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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4:31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9 章 真的不想干了(一)

    

    只须三言两语,单鹃就能听出,这个胖子是OK夜总会的一个常客,他显然把
单鹃当成了新来的坐台小姐,也许都是那件露肩的新衣惹的祸。

    但仅凭三言两语,单鹃没能探出胖子的来头,也没能看出周围那帮只喝酒不
泡妞的汉子,都是他带来的打手,于是她在那半醉的胖子动手动脚的时候给了他
一记很响的耳光,等刘川在厕所里耗够时间出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坏得不可收拾。
他看到小康正被三四个汉子打倒在地,小康带来的喽罗们也和胖子的打手用酒瓶
和椅子打成一片。单鹃尖叫着冲过去要拉小康,也被不分轻重地拳脚相加。小康
是自己爬起来的,嘴巴上沾着血,那鲜血的腥味撩拨了他的杀气,他亮出了刀子。
刘川知道小康平时身上总是带着刀子,那是一把半尺长的小刀,刀把很粗,把握
有力,这把刀已被小康玩儿得稔熟。刘川看不清小康是不是捅人了,他只看到对
方至少有三四条汉子,不知从哪儿绰出几个大片刀来,一时间刀光闪亮,上下翻
舞,不知是砍在了人身上还是砍在了桌面上,砰砰乱响。大片刀立即将战斗的双
方分出了优劣,连小康在内,范家的人个个四散而逃。刘川就是在这个时候冲上
去的,他冲上去的最初动机原本只是想拉走单鹃,却被对方误认为是一种拼死的
反扑,几个大片刀立刻集中目标,一起向他砍来。刘川手无寸铁,只能推桌子抡
椅子拼命抵挡。刘川看到,地上至少已经有两个人躺在血泊里了,飞溅的血污让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睛。这样的殊死砍杀大约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久,也许只有三
四十秒吧,谁知道呢,谁也不会在此刻冷静计时,但在这场说不上漫长还是短暂
的混战之后,刘川已经拉着单鹃冲开了一条血路。刘川自己的身上也沾上了血迹,
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刘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拉着单鹃冲出这家夜总会,
冲到大街上的。但单鹃知道,也许她天生就是一个不知恐惧的女孩,天生就有一
副好勇斗狠的性格,所以事后她完全能详细地记起并且仔细描述出刘川的样子。
她说刘川分析得没错,射手座的人确实表面温和,内心暴烈!她说刘川打起架来
真是酷极了,而且好像以前在哪里练过似的,动作灵敏而又凶狠。她还说刘川在
拉她之前,用一只断了腿的椅子砸倒了两个大个儿,那一瞬间的画面何其壮观!
这场节外生枝的恶战终于使刘川的男性魅力在单鹃面前爆出了火花,高潮突如其
来,结局完美无缺。

    这件事闹得很大,双方都有重创,幸无一人死亡。被小康用刀捅了的那个人
伤得最重,后来听说把肾都摘了。小康也有三个弟兄好几天都没能回到秦水,后
来知道他们都被砍得不轻,其中一个叫小虫的差点截了一条胳膊。还有一个肩背
连中三刀,刀刀见骨,最轻的一个头上也缝了二十多针。

    当天夜里大家各自逃散,没人敢再回到OK夜总会的停车场去开走那辆“面包”。
时间已近午夜,刘川带着单鹃在隆城寂静的街头午夜狂奔。他们谁也不知要回秦
水该走哪个方向,该到哪里坐车。他们跑得筋疲力尽,确信身后无人追杀,才停
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单鹃翻翻自己身上,还有四十多块现金,于是便在街边找
了一家旅馆,决定在隆城过夜。旅馆里一个单间二十块房费,刘川要开两间,单
鹃要开一间。刘川说你不是还有四十多吗,开两间够了。单鹃说你装什么傻呀都
花完了咱们明天怎么回家!

    刘川没再和她争辩,此时他还在那场生死搏杀的余悸中惊魂未定。如果说半
小时前他在那几把砍刀的攻击下还算英勇的话,那么现在,激烈的心跳仿佛才刚
刚开始。当危险确实过去之后,他才意识到危险的真实,它来的太突然了,猝不
及防,让人没有思想的余地,一切恐惧只能留在事后反刍。

    单鹃看上去早已恢复常态,在进房之前她用服务台的电话试着拨了小康的手
机,想看看小康是安然无恙还是非死即伤。电话里很快传来的声音让单鹃松了口
气,小康活着,而且身体无碍。刘川从夜总会的厕所出来时在小康脸上看到的鲜
血,不过是一点即流即止的鼻血罢了。

    小康很快赶过来了,还随身带着两个没有走散的喽罗。他让那两个喽罗留下
来与刘川挤在这里,自己则要带单鹃找个星级饭店去住。单鹃坚决不去,小康逼
问几遍都不改口。不知是因为单鹃这一整天的表现还是晚上的那场死里逃生的厮
杀,小康突然恶胆旁生,上去拧了单鹃的胳膊拽着就走。单鹃又喊又叫又踢又打,
一直坐在床上沉默不语的刘川这才上来把小康拉开。

    刘川说:“你欺负女的干什么,她不愿意跟你去你非勉强她干什么?”

    小康二话没说,照着刘川脸上就是一拳,刘川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的牙咬
了自己的嘴,擦一下满手带血。谁都以为他被打老实了,没想到他在小康刚刚转
身悻悻要走的刹那,像个小豹子似的蹿了起来,连单鹃都没看清他用了什么动作,
一手抄了小康的裤裆,一手抓了他的一条胳膊,单鹃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小
康壮硕的身体就仰面朝天摔了出去。

    单鹃和小康的两个弟兄都看傻了,正如单鹃刚才惊讶的那样,刘川打架的动
作、速度,都像是在哪里练过似的,简洁、实用,那种麻利和果断,言辞难以形
容。

    没错,刘川是练过,在北京,在公安大学,在四年的体能和格斗训练课中。

    小康被摔蒙了,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直到两个喽罗醒过梦来上去扶他,他才
爬了起来。和刚才在OK夜总会一样,小康从地上起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拔刀,刘
川看见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迎着刀冲上去的则是面色通红的单鹃。

    单鹃对小康喊道:“小康!你今天杀红眼了吧!你要杀杀我!我让你杀!”

    小康用刀指着单鹃,咬牙切齿:“单鹃,我知道你他妈就喜欢这种没用的小
白脸,好,你有本事你就跟他,我看他能给你什么,你有本事就别后悔再来找我!”

