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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4:01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5 章 邂逅(一)
每天夜里,刘川都要在美丽屋夜总会那一个个光线阴暗的包房里打熬钟点;
每天白天,他也不再贪睡,无论夜里回家多晚,他都会在太阳爬上窗帘之前,早
早起来梳洗打扮,然后在上午十点左右,赶到酒仙桥季文竹的住处。然后,坐在
季文竹那只红色的小沙发上,看着她起床,看着她洗脸、化妆,试穿各种衣服。
然后他开着车,拉着她上街吃饭。吃完饭,又拉她去某个影视公司或某个剧组,
去和那些制片商、导演、副导演之类的一干人等见面。刘川这才知道,当演员也
不容易,纵有年轻美丽的容貌,还是免不了四处奔波,为讨一个生计,得端出一
副挂历封面式的笑脸,排着队任人相看。
不去剧组的时候,他就陪她逛街,给她买衣服,买手腕上、耳垂上、脖子上
挂的戴的各种玩意儿。为了给她买这些东西,他找奶奶要过一次钱,奶奶给是给
了,但免不了盘问半天。后来他又找娄大鹏要钱,娄大鹏也给了,只让他在一张
用款单上签了名字,用途一句不问。刘川花钱不记账的,可大致也还清楚,不到
一个星期,他就在季文竹身上花了三万多元。
娄大鹏那一阵心情也很好,因为奶奶为了提高他的积极性,终于答应为他的
老关系,那家华丰实业公司的贷款做了抵押担保。那是七千万元的一笔大数,刘
川在女孩身上花的钱与这种交易相比,不过小巫大巫!
白天做人,是刘川夜里做鬼的一个心理支撑,季文竹给他的快乐,是他从未
经验过的。尽管,他和季文竹在一起的时候,有点像个仆役,他给她开车,给她
埋单,给她收拾屋子,还给她洗过衣服……她在剧组试镜的时候,他就抱着她的
外套和背包在门外等着,等她哭丧着面孔从里面出来。
他看得出来,季文竹是真喜欢他的,他们毫无疑问,已开始恋爱。这表现在
她在他面前什么秘密都说,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撒娇,无所顾忌地发火,并且还
经常主动亲他抱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他可以在她那里过夜。
但刘川没法在她那里过夜,每晚八点左右,他就要按时离开,往美丽屋赶,
借口是奶奶身体有病,规定他每晚九点以前,必须回家照看。
让刘川感到特别高兴的是,季文竹终于被一个剧组选中了,在一个二十集的
古装电视剧中饰演女二号。据说那是一个男人戏,连女一号的戏份都少得可怜。
不过对季文竹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北漂”来说,进组总比在家闲着要强。
送季文竹去了剧组之后,奶奶真的病了。病因出自奶奶不久前亲笔签署的那
份抵押合同。使用这份抵押的华丰实业有限公司日前因巨额债务被债权人告上法
庭,法庭宣布冻结华丰实业的全部资产,包括已具函为其贷款承担抵押的万和公
司,资产也被一并冻结。在季文竹进组的当天下午,法院派员核查了万和公司的
财务账目,当场宣布了冻结资产的裁定。当初万和娱乐城有四千万建设资金是向
银行借来的,万和公司的贷款银行听到法院冻结万和资产的消息后很快派人赶来
交涉,依据贷款合同某个条款的授权,要求万和公司立即偿清贷款的全额。而早
在法院宣布资产冻结裁定的半小时前,为华丰出具贷款抵押书的始作俑者娄大鹏
就已宣布辞职。当银行的人赶到万和公司时,公司上下早已乱成一片。
事发时刘川和奶奶都在家里,刘川刚刚送季文竹去了位于顺义的剧组驻地,
回家换了衣服正要去美丽屋上班。走前景科长打来电话,告诉他芸姐今天白天上
街买了一本列车时刻表,显见单成功近日有动窝的迹象,要他多加留意,注意观
察。刘川说我正要到美丽屋上班去呢,最近那一带歌厅夜总会生意全都赛着红火,
营业时间全都提前了。景科长又嘱咐他注意安全,这事不会拖太久了,让他好赖
再坚持几天。
和景科长还没通完电话,奶奶正巧推门进屋,她问刘川美丽屋是什么地方,
刘川支吾着说是个酒吧。奶奶说你现在怎么天天泡在酒吧里胡混?刘川说什么呀
我不是早告诉你我跟几个朋友合伙搞酒吧吗。奶奶这才想起,这才没话,说那你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刘川出门打车走了,刚走没多久,奶奶就接到了王律师的电话,向她报告了
公司的情况。王律师那时也许已经预见到了:如日中天的万和公司只错走了小小
的一步,就踏上了这条生死难料的危途。
那时候奶奶也许还看不到那一步,但她显然从王律师的口气中,强烈地感受
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答应王律师马上和刘川一起赶到公司去,然后就急急地拨打
刘川的手机。刘川的手机不知为什么关了,她记得刘川还有一个呼机,可号码忘
了。她戴着老花镜在家里的电话本上翻了半天,没翻到刘川的呼机,却翻到了刘
川单位同事小珂的呼机。小珂奶奶认识,而且印象特好。她就拨打了小珂的呼机。
小珂很快回电话了,但她说她也不知道刘川的呼机号码。她听得出刘川奶奶急切
的声音,她一边安慰一边答应可以帮忙找他。刘川奶奶说刘川去美丽屋酒吧了,
但美丽屋酒吧在哪儿,奶奶则不甚了了。小珂说您放心,别着急,我会想办法找
到他的。
奶奶放了电话,站在电话机前半天没动,家里的小阿姨发现她的脸色惨白,
白得像纸一样。她惊慌地叫了一声:“奶奶!”接下来她看见奶奶移步想走,但
只走了一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珂首先想到的,是114 查号台。她心怀侥幸地把电话拨了过去,居然,很
容易就查到了那家“美丽屋”。那不是个酒吧,而是位于东郊的一家夜总会。
小珂找到美丽屋夜总会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这种有鸡有鸭的夜总会她以前
从未光顾,初初进去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呢。迎面而来的每个男人,擦身而过的每
个女人,和平时街上见的,似乎都有些不同。她在门口花三十元钱买了张门票,
进去后发现里面生意好得找不到座位。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终于远远望见刘川
出现在走廊的端口,他正和一个老大不小的女人说着什么,半醉不醉地往里走去,
看得小珂眼都呆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她拨开人群挤了过去,看到刘
川进了一间包房,她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往里探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
川被两个妖冶的女人一左一右地夹着,坐在沙发上给她们倒酒,还左顾右盼地和
她们说话,那样子像是彼此很熟。小珂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全身抖了一个激灵,
头皮发麻地后退一步,她不想再看里面到底还能发生什么。她沿着那条窄窄的走
廊回到大厅,又从大厅走出大门,她的脖子发硬,步子发飘,心里说不清是失落
还是厌恶,抑或仅仅是一种莫名的惊愕。
第5 章 邂逅(二)
那天夜里小珂在爱博医院见到刘川的奶奶时,奶奶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并
且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从赶来陪床的一位万和公司的女职员口中,她知道
老太太是因精神忽遭打击而引发了中枢神经坏死,这种病今后治好了还能走路,
治不好就是半身不遂。虽然那个女职员没说,小珂也没问,但谁都想得到的,这
种病对于一个年届七旬的老人来说,是个太大的麻烦。
小珂走的时候,没跟那位女职员和与她一同守在病床前的刘家保姆说起刘川
的下落。但小珂第二天上班后忍不住对庞建东说了。庞建东毕竟是个男人,男人
对一切闻所未闻之事都能见怪不怪,遇惊不惊。但庞建东还是和小珂一样,为刘
川的堕落沉默良久。好几天以后小珂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才听到庞建东在邻桌跟
人说起刘川,说刘川这小子完了。庞建东感慨的是:人的一生最难过的不外两关,
一是重大挫折,二是不劳而获。如果说,监狱给刘川的那个辞退处分让刘川沉沦
沮丧的话,那么他因子承父业而突然成为亿万财富的主宰,则会让他变得疯狂。
不劳而获的钱财最容易任意挥霍,玩女人都要同时玩上一双。一个人要是又受了
挫折又得了外财的话,那这个人肯定是彻底地没救了。
刘川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家的公司已经没救了,他那天晚上一肚子酒精回到家
倒头便睡,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才看到小保姆留在桌上的字条,才知道奶奶病了。
他赶到医院看见奶奶时,奶奶已经不能下床。中午,王律师来了,看望了奶奶之
后,把刘川拉到公司,叫来财务部的头头,对着账本商量对策。刘川和他奶奶一
样,到这一刻也不相信仅凭那一纸薄薄的抵押合同,竟能把整个万和产业拖入万
劫不复之境。万和公司站着房子躺着地,账面上趴着一个亿,怎么可能一夜之间,
说垮就垮了呢!
