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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4)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4:15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7 章 卧底成功(一)

    

    这是刘川有生以来最为艰苦的一场跋涉,他们一行四人驾驶一辆拉煤的十轮
大卡从秦水启程,沿秦太公路一直向东,过太原后又折向北行,昼夜兼程,向北
京的方向驶过来了。

    车上满载着秦水出产的乌黑的原煤,老范和他的儿子范小康轮流开车。道路
平坦无人时,刘川也会替他们开上一会儿,这种加长大货让刘川开得战战兢兢,
所以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和单成功的女儿单鹃坐在驾驶舱的后座上闲聊,谈论彼此
的经历和家庭。

    单鹃说她一生中最相信的一个东西,就是缘分。她说她在“大富豪”第一次
看到刘川被小康的人痛殴时并不知道他曾经救过自己的父亲,但冥冥之中就是觉
得这个满脸是血的男孩似乎与自己有缘,这个灵机一动的闪念促使她多管闲事地
救下了刘川,并且主动跑去告诉了老范。

    坐在这辆拉煤的大货车里,刘川才有机会看清这个女孩的神态面容。单鹃是
个美人,衣着朴实,素面朝天,那种美与季文竹是不一样的。季文竹小巧、艳丽、
苍白而又纤柔;而单鹃则轮廓鲜明,浓眉大眼,头发和皮肤看上去从不保养,全
凭着青春的天资丽质。她平时说话不多,一旦有话便是直来直去,无处不见北方
女子的豪爽与沉着。

    当他们彼此熟悉以后,单鹃的话题便更多地围绕于父亲。刘川能感觉到她对
父亲不仅非常挂念,而且近乎崇拜。她告诉刘川,她从小家里就很穷,母亲不仅
身体多病,而且脾气暴躁乖戾,使她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心理上,都更加依赖父
亲。父亲在单鹃的眼中,是一个沉稳、机智、胆大、细心的男人,是她从小到大
惟一的偶像。但是,从前年年底父亲把她和母亲从老家东照带到秦水,交给了他
的结拜兄弟老范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开始还有电话问候,后来索性音讯全无。
再后来,她从老范拿给她的一张报纸上看到,父亲参与了一起金库大劫案,成了
名噪一时的通天要犯。那张报纸母亲也看了,但她不肯相信,整天大骂公安法院
冤枉无辜,要不是老范不给盘缠,母亲甚至要到北京申冤去呢。

    但是,单鹃信。她相信以父亲的胆略和个性,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都可
以做出。

    在整整三天三夜的路途当中,刘川渐渐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好奇,这不仅因为
她具有男人般坚定的信念,而且因为,这信念居然全无道德是非。他好奇地问道
:“你父亲犯的,是一项重罪,他抢劫了银行,还杀死了警卫。他犯了这种罪你
也能理解吗,你也能原谅吗,你还像过去那样爱他吗?”

    单鹃没有片刻犹豫,坚定不移地答道:“我能理解他,我能原谅他,我还会
像过去一样,一样爱他。我知道他做了错事,可他永远都是我的爸爸,我永远都
是他的女儿。”

    “我们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刘川说,“可你不觉得抢银行这种事,玩
得太大吗?他们抢了一千二百多万巨款,他们五个人当中,有四个被打死了。你
父亲因为没有直接参与现场抢劫现场杀人,才幸免死罪。你最初听到你爸做了这
件事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从来没有恨过他吗,从来没有感到害怕吗?”

    单鹃说:“我第一次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我爸在一
家餐厅里当杂工,他常常从单位里拿好吃的东西给我吃。后来他被餐厅里的人抓
住了,他们打他,打得很重,我爸一脸是血回家的时候,我伤心地哭了很久。可
我不恨我爸偷公家的东西,我对他只有心疼。”

    单鹃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下来,刘川也陷入同样的沉默。如果不是与单鹃这场
关于父亲的对话,他也许很难体会女人的极端感性——任何雄辩的道理,任何清
晰的是非,在使她们陷落其间的情感面前,永远苍白无力,永远不屑一顾。

    这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拉煤的大卡车是开不快的。他们从秦水出发时就已经
预料,这辆车将至少在路上辗转三天。三天的颠簸对浑身是伤的刘川来说,无疑
是一场苦刑。前几天在“大富豪”动手打他的小康和他的父亲老范,对这种长途
跋涉显然司空见惯,他们身体结实,精力旺盛,不像刘川那样,从小养尊处优。

    他们坐在驾驶舱的前排,一边开车一边聊天。他们也聊到单成功的案子,但
言语闪烁,含义不清。刘川因为身负使命,所以一听前座说到这个案子,说到单
成功,便侧耳倾听,但他在卡车马达的轰鸣中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一时很难理
出多少意义和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他仅仅归纳出这样的印象:范家父子更多的是关心那笔钱财,那笔一千二百
万元的巨款,很蹊跷地,下落不明。

    刘川是在这辆煤车从秦水出发的前一天,才和景科长恢复联系的。他趁老范
一时不备溜了出去,在范家附近一个小邮局里拨通了景科长的手机。他听出景科
长为他的失踪已经急哑了嗓子,那几天刘川从老范家的窗户里,也看到附近街上
净是公安的便衣。景科长问他下了火车为什么只通了一次电话,为什么后来再也
没有联系。刘川反省自己,在他从老范家的铁门前步行去“大富豪”酒吧时,应
当与景科长再通个电话的,公安的外线也正是在那条街上把他跟丢的。刘川自以
为景科长或者秦水公安局的便衣会跟到“大富豪”来,自以为他为饮料钱与小康
那帮人发生争执不会有事,他的大意让他换来一身青淤,鼻子也高高地肿了两天,
消肿之前他一直怀疑自己是否会因此而永久地破相。

    离开秦水的第三天傍晚,这辆煤车终于驶入了北京边界。刘川在他们停车吃
饭的时候,用车前的反光镜检查了自己的面孔,除了两块大的青痕尚未退去,五
官轮廓已恢复端正。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进北京后三五天内肯定不能去见季文竹
了,他很清楚季文竹喜欢他就是喜欢他这张脸,所以绝不能让这副嘴脸存入她的
印象当中。

    这是他们进入城区之前的最后一顿晚饭,相对来讲吃得比较正规。这一路上
无论停车吃饭还是打尖休息,小康对单鹃全都极尽关怀。单从小康的举止上能看
出他们是一对恋人,而单鹃对小康则不苟言笑,言语以兄长称之,行为也以兄长
事之。刘川心想,可能因为单鹃的父亲还困在京城不明生死,所以此时的单鹃自
然不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情。

    吃完这顿晚饭,刘川和单鹃没再回到车上,按照行前确定的方案,他们就在
这里与范氏父子分手,搭乘一辆公共汽车进城。他们分手后老范就留在拉煤的车
上,小康则自愿把他们送到半里地外的公共汽车站去,在那里看着单鹃随刘川上
了车子,看着那辆公共汽车向着夕阳坠落的方向,慢悠悠地开走。

    第7 章 卧底成功(二)

    

    刘川虽然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但对京郊的汽车线路却并不很熟。他带着单鹃
倒了两次车又绕了一段冤枉路,才在城乡结合部位的一个路口,打上了一辆往城
里开的出租汽车。他们到达城区时天已经黑了,到达丰台那个小旅馆的门口时,
整条巷子早已寂静无人。单鹃随着刘川急匆匆地走进旅馆大门,她甚至没按老范
嘱咐的那样,先瞻前顾后观察清楚再小心进入,而是目不斜视直奔里走,径直走
到父亲的房间。单成功的房门反锁着,单鹃一边敲门一边叫道:“爸,爸,是我,
我是小鹃!”

    房内立即有了回应,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打开。这间小屋不过十来平米,站
在门口足以一览无余,单鹃看到,屋里除了过来开门的那位陌生男子之外,床上
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

    单鹃愣了。

    刘川很冷静,他挤上来问:“哎,这屋原来住的人呢?”

