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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7)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5:06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13章 单娟寻仇(一)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不眠之夜,刘川靠了阴影摇曳的半截蜡烛,与不速而至的
惊恐彼此对峙,直到黎明才勉强入梦。这一夜惊恐并不在于黑暗,也不在于孤单,
而在于,他看不见危险来自何处,看不见对面那个阴冷无言的舞剑者,究竟是谁。
物业公司的保安们也很纳闷,还是那句老调常弹的疑问:你最近得罪了哪个
邻居?对,这事在保安们看来,只能是邻居干的。这座高档公寓门禁森严,院门
和楼门全都设有警卫,除了楼里的住户之外,绝无旁门左道供外人入内。可刘川
又能得罪谁呢,别看他在这里住了八年,可他家独居一层,与楼上楼下鸡犬相闻
不相往来。这幢楼里都住了哪方神圣,他向来一无所知。
保安们当天夜里就为他找来了电工,电工检查后表示配电箱损毁严重,需要
明天大修。于是,刘川的安全感只能寄托于紧锁的门窗和那半截从奶奶屋里翻出
来的蜡烛。
谁也说不清破坏者是为图财还是害命,抑或仅仅是一场过分的胡闹。刘川想
想,他家里真正方便换钱的东西,也许只有那个乾隆笔洗,于是他端着蜡烛颤巍
巍地把笔洗从书房拿到卧室,放在了自己的床头。其实他也不信这场全无来由的
攻击与这个并不起眼的笔洗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那几天,处理这只乾隆笔洗成了刘川的首要大事。发生断电事件的第二天一
早,他就带着笔洗去了琉璃厂大街。他在那条街上一连走了四家古董商店,只有
一家肯花八千元收下这个宝贝,其余三家都要求他把东西放下,留待仔细鉴定再
说。尽管刘川一再说明笔洗的来历,并且出示了当年拍卖的各种证明,以及后来
转给他老爸时经过公证的合约,但没用。现在连护照都能造假,更别说这些普普
通通的文件了,这年头的白纸黑字最不靠谱。
刘川不敢把笔洗留下,但又急于出手,在医院陪奶奶的时候,居然病急乱投
医地把笔洗拿出来向一个老医生推销。老医生知道刘川家境殷实,肯定有些祖上
的家底,竟然认真地问了情况。看上去老医生更看重那些文件,翻来倒去看了半
天,他问刘川:你要卖多少钱?刘川说:原价六万,我爸收它四万,我至少把我
爸花的钱收回来吧。医生摇头,说:你这个呀,还是得找懂行的卖,不懂的人谁
敢出这个价。刘川见他要往回出溜,连忙说:那您看它值多少钱?老医生没答。
刘川又说:我就是想买个手提电脑,够买个电脑的钱就行。老医生说:手提电脑
一万块钱就能买了。刘川说:一万的手提电脑太次了,我想买三万左右的,至少
两万多的那种吧。老医生说:两万?他又捧着笔洗端详了半天,说:行,回头我
琢磨琢磨。
说了半天还是没要,刘川怏怏地又把笔洗抱回去了。那天晚上他约了王律师,
在他从医院出来后一起吃了顿晚饭,求王律师帮他找找路子,把这个宝贝给倒腾
出去。王律师是当初刘川老爸收这只笔洗时那份转让合约的制作者,对笔洗的来
历和价格全都门清,但他对刘川说:当初拍卖的价格,只能参考,不能算数,单
卖就不一定能卖那么高了。刘川说:我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我看中一个两万五
的,能买就行。王律师说:你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可不能像过去那么乱
花钱了。再说你现在要手提电脑干什么?刘川说:送人。王律师四十多岁年纪,
虽然刘川脸上的羞涩一闪即逝,但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问:送女朋友?刘川不
语,低头喝酒。王律师苦口婆心:这都是富人耍的派头,人要穷了,就别耍这个
了。刘川说:我想给她过个生日,就这一次,然后我就回监狱上班去,以后挣多
少花多少。王律师叹了口气,又喝了口酒,说:两万五是吗,那我要了吧。又说
:你说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王律师不仅买下了这只笔洗,而且,把这顿晚饭的账也给结了。刘川开车回
家,路上又给季文竹打了电话,季文竹的手机依然关着。也许是因为买电脑的钱
终于有了着落,所以刘川虽然又没打通电话,但心态不再像以前那么躁了,一路
上的情绪心平气和。
刘川回家,把车开到地下车库,然后乘电梯上楼,电梯开到八楼,刘川用脚
跺地,但声控的走廊灯并没应声而亮。刘川以为配电箱还没修好,不免对物业公
司一肚子抱怨,幸亏他早上出门就料到这个结果,包里还带了一只手电,他拿出
手电去查看户门外的配电箱,看罢更加疑惑,电线果然还是七零八乱,但模样仿
佛和昨夜又有不同。他满腹狐疑地用手机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也很惊讶:八楼
配电箱?已经修好了呀!