他们不懂,万和公司的总资产虽然确实过亿,但总负债也是一笔大数。总资
产减去总负债之后的净资产,不过六千万左右,可他们为华丰公司出具的抵押承
诺,就高达七千万之多。无论是在法律概念上还是在金融概念上,抵押就是负债,
抵押人就是第一偿债责任人,这样算来,万和的资产一下变成了负数,除了破产
或被华丰的债权人接管,已经别无他路。
虽然,万和公司属下的家具厂、布艺公司、娱乐城等等单体项目,这两天还
都维持着正常营业,但公司本部群龙无首,已事实上停止了运作。从娄大鹏断然
辞职的行为推测,他显然不仅一下看到了万和的末路,甚至让人不能不疑,他从
怂恿刘川的奶奶签下这份灭绝万和的抵押书的那一刻起,早就意识到了这份巨大
的风险,早就看到了他已大权旁落的这个企业王国,颤巍巍地站到了悬崖的边缘。
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公司的董事长偏偏又住进了医院。一个风烛残年之人,
一个身患重病之人,没人再来跟她说这些事情。王律师在医院里也没跟奶奶多说
一句,公司的一切麻烦,只能找刘川做主。但那几天刘川还有别的麻烦,那个麻
烦对奶奶,对王律师,对他周围的一切人,全都难以启齿,无法说清。
刘川的这个麻烦,就是女人。
带来麻烦的这个女人,并不是那些寂寞风骚的女客,刘川在美丽屋干了两个
星期,各种女人都已见过。对这些客人,刘川除了陪喝陪聊之外,不越雷池一步。
女客们也都知道这小子特别难弄,仗着“天姿国色”有恃无恐,不过慢慢大家也
都习惯了,也知道干什么都有游戏规则。
刘川的麻烦出在一个新来的生客身上。
那一天刘川和王律师及财务部的头头在公司研究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刘川
在会议室外没人的地方悄悄给景科长打了个电话,向他说了公司出事和奶奶生病
的情况,表示他已无力继续承担他们交办的这个任务,希望他们马上安排他从中
退出。景科长说了些关心安慰的话,答应马上向领导汇报,最迟明天给他答复,
但希望他今晚仍去美丽屋露上一面,下一步怎么办明天再说。刘川挂了电话先去
医院看了看奶奶,等奶奶睡了才赶往城东的美丽屋。一到美丽屋芸姐就一通抱怨,
说有好几个客人点你呢你怎么才来。刘川沉着脸说我不舒服今天不想做了。芸姐
看看他的脸色,迟疑片刻才不得不勉强点头,说也好,不过今天来了一个生客,
指名非要点你不可,你去照个面吧,坐十分钟我就进去替你解围让你出来,其他
客人我全都给你回了,怎么样?刘川不好再推,低着头跟着芸姐往里面的包房走。
芸姐又说,今天这个生客可年轻呢,绝对漂亮,弄不好我猜你今天能跟她出台,
不信咱俩打赌。刘川没精神地白了芸姐一眼,不搭下茬。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房,房里果然坐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刘川抬眼一看,
脑门上的大筋砰的一下暴出来了,他怔了刹那转身就走,他没想到指名点他台的
这位生客,竟是他爱的女孩季文竹。
季文竹厉声把他叫住:“刘川!”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了,走到刘川面前,一双大眼狠狠地盯他,盯得刘川无地
自容。紧接着季文竹当着芸姐和一个进来送果盘的服务员的面,一巴掌抽得刘川
把脸都歪了过去。抽完之后,季文竹红着泪眼跑出了包房。
刘川歪着头原地没动,没去追她,没去追上她解释清楚。芸姐愣了半天,才
想起把和自己同样傻愣在一边的服务员轰走。她拉着刘川坐下,既关心又好奇地
问了很久:这是你女朋友?她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咳,想开点吧,这女孩我看
除了脸不错也没什么嘛。我最讨厌女孩当着人不给男的面子,这种女孩趁早休了
算了……那天晚上刘川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任凭芸姐在他身边信口胡说。
芸姐也是刘川的一个麻烦,特别在她喝醉的时候,一醉总要借酒撒疯,一醉总是
满口骚话,甚至手脚并用没轻没重。她冲刘川叫心肝,当着人也这么叫,后来发
展到,不醉的时候也这么叫。她还不断给刘川买东西,从吃的零食到穿的衣服,
左一件右一件买了不少。那些衣服都是从秀水街买来的假名牌,BOSS的裤子八十
块一条。零食刘川偶尔吃过,衣服刘川一般接过来说声谢谢然后就随手送给服务
生了。服务生和其他少爷也不论是否合身,只要白给照单全收。
在季文竹打了刘川的这个晚上,芸姐一直陪着刘川借酒浇愁,酒上头后居然
使劲抱着刘川哭得像个泪人。她说心肝你救救我吧,我爱死你了,我都快疯了。
刘川虽然喝多了但还没醉,粗声粗气命她放手。但芸姐死活不放,外面的人听到
屋里的动静也没人进来,那些少爷们、小姐们、服务生们,都暗笑着躲了。直到
芸姐凑过嘴巴,没头没脸地亲了刘川一脸唾沫,刘川才用蛮力将她甩开。那力量
用得确实狠了点,芸姐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又从沙发上弹起来滚到地毯上,头碰
到了茶几的边角……刘川也顾不上看她伤没伤着,只听见身后哎哟一声,他已拉
开包房的房门,从美丽屋夜总会逃之夭夭。
第5 章 邂逅(三)
第二天刘川一早就起床出门,他没去医院,也没去公司,他打电话约了景科
长,说有急事需要立即见面。景科长显然听出他的口气不同以往,于是让他马上
到公安局招待所来。
那天在公安局招待所刘川没对景科长说起季文竹来,他只强调了芸姐的无耻
纠缠。他在见到景科长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这个差事坚决不再干了。但正如所料,
见面后景科长果然老生常谈,又是一通哄劝:我们领导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再
坚持几天,我们估计那家伙很快就有动作。那老板娘不管怎么缠你,毕竟是个女
的,又不能强奸你,你不理她,她有何招法?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按说不难。
刘川没被说服,他顶嘴说:“怎么应付啊,你要觉得不难你怎么不去试试,
那女的多讨厌啊!你怎么不去试试?”