    单鹃没有回答,她瞪眼看着小康带着他的人悻悻而去。她不管闻声赶来的旅
馆服务员如何探头探脑想往屋里窥视,砰的一声在小康身后摔上房门,然后,她
转过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满嘴是血的刘川。

    第9 章 真的不想干了(二)

    

    那是单鹃最最难过的一夜。

    她因刘川而与小康决裂,但刘川却并未回报应有的热情。在她主动向他投怀
送抱的这个夜晚,他却不愿与她同床共枕。

    单鹃哭了。

    这时刘川第一次看到单鹃那双略带凶相的眼睛,流下女孩委屈的泪水。那泪
水和季文竹的泪水一样晶莹,一样透明,但,和季文竹的味道又是那样明显不同,
不同到难以让刘川为之感动。

    他没法告诉单鹃,他已经有了一个相爱的女友,他天天盼着与她重逢;他更
不能告诉单鹃,他是一个警察,他来秦水,住进她家,肩负着特殊使命,所以他
和她之间即便两情相悦,也必定一事无成。

    一切都不能明说,所以单鹃不可理解。从她十五岁起直到现在,都是男人追
她。俊的、丑的、年长的年少的、有钱的没钱的,她谁也看不上眼。她人生第一
次和男人上床就是和小康,她住在小康家里,寄人篱下,小康又是那样死缠烂打。
那个初夜在她的记忆当中几乎像一场强暴,所以在单鹃的下意识里,总是觉得小
康欠她。

    而这个夜晚与以往如此不同,她把她美好的身材,细缎般的肌肤,从不示人
的女孩的柔媚,从未表达过的性爱的激情,全都献给刘川了,而刘川竟然木头似
的,左闪右躲,无动于衷。

    所以单鹃哭了。所以她问刘川为什么。

    她说:“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刘川低头,沉默,沉默之后他从床边站起,坐到桌边的椅子上。他的目光不
再无谓地躲闪,他抬起头来,平静地看定单鹃,看着她泪眼蒙。他等着她平静,
或者,等着她爆发。

    “为什么!”

    单鹃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声,把刘川的耳膜几乎震破。旅馆的
服务员又来了,在外面敲门,刘川和单鹃对那敲门声全都充耳不闻,服务员只好
站在门外无奈地警告:

    “你们不要吵好不好,大家都睡了,再吵你们出去吵!”

    服务员走了,屋里屋外,瞬间安静下来,静得有点虚幻。刘川听到自己的声
音,若远若近,也像是虚幻中的一道冥冥之音。

    “单鹃,原谅我,我是一个同性恋,我对女人,一点兴趣没有。”

    屋里的虚幻又持续了漫长的几秒,终于被一声真切的哭声打破。单鹃扑在被
子上痛哭起来,刘川听不出那哭声究竟代表震惊还是代表失望,还是仅仅表达出
一种无处发散的愤怒。

    “滚!”单鹃终于喊出来了,“别跟我在一个屋里呆着,你给我滚出去!”

    刘川在旅馆门厅的长椅上坐了一夜,一夜未眠。

    在门厅值夜班的一个女服务员始终好奇地看他,知道他是和房间里的那个女
孩吵了嘴被女孩轰出来的,因而脸含窃笑,并不多问。

    那一夜漫长极了,刘川满脑子都是季文竹和奶奶的音容笑貌,这两个他最最
亲密的女人,让他悄悄流泪。刻骨铭心的思念,让他心口发疼。

    天刚放亮的时候,他去敲了单鹃的房门,半小时后两人一起走出了这家旅馆。
清晨的冷意让刘川感觉到饥饿,在前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他们看到一个刚刚开
张的饭馆。单鹃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过,刘川却忍不住站了下来,向单鹃的背影问
了一声:“哎,你饿吗?”单鹃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回身径直走进
饭馆,掏钱买了一个火烧,往刘川怀里一塞便继续前行。刘川跟在她的身后问道
:“你不饿吗?你要不要吃啊?”单鹃站住了,冷冷地反问:“吃什么?”刘川
拿着那只半热的火烧,愣着不知所答。单鹃说了句:“呆会儿买车票还不知道钱
够不够呢。”然后转身又走。刘川追上她,把火烧递过去:“那你吃吧,我不饿。”
单鹃横眉立目,吼道:“给你买了你就吃,我知道你不是个男人,不是也别跟老
娘们儿似的来回唠叨!”吼得刘川张口结舌,他知道如果他再唠叨单鹃能当街骂
他“兔子”!

    单鹃不幸言中,她兜里的钱真的不够两张返回秦水的车票,她手上还有二十
一块,买火烧花了一块,还剩二十。而一张车票就要十一元整。单鹃看看刘川,
她也知道刘川身无分文。

    于是他们沿着来时的公路开始长途跋涉,步行回家对两个年轻人来说本来可
以快乐无穷,但这快乐被两颗隔膜的心压抑了源头,旅途因而变得备加寂寞。为
了保证行走的体力,他们用仅有的二十块钱买了大饼和水,上路时吃了一顿,到
中午他们走出将近二十公里后第一次坐在路边休息时,又吃了一顿。在吃这顿午
饭时,单鹃打破了一上午的沉默,开口和刘川说起话来。

    “刘川,我不管你是真同性恋还是假同性恋,反正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刘川正嚼着大饼未及咽下,半张着嘴巴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一下,表情认
真地说了句:“我真的是,我骗你干吗?”

    单鹃马上顶了回去:“不管你是不是,我都喜欢你,行了吧!”停一下又说
:“你要真是还好呢,至少你就不会再对别的女人动心了。你跟男人怎么来往我
不管,只要你认我是你惟一的女朋友,只跟我一个女的好,我就够了。”

    刘川有点急,结结巴巴地劝道:“你说你,你这么漂亮找什么人找不到,何
苦找我,我对女人又没兴趣!”

    单鹃说:“你没兴趣我不强迫你,但你以后总要结婚吧,总要有个孩子吧…
…”

    刘川打断她:“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要孩子。”

    单鹃沉默了片刻,说:“我不强迫你,我可以等你,等你年纪大一点,你就
想要了。年纪大了要是没孩子,那滋味有多难受,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刘川也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在一秒钟的闪念后发觉了一个机会,他未及犹豫
细想便脱口而出,话锋马上转向了单鹃的父亲。

    “单鹃,你现在,是不是着急结婚了,是不是特想早点有个孩子?”

    单鹃没想到刘川的抵御突然变成了询问,那种有商有量的语气马上感染了她
的身心,她马上用更加积极直白的语言,朗声做出回应:“不,我只想和你结婚,
只想为你,生个孩子。”

    刘川接下去问:“可结婚生孩子是要很多钱的,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子,怎么
有钱给你结婚,你们家有钱吗?”