    陌生男人说:“不知道,我们今天刚住进来。”

    单鹃问:“你们住之前,这里住什么人?”

    陌生男人说:“不知道,你们去前面问问。”

    单成功不在房内,老范他们在离开秦水前就有所预料,因为无论在秦水还是
在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他们往这家小旅馆的房间里打了多次电话,没有一次找得
到老单。

    他们从房间退至旅馆门口,向柜台打听十二号房那位行走不便的住客哪里去
了。营业员哈欠连天地说那人早就走了,人家上哪也不会跟我们细说。

    他们只好离开旅馆,离开旅馆时刘川与老范的手机通了电话,老范在电话里
叫他们先在市里找个住处,等明天天亮再做计议。

    单鹃心急如焚,眼中含泪,跟着刘川出了旅馆,出了巷子。他们在巷口停步
商量去哪里投宿,商量的结果是再向前走走。他们刚刚走了百十米长短,忽闻远
处有人轻呼:“单鹃!单鹃!”声音虽然不大,字音却很清楚。单鹃与刘川一同
回头,两人一同看到,单成功正从马路对面的一片暗影当中,蹒跚跛出。

    其实刘川在离开秦水前就已从景科长口中知道,单成功在他走后立即退掉了
旅馆的房间,换到附近另一家旅馆去住。据北京公安局负责蹲守监控的便衣连日
观察,单成功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要跑到原来那家旅馆的巷口对面,混迹于街头来
往的行人之间,等着刘川出现。也许他还是担心刘川回来的时候,领来的不是老
范,而是一帮荷枪实弹的武警公安。

    刘川终于出现了,就在单成功转移藏身之地的第七个晚上,他终于在巷口看
到了刘川,看到他带来了自己的女儿。他看到他们走进那条小巷,又看见他们从
巷内走出,在确认肯定没有危险以后,单成功走出阴影,喊了单鹃。

    刘川看到单成功和他的女儿在马路边上紧紧拥抱,父女二人同时泣不成声。
刘川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没想到单成功在松开女儿之后,会突然伸过双臂,一
把拉过他的身子,把他也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单成功紧紧拥抱着刘川,他说:“儿子,你跟我走吧,干爹跟你保证过,要
让你一辈子都过好日子!”

    刘川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抱了一会儿,才在胸膛深处闷闷地发出声音:

    “……我想回家。”

    半夜,刘川回到家里。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家里静静的,他从门口更衣间里摆着的鞋子上,知道景
科长没有骗他,奶奶确实已经出院,已经回家。现在,此时,已是午夜两点。奶
奶和小保姆早都睡了。

    刘川与单成功父女在街头分手后,先和景科长通了电话,然后去了景科长在
电话中指定的地点与他接头。这个地点就在与小旅馆相邻不远的一条小巷内,就
在那条小巷内停着的一辆面包车上。刘川在这辆面包车里见到了景科长和他的两
位干将,还意外地见到了他在天河监狱的顶头上司,天监遣送科的钟科长。

    他们黑着车灯在车上谈了很久,景科长要求,刘川须在明日跟随单成功和老
范等人,一同潜出北京,回到秦水。单成功已经把刘川当做救命恩人,认为父子,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假使单成功真的知道那笔被劫巨款的下落,很有可能会露给
刘川,并与刘川分享。至少,当他认为自己安全以后,会急于拿到这笔巨款,实
践报答刘川的诺言。由此分析,此案距人赃俱获的最后胜利,已经为期不远。

    刘川这才明白景科长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把钟大也请到这儿来。显然是在接
头之前就已设定要他重返秦水,而且没有设定具体归期。刘川已经看出来了,一
旦他稍稍表现出厌战和退缩的情绪,他们都要把钟大请出来说服教育。

    虽然,钟大这回并未教育刘川如何服从,但他的表情和话语,还是不费吹灰
之力就消解了刘川的逆反和抵触。他见到刘川时的寒暄,就像对待远道而归的儿
子,除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刘川奶奶的病情及刘家公司的情况外,几乎没有一句谈
及这个案子。他告诉刘川,这几天他到医院去过两次,小珂比他去的次数还多。
昨天刘川的奶奶已经出院,下肢不再麻木,精神也恢复得可以,以后每星期只须
到医院做一次针灸,估计一般情况下病势不会回潮。老钟说考虑到她的病情刚刚
好转,考虑到这个病主要源自神经紊乱,所以我们只是告诉她你是为监狱办事到
外地去了,免得她替你着急上火,不利康复。刘川问:那小珂呢,她也认为我是
替监狱办事去了?老钟沉默片刻,说:小珂并不知情……现在监狱里的人都传着
你在外面酒吧干什么坏事让公安局收了,考虑到这个案子的机密性,同时也是为
了你的安全,我们没有出面辟谣。刘川愣了半天,突然问了句:那庞建东知道我
被公安局收了吗,他有没有跟他女朋友说?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大家全都愣了,老钟也愣了:庞建东?他女朋友不是早
吹了吗?

    刘川低头沉默,知道自己失态脱口。

    老钟接着说:你家公司的情况我也托法院的熟人帮你问了,目前法院还在处
理协调当中,他们说你的律师一直和他们有联系,最近一般不会有大的动作。我
前两天去万和娱乐城看了一下,生意挺好,挺正常的,我把情况也都告诉景科长
了,让他有机会转告你。现在你奶奶也出院了,昨天是我从医院接她回家的。你
们公司昨天也去了几个人,到家后那位律师也来了,我都看见了。律师后来到你
奶奶屋里去了,说要让她签一些授权文件,公司里的情况我估计他都跟你奶奶说
了。昨天我走的时候你奶奶情绪挺好,所以我想公司那边的情况不会太糟。

    老钟没有多劝刘川该怎么配合景科长工作之类的,可刘川是个心软的人,受
不了别人几句软话,受不了人家对他有一点好,所以他低头沉默了半晌,最后朝
景科长看了一眼,心疲气弱地说了一句:

    “我想……先回趟家。”

    第7 章 卧底成功(三)

    

    那一夜刘川几乎没有睡觉,他回家后没有叫醒奶奶,自己在卫生间的大浴盆
里放了热水,让自己遍体鳞伤的身子在热水中长久地浸泡。他一个多星期没有好
好地洗过澡了,皮肤和内衣都有股霉腐的味道。

    躺在自家雪白的大浴盆里,仰望头顶云石灯罩发出的柔和灯光,灯光把四周
雀眼拼花的墙壁,映衬得熠熠生辉。泡完澡刘川从池子里赤裸起身,用上下两块
厚厚的白色浴巾围住身体,毛巾柔软吸水的纤维仔细熨帖着他的皮肤,他的皮肤
光洁得有如处子。他走出卫生间平滑的大理石地面,赤脚踏上卧室又厚又软的羊
毛地毯,他躺进床上干燥温暖的棉布薄被,那久违的舒适让他顿时全身舒懒。值
此夜深人静,他不仅全无睡意,而且仿佛噩梦乍醒。这场噩梦让他把那些因为一
向拥有而浑无知觉的幸福生活,一一细品过来,不免感触万千,那感触最终的落
点,不可避免地泊入一个女孩纤弱的怀中,那女孩就是文竹。钻心的思念让刘川
不管此时已经夜深几许,依然试着拨打了季文竹的手机,那令人期待也令人诅咒
的电话依然关着。刘川在去秦水的路上和在秦水的小邮局里,曾多次拨打过这个
电话,可这个死相的电话和现在一样,始终“已经关机”。

    凌晨五点刘川起床,红着一夜未眠的眼睛去了奶奶的房间。他蹑手蹑脚行至
奶奶床前,奶奶睡得很香,居然还有轻微的鼻鼾。刘川第一次发现奶奶也会打呼
噜呢,他想笑但同时又有些心酸。他仔细端详着奶奶睡梦中备显天真的面容,想
这样默默告别但又不免依依不舍。