景科长冷静地看他,不说话了。刘川也不说话了。
最后,景科长到其他房间又给林处长打电话去了,又请示了半天才回到屋内,
他对刘川说:“这样吧,你今天再去最后一次,你等那女的到后院去以后,就跟
进去找她。你直接推门进她的屋子,听明白了吗,直接进她的屋子,你跟她提出
辞职。进去以后,如果你能看到单成功,如果你真的能看到他的话,你就这样…
…”
从景科长那里出来,刘川开车去了法院。
从见景科长之前,王律师的电话就不停地打进他的手机,这天上午他和王律
师还有公司的另外两位高层经理,在法院的一间会谈室里,和一位法官及两位银
行干部谈了整整两个小时,谈得彼此口干舌燥,谈得双方焦头烂额。但整个上午
刘川始终形聚神散,虽然他一直听着他们互相交涉争论,虽然他知道这是万和公
司,是他父亲留下的这份家族产业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但不知为什么,他从一
开始坐下来就感到心神不宁,心力交瘁。
中午散了会,从会谈室出来,公司的两位干部建议刘川马上回公司去,召集
各单位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个紧急会议,尽快安定人心。刘川先是点头说好,继而
又一通摇头,改口说等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来,你们今天可以先把会议时间通
知下去。
接下来大家就在法院门口,就在路边,商量了明天这会怎么开法,刘川都需
要讲些什么,然后各上各车做鸟兽散。刘川奔东,把车开得疯了似的,没用二十
分钟就挤进了拥堵不堪的京顺路,在京顺路上蠕行了将近一小时后,刘川的沃尔
沃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他几天以前曾经走过,几天前他沿着这条路
送季文竹和她的一只皮箱进驻剧组。
刘川赶到剧组时季文竹正在驻地旁边的一片树林里拍戏,如果仅从她的服装
发饰揣摩,刘川也搞不懂他们演的究竟是民国还是晚清,总之是一副窈窕淑女的
扮相,正与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激烈争执。这段戏的末尾是季文竹的一席痛斥,
言辞铿锵掷地有声:“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一肚子
男盗女娼!”随着话音将落,她在那个小生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掌。
那一掌抽得很响,不知是真抽还是另出的音效。那啪的一声仿佛抽在刘川的
脸上,让刘川不由自主悚然一抖。那一掌之后戏终人散,群众演员和工作人员都
帮着卸灯收拾机器,乱哄哄地向下一个场景转移。刘川似乎半天才从那一掌当中
缓过神来,才猛省似的上去拉着季文竹解释昨晚的事情。可季文竹似乎对他不分
场合当着剧组众人的面说那些烂事,感到有伤面子,她粗暴地让刘川走开,表示
不想听他解释。刘川还想解释但时间已不允许,季文竹已在制片主任的催促下随
着大队人马上了汽车。那几辆汽车先后发动绝尘而去,把刘川和一帮围观的农民
一同留在了这块弃满垃圾的野地。
农民们也散了。
刘川还愣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按照景科长的要求,这天晚上刘川无论心情怎样,都必须最后一次,再到美
丽屋去!
刘川故意晚去了三个小时,他是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才姗姗而至。到以后他
没有在厅房里找到芸姐,问服务员,才知芸姐昨天被他用力一甩,撞破了额头,
今天一直没有出来,大概现在还在后院休息。
刘川二话没说,直奔后院来了。
他穿过包房外的走廊,拉开通往后院的小门,再穿过一条黑黝黝的过道,就
到了垃圾场似的后院。后院的小屋里,有一扇窗子亮着灯光,这是刘川第一次在
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院里,见到象征人气的灯光。那灯光荧荧豆豆,一点点大小,
犹如坟中的鬼火,惨惨戚戚。刘川脚步放慢,心跳加速,胸口紧张得快要喘不出
气来。他为了与单成功的一场“邂逅”,已在无聊中煎熬了两周,但不知为什么,
刘川竟然希望,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最好只有芸姐一人在屋。然后他就按照预
先想好的词句,宣布他的辞职决定,然后要回押金,然后扬首而去,然后,一切
就都结束了,他在这个案件上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
押金是景科长要求他一定开口索要的,否则辞职不干了还要去找芸姐,显得
不够真实。要按刘川自己的想法,那三百块押金要不要两可。
刘川飘着脚,走近亮灯的小屋。屋里没有动静。他镇定片刻,按景科长教的,
短促地敲了一下门,便断然推门进入。但门是反锁着的,刘川推了一下没有推动,
只好接着大力敲门,敲了好几下,门里才有人问:
“谁?”
刘川说:“我!”
还是芸姐的声音:“刘川?”
“啊!”
门马上开了,屋里的灯光立刻把刘川的脸庞打亮。刘川看到,芸姐头上包了
纱布,眼眶也明显肿着,肿着也不妨碍惊喜的流波一闪,然后死鱼一样盯住刘川,
那眼神说不上是气愤怨恨,还是又发骚呢。
刘川的话横着出来,说得快而坚决:“芸姐,我辞职了,我是来拿我的押金
的。”
这两句话说的,机械得像是背书,因为刘川这时的神经,全部聚集于双目,
他的视线快速地向屋内扫去。屋子不大,陈设简单,除了床,一套桌椅和一只衣
柜外,别无他物。刘川这样快速一扫,已是一览无余,他弄不清自己是满意了还
是失望了——单成功果然不在屋里。
第5 章 邂逅(四)
“辞职?”芸姐那张怨妇的面孔立即换上了泼妇的表情:“刘川,你在我这
儿挣了多少钱,啊?我一手把你捧起来的,你红了连声谢字都没说过。你还是个
老爷们呢,连他妈那帮小姐都不如。小姐挣了钱还知道孝敬我,还知道喝水不忘
挖井人!你这么大个子你有没有良心,你还讲不讲仁义!你还跟我要押金,啊?
这么多天你在我这儿连吃带喝我还没跟你要钱呢。我他妈给你买了那么多东西,
你吃了穿了一抹脸不认人啦!你把我摔伤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
上法院告你去哪。你来的正好,还省得法院拿传票传你去哪!我真是认识你了刘
川,别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儿,你他妈干的这叫人事儿吗,啊?”
刘川还没说出下句话来,芸姐就这样劈头盖脸一通嚷嚷,弄得刘川不知往下
该说什么是好。刘川从小到大,无论在家还是学校,亲朋好友皆为文雅一路,他
从小到大没见过烂人翻脸是什么模样。他的语言积累,与这种人很难匹配,不是
对手,因此只能张口结舌一阵,然后落荒而逃。不料他刚一转头,却被芸姐突然
一抱,那一抱的力量着实不小,同时他听到这个女人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刘川,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跟着我,我保证让你过得比谁都好。你愿
意接客你就接,你不愿意接就不接,你不接我养着你!我养你一辈子还不行吗?”
刘川让她抱得冒汗,他使劲挣扎,不能挣脱。正在无措之际,忽然听到黑暗
的过道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几根粗壮的手电光柱,直戳两人的脸孔,
几个粗暴的声音,同时厉声喝问:
“干什么哪!你们是干什么的?啊!”
刘川吓了一跳,停止了挣扎,芸姐抱着他的双手,也倏地松下来了。他们在
手电光柱的虚影后面,看清来者竟是一帮警察。
芸姐马上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迎上去说:“哟,你们是派出所的吧,我是
这儿的经理。来来来,咱们到前边坐。我跟你们分局的人熟,我们平时跟分局打
交道多。”
警察们对芸姐的套磁并不理睬,喝问刘川:“你是干什么的?”
刘川没有说话,芸姐替他答道:“他呀,他是我男朋友。”
警察用手电照刘川的脸:“男朋友?他多大呀是你男朋友?”
另外几个警察不由分说,在这个小院四处搜索起来,东翻西看的,还拉开了
芸姐的屋门往里瞧瞧。芸姐倒大方,说:“噢,这间屋子是我住的地方,进屋坐
吧,进屋坐吧,今儿是查什么呀?”
一个警察说:“今天是市里扫黄打非的统一清查,知道吗!你们这儿可是有
三陪现象,你是经理是吧,正好,跟我们到前边去!”警察又指指刘川:“你也
去。”
刘川被一个警察推搡了一把,正要移步,忽闻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出来!
你是干什么的?”随着这声叫喊,几个警察一齐蜂拥过去,他们从最角落的一间
黑着灯的小库房里,拉出一个人来。刘川顺着手电光柱一看,胸口仿佛被什么东
西砰地撞了一下,他差点脱口喊出单成功三个字来!
没错,那人正是单成功。
时至此刻,刘川还以为,对美丽屋的这次扫黄行动,皆系景科长和北京市局
的专门安排,以逼出他和单成功的这场“邂逅”,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不是。这
次治安检查与他的任务之间全无关系,纯属巧合。但他当时听来,警察对单成功
的每句质询,全都属于明知故问。
“你是干什么的?”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
单成功显然也借着警察的手电,看到了刘川,刘川的脸在手电光柱的照射下,
惨白惨白。单成功显然是一下就认出刘川来了,他一下就认出这个青年就是灵堡
村放生的那位狱警。但奇怪的是,单成功见到刘川后的表情只有紧张,没有惊讶。
刘川看得出来,让单成功恐惧的并不是那一群声色俱厉的治安警察,而是他!他
看到单成功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的嘴巴,盯着他的表情,仿佛刘川脸上的表情马上
就会砰地炸开,刘川那张嘴巴马上就会喊叫起来。
但刘川做出的表情,是他此时必须做出的表情,那就是惊讶。他故作惊讶地
瞪着单成功,听着他机械地回答警察的问话。
“我,我是这儿的工人,我来库房拿东西的。”
“拿东西关着灯呀,关着灯拿什么东西?”
