬上车子,然后和司机老杨小声商量了几句,车子重
新开动起来。

    一切按预定的计划,极其逼真地进行。三时二十五分,司机老杨把车子开到
路边的一个小村的边上。那小村坐落在一片坡地的顶端,坡下是成片的树林。小
村的边上,有几间平房,门口堆了些农机农具,看上去确实像是个简陋破败的修
理厂。这里找不到任何路牌标志,但刘川心里明白,这就是计划中他们要落脚的
那个灵堡村,这片直通树林的狭窄斜坡,就是车上那厮的放生之地!

    他们押着犯人下了囚车,冯瑞龙再三催促:“动作快点!”也不知是催犯人
还是催刘川。在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刘川佯做匆忙,故意把脚镣遗忘在车上,犯
人的行李也留在了车上。他把犯人双手反铐过来,押下车子。这时他看到,这个
所谓的修理厂不过是几间废弃不用的平房,大门四开,杂物零乱,找不到一个人
影,看不到一丝灯光。

    下车之后,冯瑞龙把武警小赵的枪交给了刘川,然后当着犯人的面对刘川和
那位山东小伙说道:“你们留下来押犯人,我带小赵去涿州找医院,这儿离涿州
近。监狱马上就会派车过来找你们,他们也会通知附近的公安机关,可能很快就
会有人来找你们,小刘你把手机开着。”说完,冯瑞龙又冲反铐双手蹲在地上的
犯人警告了两句,然后匆匆上车,车开走了。

    囚车的声音在浓夜覆盖的公路上很快消失,整个坡地立刻沉入寂静。刘川看
一眼身边的山东武警,说了句:“咱们把犯人押到屋里去。”武警心照不宣地点
头。

    刘川喝令犯人:“站起来。”

    犯人站起来了,同时应了一声:“是。”

    刘川命令:“进屋。”

    犯人向最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快进门时,突然站住,说了句:“报告,犯人
单成功求茅。”

    刘川问:“大茅小茅?”

    “大茅。”

    这是计划中早已既定的情节,至此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刘川和山东武警一
起,押着犯人绕过房屋,走到了房后坡地的边缘。站在这里朝下望去,是一片杂
草丛生的漫坡,漫坡向下延伸到尽头,被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接住。坡地的左侧,
连着这几间小平房的,是一片稀疏不整的村落,夜深人静的时刻,光烛俱灭,鸡
犬无声。

    刘川知道此处就是犯人脱身亡命的地方,心头不禁怦怦乱跳,他的紧张似乎
超过了要跑的犯人。他掏出钥匙,钥匙微微抖着,捅了两次才捅开了犯人的手铐,
他没想到犯人会在刚刚褪下手铐的刹那,就毫不犹豫地将他猛力一推,然后脱兔
般连蹿带跳地向坡下逃去。刘川被推得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随后
便代之以虚张声势地高声喊叫:

    “站住!站住!”

    武警战士也用山东腔吼了起来:“站住!站住!开枪啦!”

    刘川真的开枪了,“啪啪啪!啪啪啪!”打出两串连射。这是刘川第一次使
用这种新型的微冲,枪的后坐力比他想象的要大,但枪的响声,却不如他预想的
那样清脆,哪怕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荒野,听上去也还是沉闷得让人心慌。

    武警战士也随即开了枪,枪是朝天开的,而这时逃犯的身影刚刚淹没于凝止
的夜幕和摇动的树林。枪响之后万籁俱寂,只有他们自己的耳朵里,还依稀残留
着枪声的回响。

    那片黑黝黝的树林似乎也安静下来,风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停了。刘川和山
东战士呆呆地站在坡顶,半天谁也没有出声,似乎都在倾听林中的动静,揣测犯
人逃逸的方向……

    树林里没有动静。

    刘川的视线渐渐抬起,他这才发觉,今夜的天空无星无月,但他的脸颊和发
梢却略挂了一丝星月的凉意,脑子里空空如也。

    他也许在想,这是自己身为一名人民警察,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很不英勇,
很不壮烈。他退役前的最后一战,是放跑一个杀人越货的通天要犯!