    他在奶奶床前站了很久,看奶奶睡觉打呼十分好玩。走前想起该给奶奶留张
字条,但想想又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不允许刘川仔细思忖,他踩着清晨地面的湿气走出家门。他如约在早上
五点四十五分出现在离他家最近的那个街口,街的对面,薄雾正散的路边,东照
公安局的那辆面包车响着引擎,早如满弓之箭,引而待发。刘川过街,上了车子,
车子旋即开动,向城西方向疾速射去。

    车子如箭似飞,并不妨碍车内的从容交谈。景科长不厌其烦地向刘川交待着
此去秦水的联络方式和注意事项,他告诉刘川,他和东照市公安局的侦察小组将
尾随他进入秦水,并与他随时联络,彼此策应。秦水市公安局按照省厅和公安部
的要求,也会积极配合,保证他的安全。不过,单成功表面虽然慈善,但毕竟是
抢劫金库的要犯,也是佟宝莲被杀的凶嫌,其生性多疑残忍,自不待言;他的把
兄弟老范,也号称秦水南城老大,手下恶棍颇多,横行一方为霸。在这群人当中
如何自处自保,须多费思量,要时时小心。无论我们在外围怎样加强保护,但毕
竟鞭长莫及,更重要的还在于你本身的自我保护,遇事千万别慌,一旦遇有生命
危险,可立即中止任务,紧急脱身。

    景科长不停地说着,刘川默默地听着,景科长看看刘川的表情,终于停下来
问:“你都听明白了吗?你看你还有什么需要问的,还有什么问题,有什么要求,
赶快想一想,咱们还有时间商量。”

    刘川想了一下,缓缓开口,包括景科长在内,车上所有人谁也没有想到,刘
川居然提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他从身上拿出了一千五百块钱,那是他从
家里刚刚带出来的,他递给景科长说:“你们去燕莎帮我买一个抽雪茄专用的打
火机好吗,我要大卫杜夫牌的,大概一千块钱多一点吧,贵点也不要紧,钱不够
你们先垫上,我回来再还给你们。”

    景科长愣住:“你抽雪茄?你这次身上还带了多少钱。你这样还能不暴露吗!
抽雪茄是高消费,像你这种为了钱恨不能卖身当鸭的人,怎么能抽雪茄?”

    刘川说:“我不抽,我买这打火机是送人的。今天是三号了吧,麻烦你们务
必今天帮我买了给一个女孩送去,她叫季文竹,你们记一下她的电话。”

    景科长这才接了钱,又记下了季文竹的电话号码。号码和钱都交给了车上一
个东照市局的刑警,嘱他务必办好。刘川又向那位刑警嘱咐了一通,嘱咐他见到
季文竹如何如何说之类,弄得景科长和东照刑警都笑起来了,一通承诺一通安抚,
说行行行你放心吧!他们也许都觉得奇怪,刘川正事不爱说话,但对替女孩买东
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何以如此婆婆妈妈?

    面包车这时已经开到了北京城区的边缘,在一个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前停下。
景科长陪刘川一起下车,用这部投币电话拨通了单鹃的手机。按照昨晚刘川与单
家父女分手时的约定,单成功会让老范的那辆煤车冒险在京郊等到今晨日出,无
论刘川去留与否,都必须在今天早上七点之前,用电话告之他的决定。他们最多
等到七点半钟,他们不能迟于那个时间启程逃离北京。

    单鹃的电话接通了,两句话之后,单成功接了过去。景科长站在电话亭的一
侧,他只听到刘川对着话筒说道:

    “干爹,我想好了,我跟你走!”

    刘川是在这一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乘出租车赶到延庆县界的,在他走下出租
车走向那辆焦急等待的煤车时,单鹃和小康刚刚结束了一场争吵。争吵的焦点当
然还是刘川,小康见刘川迟迟不到不愿再等,催促老爸赶快上路。这里毕竟不是
秦水,他们人地生疏,单成功虽然藏到了驾驶舱坐垫下改装的柜子里,可在此处
多留一刻,危险就会陡增一成。

    但刘川尚未赶到,单鹃不愿启程,她说她父亲已经答应刘川,等他赶来一同
上路。两人的争议后来演变为激烈的冲突,连老范都听得出来,冲突的主题已无
关危险的大小,而是关乎那个名叫刘川的白面小生。

    他听出儿子的暴怒,已完全出自单鹃对刘川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热衷,那种已
经不是就事论事的关切让小康再也没法无动于衷。当两个年轻人在盛怒之下开始
恶语相向,互相贬损的时候,当小康气急败坏公然叫骂单鹃与刘川都他妈臭不要
脸的时候,老范厉声制止了儿子。

    老范说:“小康,你嘴巴干净点,你给我到车上呆着去,走不走轮不到你来
发号施令。”

    小康这才住了嘴,悻悻地摔门上车。小康虽然凶恶,但对他老爸还得俯首低
头。也许他爸爸此时并不想跟单家翻脸,所以不容儿子不知控制地激化事态。幸
而刘川很快赶过来了,他们启程上路时刘川还能看到小康脑门两侧尚未褪去的青
筋。

    单鹃还好,见到刘川之后火就消了,平平常常地和刘川并肩坐在车厢后座,
谈笑自如。不知是刘川使她心情愉快,还是为了故意气气小康。

    刘川还发现,在他们回程的路上,单鹃几乎没跟小康有过任何言语交流。他
看得出小康有好多次用行动讨好单鹃,但单鹃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为了避免矛盾,避免刺激小康,刘川一路上也尽量减少与单鹃的单独交谈,
在单鹃面前他尽量沉默。在车子驶入河北,单成功不再藏身座下之后,他更多的
是和老单聊天。聊他们的未来,也聊过去的往事。聊起往事刘川情不自禁地说起
奶奶,他记得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老师留作业,要大家用“我是……”造句,别
的同学大都造成: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是一个爱劳动的
北京人等等,最简单的,也写了“我是一个男生”之类。刘川回家问奶奶:奶奶,
我是什么?奶奶正在看报,不耐烦地回答:你是什么?你是人!刘川于是造句:
我是人!结果被老师狠狠扣分。刘川的奶奶为这事专门闹到学校,严肃地与老师
商榷辩论:我是人有什么错呢,造句是语法练习,主谓宾齐全即可,不要说“我
是人”不算错,就是写“我是狗”,在语法结构上都不该算错!

    第7 章 卧底成功(四)

    

    单成功也回忆了他的少年,他对少年最多的记忆便是打架。和父母、邻居、
老师、同学,四面为敌。他说第一个让他产生爱心和怜悯的,是一个女人,那女
人后来成了他的老婆。虽然他老婆现在脾气不好,而且游手好闲,除了打牌赌钱
别无所长,但单成功永远忘不了二十多年前她有多么漂亮,多么温存。他们曾在
海边的一个悬崖下面有过销魂一夜,并在那里怀上了单鹃。给单鹃起这个名字,
就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性爱的清晨,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悬崖上面盛开着惊人美
艳的一簇杜鹃。

    刘川也问过单鹃,对于鹃字的由来,单鹃的回答同样浪漫:我妈怀上我之前,
跟我爸只有过那么一次。那一次我妈最深的印象,是海边悬崖上的杜鹃。一边是
海上初升的太阳,一边是像太阳一样火红的杜鹃,我妈在那一刻就决定以身相许,
这辈子就跟我爸过了。

    对往事的回顾使旅程大大缩短,汽车有节奏的摇动与那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
月一样,让人麻痹和慵懒。车子在开过山西大同之后,刘川才突然警觉起来,他
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来时的原路,改走了一条陌生的路线。这条路线虽然车少卡
少,但路面崎岖坎坷,徒增了旅途的劳累艰难。

    颠簸一天之后,刘川终于发现,他们这辆满载原煤的车子,正朝着东照市的
方向前进,这个发现让他否定了自己原来的判断。看来他们绕行这条线路,并非
仅仅为了安全,而是为了投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终点。在整个旅程进行到第二天
傍晚的时候,他们的汽车甚至偏离了大路,拐向一个连路标都没有的羊肠小道,
他们在这条小道上摇晃了十分钟后,看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夕阳金色的光芒照
红了熔岩般的河水,也照红了原本苍郁的两岸。两岸层林尽染,如同到了秋天。

    老范把车子停在一座废桥的前边,天上地下看不到一丝人迹鸟痕,老范和老
单一起下了车子,向那座木桥大步走去。“这就是泸沙河!”单成功说,“这地
方没人。”

    刘川和单鹃也下了车子,跟在他们身后向桥头走去。小康最后一个走下车子,
站在车头没动,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刘川看到,两个大人已经走上摇摇欲坍的桥身,扶着糟朽的桥栏向下探瞰。
面对桥下滚滚而去的河水,单成功语焉不详,指指点点,朝老范说着什么,老范
的声音则显得清晰而且浑厚,以致刘川可以听得一字不漏。

    “你们一共埋了几个包?一千二百万的票子,两个包装得下吗?”