“我,我关了灯刚要出来,看见我们经理和她男朋友在外面……在外面挺,
挺亲热的,我怕惊了他们,就没敢出来。”
刘川想,这老家伙,脑子反应还行!
警察不再嗦,推着他们,说:“走吧,都到前边去!”
大家全都移动脚步,呼隆呼隆地往过道那边走。连刘川在内,谁也没料到单
成功会突然转身,一个箭步向小院的墙边蹿去,只一眨眼的速度,就蹿上墙边的
一只带盖的大垃圾桶,双手就势搭上墙头,随即拼命向上一撑。离他最近的警察
反应还算敏捷,跟着冲到垃圾桶前,伸手拽住了单成功的脚脖子,就在单成功将
要摔下来的刹那,刘川脑子里不知哪根筋扑棱一声动了一下,他突然双脚发力冲
上去了,双手扒住那个警察的肩膀使劲一掀,那警察未及防备,脱手向后一仰,
重重地摔在了垃圾桶下。刘川借势蹬上垃圾桶奋力一蹿,几乎是和单成功一起,
蹿上了墙头,又从墙头翻上了房檐,也顾不得屋瓦会否被他们踩塌,连蹿带跳地
沿着那一片层层叠叠的房顶,亡命狂奔!直到身后警察们气急败坏的喊声和手电
筒狂乱的光柱,一同在缀满星斗的夜空中渐渐虚无。
第5 章 邂逅(五)
话到此处,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段落,似乎只能向着一个
完全不可预知的方向,自行发展了。刘川只知道他在完成“邂逅”之后跟着单成
功一同亡命,肯定符合林处长和景科长的期望,肯定会令他们拍案叫好,但他这
么一跑,他的病在医院的奶奶又该如何料理,他的未及和解的爱情又该如何挽救,
他的深陷危机的公司又该如何脱险,他心里一团乱麻,脑子里一盆糨糊。
从那时候起刘川已经开始怀疑,来美丽屋进行治安清查的这帮公安,与林处
景科以及与他们配合的北京刑警,压根就不是一势,不然为何不把这场假戏真做
的清查提前和他通气,不把单成功万一逃跑或者玩命他该如何反应提前指示于他?
他那天夜里懵懵懂懂地跟着单成功在那片房顶上连蹦带跳,单成功脚崴了他就搀
着他继续奔跑,可同时他的脑子里始终胡乱思想,思想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思
想到底是谁,被蒙在了鼓里。
他们最后从那片屋顶跳进一条小巷时,单成功崴了的那只脚又戳了一下,伤
得几乎不能行走。刘川把他扶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按单成功的指令,穿
过了整个城市的夜幕,从北京的东北一直开到了西南,在丰台区一条偏僻的小街
上,找了一家可以过夜的洗浴中心。他们在这家“洗浴中心”要了一个单间,两
个人一起住了进去。
那天晚上单成功与刘川一夜长谈,从刘川两次帮他脱逃谈起,表面上是感激
刘川的救命之恩,实际上是刺探刘川倾力搭救的真实动因。关于搭救的动因刘川
做了合理的解释:第一次是为钱。刘川说,在执行对单成功的押解任务之前,监
狱的司机老杨给了他五万块钱,因为他家里生活困难,奶奶又得了重病,所以这
五万块钱对他非同一般;而这次助单一起逃脱,既是救人,也是自保。因为万一
单成功被公安抓住,查出身份,供出向老杨等人行贿之事,那他就不仅仅是受个
玩忽职守的辞退处分,回家另谋生路的事了,那就触犯了私放罪犯和受贿两条罪
名,那就肯定要和单成功一起,共同打熬漫长的铁窗生涯了。
关于刘川被监狱除名,除名致使生活无着,无着便来到美丽屋应聘,应聘后
先做服务生后当“少爷”的这段经历,刘川不说单成功也大致了了。因为他早就
在他藏身的小屋里,透过窗户看到过刘川到美丽屋的后院来抽烟撒尿,他早就认
出他就是那个拿了好处放跑他的监狱民警,他早就向芸姐仔细打听过这位美丽屋
头牌少爷的“来龙去脉”,他早就看出芸姐对自己捧出的这个“鸭王”垂涎三尺。
他的观察和刘川自己的述说相当吻合,特别是刘川和他一同从治安警察手中越墙
逃走这个他亲历的事实,使他对刘川两次搭救的确切动机,终于深信不疑。
在丰台那个偏僻简陋的“洗浴中心”里,他们披着已经洗不出本色的肮脏浴
巾长吁短叹。惊心动魄的回顾之后,又开始戚戚切切地展望未来,他们小心翼翼
地,互相询问了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刘川表示:那帮治安警察肯定看出他只是个
“卖的”,他跑了不会当回事的,所以等天亮没事了他就回家。美丽屋是不能再
去了,以后实在不行就老老实实找个普通工作,挣份辛苦钱能养活自己就行,至
于奶奶的病,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刘川又问单成功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单成功看
着自己肿胀的脚腕,苦笑说现在这样寸步难行还能去哪儿。他问刘川,你现在还
愿意帮我吗?刘川说当然,可我这点能耐,也帮不了你了。单成功说,我看你这
孩子挺仗义的,做事也有胆量,你今年多大了,你要愿意的话,我想认你做个干
儿子,今后有我单成功一口吃的,我绝对分半口给你。今后我万一被警察抓住,
就是枪毙了我,我也不会抖出你来。刘川做感动状,说:行,反正我爸也不在了,
我就叫你干爹吧。单成功说,那咱爷俩就算认了。我还有个女儿,岁数比你大一
岁,我今天当着你的面发个誓吧,我今后一定让你们,我这一儿一女,一辈子吃
穿不愁。刘川我的话你信吗?刘川说:信。
这一夜,两人促膝长谈,从同谋变成了父子。天亮后刘川上街买了早点,还
买了些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丸之类,回到浴室后给单成功吃了。单成功受伤的脚越
肿越大、越来越疼,虽然有危险,但他还是让刘川扶他上街找了家医院,拍了片
子拿了药。从片子上看,脚踝骨果然裂了,但医生说不需要开刀和打石膏,吃点
药再加一些外用药,它自己就会慢慢长好。
陪着单成功在医院看病拿药,刘川心里特别别扭,想着奶奶还在医院里躺着,
可自己却在这里为一个罪犯跑上跑下求医问药,孝子贤孙似的伺候着,这份窝火,
怎一个忠孝不能两全可以了得。刘川心情闷闷的,扶单成功看完病,又扶他出来
找住处。单成功身上没有钱,刘川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他们找了一个胡同里的小
旅馆,一间房只须四十元一天便可租下。刘川那时心里只想着如何快点脱身,好
早一点把情况向景科长汇报,然后赶紧去医院看他奶奶,也去公司看看事态现在
到底怎么样了。
想到公司刘川突然记起原定今天上午由他召集各单位各部门的负责人开会的,
看看表时间已近中午,想必大家早就到了,而且,早就散了。这个会本来的用意
是安定人心,可如果大家等一上午等不到他,如果打他手机发现手机关了,如果
打电话到他家里家里没人,那么众人的脸上,该是怎样一种狐疑万状的表情?
公司董事长病重入院,公司总裁下落不明,本来就动荡的局面,必将更加动
荡;本来就焦虑的人心,必将更加焦虑。此时刘川自己心里,也焦虑得七上八下,
可单成功的脸色在此一时,似乎比刘川还要阴沉,伤情明了之后他当然明白,这
回真是动不了窝了。他和刘川一样,肯定不能再回芸姐的小院藏匿,可藏在这种
小旅馆里,感觉同样危机四伏。所以,当刘川把单成功安顿在房间后提出要回家
看看的时候,单成功马上开口把他叫住:
“刘川,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你还回来吗?”