很快,物业公司的一个经理摸着黑上来了,保安和电工也都陆续赶了过来,
四五只手电晃来晃去,把彼此的面孔照得鬼魅骷髅。看过配电箱后,又看刘家的
门口,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随着叫声大家的目光一齐向上——四五只手电,四
五双眼睛,都清楚地看到那扇奶白色的防盗门上,几道血红血红的朱漆,歪歪扭
扭地写着一个大字,笔画粗怒,“血”流淋漓。
所有人都闭气息声,仿佛连呼吸都已暂停。但每个人心里都战栗地读出了门
上的大字,那个大字狰狞得令人不敢久视:
“杀!”
当天夜里,警察来了。
警察们查看了现场,与刘川进行了交谈,对公寓的保安进行了询问,还正正
规规地做了询问笔录。警察是从附近的派出所赶过来的,没有携带现场勘查的器
具,所以他们指示物业公司的人找来相机,对被破坏的配电箱和门上那个触目惊
心的“杀”字,进行了拍照。对刘川也做了一些心理安抚:这个人肯定不是真要
杀你,真要杀你他就不会写了,写了岂不反而打草惊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个人真正的目的,恐怕主要是吓唬你,骚扰你……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刘川
犯愣,这个问题人们问了不知多少遍了,他也回答了不知多少遍了,可现在,他
突然不敢否认,他突然回答不出!
他心里也禁不住发慌地自问:我到底得罪什么人了?
他肯定得罪什么人了!
警察到底是警察,楼上楼下转了两圈,马上得出一个新的判断:刘川“得罪”
的这人,不一定就是楼里的住户。警察乘坐电梯从八楼往下走,可以一直下到地
下二层的车库,警察在车库里转了一圈,两次看到载着客人的出租车开进开出。
如果刘川“得罪”的那个人乘出租车下到地下车库,再从地下车库乘电梯或走安
全楼梯直奔八楼,中间无须经过任何警卫的关口。
警察的分析让一直认为是住户内部互相恶斗的物业们哑口无言,也让刘川真
正成了惊弓之鸟。警察离开时建议刘川最近一段时间先换个地方去住,住址不要
告诉太多无关人员。刘川老爸在北京原来倒有不少房产,可那些房子都让法院封
了,他现在除了这个房子和那辆沃尔沃轿车,可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
第13章 单娟寻仇(二)
但无论如何,刘川真的不敢在家住了,连白天都不愿在家呆着,楼道里稍有
声响,都能让他心惊肉跳。他第二天一早就开车出去,先去了医院,对小保姆说
物业公司需要检修家里的门窗,不能回去睡觉了。让她再坚持一天留在医院看护
奶奶,因为刘川自己白天得出去找房。
刘川没跟奶奶多说什么,关于门窗检修这个借口,也没让小保姆多嘴多舌,
免得奶奶着急上火。奶奶这两天病势稍稍好转,双腿知觉正在慢慢恢复,已经能
够自己下地,能够扶着病床走上三到五步。
刘川从医院出来,先给王律师打了电话,约在一个两人都近的酒吧。王律师
以为刘川急着要钱,所以带上那两万五千元匆匆来了,还带来一份拟好的转让协
议让刘川签署。律师办事总是这么合法有据,万无一失。刘川签完字,收好钱,
说了他找他来的目的。他不是急着催要这笔钱的,他现在更着急的,是要租套房
子,需要王律师给他出出主意。刘川虽然经历过公安大学的军事化生活,组织纪
律性和吃苦耐劳精神都有锻炼,但他毕竟没有社会经验,他从小到大的一切,都
是由奶奶,由爹妈,由学校,由单位,安排好的,他从来不用为生计、为出路、
为衣食住行之类的基本生存,劳神费心。可现在,父母死了,奶奶病了,公司垮
了,钱全没了,一切都要他自己想办法。他自己想不出办法。
王律师听了刘川这几天的古怪遭遇,也是甚觉不可思议。他思忖一番之后,
打电话叫来了万和公司的财务经理。万和公司虽已奄奄一息,但财务经理一听老
板有事召唤,还是很快打车赶过来了。如她所料,老板叫她来的目的,就是想找
她要钱。公司的银行账户被法院封了,肯定提不出钱来,所以王律师问她记不记
得账上还挂着哪些应收款,说白了,就是有哪些单位或个人以前欠了万和公司的
钱还没还呢。财务经理想了一下,说了几个欠款户,欠的什么钱,什么时候欠的,
大致也能说清。王律师和财务经理甄选了半天,先选出了香山那边的一家湖山酒
店,这家酒店更新改造时从万和家具厂订购了七十多万元的一批家具,先付了三
十五万首款,合同约定货到后再付余款。可这都两年过去了,余款断断续续付了
二十多万,还差八万至今未结。
这事王律师也想起来了,他还代表万和家具厂去这家酒店办过交涉呢。刘川
表示,如果这八万元要回来了,一分为三,王律师和财务经理谁也不会白跑。王
律师和财务经理都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但他们还是士气高涨地当即动身,带上刘
川一起,坐王律师的车去了香山。王律师说酒店这种单位站着房子躺着地,每天
又有现金收入,要回部分欠账应该不难。
王律师和财务经理都曾来过这家酒店,酒店不大,只有百十间客房,号称三
星,但他们在酒店大堂没有看到三星的标牌。他们三人正巧把酒店的董事长——