    “装得下,”单成功平静地答道,“一个包装美元,一个包装人民币。人民
币只有三百多万,美元差不多九十几万,两个包正好装满。”

    “埋在那边了?”老范饶有兴趣地指着河水冲刷的一处河岸,问道。

    “就埋在那边了。”单成功记忆犹新地指着岸边一棵被水淹掉根部的大树,
说道:“当时这一带大路小路都被公安武警设了卡子,见车就拦,见人就搜,连
公共汽车都不放过,所以老三他们只能先把钱埋了。他们不知道这条河当时是枯
水季节,埋完后突然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上面发了洪水,一下子就把埋钱的地
方淹了。后来老三跟我说了这个地方,我专门来看过一次,我来看的时候水早落
下去了,那棵树的树根都被洪水冲得露出来了,这一片河岸都冲垮了,钱当时也
不可能深埋,我一看,早冲没了。要不说老三他们几个死得冤呢,干了这么大一
单活,命都搭上了,最后落得颗粒无收,只能说是天意了。”

    老范似乎听得心不在焉,他眯着眼睛,扶着桥栏,探出身子,仔细巡看着那
棵躯干半歪的大树,和大树两侧荒瘠的泥土,他问:“你当时找对地方了吗,这
地方是老三说的地方吗?”

    单成功淡淡一笑:“一千二百万,我会糊里糊涂找错地方?”

    老范直起身子,想想,又问:“老三会不会说错了地方?”

    “老三先说的这个桥,然后说桥下面这棵歪脖树,这儿就这么一棵树,他想
错都没法错。”

    刘川看他们嘀嘀咕咕地交谈,声音忽而模糊忽而清楚,大体意思他和单鹃都
听得明白。刘川注意到,单鹃的神情略显紧张,来回盯着两个大人的脸看。那两
张脸表面看全都温而不火,但听得出老范温而不火的声音,几乎是一场毫无信任
的审问。

    这场暗自较量的对话终于平静地结束,两个大人离开大桥向货车走来。小康
似乎也看出父辈们的脸上,全都刻意掩饰着某种异样,不由向走在后面的单鹃低
声问道:“怎么了,没事吧?”单鹃没有回答。她没有回答也许仅仅因为她也不
知如何回答是好。

    煤车离开了这条大河,继续前进,重新回到了干线公路。在干线公路上他们
又走了困乏的一夜,一路上除了一两句事务性的小声交谈外,同车五人全都默默
无言。

    夜间的公路,黑,静如时空隧道一般。

    刘川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甚至搞不清他究竟是睡得很香还是半
睡半醒。他有时能感觉到车子在走,有人说话,有时又觉得一切全在梦中。清晨
时他确定自己真的醒了,虽然双目未睁,但耳中的声音却那么真实,而且近在咫
尺。

    当他意识到这是范本才和范小康的窃窃私语之后,有意没睁眼睛,他依然躺
在后座上面,保持熟睡的样子,呼吸均匀,一动不动。范家父子声音显得有几分
诡秘,这让刘川断定此时单氏父女肯定不在车内。

    老范的声音:“我跟单鹃她爸有二十年交情了,这次又冒了这么大风险过来
救他,他要是瞒我那就太不够意思了。我再看些天吧,是狐狸总有尾巴。”

    小康的声音:“也许他真没得到那笔钱呢,这案子公安法院至少审了半年,
老单要想保命,早该把钱吐出来争取从轻。”

    老范的声音:“这都难说,法院审他的时候他怎么说的咱们也不知道,他们
劫了这笔钱是当场分了还是由一个人拿着谁也说不清,就算是大家平分了老单手
上也应该藏着二三百万。我看姓刘的这小孩说不定能知道一点内情,不然放着北
京大城市不呆非跟着老单到秦水来胡混,如果不知道老单手里有货,来干什么?
现在这帮孩子,一个赛一个猴精!”

    刘川眼睛依然闭着,衣服里却蹿出一身冷汗。他听出老范父子说到了自己。
他们说到他时声音放得更轻,几乎轻如耳语。

    小康的声音:“老单才老奸巨猾呢,他兜里有钱连他老婆都能瞒着,怎么会
露给这个小子。这小子我知道,他跟老单到秦水压根就不是为钱来的,他为的是
他妈单鹃!前几天你一把他接到咱们家我就看出单鹃眼神不对,你还赖我冲单鹃
发火,我不发火成吗?”

    又是老范的声音:“要我说你王八蛋怎么一点出息都不长进呢,你整天就知
道琢磨个女人,我看再下去你快废了……”

    他们的声音又逐渐放大,但马上就被车门开启的声音搅混,从声音上听出他
们同时从两边下了汽车,随着车门的砰砰关闭,四周突然静无一声。

    刘川睁开双眼,看到天已亮了,车子停在路边,前座的老范父子果然已不在
车里。他微微欠身,透过车窗玻璃悄悄向外张望,他看见老单和他的女儿,正在
路边一个早点摊上买饭,老范和他的儿子小康,向他们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晃
着脊背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第8 章 重返秦水当喽啰(一)

    

    秦水不大,却是百年老城。

    秦水不美,并无风景名胜,历史上仅以产煤闻名。

    但现在的煤城秦水,除了早已停产倒闭的大秦煤矿之外,几乎没有国营的矿
产,取而代之的,是城市四周遍地开花的个体煤窑。这些年挖煤的人就像能在地
下找到金子似的,从全国各地源源而来,在此安营扎寨,掘土淘“金”。

    老范以前也靠“黑金”生意起家,这两年又开了夜总会和装修队,搞起了多
种经营。但夜总会一直没什么生意,附近的居民肯定不去,主要靠宰那些误撞上
门的外地客人,和十字坡孙二娘的黑店差不太多。装修队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谁都知道城南的范老大手有多黑,谁家买了房子敢让他去拾掇?所以,老范的财
路主要还是靠煤窑,煤窑仍然是他养家糊口再养一帮地痞无赖的支柱产业。

    老范开煤窑,自己并不挖煤。他把城外那些有煤的小山包、小坡地圈占下来,
往当地有关部门和有关人员那里塞点好处,搞了几份合同协议之类,那些山包坡
地就算是由他承包了。有外地人过来想挖煤挣钱的,得先给老范缴纳租金。这么
些年干下来,秦水城南那一片小煤窑,都认老范做大东。凡自己直接去找当地有
关部门租窑的,老范就去收保护费。保护费也不比租金低多少,所以,明白事理
的人都想开了,租老范的窑比找有关部门直接租要合算。再说,谁也惹不起老范
养的那帮混混,那帮精壮晚上集中在“大富豪”护场,白天分散到各处收租。

    如果按净利算账,老范一年其实也赚不了几两银子,他要养的人太多,他必
须依靠人多势众,才能维持地盘和威风。现在,老范又要额外多养几个人了,这
几个人就是单成功一家三口,还外带一个刘川,老单刚刚认下的螟蛉。