    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原路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刘川哭笑
不得。

    首先,罪犯逃逸事件在天河监狱的每个角落风一样地传开,每个人见到刘川
脸上都不自然。庞建东和小珂等一班年轻的同事都悄悄地问他:“怎么回事啊,
你怎么没看住呀?”刘川因为被告诫过要严守秘密,所以对一切关切的询问只能
以沉默或者懊悔的表情加以搪塞。

    他只对小珂多解释了一句:“犯人要大便,我就把铐子摘了,我们两条枪,
没想到这家伙敢跑。”

    小珂说:“笨!”

    小珂的口头语就是这个字:笨!

    刘川低头,不多说话,到此为止。

    接下来自然是大会点名小会批评,刘川自己写了三回检查,一回比一回“认
识深刻”。那一阵他在监狱里确实是个灰溜溜的人物,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就要退
役,但临退之前晚节不保,终归是个极不光彩的事情。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连刘川也始料未及,在连串的批评检讨之后,他被宣布停
止工作,专心反省,配合监狱局派来的调查组调查事实,找出症结,分清责任。
一个月之后处理结果下来了,刘川被宣布给予辞退处理。虽然冯瑞龙是这次押解
行动的负责人,但这个“事故”从情节上说,没有冯瑞龙的一点责任。司机老杨
和“病危”武警就更没责任了。那位山东战士是有责任的,但其责任与刘川相比,
显在其次。而武警战士由武警部队依军规处置,也与监狱无关。监狱所能处理的,
就是刘川,辞退已经是最严厉的处理。

    处理决定是在全监干警大会上宣布的,宣布时刘川在座。会后他听到有些老
同志在背后议论,说刘川这小子算是没救了,惹这么大祸丢这么大人,这些天居
然吃睡如常,大会宣布处理决定时他在下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又有人更正道:
谁说没表情,我就坐他旁边,我看他还笑呢。

    刘川心里有点窝火,他想:谁他妈笑啦。他没表情是真的,笑绝对没笑!

    那几天老钟代表监狱长私下里和他谈过两次话,让他务必承受这段委屈,事
实很快就会还原。在天河监狱所有干警和职工当中,脱逃事件的真相只有监狱长、
老钟和参加行动的几个人知道。冯瑞龙也半开玩笑地安慰过刘川,说刘川冤枉得
伟大,倒霉得光荣。吹捧之后,结论却是片儿汤话:反正你本来就要辞职回家的,
所以你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第2 章 “睡眠”行动(三)

    至此,刘川才算明白,这次“睡眠”行动于出发前突然让他换下庞建东,正
是因为他的辞职。因为在这个任务完成之后,为了保密的需要,这场苦肉计总归
是要演一回的,反正刘川也要辞职了,“辞退”他除了面子损失之外,并不妨碍
他接下来的实际生活。如果“辞退”了庞建东,肯定暂时不能发他工资了,庞建
东家里并不富裕,他“辞退”回家后生活一时如何安排,组织上不能不加考虑。
另外庞建东和他女朋友的关系这一阵本来就悬,这情况老钟都知道,所以是老钟
向监狱长提的建议,临时把刘川换上去的。刘川家财万贯,“辞退”

    了正好回家做老板去,而且刘川还没交女朋友呢,老钟也全都门儿清。至于
刘川面子上的损失,很快就能像消费者买了假货似的,得到双倍的返还,说不定
还能记功受奖。所以换刘川代替小庞进入“睡眠”,最合适不过,省却了日后的
诸多麻烦。

    为了让各位能听得明白,我现在不得不暂时放下刘川的心情与得失,先说说
“睡眠”行动的由来。这由来得先从两个月以前的某日说起,如果这是一部电影
的话,那么最先出场的人物并不是刘川,而是那位司机老杨。