    也许是这个话题让单鹃兴奋得抛去了应有的警惕,也许因为单鹃对那笔巨款
一无所知,所以她毫无戒心,傻傻地答道:“我爸说了,将来等我结婚的时候,
他会给我一笔钱的,会给我一套拿得出去的嫁妆。他说他保证让我体体面面地嫁
人,他说他保证让我一辈子都过得好好的。我爸从来不说大话的,办不到的事他
从来不说。”

    刘川也兴奋起来,但脸上保持着平静,继续刺探:“你爸有钱?那如果你现
在就结婚,你爸爸拿什么给你?”

    单鹃答不上来,语塞之际,刘川教唆道:“你回去问问你爸,你就说你现在
就要结婚,你问问他有钱吗,钱在哪儿呢?”

    单鹃好强地应道:“好,我回去就问他。”停顿一下,她又疑心地看看刘川,
反问:“你真的想和我结婚?”又问:“那万一我爸现在没钱呢?”

    刘川绕开她的提问,换个概念试图搪塞:“没钱你结什么婚,你发昏吧。”

    单鹃追问:“你到底是看上我了,还是看上钱了?”

    刘川把最后一口大饼咽下,说:“我什么都没看上,行了吧!”接着又故意
自言自语地叨咕了一句:“我看上钱了?你们家有什么钱呀!”

    第9 章 真的不想干了(三)

    

    刘川和单鹃是当天晚上快十点钟的时候才回到秦水,回到他们那个小院的。
如果不是在傍晚时终于拦到了肯于搭载他们的一辆煤车,他们可能还要走上大半
夜呢。

    这天夜里单鹃向父亲说了她想结婚的事情,话题的终点当然还是落在钱上。
而单成功并没有直接回答钱的问题,没有告诉单鹃他究竟有钱没钱,他首先疑问
的是:你看上谁了,你想和谁结婚?

    单成功似乎对女儿选择刘川并不意外,他又问女儿,你和刘川谈定了吗,他
真的愿意娶你吗?对这个问题单鹃也没有做出正面回答,她再次追问父亲:爸,
你到底有钱没钱,你没钱谁愿意娶我。父亲还是继续着刚才的疑问:刘川怎么说
的,他说他愿意娶你?女儿沉默了片刻,这片刻的沉默让单成功疑窦顿生,让他
必须盘根问底:他打听咱家有钱没钱了吗?他打听了吗?单鹃低声回答:你别管
打听没打听,没钱能结婚吗?单成功说:怎么不能啊,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我
们有什么钱啊。单鹃的母亲这时候插嘴:咱们那是哪辈子的事了,现在这个世道,
没钱谁认谁呀。单成功对老婆的插话未加理睬,继续盯住女儿,用心追问:是你
结婚想要钱,还是刘川提出要和你结婚,让你跟我要钱?单鹃理直气壮地答道:
是我想和刘川结婚,我喜欢他,所以我想和他结婚!我们要结婚,我们要生孩子,
没钱行吗!单成功似乎松了口气,口气不那么紧张敏感了,他说:你们那么年轻,
这么早结婚干什么。单鹃说:我想早点结婚早点生个小孩,就能把他拴住了。这
时母亲又一次插话:结婚生小孩都拴不住男人,要想拴住男人,还得用钱。单成
功瞪眼说:胡说八道,我他妈这么多年守着你们娘俩,你们有钱是怎么的!

    单家夫妻父女一夜对话,没有任何结果。单成功并没有满足女儿对金钱的需
求,他让女儿告诉刘川,单家现在家徒四壁,不,单家现在无处为家,他刘川娶
不娶单家的女儿,自己看着办好啦。

    单鹃后来当然没对刘川这样传达,但第二天单成功和刘川在院子里一起修墙
的时候,自己说了这话。他说刘川你要真喜欢单鹃你就别嫌她穷。你喜欢她我和
她妈都同意,但你要是为了钱,那你当初跟我到秦水来,可算跟错人了。你可以
后悔,你要后悔可以回北京去,咱爷俩好说好散。你以前帮我,我一辈子记着,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有朝一日我翻身出了头,我肯定要好好谢你的。

    刘川从单成功的话里,听出单鹃昨天晚上肯定跟她爸要钱来着,也肯定没跟
她爸说自己是同性恋的事,要说了她爸妈肯定不能答应单鹃再跟他好。他心里不
知是轻松还是沉重,是好笑还是心烦,他只是想这一趟秦水来的,怎么撞上这么
多想不到的事啊。又想这个单鹃,怎么干什么事都跟走火入魔似的!

    他对单成功说:“老爸,没有,我没想这么早就结婚,你也劝劝单鹃,她又
不怕以后嫁不出去。结婚是大事,而且咱们家现在这样,也不是结婚的时候啊。”

    结婚的话题就这么拖过去了,单成功的怀疑也就这么遮过去了。刘川没探到
钱的下落,在与景科长接头时的汇报,也就变得毫无意味。刘川最见不得景科长
那一脸沉闷不乐的表情,好像钱找不到就是他的责任似的。刘川因此在汇报时有
些赌气,对景科长的一脸不爽做了相应的报复,他正式向景科长提出他到秦水来
已经快满三周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奶奶的情况,他家公司的官司,一桩桩事情
到底都怎么样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每次接头只是听景科长简单说上一两句,每
次内容大同小异。他严肃而又正式地提出希望景科长尽早结束他在这里的工作,
让他尽早回家。如果你这一级决定不了的话,希望尽快向林处长请示一下。刘川
希望景科长告诉林处长,他为这个案子做了他应该做的工作,该吃的苦他也吃了,
该丢的脸他也丢了,他为这个案子和女朋友都差点吹了,还差点做了隆城那帮黑
帮的刀下之鬼。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案子中的作用已明显不大,单成功是不是
真的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本来就很难说,就是知道,他这种小心谨慎,多心多疑的
江湖老手,怎么会让他这种毛头小子三探两探就把藏一辈子都藏得住的秘密和盘
托出,不可能的。何况单成功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在秦水避风,他只要在秦水一天,
就不可能露出钱的下落,因为就算他不知道公安局在盯着这笔钱,也知道范家父
子在盯着这笔钱呢。老范和他虽然是交杯换血的把兄弟,但这种黑道上的人,说
好就好,说翻就翻,为了钱亲爹都敢杀的。别看单成功一见着老范总是大哥长大
哥短的,可老范是怎样的人他心里最最清楚。