    刘川跟着单成功一家,就住在老范开的富豪装修公司院内。那公司虽然做了
登记注册,却无一张正规的资质证书,不过是找一帮小工拼凑出来的草台班子,
有活儿也是一锤子买卖,反正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装修公司的这个院子倒是挺大,
到处堆着东西,很久没有清理,墙角还支着一个自制的篮球架子,漆皮褪尽,废
置已久。院子的正面,有一间大屋,原是装修队的加工车间,两侧各有一间耳房,
一间是个工具仓库,另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厕所。据说装修队已经很久没有开张了,
小工们尽行散去,各奔东西。老范本来想请老单住他家的,但老单不肯,他看中
了这个破烂的独院。他和老婆女儿住在大屋,中间堆了些木箱纸盒作为隔断,留
个进出的口子拉上布帘,夫妇二人与女儿各睡一边。刘川则住进那间十几平米的
工具仓库,把屋里的杂物往一侧腾腾,刚好可以搭进一张小床。

    老范派人给刘川抱来一床不知从哪搬来的被褥,上面汗迹累累,酸味刺鼻。
但他给老单一家还是买了两床新的,还买了些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牙膏牙刷、
锅碗瓢盆之类,让他们可以洗漱,可以睡觉,可以起火做饭。刘川到秦水后的第
一件事,是由老单主持,认了他的老婆做干妈,认了单鹃做干姐。单成功老婆的
行为举止和单成功大不一样,单成功抢银行归抢银行,但在日常的为人处事上,
至少表面看相当不错。他老婆就不大般配了,脾气不好不说,而且在家很少干活,
刘川和单成功一块生活的那些天里,就没见他老婆洗过衣服做过饭。她天一亮就
出去找人玩麻将,晚上回来还跟老单吵嘴,一般都是老单让着她,不让她的只有
她的宝贝女儿。

    单鹃的脾气同样火爆,不同的是,这女孩生性沉默,不像她妈那么絮叨。家
里的饭一般都是由老单来做,单鹃要是在家,有时也做。逢老单做饭的时候,刘
川就搭手帮忙,帮着洗米洗菜,还帮着劈柴烧火。刘川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没记
得何年何月干过这么多脏活儿累活儿。

    刘川一生,确实没经历过这么艰苦的日子,就是在公安大学参加军训的时候,
也比现在过得舒服。至少被子是干净的,至少屋里没有成群的老鼠,床上没有成
片的臭虫。对付臭虫单成功教了他好多办法,比如找有太阳的天气让刘川把被褥
拿到院子里晒,臭虫怕热、怕干燥,太阳一烤自己就爬出来了,再用木棍一抽,
大部分都可清除出去。又比如让刘川把床板和架床板的凳子都拿到院子门口,使
劲在地上磕,把躲在木缝里的臭虫全都震出来。刘川的床板和被褥全是小康的一
个手下人搬来的,这一晒一震才知道里面窝藏了多少活物。那些肮脏的小生命黑
麻麻地趴了一地,看得刘川头皮阵阵发紧,他甚至怀疑这些臭虫都是小康成心塞
进来折腾他的,小康恨不得他受不了这份罪立马掉头回北京去。

    当然,最难对付的还是蚊子。

    以前听说蚊子能吃人刘川觉得那也就是一种形容,现在才深刻体会蚊子在杀
你之前能先把你烦死。老范的人一共送来两条蚊帐,单鹃和她爸妈一边一条。刘
川找老单要钱自己上街买了盒蚊香,点着以后发现并不管用,不知是蚊子太多了
还是蚊香是假冒伪劣还是这儿的蚊子品种独特性情凶猛,无论刘川每天晚上点几
盘蚊香,照样有无数蚊子在他耳朵眼儿里轰来轰去,那蚊香的怪味倒把刘川熏得
头昏脑涨,连白天都有点神志委靡。

    在蚊子的轰鸣之下,刘川顾不上那条被子的味道有多么难闻,每晚蒙着头全
靠它阻挡蚊子的疯狂进攻。白天刘川在院子里冲凉时单鹃看见他身上被蚊虫叮咬
得红斑点点,便让刘川把她的蚊帐拿去使用。刘川说不用不用我也快习惯了,随
它们咬吧。单鹃又说:要不然这蚊帐咱俩共用?刘川说那哪行啊,咱们是姐弟俩,
那不乱伦吗。单鹃说:那怕什么,又不是亲的。刘川说不是亲的更不行了,让你
妈看见还不把我撕了。单鹃说我发觉你不怕我爸就怕我妈。刘川说可能吧,你妈
那人,太凶。单鹃问:那我凶吗?刘川说:你一半随你爸,一半随你妈,你那沉
稳劲儿像你爸,你要犯起浑来,估计也不在你妈话下。单鹃说我什么时候犯浑了,
我跟你犯过浑吗?刘川说:你跟小康犯过,我看见的。单鹃说:别跟我提小康,
小康那种人,你不跟他来浑的不行。刘川说:我看他倒不跟你来浑的。单鹃说:
我借他胆!

    对刘川来说,单鹃和蚊子一样,也是一个难以对付的麻烦。这麻烦就麻烦在,
刘川感觉到了,单鹃在追他,言语举止,话里话外,越来越露骨了。看上去单鹃
的父亲并不反对,单鹃母亲大概还觉得刘川高攀了单家呢。在她眼里,刘川父母
双亡,身无分文,是在北京混不下去才跟着她老公出来闯的。尽管老单说过,刘
川是为了救自己才被扒了官衣,丢了工作的,但他老婆还是把刘川当做寄人篱下
的一个马仔,平常总喜欢吆来喝去,指使刘川替她干这干那。单鹃在一边看着,
嘴上默不作声,心里也得意着,因为她觉得刘川替她妈干活是对她的一个态度,
是为了讨她喜欢,让她感觉很好,也显得亲如一家。

    是的,他们看上去亲如一家,刘川帮老单干活儿,也帮老单老婆干活儿。刘
川其实一点也不爱干活儿,他在家的时候从来就不干活儿,更不要说跑到这儿来
孙子似的给人家干活儿了。他给单家干活儿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换取信任,为了
尽早完成他莫名其妙偶然卷进来的这个任务,这个任务就像湿手沾了面粉,想甩
也甩不掉了。

    第8 章 重返秦水当喽啰(二)

    

    帮单鹃她妈干活不外是买东西晒被子之类的生活琐屑,帮老单干活主要是收
拾这个肮脏的院子。他们把院子里的垃圾清理出来,抬出去倒掉,把不能倒的东
西整齐地堆好。刘川还把那个虽然破烂但高度还算标准的篮球架修了修,把下面
的地面腾空清平,因为他在这院子的垃圾中找到了一只磨掉了色的瘪气篮球,拿
到街边修自行车的小摊上花一元钱打足了气,居然能用。不干活儿的时候刘川大
部分时间就在小院里练习投篮上篮,篮球成了他的主要消遣,成了他排遣烦恼打
发寂寞的精神寄托。

    那些天小康常常有事没事,到这院子来找单鹃。有时也跟刘川在院里玩会儿
篮球。小康身高体壮,篮下占优,但刘川技胜一筹,常使小康在单鹃面前丢人现
眼。后来刘川发现,只要单鹃从旁观战,小康就有点成心撒野,非赢不可似的,
打两下就脸红脖子粗了,挺没劲的。逢到这时刘川就说累了不玩了,小康就粗口
相向:“你他妈是输不起了吧,瞧你那样就不像个男人!”刘川也不回嘴,惹不
起躲得起也就完了,息事宁人。