一个当地农民,堵在办公室里,王律师是律师,财务经理是财务经理,刘川是司
机。刘川的年龄、派头,说司机比较合适。要说万和的老板亲自来要这八万元的
小账,似乎有点不太真实。
和酒店老板的交涉进行得相当不易,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王律师使眼色让刘
川出来,拉他到厕所里如此这般地小声商量对策。王律师劝刘川不如答应对方,
只要今天能够付现,八万元可以改成四万,付四万就算清了。这一招果然很灵,
刚才还一毛不拔的酒店老板马上扮着万般无奈的嘴脸,在自己肚子上割肉似的
“勉强”点头,四万块很快让会计取来,交到了万和公司财务经理手中。王律师
当场写了协议,落款日期特意提前两周,两周前冻结万和全部资产的法院决定尚
未下达,协议签在此前法律上会少些麻烦。
四万元就这样到手,回来的路上,刘川不管王律师和财务经理怎样客气,硬
要将钱一分为三,最后王律师和财务经理各收了一万,另两万元让刘川无论如何
自己拿去。
当天下午刘川去找了小珂。他把两万元中的一万交到小珂手里,算是租下了
小珂家那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其中九千元是半年的房租。北京租房的规矩,房租
起码半年一交。另一千元刘川麻烦小珂的妈妈帮他雇人打扫一下,添些锅碗瓢盆,
油盐酱醋,以及其他一些该添的零碎。
后来小珂妈妈也没雇人,自己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其实小珂家这套房子离刘川家很远,离奶奶住的医院也着实不近,对刘川来
说,并不方便。但刘川既然无力再帮小珂一家买房,索性就租了她家的房子,既
帮了小珂,也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可谓友情互助,一举两得。
交完了房租,刘川甚至没去那套房子看上一眼,甚至没说具体该添哪些东西,
一切相信小珂的妈妈,就匆匆开车走了。
那天下午刘川要办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季文竹去买
生日礼物。那个价值两万四千多元的IBM ,这些天把他折磨得夜不能寐!
天将黑时刘川赶到了医院,替下了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小保姆,让她拿着
刚刚买好的电脑回家睡觉。小保姆临走时刘川特别嘱咐她一定注意关好门窗,听
到有人敲门也别答理,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物业的保安。明天一早早点出来,
早点来医院换他。小保姆一边听一边点头,点着点着有点奇怪,她从没发觉刘川
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变得像他奶奶一样,这么婆婆妈妈,一惊一乍。
那天晚上小保姆回家以后,关好门窗倒头便睡,睡得很死。她并不知道物业
公司从这天晚上开始,在这幢楼里加派了保安,在地下车库的入口,对外来的车
辆也加强了盘查。
一夜无事。
其实,事情还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发生在刘川备受骚扰的家里,而是发生在
医院。当小保姆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当刘川一脸倦意走出住院大楼,走进停车
场内,走到那辆沃尔沃轿车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车子被人砸了。
第13章 单娟寻仇(三)
天色还早,车场没人,刘川不知道医院的这个停车场里,有无夜间值班的保
安。他顾不得检查车子损毁的程度,也忘了该不该找车场交涉赔偿,他那一刻完
全呆掉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鼓胀,他还没有辨清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恐惧还
是愤怒,目光就被车头雨刷夹着的一张字条吸住。车头的玻璃已被钝器击碎,但
并未完全脱落崩溃,还托得住一张薄薄的白纸。刘川拽了两下,才把那张纸从裂
成蜘蛛网的风挡玻璃上取了下来。
字条很脏,只叠了一折,但刘川的手指像冻僵一样,好半天才费力地将它打
开。上面的两行黑字,写得非常丑陋,字体粗野,七扭八歪:
“今晚七点,我在大望钓鱼场等你,有种你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这两行字的下面,甩着一个更加狠呆呆的大字:单!
刘川的心就在嗓子眼儿里跳,刘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他早该想到了,早该
想到了,这个世界上惟一和他有仇的,只有单成功和他的妻子女儿!