    司机老杨是天河监狱新招的一名职工,他原来在工厂工作,工厂效益不好,
老杨就辞职应聘到监狱开车,目前尚未转为干警。老杨家中一妻一女,父母高寿,
可算家庭幸福,团圆美满,又刚刚找到这份稳定的工作。他的生活表面看风平浪
静,谁料两个月前一石投入、波澜顿生。那块击水的石头,是一个妩媚的女人,
那女人是老杨多年没有来往的一个熟人,说白了,是老杨的一个旧情儿。

    她叫佟宝莲,大约三十出头,比老杨小十三岁。我后来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
确实风姿绰约,大概是最让中年男人着迷的那种类型。她十年以前曾与老杨有染,
之后数年藕断丝连,但后来老杨老了,又无金钱,所以那女人也就不再来了。其
实老杨原来就无钱无势,但十年前毕竟生得身强体壮,四方大脸,佟宝莲找他,
只是找一个“炮友”而已,别无他念。后来听说这女的去外地了,老杨也就当她
是自己经历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一个永远的秘密,早已渐渐淡忘。所以,佟宝莲
的突然出现,把已经安于本分生活的老杨,活活吓出一身冷汗。因为佟宝莲一见
面就开宗明义,说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专程从东照市赶过来,是有件事希望老
杨念过去的“情分”帮她一帮。如果老杨不帮,那就你不仁我也不义了。佟宝莲
对老杨家住何处一清二楚,老杨当然知道佟宝莲一旦“不义”,对他这样一个上
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将是怎样一个局面。

    最初老杨以为她只是要钱,其实不是。佟宝莲不但分文无索,而且,老杨万
万没想到的,而且她还从她随身带来的一只手提包里,一下拿出了还没拆封的三
十万现款。那一摞摞成捆的钞票整整齐齐堆成小山,等佟宝莲不动声色说出那件
事情,老杨的反应就不仅仅是一身冷汗了,那个瞬间他惊怔得几乎魂飞魄散。

    佟宝莲求办的事情,是逼老杨搭一条赌命的贼船,她要老杨设法买通关节,
让刚刚关进监狱的东照银行大劫案的押犯单成功越狱出来。三十万是打底的钱,
以后需要多少,她对老杨说:我照数埋单!

    在佟宝莲找到老杨的第二天早上,早上刚一上班,一夜未眠的老杨就把那三
十万元现金放在了监狱长邓铁山的办公桌上。这大概是老杨一辈子都攒不到的钱,
但老杨的眼睛,都不敢再看它一看。

    老杨报告的情况,迅速逐级上达。当天晚上,东照市公安局的林处长率人赶
到北京,在公安部刑侦局的一个据点里,他们向老杨详细询问了佟宝莲的来龙去
脉,并向监狱长邓铁山通报了东照银行金库被劫案的有关案情。

    东照市年前发生的银行金库被劫案,被劫钱款共计人民币三百八十五万元,
美元九十九万元,总损失为人民币一千二百余万元,三名武警战士和一名保安当
场被害。东照公安局在省公安厅和公安部的指挥协调下,很快破案。在抓捕犯罪
嫌疑人时遭到拒捕,当场击毙嫌犯四人,但未能查获被劫巨款。事隔数月,北京
公安局在侦破另一桩案件的过程中,发现涉案人员单成功也曾参与过东照银行大
劫案的策划。因无证据证明单成功主谋策划和直接参与劫款杀人,所以在后来的
法庭审判中,虽然与单成功在北京的犯罪数罪并罚,最终也只合并判其死缓。但
公安机关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单成功作为东照银行被劫案惟一活下来的案犯,很
可能知道被劫巨款的下落。北京东照两地公安机关正在多方调查之际,佟宝莲突
然浮出水面。

    经查,佟宝莲于一九九四年从北京调至东照市某金融机关工作,与该机关一
位领导关系暧昧。那位领导一九九五年六月将佟调入银行金库工作,九八年该领
导因受贿事发被抓,佟宝莲也被银行辞退,然后去向不明。现在佟宝莲突然现身
北京,并试图营救单成功,说明她很可能是金库大劫案的另一位尚未暴露的同谋,
至少是一个知情者。而她敢于冒险出面营救单成功,显然不可能仅为男女私情。
不为私情又为什么?惟有金钱二字顺理成章。最有说服力的推测莫过于:佟宝莲
确实是大劫案的另一个参与者,而知道那笔巨款下落的,惟有单成功一人。