    景科长默默听着,没做反驳。他大概第一次见识刘川也能这么振振有词长篇
大论。在刘川看来,景科长不反驳是因为他的雄辩无可反驳。当然,刘川也感觉
到了,景科长不反驳还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个案子,也信心不足,也感到疲惫。
也许他和刘川一样,恨不得这个案子早点完了,让那一千二百万的秘密永远石沉
大海吧!也许他和刘川一样,都想家了,他也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们都该早点握
握手,彼此拍拍肩,或者再互相苦笑一下,然后南辕北辙,各奔东西,他回他的
东照,他回他的北京,以后有朝一日相见,大家还是朋友。

    那次接头的结果,和刘川想得差不太多,景科长终于点头表示:“好吧,你
先回去,下一步怎么办,我们马上请示,马上研究,我们会尽早给你答复。”

    第9 章 真的不想干了(四)

    

    景科长最后的这句话,不但没让刘川轻松,反倒让他更加度日如年,归心似
箭。这句话显然给了他一个不切实际的错觉,以为自己在秦水的日子屈指可数。
他一连三天天天都去街角那个杂货店门口转上一圈,但一连三天没再见到景科长
在那露面。见不到景科长听不到任何消息刘川越来越心浮气躁。他也不去跟着收
账了,也不去“大富豪”看场子了,一天到晚呆在小院,实在闷极了就陪着单鹃
和她父母打几把牌。第四天傍晚小康派人到小院叫他,拿了些药让他送到城东小
虫家去。小虫是小康手下的一个喽罗,在隆城那场打杀中被刀砍伤,前一天才被
他家里人找到,从隆城的医院抬回来了。刘川以前有一次跟着收账时曾经从小虫
家的门口经过,所以小康让他跑一趟把药送去。

    如果是叫刘川跟去收账,刘川肯定要借故推辞。无奈是送药,无论出于救死
扶伤的道义还是出于表面的弟兄仗义,刘川都没有推辞的理由。

    于是刘川连晚饭都没顾上吃就拎着那几包中药出门,他兜里没钱坐车,就步
行向城东走去。走到小虫家时已是晚上八点,看到小虫躺在床上真是伤得不轻。
他老婆和他爹妈都守在身边,除了掉泪只有唉声叹气。刘川放下药包想说几句安
慰的话,话未出口就被小虫父亲一通臭骂轰了出来。小虫的父亲以为刘川也是一
个黑道上的帮派分子,就是他这帮人把小虫教得不务正业有家不归。刘川不想和
他家人费舌解释,任凭人家骂得灰头土脸退出屋子,在周围邻居探头探脑的偷窥
之下,狼狈不堪地走出了那条肮脏的巷子。

    从小巷出来要穿过一个露天的煤厂,才能回到来时的大路。这个时辰煤厂的
每个角落都已人去灯熄,夜风卷着煤灰乘虚而入,猖狂地在一个个煤堆间窜来窜
去。刘川怕煤尘把脸刮脏便用衣袖捂着,一路急步,掩面而行。行至一半,忽闻
身后风中,隐隐杂着一串混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刘川回头一看,还没看见人影,
便觉眼前阴光一闪,一把大片刀劈风而至。刘川最先听到的声音,确实是刀锋劈
开空气的呼啸,短促而又迅捷,让人不寒而栗。他几乎只是凭了听觉上的一点预
示,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只快了百分之一秒,才未人头落地。他这侧身一躲的力
量太猛了,以致身体失去平衡,摔了下去。在仰面朝天的一刹那间,他看清了头
上至少有两三个黑影,至少有两把砍刀再次朝他的面部杀来。他在地上滚了两滚,
听得见片刀砍在地面的声音,他就着身体滚动的惯力爬了起来,跌跌绊绊漫无方
向地向前逃去……他看到前方不远,有一排房子拦住去路,他不知道怎么一眼就
看到了当中有个半开的窗子。他甚至没有细想该用什么动作姿势,双手在窗台上
用力一撑,身子便飞进了屋里。刘川一跳进屋子就被黑暗中横七竖八胡乱堆放的
铁锹铁镐连绊了几个跟头,那两个随后跳进来的杀手,显然没想到他们跳进的是
一间工具库房,他们刚一跳入就遭到了一把大铁锹凶狠的反击。刘川疯了似的用
一把铁锹连抡带砍,他的神经在黑暗中变得超常敏锐,他凭感觉连续数次把铁锹
没头没脑地抡在那两个杀手身上,他同样凭感觉知道那两个人都被先后打倒在地。
于是他不失时机地又从原窗跳了出去,跳出后他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拖着那把救命
的铁锹,这件长长大大的冷兵器令窗外的最后一个刺客闻风丧胆,撒开双脚转身
就跑。刘川没有去追,他牢牢抓着铁锹的木把,向另一个方向一路狂奔,拼命逃
出了这座空空荡荡的黑暗的煤厂。

    夜晚的秦水像是一座空城,路灯阴惨,店铺关门,行人稀少。冷风带着些细
细的煤砂,煤砂刺痛了刘川的双眼,让他的双颊也变得麻木无知。

    刘川忘了在什么地方扔了那把铁锹,他几乎是奔跑着穿过秦水全城。每一条
死气沉沉的街巷,每一个暗夜深藏的门洞,逐一在他的两侧快速退去,剩下的只
有重鼓般的心跳和激烈失常的喘息。他最先奔向的目的地不是他住的小院,而是
离小院不远的那个卖杂货的小铺。他跑到杂货铺的那条街时出于掩护的需要放慢
了脚步,也许他那时真的跑不动了,奔跑和心悸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体力。

    杂货铺还开着门,一个中年妇女还在盯着铺子。从她惊异的目光中刘川能想
见自己此时的样子,面色苍白,胸膛起伏……他走进店铺后步伐踉跄,直奔里走,
进了里边的小屋才转身对跟进来的女人叫道:

    “我要打电话!”

    女人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刘川,刘川立即拨了景科长的号码。他上气不接下气
地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景科长听了半天,才从他语无伦次的叙述中大致听懂—
—刚才,几十分钟之前,刘川刚刚逃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截杀!主谋者不是别人,
刘川非常坚决地认定,就是小康!

    景科长赶过来了,在杂货铺后面的小屋里,再次听了刘川对事件的叙述,然
后对刘川做了必要的安抚。见刘川渐渐镇定下来,便要求他回到小院去,让他把
这事去和单成功说,去和单鹃说,且看单家人如何反应。刘川刚才在路上奔跑时
还激动地想过,这个任务他不能再干了,他必须立即退出!他要告诉景科长,他
不是一个刑警,他只是一个临时帮忙的监狱警察。现在,他连监狱警察也不是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们这帮刑警应当为他想想,他犯不着为这事搭上性
命!如果今天他没能逃过那两把砍刀,就算追认了他烈士的称号,又让谁来经营
父母留下的万和公司,又有谁来陪伴奶奶度过余生!