    让刘川的心理偶尔找到平衡的,是单鹃还能看出好坏,还是夸刘川篮准,笑
小康球臭。而且,单鹃尽管很少帮父母干活儿,却心甘情愿帮刘川干。刘川盖的
被褥刚送来的时候,不但从里到外都泛着酸味,而且棉花芯子也捂发霉了,别说
蒙在头上,刘川站在门口都能闻到那股子霉腐的气味。后来这些被褥连同枕套一
起,都由单鹃帮他拆开洗净重新缝好,枕芯也换上了新的荞麦皮子。刘川后来连
穿的衣服裤子都是由单鹃洗的,如果不是他坚决不肯,单鹃差点连他的内裤都要
拿去。

    他把穿脏的内裤塞在自己的裤兜里,红着脸对单鹃说:“不行不行,多脏啊。”

    单鹃说:“没事,我不嫌脏。”

    刘川说:“我嫌,行了吧,我嫌。”

    慢慢地,刘川开始适应了这种生活,睡在又窄又硬的床板上,头上不管轰鸣
着多少蚊子,刘川也能睡死过去。每天单成功煮出的那些难以下咽的粗茶淡饭,
也能渐渐嚼出香味来了。刘川想,人兽同源,动物的适应性都是一样的,睡西班
牙进口的席梦思做的梦,和现在一样;塞一肚子鱼翅鲍鱼的那种甘饱,也和现在
一样;在玻璃幕墙隔出的淋浴间里享受多向多头喷嘴的全方位冲洗,和现在站在
院子的水池边上,用一盆冷水兜头倒下的淋漓尽致,几乎完全一样。

    在刘川适应这种生活之前,之前到从他刚一抵达秦水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
了自己的秘密使命——寻找那笔失踪的巨款。寻找巨款的方向当然不在这个院子,
不在单成功的身边,甚至,也不在秦水,而是在单成功的言谈话语和他日常的行
为举止之间。

    刘川在到达秦水的第三天,才有机会与景科长见了面。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在
离刘川住处不远的一个冷清的街边杂货店里。刘川独自进去买蚊香,还没交钱就
看见景科长从里屋走了出来。

    杂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于是景科长就把刘川延入店堂后面的一间密室,两
人做了简短交谈。景科长说你怎么瘦了,刘川说废话你没看我整天吃的什么,能
不瘦吗。景科长说没生病吧,睡眠好吗?刘川那几天正被蚊子搞得焦头烂额,说
到睡眠只能长出大气,一言难尽也不想说了。景科长于是言归正传,他告诉刘川,
这个小杂货店秦水公安局已经做了工作,今后就作为他们接头的地点,以后身边
遇有公用电话,也可以直接打他手机联系。刘川向景科长汇报了单成功这几日的
言行举止,汇报了他们从北京返程的路上,途经泸沙河寻访那座木桥的过程。景
科长说,泸沙河确实是他们埋钱的一个地点,那地方后来确实被洪水淹了,在洪
水到来之前是否有人抢先将钱挖走,因现场已经不复存在而无法判断。景科长的
这番话让刘川感到非常别扭,心里隐隐生出几分失落和无趣,他想自己抛家舍命
亲历亲为的这个案子,他尝尽艰辛苦苦寻找的这笔巨款,也许压根就是一片早已
逝去的汪洋大水,压根就是一个莫须有的主观猜测。

    但刘川还是告诉景科长,单成功这几天自己喝酒,喝高了总对刘川吹嘘:儿
子,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了你的。你看我现在像狗一样求着范本才,求他赏
我这床铺盖,赏我这口杂粮,你信不信总有一天咱们过得比他要好!你信吗?啊!
这两年咱们就卧薪尝胆,好好地装他一回孙子。反正这两年我也没法在外面出头
露面,等这阵风过去了,没人再想起我了,我让你跟着我一步登天。不行咱们出
国找个地方,下半辈子咱们也享享洋福去!

    如果说,那笔钱在去年那场洪水中确实随波去了,那单成功的这些话又是什
么意思?是他的酒后胡言,还是他的酒后真言?

    景科长说,这笔钱,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死马也要当做活马医,
有枣没枣反正得打它一竿子。

    第一次接头谈得比较仓促,内容简单。分手前刘川借景科长的手机给奶奶打
了个电话,他告诉奶奶,他现在在帮监狱办事,顺便和几个朋友在外地跑一笔贷
款,要是有了贷款,公司的事也就好办了。奶奶在电话里听上去身体健康,她告
诉刘川她现在每天坚持走路,一次最长已经可以走上五六十步了。刘川说那太好
了你就这样坚持锻炼,我回去以前争取能走一百步。挂了奶奶的电话,刘川问景
科长他再打一个电话可以吗?景科长说你出来时间不短了,别让单成功怀疑你。
见刘川拿着电话还是看他,便说:那你快点打。

    刘川就拨了季文竹的手机,可惜,手机还是关着。刘川只能往好处想——她
大概正拍戏呢。

    刘川怏怏地还了电话,景科长从他的神情上,大概猜出他是给谁打的,于是
说:哎,你上次托我们买的那个大卫杜夫牌打火机已经买了,是一千二百九十九
块钱的,还剩二百零一块,等回去还你。那打火机我们已经托北京市局的人给你
那朋友送去了,她叫季文竹对吧?她是你女朋友吗?她爱抽雪茄?

    刘川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在门口又站下,似乎想了想,才回头做回答:

    “对,她是我女朋友,她不爱抽雪茄。”

    景科长也笑了,刘川第一次感觉到,景科长也能笑得挺随和。

    刘川也许并不知道,季文竹在接到那个打火机的时候,就已经彻底原谅他了。
女人都是感性的,无论有多大前仇旧怨,只要有一件小事感动她了,心就立刻软
啦,一切过节都可风流云散。

    季文竹静下来的时候也仔细想过,刘川究竟有多大错呢?到美丽屋那种地方
卖笑可能是他寻求刺激的一种方式,一种独特的自虐和发泄。刘川家财万贯,吃
穿无忧,他去那地方当鸭只能理解为玩儿的就是心跳。如果这样解释他的动机,
他的行为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不仅可以接受,而且还有一点新奇,缺少新奇感的
男人,一点意思没有。

    于是,刘川在美丽屋当三陪的事情,立即变成另一种味道,在季文竹的内心,
好像一下比刘川上次无故失约还要无足轻重。后来刘川托人找她也说明他的失约
不是毫无缘由,何况又送打火机以示弥补,分明表现出一个男人应有的信用和风
度。

    一个打火机要一千二百多元,贵是贵了,但这一千二百多块钱将季文竹的怨
气一笔勾销,对刘川来讲,花得很值。

    季文竹把打火机送给了爱抽雪茄的张老板以后,张老板果然很高兴,没想到
季文竹小姑娘能这么有心,买了这样一个恰如其分的生日礼物。张老板当即敲定
由季文竹在他下一步投资的一个时装剧中出演女二号,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打火
机的确成了季文竹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重大转机。

    兴奋中的季文竹想起应当感谢一下刘川,何况,刘川的外表也确实能带给她
体面和愉快。正巧剧组那一阵没有她的戏,她得以进城回家住了几天。她先去了
刘川家的万和公司,但万和公司的人告诉她刘老板这几天一直没在公司露面。她
又打了刘川的手机,手机也是关的。她又找到刘川的家里,没想到给她开门的竟
是刘川过去单位的同事,那个年轻的女警小珂。

    也许因为小珂知道季文竹原来和庞建东好过,所以季文竹在这地方与小珂邂
逅多少有些别扭,好在小珂正忙着照顾刘川的奶奶喝药,和季文竹之间并无交谈
或彼此默视的时间。季文竹给刘川奶奶送了些安慰祝福的问候,离开时才后悔忘
了给老太太送些水果和补品之类的礼物。

    第8 章 重返秦水当喽啰(三)

    

    那天季文竹走出刘家时天已黑了,街上华灯璀璨,车水马龙。她站在街边,
想想今晚又要一人吃饭,心里不免想念父母,也有点想念刘川。一辆出租在她面
前试探着放慢车速,她下意识地扬起手来,可直到她一只脚跨进了车子,也没想
好今晚该到哪里去过。她脑海里无序地划过一首半熟不熟的歌曲,忘了是谁唱的
:“寂寞的我,行走在孤独的旅途……”青春的孤独多么难耐啊!那歌词让季文
竹心酸起来,觉得自己离家北漂,个人奋斗,其中的甘苦,有谁清楚?