    于是,在公安机关的指挥下,老杨在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又先后向佟宝莲
索要了人民币四十五万元。他不断地告诉佟宝莲,他把这前前后后总共七十五万
元人民币,分别用于收买监狱民警和驻监武警部队的头头。他告诉佟宝莲,因为
单成功是东照人,听说要押回原籍服刑,所以,能让其脱逃的惟一机会,只能是
在押解途中。他还告诉佟宝莲,他已重金买通了监狱押解遣送部门的干部,买通
了武警部队的小头目,以及将被指派承担押解任务的民警和武警。佟宝莲似乎也
完全相信,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没有攻不克的堡垒。而且,七十五万元人民币对
那些沾不上什么荤腥的基层狱警和武警战士来说,也绝不是个微不足道的数目。

    这个欲擒故纵的计划进行得秘而不宣,相当顺利。除了侦办案件的公安人员
外,监狱方面,只有监狱长邓铁山、遣送科科长老钟和当事人司机老杨知情。另
一个“知情者”,就是罪犯单成功本人了。按照公安机关的安排,老钟利用对单
成功进行入监教育单独谈话的机会,把佟宝莲的营救计划告之于他,并且要他在
转押至东照监狱的途中依计逃脱。

    在监狱局下达对单成功执行押解命令的当天晚上,这个计划的知情面又扩大
到了遣送科的中队长冯瑞龙,以及武警驻天监部队的首长和两名执行押解任务的
战士。最后一个知情者是即将退役的年轻民警刘川,也正是因为刘川此前恰巧提
出辞职,所以单成功的最终“脱逃”,便落实到了刘川的手上。

    犯人跑了,刘川因“玩忽职守”被“辞退处理”,以障人耳目。刘川收拾好
自己的东西,上交了警服和由他保管的钥匙,以及一切应当上交的物品,“灰溜
溜”地离开了天河监狱。离开监狱那天,在父亲的公司里主持工作的娄总派人派
车来接刘川,人和车都进不了监区,是小珂和庞建东帮他拎着他要带走的东西,
从电动铁门里走了出来,算是给他送行。

    他没跟奶奶说辞退的事。说了奶奶会生气的,会骂他的。他犯不着找这个麻
烦。

    第2 章 “睡眠”行动(四)

    刘川回家了,连着三天没有出门,除非奶奶砸门叫他吃饭,他就一直呆在自
己的屋里,守在电脑跟前,玩了三天游戏。

    玩累了就上网找人聊天。先是找女的聊,聊腻了又装成女的找男的聊,还跟
一个男的非常深情地谈了一会儿恋爱。第三天晚上他走出自己的房间,走进餐厅,
坐在餐桌上的晚饭前时,小脸都是绿的。

    这天晚上坐在餐桌前的除了奶奶之外,还有爸爸公司里的那位王律师。王律
师看刘川衣冠不整精神委靡的样子,关心地询问:哟,刘川怎么了,气色这么难
看?刘川说:没事。奶奶说:活该!

    吃完晚饭奶奶没让刘川再回自己的房间,她让刘川看了王律师拿来的几份文
件。刘川在公大是学外语的,对这类法律文书不甚明白,看了一会儿就觉头昏脑
涨,想想还不如抬起眼睛听王律师解释。

    王律师今晚是为刘家的万和公司变更工商登记的事宜而来。刘川父亲过世已
经两个多月,工商登记需要尽快变更。首先要明确遗产继承后新的出资人身份,
其次要明确公司新的法人代表。律师说:万和公司当初成立时为方便办理工商手
续,在登记注册时,将资本分为刘川父亲和奶奶二人共有,双方各占股百分之八
十和百分之二十。父亲病故后,其在万和公司名下的资产,应由刘川和奶奶作为
同一序列的法定继承人共同继承,继承后刘川奶奶占万和公司百分之六十股份,
刘川占百分之四十股份。按一般常规,应由占大股的一方出任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律师希望两位股东对此予以确认,他好尽早到工商部门办理公司股东和法人变更
的一应手续。