    但是现在,此刻,当他重新恢复了镇定,恢复了理性,听到了景科长的好言
抚慰和严肃命令之后,他还是默默无言地走出了后屋,走出了这间杂货铺,走上
了铺子外面无人的马路,向景科长指令的那个方向,蹒跚着走了回去。

    在离开杂货铺后屋的时候,景科长像往常一样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用自
己的手机拨通了北京他家的电话,在听到奶奶困倦的声音时刘川几乎落下泪来,
但他终于忍住没哭。他颤声说道:“奶奶,你睡觉了吗?是我,我是刘川。我还
在广东呢,我吃完饭了,我挺好的……我在宾馆看电视呢,我呆会儿就睡……你
也早点睡吧……晚安奶奶。”

    挂了奶奶的电话之后他没把手机还给景科长,他又拨了季文竹的电话,和往
常一样,季文竹的手机依旧死死地关着。

    第10章 成功破案(一)

    

    在回到单家小院的时候,刘川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甚至已经忽略了一个小
时之前的极度恐惧,疲惫不堪的心情竟被突如其来的一份落寞笼罩——因为季文
竹,因为那个总也打不通的手机。

    他脸上的镇定依然没有逃过单成功老辣的眼睛,两道尖锐的目光还是超乎寻
常地在他脸上多停了瞬间。他问刘川:“怎么才回来,你没事吧?”刘川走到小
桌前坐了下来,三秒钟之后才面无表情地开口:

    “小康派人杀我,我差点回不来了。”

    这句回答给屋里带来了窒息般的沉默,连久经沧海的单成功都被惊得哑然失
色。沉默之后单鹃第一个叫出声来:“什么!小康要杀你,什么时候?”

    “刚才,在小虫家旁边,他们有三个人,看不清面孔。他们用刀砍我……”
刘川停顿了一下,那停顿也是他的一个喘息,他用一个深长的喘息来压抑内心忽
然复发的惊骇。他说:“我差点回不来了。”

    单成功很快恢复了沉着,缓缓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是小康杀你?”

    刘川肯定地答道:“他让我去东城给小虫送药,我刚从小虫家出来,刚走到
那个煤厂,那三个人就堵上我了。”

    刘川话音没落,单鹃已经从床上跳下来了,蹬上鞋子就冲到了门口。单成功
和单鹃母亲一齐叫喊:“单鹃!你到哪儿去!”单鹃没有回答,留在他们耳朵里
的,只有门扇几乎摔劈的声音。

    单成功踉踉跄跄追出门去,一直追到小院外面。外面空空如也,单鹃已经跑
得无影无踪。

    单成功急急地走回小院,对一齐跟出来的刘川和单鹃母亲厉声说道:“你们
回去,呆在屋里,呆在屋里,我不回来你们哪儿也别去!”

    刘川和单鹃母亲闻言止步,看着单成功转身向范本才家的方向跑去。

    单成功判断错了,他的女儿没来这里,或者来了又走了。范家大门紧紧关着,
击门良久,无人应声。单成功转身又奔“大富豪”跑去,女儿果然在此,正和小
康激烈争执,酒瓶酒杯摔了一地。小康手下的喽罗夹在两人中间,有的拉单鹃,
有的劝小康。单成功上去用力拉着女儿的胳膊,连拉带拽想把她拉走,但单鹃拼
命挣脱不肯离去,她的叫喊声嘶力竭。

    “范小康,你要杀杀我,你是条汉子你就光明磊落,你他妈躲在暗处打黑枪
你算什么本事,你当着你这么多兄弟你算白混了!你混得连脸都不要了……”

    范小康也很激动,同样声嘶力竭恶语回骂:“你他妈才不要脸呢,你个臭不
要脸的东西,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还别激老子,老子要宰了你早他妈宰了。
你说我打黑枪,你看见我打黑枪了吗!姓刘的说我打他黑枪了吗?他放个屁你也
当鸡蛋接着!你跟他乱七八糟的那副德行我不在乎,只要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么多
东西都吐出来就行,咱们俩就算两清了,要不然别怪我浑。你不是说我浑吗,你
知道就行,我今天就浑给你看看。你们都滚,谁他妈敢拉着我!”

    单成功拼出全力拉开女儿,并且态度明确地站在小康一边。他连声责骂女儿
胡说八道,连声哄劝小康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他把女儿拉到门口时范本才从酒吧
的后屋出来了,他声音沉沉地叫住了单成功。

    他说:“老单,你别走啊,过来坐坐。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有个事正想找
你谈谈。”

    单鹃还是控制不住地冲小康大喊:“小康,今天我就让你宰,你当着你老爸
你宰呀你,你不宰了我你就别再欺负别人!在隆城打架要不是刘川你还不知道能
不能回得来呢……”

    单鹃的话音未落,脸上就重重地挨了单成功一掌,单成功圆瞪双眼,厉声斥
骂:“你给我住嘴!人家小康给你台阶你不下,你把我气死你高兴啊!”他使劲
推搡着女儿,大声喝令:“回去,你给我回家去!”见单鹃捂着脸流着泪扭头跑
了,他才转身对老范笑笑,放缓了声音:“大哥,你也在这儿?咳,孩子们打嘴
仗,过两天就好,当不得真。”

    老范也笑笑,拉着单成功坐下,叫人上啤酒,上果盘,上齐了以后,老范说
:“这事,单鹃还真是冤枉小康了。我也是刚刚得了个消息,前两天他们在隆城
一个夜总会里不是因为单鹃跟人打了一架吗,你知道那帮人是谁吗?也真是冤家
路窄,他们撞上隆城老大了。隆城老大你听说过吗?我过去和他干过仗,所以这
些年一直没来往,他也不惹我,我也不惹他,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刘川下手太狠,
把隆城老大的干儿子打伤了,人家是瞄上他了,非除了他不可。这事跟小康一点
关系没有,小康的话你不信,我的话你信不信?”

    老单马上点头:“信,当然信了。大哥,刘川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他救过
我,他要是有了难,我不能不管呀。大哥这事你得看我面子,无论如何出个头,
帮忙摆平算了。我以后叫刘川好好孝敬你,刘川这孩子很仗义的……”

    老范一脸为难地打断了单成功:“老单,凭咱们两个兄弟情分,你的事就是
我的事。可今天这个事,还真不好办了。我和隆城老大本来就有过节,这两年他
在隆城发了点财,做大了,我也惹不起他。所以这事还真不好办。”

    单成功说:“大哥,我跟你这么多年兄弟了,我还不了解你,还有什么事你
范老大摆不平的。”

    老范一笑:“你说的没错,现在别管在哪,没有办不成的事,别管在哪,也
没有好办的事。”

    老单说:“那大哥指条路,你说这事该咋办?”