这一系列侵犯骚扰来得如此猖狂,刘川此前居然没有怀疑单鹃,这或许因为
单鹃在他心中的印象,与砸车毁门的疯狂,实在格格不入,无法重叠;或许他忘
了单鹃是一只天蝎,受冥王与火星两星主宰,总与黑暗、危险、暴力和性欲关联
;或许,他对单鹃一直存有感激之情,满怀扶助之心,所以在他的下意识中,就
以为单鹃对他也该和过去一样,至少还有些许情分。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能有
多大仇恨……也许伤害别人永远不如被人伤害,那么刻骨铭心。
沃尔沃伤得很重,除了玻璃破裂之外,车身也被淋了硫酸,烧得漆皮翻卷,
惨不忍睹,但,还能开。刘川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开上了清晨空旷的公路。他
想回家,又想应该去小珂家,去他新租的那套房子里,好好安静一下。走到半路
他又想起该去公安局报案……对,他应当报案!于是他调转车头,往当初配合景
科长他们工作的公安局某处开去。
开到某处那幢小楼跟前,他把车子停下,却犹豫着没有下车。太阳在他发红
的眼眸里升起来了,街上拥挤了行色匆匆的人流,每道过往的目光都好奇地在此
停留片刻,好奇地看他,看他这辆伤痕累累面目丑陋的汽车。
晚上七点,刘川乘出租车赶到了大望钓鱼场。
他是一个人去的,没带警察。也就是说,这一天的早上,他没有报警。
大望钓鱼场刘川以前从没去过,确切地说,也从没听说过。他是到大望路那
一带向出租车司机打听了方向,才得以在晚上七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
看到了大望钓鱼场路口那个简易的路标。
关于那天早上他没有报警的原因,刘川后来一直含糊其辞。不过据我分析还
是“心太软,一切事情都想自己扛”!不过刘川的“心太软”或许有他自己的道
理——单鹃在秦水追过刘川,帮助过刘川,当一个女孩爱上并且追求一个男孩的
时候,那将是何等柔肠百结,风情万种……刘川不为所动易,不为所感难。他能
带上两万元现金远赴秦水寻找单鹃,就说明他的确想用某种方式,偿还单鹃当初
那份情感。
大望钓鱼场其实只不过是一片土堤缀连的肮脏水塘,水塘相间的空地上,草
草地搭了几片苇席围墙,几处塑料凉棚。天色渐暗,钓者无踪,钓场内外,空寂
稀声。夜间现身的蚊虫,开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面上汹汹聚集,而蚊虫的浮动并未
使这片水洼泽国有半点生气飘零。
刘川从钓场毫无设防的大门进去,沿一条泥泞的堤埂长驱直入。除了他疾行
的脚步之外,四周听不到一点动静。他走到一块三面环水的平地,突然发力喊了
一声:“单鹃!”声音带出的气浪,隐隐折出了回响,回响消停之后,空寂退而
复来。
刘川原地不动,张望四周,又喊了一声:“单鹃!”依然无人回应。刘川转
身向身后的苇席围墙走了过去,想绕过围墙看个究竟,快到围墙的豁口时却蓦然
止步,他似乎刚刚发现豁口处其实早就站着一个人影。夕阳余烬在这一刻迅速变
冷,但刘川仍能从那人阴冷无光的轮廓上,认出他的夙敌范小康。
他们之间的距离,长短不过数米;他们之间的空气,已被暮色凝结;他们之
间的目光,经历了短促交火,很快激起彼此心中压抑的喘息。
“单鹃呢?”
刘川首先开口,声音空洞得似乎远离了躯壳。小康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
刘川下意识地转身,一个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立于十米之遥的身后。刘川
的嗓子在那个刹那突然哑了,他哑着声音问道:“单鹃,是你吗?”
第13章 单娟寻仇(四)
刘川与单鹃的这次见面,是刘川后来一直不愿提起的一段经历。很久以后我
们知道,单鹃从小虫手里一拿到刘川的地址,立即动身来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
一连跟踪刘川数日,从公寓跟到医院,从医院跟到商店,先是毁车,后是毁门,
中间还有两次毁了刘家的配电设施。他们在刘川的生活中制造恐怖,制造黑暗,
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也许连单鹃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目的,说不
清她到底想怎么处置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见,索性找个暗处,让刘川尝尝苦果,用铁棍或刀子都行,弄不
死也要卸他半条胳膊,这也是他和单鹃出发前就已达成的共识。可在进入北京之
后,在看到刘川之后,单鹃却发生了动摇,在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仇
恨,已经不共戴天!