    关于公司的法人代表,刘川和奶奶互相推让了半天,那样子就像推让一碗谁
也吃不下去的剩饭。关于股比继承和工商变更的手续,两人也无更多主见,最后
都按律师的安排如此这般:由奶奶勉为其难,出任公司董事长,算是做了法定代
表人。作为条件,刘川也答应了奶奶的要求,不再贪恋电脑游戏之类玩物丧志的
勾当,收收心好好钻研一下企业管理,把父亲留下的万和公司继往开来。

    这一天晚上眉头最为舒展的并不是这两位万和的拥有者,而是那位戴着深度
眼镜的王律师。从他如释重负的脸色上,万和新主登基改号的大事,算是有了眉
目,他多年来一直为之服务的万和企业,又翻开了崭新的历史篇章。

    他和刘川的奶奶都没料到,第二天刘川还是玩了一天电脑。

    第二天,到了晚上,奶奶叫来了在公司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总裁娄大鹏,然后
把刘川从房间里喊到了摆好晚饭的餐桌前。刘川走进餐厅时娄大鹏正在向奶奶发
着牢骚,说公司现在里里外外靠他一人独力支撑,非常不易,非常辛苦,而且权
力有限,很多事不办不是,办也不是,敦促奶奶尽快代表刘家就任董事长一职,
然后立即充实经营班子,尽早任命公司总裁。总裁一定要找对公司情况比较了解,
业务上又比较熟练的行家里手,万一用人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见刘川来了,马上就势接了娄大鹏的话头说道:我今天找你来就为这事。
接下来她向娄大鹏宣布了两个重要决定,一是由她本人接替刘川的父亲担任万和
公司的董事长,二是由刘川接任万和公司总裁一职。奶奶也许看到了,娄大鹏在
听到奶奶自任董事长时恭敬地频频点头,但在听到将由刘川出任总裁时,竟意外
地怔了片刻,随后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发呆。他本来一直以为刘川父亲病故之后,
董事长职务或由刘川或由刘川奶奶虚挂,而主理公司日常事务的总裁一职,非他
本人莫属。娄大鹏自万和初创就投身其中,一直是刘川父亲的亲密战友兼左膀右
臂,功劳苦劳都有,一向深得刘家信任。他没想到刘川的奶奶如此抱残守缺,如
此固执家族世袭的陈旧模式,不假商量地把一个毫无管理经验和经营知识的毛头
阿斗,扶上总裁宝座,凌驾于他这个开国老臣之上,这确实让他的惊讶和不满难
以掩饰。

    奶奶注意到了娄大鹏的表情,所以用长者的慈祥,甚至还夹带了一丝托孤的
凄凉,试图对其动之以情。她说大鹏你这么多年跟着刘川他爸爸打天下,你的功
劳我们全都记着。刘川年纪小,很多方面都不懂,公司里的事,还得你教他。你
是做叔叔的,可要好好支持后辈,也算他爸爸没白跟你朋友一场。

    娄大鹏强笑,说:“当然,当然。”

    奶奶目光移向刘川,显然是希望刘川这时能说两句应景的话,至少谦虚两句,
客套两句,但刘川没有。他压根儿没注意娄大鹏的表情,在这个万和公司权力更
替,改朝换代的时刻,他甚至都没有正正规规地坐下来,他从走进餐厅后就一直
站在餐桌旁边,魂不守舍地等到奶奶和娄大鹏的对话稍停,就马上乘隙插入,急
急地说了他自己的事情:

    “奶奶,今天我不在家吃饭了。今天我们同事过生日,晚上非让我过去玩。”

    奶奶愣了半天,突然当着娄大鹏的面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玩,你就知道
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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