刘川安抚道:“回来呀,今天再晚我也回来。”
单成功点点头,却又问:“你不怕干爹出事连累你吗?”
刘川接答:“我就是怕你出事才必须回来,你要被公安抓了,下一个就是我
了。听说现在有一种催眠药,抓住你给你一吃,你就自觉自愿把所有事都招出来
了,所以你想不把我招了都不行。”
单成功低头思想片刻,抬眼说:“刘川,干爹肯定不能这么在北京呆着了,
我本来想这几天就走的,可现在我这脚,看来是走不了啦。你能再帮干爹一个忙
吗,干爹必须尽快离开北京到外地去。”
刘川愣着,说:“行啊。”又说:“你打算去哪儿?”
单成功说:“现在,那帮警察肯定到处通缉我呢,我不能这么大模大样地出
门,既不能走公路也不能走铁路。刘川,干爹想求你帮忙去找一个人,这个人肯
定能把我弄出北京去!”
刘川问:“去哪儿找这个人,这个人是谁?”
单成功说:“你去一趟秦水市,找一个叫老范的人,他是我多年前的一个结
拜兄弟。我出来干那件事之前,把我老婆和我闺女都托给他了。你到秦水去找他,
告诉他我现在想到他那儿去。”
刘川愣了半天,才喃喃说道:“秦水……老范?”
第6 章 秦水历险(一)
刘川从小旅馆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景科长打电话。此前他一直把手机关
着,生怕什么熟人把电话打进来,让单成功听见露了自己的底细。
景科长已有二十几个小时联系不上刘川,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负责蹲
守的便衣报告,昨天夜里美丽屋突遭当地警方的治安临检,带走了芸姐和一大帮
“鸡鸭”,但始终没见刘川出来,也没见单成功的踪影动静。景科长连夜与北京
警方取得联系,才知道刘川已与单成功越墙脱逃。脱逃后去向何方,那些治安民
警当然无从知晓。景科长急得一夜未合眼睛,他给协助他们工作的北京市局某处
打电话请求支援,他说如果到中午十二点再拨不通刘川的电话,估计就是出了问
题,希望市局刑警能够采取行动,进行全市搜寻。
幸好,刘川几乎是在中午十二点整终于把电话打进来了,这让景科长从里往
外松了口大气,这个电话说明刘川至少还安全地活在人世。而刘川关于昨日午夜
狂奔的惊人叙述,更是让景科长们大喜过望。没想到刘川不仅完成了与单成功的
巧妙“邂逅”,而且还极其自然地再次扮演了救星的角色,并由此深得单成功信
任,甚至认为螟蛉。从效果上看,治安民警对夜总会的那场临检虽然纯属意外,
但这场意外歪打正着,成全了一幕仿佛是精心策划的好戏。
景科长叫刘川马上到市公安局招待所来。
刘川在市公安局招待所一直呆到下午三点,详细汇报昨夜与今天发生的一切。
一切过程,每个细节。景科长对单成功那句郑重的诺言极为重视,甚至欣喜若狂
——单成功说他一定会让刘川和他的亲生女儿,都过上一辈子吃穿不愁的日子,
这已经把他肯定知道一千二百万元巨款下落的底细,暴露无遗。同样值得重视的
是:这个案子又牵出了一个新的人物,就是秦水市的那个“老范”。
下午三点以后,刘川走出市局招待所那幢小楼,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到医院
后看到奶奶还睡着未醒,他就在床前坐了一会儿,向公司派来陪伴奶奶的阿姨和
小保姆问了问情况,又去找医生了解下一步治疗的方案。主管的医生是个五十来
岁的女人,从她的口气中能听出她对刘川的极度不满:老太太现在不就你这么一
个亲人了吗,她病得这么重你得上点儿心了。女大夫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
呆不住,可老太太住了好几天医院了你才来照过几面?我们这儿的人都有点儿看
不过去了。连好多病人都问我们,那老太太儿子孙子怎么一个都不来呀。
刘川低头听着,没有解释,没有出声。
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刘川还是离开了医院,作为万和公司的现任总裁,
作为万和事业继往开来的刘家后代,他此时还得赶往公司,了解这一天一夜之中,
公司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是一切井然,还是天下大乱;是生机渐显,还是已经坏
得难以救药……
进了万和城的大门他发现表面上一切正常,一至四楼的餐厅酒吧桑拿健身等
等营业场所都在正常运转,但每个迎面而来的职工脸上,神情似乎多了些异样。
到了顶楼的公司总部,他发现虽然已到下班时间,但坚持办公的人员并未比平时
减少,他的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见他终于露面,财务经理、人事经理、
办公室主任等一干人马,又纷纷拿着一些文件过来请示,都是火烧眉毛急不能等
的事情。他处理了几件,头脑便渐渐发麻,便让他们都把东西放下,容他看看再
说。经理们怏怏退下,他马上拨了王律师的电话,王律师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女大
夫几乎一样,也是一通抱怨指责,恨铁不成钢的那种。他说刘川你这几天都干吗
去了,定好开会的时间你不来,法院和对方债权人提了好几个处理方案需要你表
态可就是找不到你。听说你跟你女朋友闹意见了你找她去了是吗?刘川你爸爸弄
起这么个公司多少年辛苦,万和公司能有今天多么不容易呀!我说一句难听的话
你别不乐意听,你爸爸现在尸骨未寒,万和公司要败也别败得这么快吧。你现在
是个大人了,是公司的总裁,是两千号人的主心骨,儿女情长春宵苦短的事你能
不能暂时放一放?万和公司现在生死存亡,你得挺身而出拯救它,让它活过来,
活下去,啊!
刘川一言不发地听着,等王律师的苦口婆心告一段落,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现在就在公司呢。”
王律师说:“今天上午你没来,会没开成。我建议你明天上午还是得把这个
会开了,让大家的心都定一定,各司其职干好工作。明天上午我也来,法院这边
有一些建议,我需要跟你商量,还有一些授权文件也需要由你签署,否则我有些
事也实在没法办下去了。”
刘川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一定把会开了。王叔叔你放心,我爸这个
公司,我一定会把它办好。”
王律师这才心平气和了一些,两人约了明天开会的时间,才把电话挂了。挂
了王律师的电话,刘川立即叫来总办主任,让他通知各单位各部门的头头,明天
上午再来公司开会。主任喏喏连声地领命走了,刘川看着桌上那几堆没看的文件,
翻开上面一份,看了两行忽又想起什么,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他本来是想给
在医院的那位阿姨打个电话问问奶奶醒了没有,但拨号前忽然转念,不知怎么一
下先拨了季文竹的手机。
他说:“文竹。”
电话那边,半天没声。
他又说:“文竹,我是刘川。”
季文竹又沉默了几秒,才问:“有事吗?”
他说:“你还生气呀。”
季文竹说:“我生什么气呀,我才不生气呢。”
他说:“你就是生气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美丽屋夜总会上班的吗?”
季文竹说:“我凭什么告诉你呀?”
刘川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所以我怕你,我怕你误
会我了。我想知道是谁在你面前说我。”
季文竹沉默片刻,反问:“你不是挺有钱的吗,干吗还要到那种地方去做那
种下贱的工作?要的就是那份刺激,对吗?你这人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毛病?”
刘川说:“咱们见面谈好吗,见了面我会跟你解释清楚。你现在在哪儿,你
现在有空吗?”
季文竹说:“我现在没空。”
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
季文竹说:“我今天一天拍戏,晚上也有戏。”
“那明天呢?”
季文竹那边冷了半晌,终于有了回应:“明天,明天什么时候啊?”