    老范马上接口:“现在要摆平这件事,只有一条路,但这条路你能不能走,
那就得看你了。”

    单成功顿了一顿,似乎猜到了下文,但他还是问道:“什么路?”

    老范也顿了一顿,因为在开口之前,他已注意到单成功心照不宣的目光,但
他还是迎着那道目光,平心静气地答道:

    “钱路。”

    单成功似乎终于看透了什么,神情反而变得平实沉稳:“大哥,你也知道,
我现在是丧家之犬,刘川也是跟着小康混饭吃的,我们哪还有钱。”停了一刻,
又问:“摆平这事大概得多少钱啊?”

    老范说:“总得花个五六万吧,哎,你要是能想办法找到老三他们丢的那笔
钱,那就好了。要有那么大一笔钱,花个五六万还不就像扔个毛八分的。”

    单成功毫不迟疑地摇头苦笑:“我要能找到那笔钱,我先不去买这份太平了,
我就先拿出一半来好好谢谢你了!你老范对我这么好,我单成功也是个知冷知热
的人,我……”

    老范从从容容地截住了单成功的表白:“哎,你先别把话说死,你再好好想
想,说不定哪根神经一动,那笔钱一下就想起来了!”

    第10章 成功破案(二)

    

    单成功回到小院时夜已很深,刘川和单鹃母女谁也没睡,默默地守着大屋里
的那盏孤灯,等他回来。单鹃脸上泪痕隐隐,看上去还在气恨。刘川坐在一边低
头无语,顾自抽烟。单成功的老婆则阴晦着面孔,在床上摆开了一片算命的纸牌
……

    单成功走进屋子,屋里人一齐抬头。他的面部沉在灯影之外,没人能看清那
上面的表情神态,但每个人都清晰无误地听到了他微哑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
一下洞穿了整个黑夜的沉闷。

    “单鹃,赶快收拾一下,你跟着刘川走吧,明天就走!”

    单鹃兴奋得一下跳起来了:“明天?好!”

    她立即跳到母亲的床上,床的那头放着几个大号的纸箱,她从纸箱里拿出出
门远行的衣物,粗手粗脚弄散母亲刚刚摆好的纸牌。

    单鹃母亲瞪着疑惑的眼睛,对丈夫发问:“你让他们去哪儿?”

    单成功没有回答他的老婆,他把面孔转向刘川:“刘川,单鹃比你大一岁,
她是姐姐,你是弟弟。可你是个男人。我把单鹃,还有你们的妈妈,都交给你了,
你们远走高飞吧!你带着她们先回北京去,还记得丰台区那个小旅馆吗?你们去
了先在那个旅馆住下来,我过几天就往那儿给你们打电话。刘川你就用你的名字
开房间,免得我打电话找不到你。”

    刘川也愣了,他惶惶然地问了一句:“回北京?可我们哪儿来的钱呀?”

    天亮了。

    天刚一亮,刘川独自出门。

    这一天太阳升起的速度似乎比往常要快,刘川无论怎样奔跑,还是赶不上东
方迅速地由红变白。他一路跑着,先到离小院不远的早点铺里买了大饼,然后揣
着大饼用最快的速度抄小路跑向那间杂货店。杂货店里的中年妇女还在,刚刚起
床,正在梳洗,她带着一脸肥皂沫领刘川匆匆进了铺子的后屋。刘川在后屋给景
科长打完电话出来时,太阳已经毫不拖延地蹿上了房檐,他捧着大饼跑到小院那
条街道时,远远就看见单成功正焦急地站在门外等他。

    “怎么这么长时间?”单成功皱着眉问。

    “排队。”刘川喘着气答。

    “我看你半天不回来正想接你去呢,我还以为你又让小康堵上了。”

    “没有。”

    刘川压着心跳从老单身边走过,他抱着大饼走进院门的一刻,太阳正在越过
门口的树梢,把他和单成功一前一后的身影,压迫得越来越小。

    刘川跟着单成功父女二人走进秦水焦化厂的厂区以后,才知道这种老厂竟有
很大的规模。浩大无比的厂区犹如一座破败的小城,颓楼林立,废陌纵横,车间
与料场相隔无序,料场又与职工宿舍彼此侵融。刘川和单鹃跟着单成功七拐八拐,
直到彻底转向才走进一栋宿舍楼中。这宿舍楼大概是六十年代的建筑,墙面斑驳,
砖体裸露。窗户经各家自行改装,五花八门。上楼的台阶也年久失修,犬牙参差,
缺口错落。

    他们在三楼拐角的一户人家敲门而入,这家住着一个肥胖不堪的中年妇女,
单成功以大姐呼之,刘川与单鹃则叫阿姨。这位阿姨与老单是何关系,刘川没有
多问,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单纯,就是从“阿姨”手上拿到一个纸箱。箱子里装
的都是些盗版光碟,其中纯色情的就占一半。刘川和单鹃抬着纸箱下楼之后,老
单才和那女人在楼上讨价还价地谈了价格。他们把这箱光碟抬到了离焦化厂不远
的一个街边集市,集市里的摊贩这时刚刚聚集。

    刘川对行商走贩之道全无经验,只是跟着高声叫卖而已。据单成功父女粗略
估计,这箱光碟如若全部出手,约可净赚五千左右。五千元用于刘川带单鹃母女
逃亡北京,并在北京维持数周,应当足够。

    集市里乱哄哄的,叫卖什么的都有。刘川在光碟箱子前站得两腿发酸,便和
单成功招呼一声,去各处闲逛。他发现这个集市以卖旧货的居多,卖服装及日用
品的居次,也有几个卖盗版碟的摊子,碟的数量都不太多。再往前方张望,还有
卖猫卖狗卖花鸟鱼虫的,林林总总,疏疏落落,总有半公里绵延。

    刘川走马观花逛了一圈,有些乏味,慢慢绕回自己的摊子,换了单鹃去逛。
单鹃则是下马看景,逛的速度比刘川慢了许多,尤其是对服装摊子,更其情有独
钟,拿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试着长短,和摊主吵架斗嘴似的讨价还价,其实并不为
买,只为说到摊主退无可退之境,才带着获胜的满足扬长而去。获胜也许是单鹃
自小到大始终追求的终极快乐。有获胜感即可,且不论具体得失。