她几乎忘了,正是由于刘川的出卖,她的父亲才再度入狱,才罪加一等,才
十有八九会加判死刑。她只有手刃刘川以报父仇,方可解得心头之恨。但女人的
心如同婴儿的脸,谁也猜不出她往哪边变。当单鹃在刘川家的公寓外面第一次看
到刘川开车出来的那个瞬间,刘川那张端正的面孔,那双干净的眼睛,那一晃之
间给她的感觉,和数月之前几乎完全一样,和她在大富豪夜总会第一次看到他时,
几乎一样完美,她的心就怎么也狠不下来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川挨打,他被一帮人打得鲜血直流。
或许恰是这个男孩疼痛难忍的样子,造就了那种完美,唤起了她的怜悯,唤起了
她的情欲和爱心。
刘川开着车走远了,他的面孔只有这样短暂的一晃,这短暂的一晃在单鹃心
里唤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恶毒,不是报复的冲动,而是爱恨交加的无措茫然。
但是,当她在神路街电脑商场的门外看到另一个女人时,她的仇恨重新压倒
了一切。刘川和季文竹先是亲亲热热后又争争吵吵地买电脑的样子,让她怒火中
烧!让她不顾一切地立即要把这股仇恨发泄出来。她和小康一起,当着过来过往
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划伤了刘川停在路边的汽车。那汽车看上去那么华丽漂亮,
如同刘川的外表一样光鲜无瑕,刀尖划过车身发出的咝咝声悦耳动听,就像割破
刘川的皮肤一样过瘾。那感觉让单鹃周身血液沸腾,但心里同时也隐隐约约地,
有一点针扎似的疼痛。
后来,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刘川不得安生,
她也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快慰,莫大的满足。但满足之后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
空虚,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尽管小康一再怂恿,但单鹃始终下不了决心,是将刘川除掉,还是卸他一条
胳膊?还是给他破相,让他永远不能再带女孩逛街,永远没有女孩再敢爱他?为
了让刘川破相他们专门买了硫酸水,然后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这天晚上他们跟
踪刘川到了医院,他们完全有机会跟进去将硫酸泼在他的脸上,然后逃之夭夭,
但在最后一刻单鹃再次改变了主意,她宁可卸他一条胳膊也不忍毁掉他的容貌。
那张脸曾经让她爱不释手,曾经让她夜不能眠!如果毁掉了这张美丽的面孔,还
不如索性取他命来!
于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辆早已伤痕累累的沃尔沃上,并且无所
畏惧地留下了那张字条。
第二天傍晚,暮霭深沉的时刻,她在大望钓鱼场的无人之境,终于面对面地
见到了刘川。
刘川是一个人来的。
刘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带警察过来捕捉他们,对此他们早有准备,所
以他们选定这个道路四通八达的鱼塘。这里易于隐蔽,利于脱逃,明处视野开阔,
暗处步步为营。他们商定,或者说,是单鹃向小康做出了保证,只要刘川真的把
警察带来,那他们就判他死刑。
刘川没带警察,这让小康有点失望,却让单鹃热泪双流。她说不清为什么突
然流泪,说不清这眼泪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还是仅仅因为,刘川终究没带警察。
刘川一个人来了,他没有责问他们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没有晓之以理动之
以情,甚至也没有对过去的一切做出解释,他来到这里只是想要表达他上次前往
秦水的本意——他想帮她找个工作,还想资助她出来上学。他说她应当趁年轻多
学些知识,哪怕仅仅是学会一门专长。小康打断刘川的表白,说既然如此你带钱
来了吗,你让单鹃上学打算出多少钱?刘川说钱我今天没带,不过单鹃如果肯学
我一定把钱备好,我先出两万块钱吧,足够一年的学费。小康冷笑说两万?我看
你们家富得满地流油,你住那么气派的房子开那么气派的车子,两万你也说得出
口!刘川说我现在手上没有现钱,两万我已经很尽力了。小康说那好,什么时候
交钱你讲个日子。刘川说明天吧,明天还在这个地方,还是这个时间,明天我一
定把钱带来。
小康不再做声,仿佛一切谈好。刘川看看单鹃,说了声:“明天见。”然后
转身要走,不料单鹃突然开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刘川。
“刘川!”
刘川站住。
单鹃的声音因为抽泣而变得急促和断续,也变得嘶哑,那种嘶哑道出了她内
心痛极的哀鸣:
“刘川,我不要钱,我要我爸爸!”