“明天下午行吗?明天下午什么时候都行。”
季文竹想了一下,说:“明天下午我要去航天桥拿我原来放在那里的东西,
你明天下午三点,三点半吧,到航天桥我原来住的那个胡同口接我吧。然后你拉
我去一趟燕莎,我们这个戏的投资商张老板下个月三号过生日,我想给他买个生
日礼物。燕莎商场有卖大卫杜夫牌的雪茄专用打火机,大概一千多块钱吧,我想
买一个,那个张老板爱抽雪茄。”
刘川马上答应:“行,下午三点半,我来接你,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刘川心里轻松了许多,从季文竹后面两句话的语气中可以听出,
她差不多已经原谅他了。他想,要是明天见了面他再把他去美丽屋的来龙去脉跟
季文竹一说,她肯定就彻底原谅他了,不仅彻底原谅,而且还会惊讶,还会赞赏,
这是肯定的!反正季文竹也不可能和抢劫银行的人有什么瓜葛,这个任务对她不
是秘密,向她泄点密谅无大碍。只是季文竹是怎么跑到美丽屋找他来的,刘川怎
么分析也没理出线索。
第6 章 秦水历险(二)
其实,这层窗户纸就是:刘川并不知道在季文竹找他之前,小珂已经到美丽
屋来过。如果知道,他一定很快就能得出结论,能把这事捅出去的,只有小珂。
一旦小珂把这事在天监的同事中当做一段奇闻加以描述,庞建东会不知道吗?这
种事一旦被庞建东知道,他会压着不跟季文竹说?
好在季文竹仍然让刘川开车去航天桥接她,说明一切虽已发生,但一切都将
过去,无论过程如何,结局还不致太糟。刘川就是怀着这样轻松的心情,又拨通
了奶奶身边那个阿姨的电话。那个阿姨告诉他奶奶已经醒了,神智清醒,还问他
来没来呢。阿姨还说:明天医院请了几个专家过来会诊,医生让我问你明天能不
能来。刘川说当然来,明天上午我在公司开完会立刻就来,现在几点了,要不我
现在就来?阿姨说,现在太晚了,医院已经不让进人了。于是刘川让阿姨把手机
交给奶奶,他和奶奶在电话里聊了一阵。奶奶一直以为他这几天都在处理公司的
危机,所以对他不常过来非常理解。她告诉刘川,公司事大,事业要紧,你如果
太忙就不必过来,反正我现在感觉很好,大概很快就能出院了。
和奶奶的通话尚未结束,刘川的手机就不停地有新的电话打进,嘀嘀嘀地响
个没完。等挂了奶奶的电话,看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景科长的号码。刘川犹豫了
几秒钟,还是打了过去,和他预料的一样,景科长找他果然有事。他让刘川马上
过去一趟,没说事由。刘川下午和景科长分手时景科长就反复嘱咐他一定要开着
手机,以便他们随时都能找他。何况刘川也早就想到他们今晚还会派他再去一趟
丰台,回到单成功藏身的那间小旅馆去,说不定他们今晚就要对单成功采取措施。
事情其实比刘川预料的还要麻烦,这天晚上景科长和他手下的几个便衣一直
在焦急地等待刘川,刘川赶到他们住的市局招待所后,他们每人的脸上立即挂出
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立即向刘川布置任务——一切都已向上请示,方案已经大致
成形,这个方案不仅要求刘川今晚必须回到单成功的身边,而且,明天一早,必
须依单成功所托,乘火车赶往千里之外的秦水。
在布置任务之前,景科长和手下的便衣先拉着刘川出门上车。因为时间已是
晚上九点,刘川中午汇报时说过,他答应过单成功今天再晚也会回去。景科长从
刘川一到就一直抱怨,说刘川的手机从晚上七点开始,就始终占线。
他们开车载着他,向丰台的方向开去。利用路上的时间才开始向刘川交待一
切,告诉他见到单成功之后具体说些什么,以及明天早上出发的车次安排。并且
把去秦水的二二八次列车的一张卧铺车票交给刘川,还给了他一千五百元钱作为
任务经费。还给了他一兜苹果和一兜方便面。景科长说刘川我们知道你很有钱,
但公是公私是私,这钱你拿好。一千块钱你带着到秦水用,苹果是给你路上吃的,
五百块钱你留给单成功。方便面也留给单成功,就说是专门给他买的。
从景科长一说要去秦水,刘川的脑子就陷入了混乱,从他们的表情动作上刘
川看出,事情紧急,一切既定,毫无商量余地……一路上他们始终叨叨不停地向
他交待注意事项,听得刘川懵懵懂懂,在景科长把钱递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傻乎
乎地问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抓单成功啊,给他留五百块钱他够花吗?”景科
长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就留这么多吧,留多了他会怀疑你这么有钱干吗还去当
鸭。这话刘川听得颇不顺耳,不由抬头朝景科长白眼,但景科长一脸事务性的严
肃,表情上并无半点调侃。刘川这时突然清醒过来,才想起他明天上午约了公司
开会,中午约了奶奶会诊,下午约了和季文竹见面,明天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的。于是他也用一脸严肃的表情,把他奶奶生病的情况,把他家公司快要破产的
情况,向景科长做了陈述,委婉而又坚决地表示他明天去秦水确有困难。景科长
意外地说:哟,你奶奶住院啦,要紧不要紧?刘川说住三天了,当然要紧了。景
科长问哪个医院啊,我们明天看看去。你们家公司我们也可以找找法院,请他们
一定依法处理。刘川也看出来了,现在和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一切都已箭在弦
上,不得不发!除非他现在就喊停车然后和这几个警察翻脸。
车子开到丰台,在那家小旅馆附近,他们放他下来,让他自己步行往胡同里
走。刘川刚刚移步,没等回头,面包车就开动起来,一眨眼就开得没影没踪。刘
川只好一步一步往胡同里走去,走到一半,他拿出手机,把电话打到了老钟家里。
老钟正巧在家,刘川跟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希望老钟代表组织,找景科长他
们谈谈,希望他们考虑到他家的情况,别让他再参加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的
案子了。老钟在电话里想了一下,说:你奶奶那里,我们可以组织人去轮流照顾,
你放心好了。你们家公司恐怕也不会因为你走了几天就垮了吧。刘川说怎么不会,
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们家公司要真垮了他们东照公安局管不管呀,我们家公司要
垮了他们就是把那一千多万追回来全赔给我也救不回来!