    连战连胜之后,单鹃其实并未走远,所以,当几个工商缉查和一帮治安警察
突然出现在集市当中,并且查到了单成功的摊子时,一切尚未远离单鹃的视线。
虽然市场霎时大乱,几乎所有摊贩都在快速地收起货物,仓皇四散,但单鹃还是
从拥挤着夺路而逃的人缝中,目睹了他们那箱光碟被收缴的情景,目睹了父亲和
刘川双双被扣的场面。

    第10章 成功破案(三)

    

    那天中午,单成功和刘川一起,被押到了秦水市南关派出所的院子里。和他
们一起关进来的,还有其他几个贩卖黄碟的小贩。所以在单成功看来,这次市场
缉查的目的并非整顿无照经商,也非清查假冒伪劣,而是一次规模较大的扫黄打
非。

    但刘川知道,那些“治安警察”其实都是景科长搬来的秦水刑警。这次“扫
黄打非”目标明确,就是冲着他和单成功两个人来的。

    进去之后先是挨个问话,搜了身上的东西,扣了身份证件,然后他们统统被
关进一间有窗的屋子,一个个靠墙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单成功沉着脸一下午没
有说话,到晚上也没吃东西。傍晚他们隐约听到窗外两位民警的无意交谈,说起
今天抓的人晚上就会放掉大半,只有少数身份证件比较可疑的,还要留一夜明天
再查。民警的对话让单成功更加面色如土,因为连刘川都能替他想到,单成功的
身份证虽然是假的,但仍然是他的一根最大的软肋。像他这样一个身负巨案被判
死缓的在逃罪犯,只要看出证件可疑,稍加核查,就不难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单
成功自己当然明白,当然后悔,后悔怎么这么大意竟抛头露面到那个街边集市去
兜售光碟,这一步不慎很可能将带给他终其一生的牢狱之苦,甚至,带给他无可
再逃的杀身之祸。

    晚饭之后,果然有了动静,同屋的人被一个个提出去了,大多没再回来,估
计是被放掉了。个别又押回来的,同屋一问,不免唉声叹气,不外身份不能核实,
还要押到明天再说。同屋的人有进有出的这么一通折腾,对单成功的神经来说,
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屋里的人进进出出,一晚上没有停过。到晚上十点左右,单成功被叫出去了,
半小时后,又押了回来。刘川问他情况,他顾自低头不语,显然,警察对他的身
份证产生了怀疑。这时他们都听到窗外又响起了警察的脚步,都听到了两个警察
事务性的一问一答:

    “提谁呀?”

    “刘川。”

    该轮到刘川了,单成功突然抬起双眼,他应该明白,如果刘川一去不返,他
们即将就此永别,此生再也不会重逢见面了。单成功因此而双目发红,因此而声
音颤抖,他叫了一声:“刘川!”这一声叫得几乎沙哑失声。

    “刘川,你是我的儿子吗?”

    刘川不知为什么全身一震,因为他从未在单成功那张永远不动声色的脸上,
见到这种绝望和求助的神情。刘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变得沙哑起来,他哑着嗓子
做了机械的回答:

    “我是。”

    “儿子,跟老爸再见吧。”

    两个人都坐在地上,但单成功还是倾身拥抱了刘川。他抱着刘川,用哽咽的
声音说道:“儿子,我把你妈,你姐,都托给你了。你看在我的面上,对她们…
…对她们好点。你出去,让你妈带你到海边去,去找我们怀上单鹃的那个地方。
就在那个悬崖下面,在我和你妈相好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你妈知道,我把咱
家的东西都放在那儿了。儿子,你让你妈带上你们……带你们去那儿找吧!”

    钥匙开锁的声音响了起来,震撼着每个人的耳鼓和心扉。屋门哐的一声打开
了,进来一位高大的民警。民警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叫道:“刘川!”刘川应声坐
正了身子,“出来!”民警站在门口,目视刘川,在这一刻单成功恰巧结束了他
最后的遗言。

    和刘川的想象相当接近,那是临海而立的一片土崖,陡而不高,峭而不险,
一如单成功曾经描述的那样。此时虽然厉风扑面,却未有丝毫冷意,远处涛声击
岸,轰鸣不绝于耳。

    这里离秦水很远,约须两天的车程,离东照稍近,也要辗转半日。刘川与单
鹃母女日夜兼程,千里疾行,当他们终于见到这片浩瀚大海的时候,正值满天星
斗,明月当头。四周很静,大海波涛难见,岸边却响着回声。

    他们在刘川被释放的当夜就离开了秦水,走得悄无声息。除了身上穿的衣服,
肩头一只背包,别无他物。一切家当,一切用品,全都弃于那个再也不会回去的
小院里,留在了范本才和他儿子范小康的惊愕中。

    此刻,他们终于到达了终点,单鹃的眼角还凝结着干涸的泪珠。如果不是刘
川态度坚决,她肯定要守在秦水,等着父亲出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此刻,他们到达了终点。单鹃的母亲已经疲惫得不能支持,她一拐一拐地把
刘川和单鹃带到记忆中的缠绵之境,那片泥土上杂陈的草叶和嫩枝,与二十多年
以前几乎别无二致。

    银色的月光把海水的波纹反射在长满植物的崖壁上,半明半灭的星星照不见
那上面是否还怒放着火红的杜鹃。单鹃的母亲不知是激动还是疲乏,双腿一软瘫
在了地上。刘川没多说话,即用备好的一只铁锹从这里挖了下去。

    单鹃站在一边为刘川望风,风声和海声其实遮掩了一切,虽然近在咫尺,可
连她都难以听见铁锹挖土的响动,难以听见刘川急促喑哑的喘息。仿佛知晓今夜
这个秘密的,只有头上的月亮,和满天的繁星。

    海边的泥土很湿润,很松软,但刘川的全身还是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他挖的
坑宽大得足以栽下一棵参天大树,但挖地三尺也没有挖到任何异物。挖出的泥土
掺杂着大量粗沙,还有杂芜的草根碎石,一锹一锹被刘川扬得到处都是,坑的四
周狼藉不堪。挖着挖着刘川停下来了,他挖得太猛了,挖得筋疲力尽。他把铁锹
扔在坑里,坐下来大口喘气。地上湿漉漉的泥沙带着阴邪的凉意,像被海风吹冷
的汗水一样,一下子浸透了他的全身。

    单鹃也失望地蹲下身子,两眼向坑内茫然探看。她母亲的目光也凑了过来,
在一览无余的坑里徒劳地搜寻,然后又疑问地投向刘川。

    “没有?”

    刘川喘着气说:“没有。”

    单鹃又问母亲:“是这个地方吗?”