哀鸣凭空掠过,单鹃转身跑开,她的身影被随即笼罩过来的夜幕迅速收走,
连回声都未有片刻停留。
刘川刚刚回落下去的心跳,被这声嘶鸣重新拉到喉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
追上单鹃,再做一番理性的规劝,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掉头,朝另一个方向顾自
走开。此时镇定自若的似乎惟有小康,他望着单鹃跑远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随后
转脸冲刘川平静地说道:
“明天这个时候,你拿钱来吧。先交两万!什么时候你交满五万,咱们之间
就算两清!”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上)
五万块钱对已经事实上陷入破产的刘川来说,是一个足以令他束手无措的数
目。他惟一的办法还是给王律师打电话,向他好言求助。王律师非常帮忙,他建
议刘川先回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家当,他可以联系一家拍卖公司拍卖套现。
他甚至表示,在拍卖收入到手之前,他可以先借给刘川一部分现金。
和王律师通完电话刘川心情稍定,急急忙忙回家寻找值钱的东西。他爸爸这
些年把钱全都投到公司去了,家里除了家具电器之外,除了那个不得已而收进来
的乾隆笔洗之外,再没什么保值增值的东西。他现在住的这幢房子和开的这辆汽
车,也都是落在公司名下的,法院仅仅允许暂住暂用,卖则绝对不行。再说车子
既已毁成这副模样,别说卖了,说不定以后法院还让他赔呢。
刘川老爸真正给家里大把花钱的,是家具和装修,墙纸面料都是进口的,家
具灯具也都从国外专门订购。但装修这东西无论花多少钱,墙纸只要一糊到墙上,
大理石只要一贴在地上,马上就丧失了交易的价值。家具也一样,再名贵的床,
一被睡过,就再也卖不出价钱来了。谁乐意花大把钱买一个别人睡过的床?除非
是希特勒、麦当娜或者是康熙皇帝睡过的,那又另当别论。
那天夜里刘川很久没睡,他恨小康,但不恨单鹃,也许因为单鹃的行为,在
刘川看来,多少有些合理的缘由。所以他决定即便倾家荡产,也要拿出钱来,帮
单鹃上学或者帮她找个安安稳稳的单位,让她踏踏实实地上班。
刘川不知半夜几点才倦极而眠,醒来后太阳已经亮得刺眼,他想到小保姆在
医院里又坚持了一天一夜,所以脸都没洗就匆匆出门,乘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紧
赶。他赶到医院时早已过了医生查房的时间,但一走出电梯还是感觉走廊里的气
氛过于混乱,不知哪个病房传出不同寻常的喧嚷,喧嚷中还掺杂着奔跑的声音和
女人的哭叫。刘川边走边向前方张望,但这种度身事外的张望很快代之以莫名的
紧张,那是因为他突然在这片喧嚷中听到了小保姆反常的哭声。那哭声让他的心
跳和脚步同时加速,在奶奶的病房门口他看到一群医生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急急
地从病房里面走了出来,他家的小保姆抹着眼泪跟着担架一路小跑,他不用看也
知道担架上躺的那人就是奶奶。
刘川冲过去呼唤奶奶,但奶奶未及答言便被推进一间闲人免进的抢救室内。
好在他随着担架车奔跑的数米已经看清奶奶的神智尚属清醒,医生也适时地过来
安慰了他们,一再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就是摔了一下,我们需要做一做检查。刘
川转脸问小保姆奶奶是怎么摔了。小保姆惊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来
了个女的,进来就冲奶奶吼,奶奶正要下床,让她一吓,就摔了……刘川喝问:
什么女的,她去哪儿了?小保姆说:刚跑了,你来以前刚从楼梯那儿跑了。刘川
没等她说完就顺着小保姆手指的方向追了出去,他在楼梯上连级跳跃,追出医院
大门时终于看到了单鹃一晃的背影。那背影正钻进一辆出租汽车,那车子随即起
步开动。刘川也抢了一辆出租车拼命追去,转了两条街后他发现单鹃的车还是朝
大望路的方向逶迤,于是他远远地尾随在后,跟过四环路又到大望路,一直跟到
了大望钓鱼场。前面的车子在一个小巷的巷口停下来了,单鹃下车匆匆走进巷子。
刘川扔下车钱快步跟进,他在追上单鹃之前单鹃已经走进一个大院,他追进大院
时单鹃恰正走进一间小屋,刘川不假犹豫跟了进去,未料和另一个走出屋门的女
人撞了个满怀。他马上认出那个女人就是单成功的老婆,他曾经认她当过“干妈”,
撞上“干妈”让刘川下意识地怔住了脚步,那片刻的怔忡让他迟疑是否该礼貌地
叫声干妈或者阿姨,他张了口还没想好该叫什么,脸上已经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
他没料到一个半老的女人手上能有偌大力量,那一掌打得他几乎坐在了地上。那
一掌也把刘川打得清醒起来,让他意识到他早已没有什么“干妈”,单鹃也早已
不是那个含情脉脉的“干姐”,她们和他早已结下杀父杀夫之仇,他们之间早已
势不两立!
刘川不再去想该怎么称呼这位怒气冲冲的妇人,他架起胳膊用力挡住她抡上
来的第二巴掌,同时理直气壮地放开声音,扒着门框向屋里高声叫喊:
“单鹃!单鹃!你出来!你出来!”
单鹃没有出来,刘川却被单鹃的母亲连抓带咬地轰离了屋门。刘川站在门口
就是不走,还在徒劳地试图把单鹃喊出来理论。
“单鹃!你有种你出来,你有种你就找我,你别欺负我们家里人!”