胡同里没人,刘川边说边走,远远望见旅馆门口的那片灯光了,遂压低了激
动的声音,并且不得不匆匆结束了尚未发完的牢骚。因为景科长告诉他,他们今
天下午已请北京市局刑侦部门派人对单成功布置了监控,发现单成功在刘川中午
离开旅馆后,不知何时自己强撑伤腿也走出了旅馆,在胡同口对面的一个角落观
察到傍晚才回到房间。市局外线反映的情况,说明单成功虽然收纳刘川为子,其
实仍然心有疑虑,生怕刘川出门一去,转身带了警察回来,把他捂在这里。所以
他跛出门去,混迹街头,观察了几个小时没见动静,才惊魂稍定,回去休息。
旅馆就在前方,刘川按照景科长的一再嘱咐,关掉了电话。他一腔烦闷,走
进旅馆,走进单成功住的房间。单成功正靠在床上看电视呢,那样子是在等他。
刘川看到,单成功看他的眼神,不知是疑问还是焦急,那一脸刻意堆出的笑容,
让刘川心头一阵发紧,脸上也难自然。单成功的语气故作轻松,看着刘川淡淡相
问:
“没出事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清晨,六点,刘川和单成功一同起床,在刘川收拾行囊之际,单成功为刘川
泡好了一碗方便面,还为他削了一个苹果。刘川问他怎么不吃,他说我不饿,你
吃吧。刘川默默地吃了方便面,吃了苹果,吃完后他扛着一只挎肩的背包,站到
门口,转身告别的时候,单成功上来拥抱了他。
刘川也拥抱了单成功,他能感受到单成功混乱的心跳,和胸腔里隐隐或有的
一丝呜咽。
北京西客站钟楼上的时钟刚刚指向七点,站前广场的大小筒道就拥挤起来。
到车站给刘川送行的除了景科长和他手下的侦察员外,天河监狱遣送科的科长老
钟,也出人意料地来了。他们一行人迎着风站在事前约定的钟楼下面,凝神望着
刘川钻出出租车,过街而来。他们头上风动的黑发和脸上凝重的庄严,让刘川一
瞬间突然感动起来。
第6 章 秦水历险(三)
他们看着刘川走近,默默与他握手,景科长话不多言,只是简短地告诉他站
台的位置,告诉他他会在另一个车厢里,与他同往秦水。真正与刘川做临行嘱托
的,倒是刘川的科长老钟,他低声说道:刘川,你家的事,我们尽力帮你处理,
国家的事,咱们不能耽误。你过去是公大的学生,现在是监狱的干警,我今天来,
也是代表监狱领导,代表组织,要求你务必站好最后一班岗,打好最后这一仗,
希望你退役前能交给组织一个圆满的答卷。
老钟的话虽然一腔说教,老生常谈,但他语调慈祥,态度诚恳,他半哑的声
音,仿佛有一种天然的洞穿力,将刘川胸口的热血,缓缓点燃。刘川毕竟年轻,
受不住几句慷慨激昂的鼓舞,昨天憋了一肚子的牢骚不满,此时已经无法说出。
他握了老钟宽厚温暖的手掌,欲言又止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草草扫过。
他不知此时应该重复一下自己的现实困难,还是索性发表几句豪言壮语,想想无
论述说困难还是壮言豪迈,场面恐怕都不自然。所以他什么都不再说了,一言未
发地离开他们,独自走向车站大楼,走向大楼的入口。他知道他们的目光会一直
尾随他的背影,一直目睹他在人流中消失。
早上八点,当火车开出北京,把都市的高楼大厦渐次抛在天际之外,刘川看
到了一片辽阔的田野。田野使他的感觉立即脱离了城市,脱离了昨天。昨天恍如
隔世。他的头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再次一件件地想起计划中的今天,今天原本
要做的一切。按照计划的安排,他此时应该走进万和公司的大门,公司各部门、
下属各单位的经理们已坐在会议室里翘首以待,等待着万和公司新一代掌门人安
抚士气,发布命令;会后,他要签署王律师带来的一系列文件,授权王律师立即
处理那些已经刻不容缓的法律争端;然后,他将赶往医院,赶到奶奶床前,赶到
医生的办公室里,代表亲属听取会诊的意见。他希望能在医院陪伴奶奶至少三个
小时,然后在下午三点半之前,赶到航天桥那个胡同口去,去接季文竹,然后,
向她讲清一切,然后,两人重归于好。然后他开车载着她前往燕莎商城,为那个
要过生日的制片商买下一个大卫杜夫牌的打火机。刘川原想,等奶奶身体康复,
等公司化险为夷,等一切成为过往,他也要当一回制片商,投资帮季文竹拍一部
电视剧,让季文竹当主演,请陆毅陈坤佟大为之类最红的小生和她搭档,让季文
竹也和他们一样,一夜成名,一飞冲天。
火车显然早已驶出了北京的边界,耳中的笛鸣,眼中的旷野,无不告诉刘川,
他今天计划中要见的这些人,谁也不会知道,他此时此刻,已独身一人,端坐于
西行列车的一个窗前,开始了一场崎岖难料的探险。
列车驶出百里地后他的心情稍定,估计王律师季文竹们已经起床,或已经睡
醒,他看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开始打电话推掉今天所有的约定。他打了四个
电话——公司、王律师、医院、季文竹,向他们说明自己有急事要外出几天,很
快就会返回北京。在电话中他无法做出详细解释,因此能听出每一个人对他的不
辞而别都感到万分惊讶,对他的一再失约都感到非常无奈,非常不满……
第二天傍晚,六时三十分,二二八次列车准点开进了阴雨绵绵的秦水车站。
刘川走出车站的第一件事,是在车站对面嘈杂的夜市里,买了一把折叠伞。
他撑了这把黑色的小伞,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在似有似无的细雨里,在泥泞肮
脏的小街上,一路打听着方向,向这个城市的边缘蹒跚。
他在走过两条短巷以后,搭上了一辆载人的三轮摩托,嘟嘟嘟地颠簸了很久,
终于找到了单成功给他的那个地址。那是一条半城半乡的偏僻小街,一排低矮的
民居错落相衔,街的尽头被一扇巨大的铁门极不协调地突然收束,铁门紧闭的院
子静无声息,门上斑驳的漆锈让人隐隐好奇。
刘川一看到这扇巨大的铁门,即按约定和景科长通了最后一次电话,用暗语
表示他已找到了地方。景科长也用暗语做了回答,告诉他有两位便衣就跟在他的
身后。刘川回头张望一眼,整条小街人迹寥寥,看不到公安便衣的任何踪影,不
知他们此时正躲在哪个墙角门洞。
他按原定的要求,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向那扇铁门迈步走去。背负着身
后暗黄的路灯,刘川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张贴在铁门正中。
那身影举起一只长长的手臂,铁门旋即发出了粗糙而又残破的响声。
刘川击门良久,院内无人应声。
他离开铁门,走到相邻不远的一家店铺,借问前边那院子的主人是姓范吗?
店主闷声不答,只是点头。刘川又问,他家没人吗?店主又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刘川只好走出店铺,站在雨后冷清的路旁,目光穿透整条寒酸的街巷,除了
少数简陋的门窗泄露出零星的灯火,整条小街暗淡无光。
刘川用手机给北京丰台的旅馆打了电话,电话打到了单成功的房间。单成功
正守在电话机前,从时间上他可以推算刘川已经到达秦水,此时应有消息过来。
刘川在电话里告诉单成功他已找到老范的住处,但老范不在,家中无人。他问单
成功老范还有其他住处吗,他会不会这一段根本不在秦水?单成功说那你去“大
富豪”找找他吧,“大富豪”那边有好多餐厅酒吧,那一带都是老范的地盘。
那一带都是老范的地盘?
单成功最初对刘川说起老范,只说他是个开煤窑的。秦水是个煤城,这些年
国矿日渐衰微,私矿恣行无忌,几人十几人承包的小煤窑更是遍地开花。但从单
成功后来的言谈话语中,刘川渐渐听明白了,老范在秦水,在秦水的城南一带,
是个“老大”!那一带的歌厅酒吧夜总会,有不少是向老范交保护费的。其中这
家名叫“大富豪”的夜总会,就是因为交不起保护费而让老范强买强卖盘过去的。
打听“大富豪”的地址比打听老范的住处要容易多了。和刘川意料的一样,
“大富豪”离大铁门不算太远,不过间隔两条街衢。而出乎刘川意料的是,那家
名为“大富豪”的夜总会竟会破旧得如此名不副实。它的规模虽然不算太小,除
包房外,光散座大厅就放得下三十余张台子,但里里外外的装潢陈设却和这座城
市一样,简陋得与富豪二字风马牛不相及。
第6 章 秦水历险(四)
夜总会虽然简陋得像摊牛屎,但牛屎上依然插满朵朵“鲜花”,刘川一进去
就能感觉得到,在那些灯光暧昧的角落,闪动着无数贪婪的目光,在这里招蜂惹
蝶的小姐,穿得比大城市的同类还要暴露,脸上涂抹得还要夸张。也许因为这里
肉少狼多,生意并不太好,所以刘川刚一落座,就有四五个小姐一起上来和他亲
热,透过厚厚的脂粉可以看出,她们有的几乎尚未成年,有的则已徐娘半老。刘
川懒得与她们纠缠,出手大方地为她们每人要了一杯饮料,然后开口打听老范的
下落。
老范名叫范本才,对这位范本才的来龙去脉,那几个小姐你问我我问她谁也
说不太清,叫来一旁的服务生问问,也同样一脸茫然。刘川不由心中纳闷,范本
才既是这一带的老大,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怎会一无所知?
小姐们的饮料很快喝完,个个自行其是地喊服务生又添一杯,服务生除添饮
料之外,又自行其是地给他们上了一个果盘。刘川问不到老范,坐着无聊,便喊
服务生过来结账。服务生也没拿账单,只拿了一张手记的小票,过来上下嘴唇一
碰,居然吓了刘川一跳。
“八千三。”
“八千三?”刘川说,“你搞错了吧?”