    她当然也不可能清楚,这时候的刘川,正坐在一辆拉煤的大卡车里,昼夜兼
程行驶在黑暗的外省公路,开始了一个更为孤独的旅途。

    在刘川跟随单成功隐居秦水的一周之后,老范来了。

    他和儿子小康一起,带着些酒菜,来到单成功一家住的小院,七碟八碗地摆
了一桌。两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互碰,边吃边聊。主要是两个长辈聊他们的那
些经年往事,老单的老婆和几个晚辈只是闷头听着,很少插嘴。一瓶说不清真假
的泸州老窖下去,老范的脸最先红了,他问单成功:老单,你这次出事,你自己
说,我范本才够不够义气?老单说:当然了,你是大哥,我但凡有三长两短,就
得靠你。要不我当初怎么把老婆女儿都托给你了。老范说:你老婆你女儿在我这
里,我绝对一点不亏她们。你给的那两万块钱,早就花没影了,你去问问她们,
我啥时少她们一碗热乎饭了!单成功双手举杯:大哥,我就大恩不谢了,你容我
缓过这口气来,我一定加倍回报。我报不了,我儿子我女儿,接着报。老范说:
好啊,那我可就等着啦。他和老单碰了杯,又碰了刘川和单鹃的杯,然后一仰而
尽,喝罢笑笑:报不报的,不知道哪辈子的事呢,我这人做事凭交情,只问耕耘,
不求收获。倒是我现在有点难处,你要是不多心,我就跟你说说。老单应了声噢,
且听他往下分解。老范也不绕弯,上来一句:我现在没钱了!冲我要饭吃的人太
多,我养不住他们,他们怕是要造反了。这年头不给吃饱了谁能跟你!老单马上
做出深明大义的样子,说:那是那是,这我都懂。你说吧,兄弟能帮你什么忙吗?
要不然,我们带着孩子到别处走走,至少给你省几份口粮。等你做大了,不在乎
这点小钱了我们再回身投奔过来,你看怎样?老范摆手:哪的话,你现在往哪走,
到处都在抓你,你可别大意了。老单你是我兄弟,你老婆是我弟妹,我就是再苦,
你俩的这口干粮,我省不下。单鹃呢,跟我儿子感情不错,我儿子愿意养她,我
管不着。老单你现在也不可能抛头露面到处找活干去,你就在家藏着吧,现在出
去不得。我看你就别让你这干儿子整天这么闲着了,让他也出去挣点钱吧,年轻
轻的,别总让别人养着。

    老单看看刘川,刘川没有说话。老单又看看老范,看他像是认真的,便说:
“好啊,你当大伯的就给他找个事干吧,他年轻,吃点苦没啥。”

    老范说:“我这儿的事,都在小康手上呢,就让他跟着小康干吧。”

    小康并没去看刘川,他抬眼去扫单鹃。单鹃张口刚想说句什么,却让单成功
抢先挡了:

    “好啊,小康比刘川大几岁,就算是刘川的大哥吧。小康,刘川人生地不熟
的,以后你费心多给他撑着点,省得让人欺负他。”

    从这顿饭的第二天开始,刘川就跟着小康到城外的小煤窑挨户收租去了。单
鹃大概从小康昨天的眼神里察觉出他对刘川的敌意,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出
城,说是跟他们一路玩玩去。

    刘川无所谓,小康当然也不反对,于是三个人就一起往城外去。

    刘川这下算明白收租是怎么回事了,收租就是到处砸窑打架,否则租是收不
上来的,所以去的人必须要多。只要小康出马,前呼后拥的这一帮喽罗,总共不
会少于十几个人马,而且多数看上去身强体壮,少数瘦小干枯的据说手段更狠,
更是敢下手敢玩命的家伙。

    头两个窑的租金收得还算顺利,窑主没多嗦就把现钱交了。到第三个窑时
窑主不在,只有几个挖煤的短工,个个脸上黑得只剩下两个眼睛窟窿。窑主不在
收不上钱,小康们除了撂下两句狠话,也别无他法。

    小康他们挨个收钱,刘川就在一边跟着,既不插嘴,也不帮腔。和窑主真正
的冲突是在第四个窑口,小康和窑主吵了两句便下令动手,他的手下一哄而上一
通暴打,连上来劝阻求饶的几个短工也没放过。除了刘川和单鹃之外每个人都上
手了,刘川从旁观察单鹃,发现她对这种暴力场面已经司空见惯,而且熟视无睹。

    第一天他们又转了几个窑口,收了几户租金,打了两个窑主,还有两个窑主
没有找到,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回来的路上小康请大伙儿在小饭馆里吃饭,饭间挑衅地问刘川吃得香吗?刘
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小心地应了声:还行吧。小康用北京腔学着电视广告里的语
言:你是吃嘛嘛香!刘川这回没答话,单鹃倒接了句:你请客,人家吃得香还不
好吗?她问其他人:你们吃得香吗?大家都应景地说:香!香!小康冷冷地说:
人家吃得香是人家干活累的,他今天干什么来了,逛景来了?

    单鹃说:“你们打打杀杀的人家又不会。”

    小康说:“吃饭会。”

    单鹃说:“吃饭也得慢慢学啊,你一生下来就会吃饭?”

    小康说:“我们家狗就没学过,天生就会吃!”

    单鹃说:“狗是狗人是人,我到现在还不会吃饭呢!”

    小康说:“你一辈子不会吃饭都没事,我喂你。他不会吃可就得饿死了,谁
喂他呀。”

    单鹃说:“我喂!”

    小康说:“你喂他?连你都是我喂的。”

    单鹃说:“不愿意喂你就别喂。”

    小康和单鹃急一句慢一句地斗嘴,小康的手下悄悄看着他们,也悄悄地瞟瞟
刘川,没人劝架,没人插嘴。

    刘川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死活没有一点声音。

    刘川后来跟我说过,他那时不恨小康,他恨的是景科长。

    还有那位后来一直没怎么露面的林处长,是他们平白无故把他拖进了这个没
完没了的案子。要不是陷入这个任务至今无法脱身,他现在早就白天到万和公司
发号施令,晚上听季文竹发号施令,轻轻松松地当老板,幸幸福福地谈朋友了。
他犯不着坐到这种肮脏的小饭馆里,和这帮地痞流氓吃一锅糙饭,还得听他们挖
苦奚落,还不能跟他们急眼。因为跟这种人急眼就得准备好跟他拼命,至少拼个
头破血流,万一瞎一只眼或者破了面相,季文竹哪里还会要他?季文竹早就说过,
她说刘川你除了这张让女孩喜欢的脸你还有什么本事呀。其实季文竹喜欢他的脸
让他挺高兴的,总比喜欢上他的钱好得多了。

    再说,和小康翻脸打架肯定会影响他在秦水的生存,影响生存就势必影响这
个任务,他虽然怨恨景科长但这个任务还得善始善终。再说,按钟大的说法,他
现在还是天河监狱的人,天监对他一直不错,钟大对他也一直不错,他不想让景
科长他们找监狱领导投诉他去,他不想他们总把钟大搬出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他
估计这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再过些天如果还没动静,就是他拖得起景科长他们
也拖不起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切都忍,慢慢熬到结束的那天,熬到天河监
狱给他公开平反恢复名誉让他光荣退役那天为止。原来他还估计天河监狱为这事
怎么着也得给他记个功或者至少给个嘉奖什么的,现在想想无所谓了。他以后自
己开公司办企业,要不要那张纸真的无所谓了。

    第8 章 重返秦水当喽啰(四)

    

    那一阵刘川天天随着小康出去收租收费,看他们欺行霸市砸窑打人,跟着他
们晃着膀子招摇过市……有时,也和他们一起,让欠钱的窑主请客,在饭馆里大
吃一顿。无论小康怎么讽刺贬损,刘川的表情总是呆板不变:该吃就吃,该喝就
喝,遇有打人骂人的差事,他只是坐壁上观,不发一言。

    他的这副样子,单鹃原本无所谓的,但时间长了,不能不受小康的影响,觉
得刘川一个男人,这样也太窝囊了。后来看到小康那帮虾兵蟹将也开始没大没小
地调侃刘川,单鹃的心理就开始向舆论倾斜,虽然明面上依然维护,私下里却忍
不住唠叨:“刘川我知道你有文化,有文化你也是个男的,你不为自己挣把脸面,
你也为为我吧。我替你说了那么多好话,你也做一把给他们看看,小康说你是孬
种,你就做回好汉给他看看,你横一回我的面上也好看一点啊。”

    刘川看她,问:“你让我怎么横啊?”