单鹃仍然没有露面,甚至没有应声,刘川不知道她是理屈辞穷还是正在满屋
找菜刀准备拼命。按单鹃的个性分析当属后者,可随后冲出来的并不是单鹃和菜
刀,而依然是她那个脾气更坏的母亲。那女人手上端着一大盆刚刚刷完鞋子的发
黑的皂水,随着一声“去你妈的”叫骂,没头没脸地朝刘川兜头一泼。刘川没有
防备,只听“哗”的一声,浑身上下顿时全是臭鞋的胶皮味和洗衣粉晶亮的泡沫。
这是一个外来打工者聚居的大杂院,他们的叫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
有男有女地围拢上来,向单鹃的母亲仗义相问。那些邻居个个模样粗鲁,表情凶
狠,目光敌视,恶语相激,听信了单鹃母亲一面之词的叫骂,全都同仇敌忾地怒
目刘川。这种地方,这些人群,对刘川来说,隔膜而又生疏,让他顿感势单力薄,
他连连后退几步,然后带着满身的皂沫和异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落荒
而逃。
刘川没有逃回医院,他直接打车去了公安局某处,去了景科长们多次向他交
待任务的那个小楼。
配合景科长一起侦办单成功案件的那几位北京刑警,虽然名字已经忘了,但
相貌他还记得。幸亏,他们也还记得他,还叫得出他的名字。让刘川感到欣慰的
是,他们的态度还算关切,反应也还积极,不仅详细询问了情况,而且,还立即
派人随刘川一起去了大望路管片的公安派出所。当然,去之前他们让刘川洗了澡,
并且给他换了衣服。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中)
当天中午,派出所的民警依法传唤了单鹃和她的母亲,对她们分别进行了讯
问和训诫。但这次传唤对解决刘川面临的问题,意义不大,甚至弊大于利。单鹃
和她的母亲在讯问中矢口否认刘川的举报,对毁车、毁门、断电等等恶行一律大
呼冤枉。单鹃仅仅承认了她早上去医院找过刘川的奶奶,但咬定自己并没动手,
刘川的奶奶是自己摔的。派出所民警问了半天,过来向市局某处的同志及刘川通
报了情况,认为以目前的现状,除了这样训诫几句之外,很难做出其他处置。刘
川说:他们毁了我的车,车还摆在那儿没修呢,你们可以去看,还毁我们家的配
电箱、门锁,物业公司的人都知道,都看见了,都可以作证。民警说:我们打电
话问过了,这些情况你们那边派出所的人也都去现场看过,事情是有,但不能认
定到底是谁干的。当初以为是你的熟人恶作剧,也没当刑事案件勘查现场,所以
没有证据认定就是她们。刘川说:那她今天去医院吓我奶奶总有证据吧,我们家
保姆和医生护士都看见了!民警说:没错,她很聪明,她知道医院有很多人都看
见她了,所以这件事她没有否认。可这件事本身并不构成犯罪,连治案处罚都很
勉强。刘川争辩说:怎么勉强,她年纪轻轻去欺负一个跟她毫无关系的老太太,
造成老太太受伤,这一条就可以拘她几天!民警说:她和老太太毫无关系,可跟
你却有关系。刘川几乎是在质问民警: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说她跟我有什
么关系?派出所民警沉默了片刻,看一眼市局某处的同志,说:你是她过去的男
朋友吧?
刘川一下哑了,不知是恼是羞,他恼羞成怒地说不出话来。
市局某处的同志马上替他解释:男朋友肯定不是,这我们都知道,我们都了
解。
派出所的民警转向市局的同志,似乎市局的人才是关键要说服的对象:可她
一口咬定是,她说她是刚刚被他甩了,所以追到北京来和他讲理的。她母亲也说
是。当然,她母亲的话比较难听……
单鹃母亲说了什么,具体怎么难听,市局的人没问,刘川也没问,躲不过是
说刘川把单鹃玩儿了又想甩她之类。但派出所民警的一番分析也不无道理,至少
市局的人显然被他说服。
第一,尽管单鹃有毁坏刘川财产的嫌疑,尽管单鹃去医院向老太太大喊大叫
有些过分,但单鹃一口咬定是刘川的女友,这事就变成了男女之间的恋爱纠纷,
这种纠纷公安机关很难施以处罚。
第二,即便可以对单鹃施以治安处罚,但处罚的结果只能激化矛盾,反而不
利于今后解决问题。把这种人逼急了要想找茬报复,你就是再加防备也是防不胜
防,说不定以后就会麻烦不断。
市局的人听罢,无话。刘川也无话。
从派出所出来,在车上,刘川心情郁闷,正想向市局的人发两句牢骚,可万
没想到市局的人居然沉吟一下,斟酌着词句率先开口:
“刘川,这事你跟我们必须实话实说,下一步再出什么情况我们才好帮你。
你在秦水那段时间,是不是一直跟单成功住在一起?”
刘川说:“对,住在一起。”
“那就是说,跟单鹃也住在一起?”
“对。我跟他们一家住在一个院里。”
“你和单鹃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没有?我们也不是外人,你要有过什么一定
要告诉我们,今后再有事情我们好知道怎么处理。”
刘川不说话,转头看窗外,他一脸的愤懑无处可诉,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来。
市局的人以为刘川心里有愧,以为自己不幸言中,不由出声地叹了口气,停
了少顷,才皱眉问道:“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你们?”