    母亲说:“是啊,就在这个凹口,这上面当时还开了一大片杜鹃。”

    母女一齐举目,向头上的崖顶看去,崖顶被夜色吞没,草木黝黑一片。她们
低下头来,彼此相顾无言,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刘川。刘川喘息了一会儿,一声
不响地从坑内爬出,从里面拽出铁锹,在这个刚刚挖出的大坑旁边,又是一锹挖
了下去。

    第10章 成功破案(四)

    

    挖了左面,又挖了右面,三个坑很快连成了一体,变成了一个更加巨大的大
坑。刘川继续挖,坑越挖越大,大到足以放下一张双人的大床。单鹃也上来帮忙,
她和刘川互相替换,足足挖了三个时辰。很快单鹃也没劲了,累得大仰八叉躺在
大坑的旁边。这时,她在刘川那一下下周而复始的挖土声中,突然听到几声哐哐
的变异,那变异的声音响了几下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但紧接着又再次响起,哐!
哐!哐……像是铁锹的端部撞上了一个空心的树根。

    那声音让单鹃从地上爬起,她的目光还未触及深深的坑底,便从刘川的表情
和动作上,看出陡然而生的希冀。刘川奋力挥锹的样子似乎已经告诉她们,这一
声声哐哐的声响肯定不是什么树根或石块。接下来她们很快就能用肉眼看清,从
泥沙中露出来的,是一个黑色平滑的硬物。她们看到刘川扔掉铁锹,用手扒开那
硬物表面和四周的沙土,当浮沙散尽的时候她们都能确认,刘川双手抚摸着的,
是一只大号的皮箱。

    刘川的心,在喉头跳动,跳得他手尖不停发抖。

    单鹃也跳进大坑,手脚并用,和刘川一起将皮箱从沙土中拖出。他们发现这
只皮箱的下面,还有一只同样的皮箱——同样的黑色,同样的沉重……他们同样
将它用力拉出。

    皮箱没有上锁,用手拨开扣子,啪的一下,箱盖便应声而开。箱子里,是紧
紧缠裹的无色的塑料布,刘川和单鹃手忙脚乱,将厚厚的塑料布一层层撕开。月
光在那一刻仿佛忽然亮起来了,他们的双目不约而同,被一片镀了银光的色彩灼
痛。灰蓝色的美金,粉红色的人民币,在这个涛声响彻的夜晚,竟是如此斑斓,
如此炫目!

    两个箱子都打开了,单鹃母女激动得热泪奔流。刘川的眼睛也湿了,全身一
下松懈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再也不能起身。他知道,这是他人生历史
上重要的一刻,他倾力而为的这件事情,终于结束了,终于以意想不到的胜利,
以大功告成的终局,结束了。他可以彻底洗脱亲人的误解,朋友的错怪,洗脱他
心中压抑和厌倦了许久的那些灰尘,他马上就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回
到自己的家里,回到奶奶的身边,回到季文竹那魅力无边的微笑中去了。

    他要寻找的,几乎用生命作为代价,苦苦寻找的这个东西,就在眼前:两只
大号的皮箱里,那个被一层层半透不透的塑料布包藏着的,险些永沉地下的秘密
——三百八十万人民币,九十九万美元,总值一千二百余万的国家财产!一千二
百余万,万能的货币!

    他全身湿透,说不清是汗,还是海的潮气,还是凝重的夜露……他敞开沾满
沙土的衣襟,呼吸起伏的胸膛像涂了油似的亮光闪闪。他和单鹃一人拖了一个皮
箱,扶着单鹃的母亲,从崖壁一侧陡峻的羊肠小径,向崖顶攀援。他们就是从这
条惟一的小路走下海边的,现在依然要从这里踏上归途。

    这条路太陡了,黎明前的夜幕将它不甚清晰的边缘和形状彻底模糊。二十多
年以前,年轻的单成功与单鹃的母亲,就踏出了这条暧昧的小路,找到了那片激
情的海滩,看到了浩淼的欲望之水,记住了那片火红的杜鹃。二十年之后的一个
夜晚,也许与今夜同样的潮湿,同样的黑暗,单成功孤身一人,将两只沉重的皮
箱拖进这条小路,拖下悬崖,深埋于当年那片火红的杜鹃花下。他埋下的是他和
他一家人今后的梦想和富贵,也埋下了四名同伙,四名武警,一共八条枉死的冤
魂。

    在此刻向崖顶攀爬的三人中间,只有单鹃显得身体矫健,她并未像刘川那样
在刚才的挖掘中耗尽体力,她还能健步率先奋力攀援。她拖着皮箱,拖着母亲,
最先攀上了崖顶。崖顶是一片阔大平坦的空坪,空坪上灌丛疏落,草木斑驳。单
鹃和母亲走上空坪时喘息未定,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定定地不能移动半步。
从她们僵硬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上,已经可以想象她们看见了什么。

    刘川也爬上了崖顶,他的目光越过单鹃母女僵直的背影,投向坪地的前方。
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十米的远处,在目光终止的尽头,数不清有多少灯火熄灭的警
车,多少荷枪实弹的武警,合围着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刘川肿胀的胳膊再也提不动那只沉重的箱子了,他的双手已经布满铁锹磨破
的血泡,皮箱在他的身侧脱手而落,砰的一声落在崖顶坚硬的地上。警车的大灯
几乎在皮箱落地的同时一齐燃亮起来,车顶的警灯也一齐威风凛凛地随之闪动。
一群警察大步向他们走过来了,为首的一个正是东照公安局那位久已不见的林处。
他绕过已经完全呆掉的单鹃母女,径直走向崖口的刘川,他伸出手来有力地一握,
握得刘川流血的右手钻心疼痛。在疼痛之后刘川迟钝的耳中,正式听到了这位金
库大劫案的侦办主管,郑重地宣告一切结束!

    “谢谢你刘川同志,你干得很好!你为我们破获这个案件做出了很大贡献,
我代表东照市公安局,代表东照市人民政府,对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刘川头脑麻木,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话说。他麻木地看着林处长从他的面
前转身离开,走向已被警察们缴获的那两只皮箱。皮箱被打开来了,在众多警察
的包围中,在七八只手电光柱的照射下,林处长审视了箱内那一捆捆耀眼的现金,
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刘川全身都酸乏得失去知觉了,不能向前行走半步,不能和他们一样欢笑和
欢呼。他呆呆地看着单鹃和她的母亲被警察分别铐住拉走,呆呆地凝视着那一个
个红蓝变幻的灿烂的警灯,他凝视着这个盛大的场面,他对这个场面的欢愉无动
于衷。只有当景科长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将他拥在怀里用力地一抱,他的脸上才
绽开会心的笑容,眼泪随之从心底奔涌出来,如喷泉一般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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