    单鹃说:“他们动手的时候,你也上去帮他们一把。”

    刘川说:“你让我打人?我妈又没教过。”

    单鹃说:“哟,妈妈的小宝宝,你刚才拉完屎你妈给你擦干净了吗?刘川你
别跟我装正经了!你没胆就说没胆,找那么多理由干什么!”

    刘川说:“对,我没胆,行了吧。”

    单鹃第一次被刘川这么顶撞,显然委屈透了,狠狠地说了句:“没胆滚!没
胆别在我面前装酷!”

    刘川没滚,单鹃自己倒转身跑了。刘川望着她背影,顾自叨咕了一句:“谁
他妈装酷啦。”

    老范的势力范围和活动范围,通常只在秦水城南,很少染指城南以外。但偶
尔,也会因为追讨一两笔数额较大的债款,出击周边。离开秦水的活儿刘川一般
是不去的,因为他的任务是监视老单,所以不能走得太远。惟一一次远足是去秦
水以西七十公里外的隆城,隆城有个酒楼让老范的施工队做过装修,因为质量不
好至今未付尾款,尾款也有两万多块钱呢,所以范小康决定御驾亲征,亲自带一
彪人马,讨伐隆城。走的时候到小院这边来叫单鹃,说隆城的小商品城又来了好
多新款女装,一件华伦天奴的短衫才二十元一件,当然是假的,假的也值啊。小
康说,如果要到钱的话就给单鹃多买几件。如此一说单鹃当然要去,而且,当然
还要拉上刘川。

    单鹃拉了刘川,上了小康开来的车子,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已经坐满了准
备打架的喽罗,只有小康身边的座位,还为单鹃虚席以待。可单鹃一上车就让后
排的两个喽罗挤到小康的座位上,自己则拉着刘川并排坐在了后面。因此这一趟
隆城之行从一开始就让小康心中不爽,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肯出师未捷就为
个座位的事与单鹃红脸。

    尽管那天要账要得十分顺手,小康那帮人在那家酒楼的厅堂里散开一站,老
板就乖乖地掏了银子,但小康脸上依然难见笑容。他大概在想他们以前到秦水以
外的地方要账,刘川从没来过,偏偏这次有了单鹃,他就来了,简直就是个不干
硬活专吃软饭的家伙。那天要完账他板着脸带单鹃去了隆城的小商品城,小商品
城是这一带有名的假货集散地,各种国际顶尖品牌无所不有,外表足以乱真,而
且便宜得让刘川大开眼界。他在里面走了一圈,真觉得自己过去总去北京的燕莎、
国贸和王府地下买衣服,实在有点愣充大头。

    小康这次虽说心里郁闷,但并未食言,还是给单鹃买了不少好看的衣服,虽
然总共也就六七百块钱的东西,但几个喽罗帮忙拎着大包小包,让单鹃觉得满载
而归。逛店时小康故意当着单鹃的面质问刘川:哎,单鹃对你不错你怎么不给她
买点东西?刘川厚着脸皮说:我哪有钱。

    逛完市场就到了晚饭时间,晚饭时单鹃就在餐馆的卫生间里换上了一件新买
的衣服,这衣服把她的脖子和肩部暴露得极为性感,这衣服使单鹃还没吃完饭就
命令式的让小康饭后带大家去隆城的OK夜总会去看演出。单鹃很少主动要求小康
做这做那的,所以一旦开口小康当然应允。OK夜总会和隆城商品城一样,是这城
市的一大特色,方圆百里都很有名,除了坐台小姐来自全国各地之外,还有大型
热力演出夜夜爆棚。这一天小康他们进去时包房都已订满,他们八九个人就在散
座观看演出。单鹃看演出只是借乎其名,她真正的兴趣显然只在与刘川腻在一起
聊天喝酒。

    她对刘川说了她从小到大的每一段经历,从小到大,遇到的每一件难忘的事
情。比如她以前对刘川说过的她爸爸为了她去偷吃的被人痛打的事,这天就着啤
酒又说了一遍;还说了她小时候不爱读书,总是逃学被她妈暴打的事情。她说她
的大脑就是因为总挨她妈打骂而开发出来的,那时她为了逃学又不挨打想了很多
办法,她甚至偷偷吞吃过洗衣粉伪装发烧生病。吃洗衣粉原本是想拉肚子,没想
到肚子没拉反倒让她一天一夜高烧不退。后来这一招被她屡试不爽一试再试,她
爸妈那一阵总为她的无名高热到处求医,弄得家里雪上加霜穷上加穷。但她不管,
她只要不去上学,自己开心就好。而且她总是发烧,吓得她妈再也不敢打她了,
可谓一举两得。刘川说:吃洗衣粉很危险吧,你不怕把肠子洗坏了?单鹃说:管
他呢,我这人就这样,只要我痛快了,冒多大危险我都无所谓的。刘川眨眨眼睛,
一时无话可说。

    没错,单鹃是个烈性的女孩,刘川以前看过她的手相,上面的纹路简单清晰,
几条主线极其深刻。特别是横贯掌心的那条“爱情线”,深得几乎足以断掌。他
还问过单鹃的星座,单鹃居然是天蝎座,吓了刘川一跳。刘川在书上看过,天蝎
座是公认的最性感最浪漫的星座,由于同时受冥王星和火星两个星体的主宰,天
蝎座易受幻想支配,总是和黑暗、危险、暴力和性欲结合。刘川是射手座,射手
座下身为马,上身是人,弯弓引箭,昂首向天,主表面温和,内心激烈,暴力倾
向也很明显。刘川对单鹃说过,和天蝎座最不相配的就是射手座,所以你最好躲
我远点。单鹃对星座学一无所知,但饶有兴味,她问刘川:为什么不配?刘川说
:射手啊,这还不懂,射手专门射天蝎的。单鹃心甘情愿地说:没事,你射吧,
我让你射。刘川说:射手和天蝎,是一对冤家对头,射手射下了天蝎,天蝎掉在
地上,砸死了射手。所以,射手和天蝎,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各不相扰。单鹃又
问:天蝎座还有什么特点?刘川说:太执著,一根筋。单鹃说:那就不怪我了,
这说明我天生就这么一根筋,你就等着瞧吧!

    小康刚给单鹃买完衣服,单鹃就当着他的面和刘川聊得如此亲热,亲热得如
此开心,小康能不气吗?他气得脸色发青!小康报复的办法就是当着单鹃的面,
张张扬扬地在邻桌要了个坐台小姐又搂又啃。可他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撮火,因
为单鹃对他这边的动静几乎不屑一顾。单鹃是故意不屑一顾的,不但不屑一顾,
而且用和他同样张扬的姿态和刘川碰杯、喝酒、说笑,她在一张窄窄的包厢座里
挤着刘川坐,挤得刘川不得不钻出来说要上厕所。

    刘川上了厕所,没屎也在厕所的便器上干坐了二十分钟,他不知道在他离开
大厅的这段时间里,单鹃的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人不是小康,而是一
个谁也不认识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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