“没错,就是八千三。”服务生很平静地给他看那张小票,上面的数字龙飞
凤舞,刘川仓促中仅仅看清了果盘的价格,那个没点自送的果盘竟然要价四千元
整,这也是小票中最为醒目的一个数字。刘川还未看清其他饮料的价格,身边已
经围上了四五条壮汉,其中一个拍拍刘川的肩膀,一脸冰冷横眉喝问:
“咳,这位朋友,想赖账吗?”
刘川说:“我没想赖账,他这账单不对,我想对一对……”
那汉子不容刘川说完便问服务生:“多少钱?八千三?”他接过小票往刘川
手上一拍:“价钱都写着哪,很清楚!你看好了赶快交钱,别嗦!”
这架势让刘川看清楚了,这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在这种地方,对价格的一切
异议都注定无效,一切争执也就变得毫无必要。他想了几秒后重新坐下,板起脸
对服务生说:“叫你们经理过来,你告诉你们经理,我是范本才的朋友,专门到
这儿找他来的!范本才,你们认识吗?”
服务生不知所答,转脸去看为首的壮汉。壮汉愣了一下,声气略减,反问刘
川:“你是范老板什么人?”
刘川说:“朋友!”
“朋友?”壮汉打量刘川的样子,从外形上看刘川刚刚长大成人,眉宇神态
稚气未消,壮汉显然不信地问道:“你跟范老板怎么认识的?”
“你别管我怎么认识的,”刘川说,“就是范老板让我到这儿来找他的。你
们叫范老板来,他叫我付多少钱,我付!”
壮汉抬头,命令一个瘦骨精灵的家伙:“小虫,你去叫小康来,他在后面打
牌呢。”
那个叫小虫的瘦子应声走了,壮汉也带人散去,容刘川一个人坐着。小姐们
也都躲远了,远远地看他,交头接耳地议论。
没过多久那帮壮汉去而复来,这回他们簇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冷面青年,那
青年二十七八岁年龄,相貌威猛,一脸杀气,走到刘川面前,眼睛上下一扫,打
量得极不客气。
身后的壮汉说了句:“就是他。”
青年冷冷看了刘川一眼,只一眼,便移步转身,口中淡淡吐出两个字来:
“骗子。”这两个字如同一道命令,刘川立即被壮汉们围住,提着衣领从椅子上
拉了起来。
壮汉恶声相问:“交钱吗?没钱我跟你去取。你是从哪里来的,没钱你还敢
找这么多小姐陪你!”
刘川刚刚喊了一声:“放手!”脸上便挨了重重一拳,那一拳打得很正,让
刘川反仰着趔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没容他挣扎爬起,就又被拎住衣
领,拖离了地面,前后左右七嘴八舌,说不清多少嗓门在厉声喝问:
“交钱吗,嗯?”
这回刘川没等他们第二次出手,似乎仅仅凭了本能的冲动,没有细想任何后
果,就一拳击出,正中对方面门。刘川看上去不壮,但有些干巴劲儿的,而且他
在公大练过搏击格斗,而且他还是公大篮球队的最佳板凳,而且那一拳出其不意,
对方被打得身体失衡,竟一下撞到身后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的杯子和蜡烛霎时
跌翻,地上立刻碎声一片。
周围的打手全都拥上来了,拳脚相加。刘川又踢桌子又抡椅子,虽然力量悬
殊,但也人仰马翻地打了一阵,终因寡不敌众,被不知多少双手按在了地上。被
按倒的那一刻他心里说不清有没有恐惧,也许因为他总觉得景科长他们肯定就在
不远,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死于非命。
但是当他被从地上拉起来以后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估了形势,景科长始终没有
出现。在他的胸部腹部甚至头部被连续重拳击打的时候,无人搭救。打他的人先
是被他打的那个壮汉,接着换上了那个名叫小康的青年,他的身体并不比壮汉更
壮,但下手却更加凶残。刘川的两条胳膊被人架着,挣扎了片刻便力气用尽,他
能感觉到自己麻木的脸上开始潮湿,他看到小康随即用桌上的纸巾擦手,从纸巾
上看他知道自己已经血流满面,纸巾上的血终于让刘川心头早该到来的恐惧蓦然
浮现。
小康一边擦手一边低声骂道:“妈的!”随后又扔了一句:“跟他要钱!”
便拉着始终在一旁观战的一个女孩向外走去。刘川双眼模糊,但他看见了那个女
孩。显然,她不是酒吧的小姐,从衣着扮相上一看便可区别。那女孩与小康相偕
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甩脱小康转身回来,对还在挥拳过瘾的壮汉说了一句:
“别打了,放了他吧。”
刘川没想到壮汉马上住了手,用请示的目光去看小康。看来小康很乐意讨那
女孩欢心,随即发令:“放了吧。”抓住刘川的几只手同时松开,刘川失去支撑,
双腿一软就地坐下。
女孩走到刘川跟前,问他:“你从哪来呀?”
刘川满嘴灌血,声音含混:“……北京。”
女孩问:“北京?到这儿干吗来了?”
刘川:“找我朋友来了。”
“找你女朋友?”
“不是,男朋友。”
旁边的壮汉替他说:“他说范老板是他朋友。”
这句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也许,在这些人眼中,以刘川的样子和年龄,
和范老板彼此呼朋唤友,确实有点搞笑。
女孩环顾众人:“那你们带他去吧,看看是不是真的。”
大家又笑,笑过之后,听出女孩语气认真,于是那个被称做小虫的家伙走了
上来,生硬地扶起刘川,说:“走,我带你去!”刘川让他扶着走了两步,又回
身拿了自己打架时甩在地上的背包,那背包在他挨打时已被人搜过,里面的钱财
肯定搜刮一空。
小虫拉着刘川出门,没走两步,顺手一推,说:“快滚吧!以后记着,出门
在外,到什么地方先打听码头,省得自找麻烦,听见没有!”
刘川被推了一个跟头,擦着满嘴凝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走去。他拿起
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手机外盖在打架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心怀侥幸地拨了景
科长的号码,拨到一半发现手机还没打开。他使劲按动开关,按了半天屏幕还是
黑的。他狠狠将手机摔在街边的墙上,嘴里同时骂了一句脏话,说不清是骂手机
还是骂那帮打手,还是骂始终见不着人影的景科长他们。
大前天早上刘川从家里出来时在背包里塞了三千块钱,刚刚被那帮打手尽行
搜去。他摸摸裤兜,心情稍定,昨晚景科长给的钱还在裤兜里原封未动。随着踉
跄的脚步,刘川的胸口和两肋都在剧烈疼痛,嘴唇也能觉出肿得老高。走出这条
街又拐了一个弯,他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小小的旅社,进去花五十元钱便可开个单
间。旅社的营业员惊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血污,看着他撕破的上衣和脖子上的青肿,
没敢多问就把房间开给他了。他在旅社公用的水房里用冷水洗了洗脸,冷水把整
个脸孔刺激得疼痛钻心。他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吃晚饭,但腹中并无半点饥饿感。
他从水房走到旅社柜台,用柜台上的电话拨了景科长的手机,景科长的手机不是
本地号码,柜台的电话又接不通长途,问营业员哪里可以打长途电话,营业员说
附近没有,最近的邮局要到三公里外,不过现在恐怕早已关门。这时刘川全身每
个骨节都酸胀难耐,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摇地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动了,
大概只过了不到一分钟的光景,他就不知不觉沉入到黑暗的梦中。
他醒来时天仍然黑着,但窗户上已经依稀有了些清晨的薄雾,他明知自己醒
了但全身仍被梦魇镇压,无论怎样用力也无法活动。恍惚中他看到一个高大宽阔
的人影,阴阴沉沉立于床头,他断定这不是做梦但又不敢断定,他挣扎良久感觉
喉咙开始蠕动,他听到自己艰难地发出细小而又惊恐的呼声:
“……谁?”
黑影的声音也有些朦胧,但刘川的听觉已渐渐清醒,他听到那个朦胧的声音
在缓缓应答,平静中甚至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冰冷:
“你找我吗?”
“……你是谁?”
“我姓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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