刘川转过脸,暴发似的吼道:“什么程度都没有!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市局的人被他吼愣了,从刘川发抖的声音中不难听出他的激动,市局干部马
上点头安抚道:“对,我想也不会有,这我们一直都相信。”
市局干部这么安抚,刘川心里却并没好受。干刑警这行的疑心最重,谁知道
他们真信还是假信。
信不信两说,下一步怎么办才是正题。市局干部也是那个主意,建议刘川换
个地方去住,最好把他奶奶也换个医院,让单鹃母女找不到他,这似乎也是目前
惟一简便的解决办法。
刘川换地方住倒还好办,而且他已经租下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可奶奶换医
院就不是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了,她两次发病都在这家医院治疗,疗效还好,
如果换了医院,万一新的医生对情况不熟治不到位的话,岂不得不偿失。奶奶毕
竟七十多了,老人的心态,肯定不愿折腾。
市局的人也觉得换不换医院确实两难,于是对刘川表示他们回去也再研究研
究,让刘川自己也再考虑考虑。他们也要把这些情况向东照市公安局通报一下,
单成功的案子是他们主办的,这些情况怎么处理,他们也应该拿个意见。
市局的人用车子把刘川送到医院,又跟进去看了看刘川的奶奶。刘川的奶奶
经过上午检查,发现膝盖处有一块软骨骨折,腿上已经打了石膏。市局的人见老
太太已经睡了,便没逗留,下楼去找医生和医院保卫处的干部谈了谈情况,提了
提要求,才告辞走了。
刘川回到病房让小保姆回家睡觉,自己留下来守着奶奶。他坐在奶奶床前,
心里很乱,想起庞建东曾经有一本香港出版的流年运程的小册子,年初时带到办
公室里给大家翻看。翻到属马的属相上,大家都拿刘川取笑,因为书上说属马的
人今年命犯桃花,难免因色破财。刘川这年出生的马人更是偏逢艳煞,危及家门,
大家都笑着让刘川悠着点,至少今年一年洁身自好,非礼勿想,非礼勿视。
刘川当初没好意思细看那书,现在想想,真是让这算命的半仙蒙对了。当时
要是看看具体怎么写的就好了,也许书上还教了什么避邪的招法,可助本性厚道
的马人逢凶化吉。
虽然避邪的招法一时无处可寻,但一连数日也再无邪象发生。公安那边虽然
没有进一步的举措,但东照的景科长和北京市局的人都先后给刘川来过电话,询
问这几日医院这边有无动静,同时安慰刘川并给其撑腰打气。惟一有进展的还是
王律师这边,带着拍卖公司的人来和刘川见面,又去刘川家清点那些要卖的东西,
还和刘川商量拍卖的价格和开槌的时间。清点东西那天刘川专门把小珂叫来,让
她帮忙也记一份物品清单。反正这幢房子现在不能住了,以后法院也要收回,所
以大件家具电器之类,只要是万和公司账上没有记载的,一律尽行列入。小件物
品凡属生活必需的刘川打包拿走,不需要的东西也一律列入拍卖清单。值钱的论
个儿,不值钱的论堆儿、论斤、论类,怎么都行。
小珂对刘川说,她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富人的家底,真是败家值万贯!不说那
些从国外泊来的大件家具和水晶吊灯,刘川家光是散碎的生活用具和小件摆设,
也个个高级得让小珂大开眼界。小珂对刘川啧啧叹道:这么大的一个家就让你给
败了,甭说你了,我都心疼。笨!刘川红着脸辩解:我奶奶人老眼花乱签合同,
怎么赖我!停了一下,又说:她这么大岁数了,我也没法赖她。
刘川这回也真正发现,小珂是个做事极为认真的女孩。她做的登记表,比拍
卖公司做的还要准确详细,页面也更加正规。拍卖公司的表上如果写的是高级茶
具一套的话,小珂的表上保准是分了牌子、颜色、件数——几个杯子几个碟子之
类的细项。连刘川新买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也把每一个附件,包括连线什么的,
一一记录在案。但刘川把这台电脑从登记表中又划掉了,他对小珂说:“这个不
卖。”
小珂说:“你要暂时不用不如卖了,电脑这东西降价最快,现在这个型号还
比较新,还能卖出价钱来,用不了半年一有新品出来,它立马就不值钱了。笨!”
刘川说:“这个我有用,我马上要送人的。”
小珂说:“哟,这么重的礼,你要送谁呀?”
刘川不吭声了,没说要送谁。小珂看他这副模样,马上心领神会地笑了。
“啊,我知道你要送谁了,那就留着吧。”
刘川愣了一下,看出小珂的笑容里,藏着几分暧昧。他嗑巴了一下,忍不住
追问:“我送谁?”
小珂收了笑,一本正经:“你说你送谁?”
刘川脸红了:“你说。”
小珂说:“你都不想说,我干吗要说。”小珂想想,又咧嘴笑了,笑道:
“你要送一个你不想让我说的人。”
刘川不响了,等于默认。
第14章 刘川的未来被“砸碎”(下)
拍卖会选在了一个公休的周末,进行得还算顺利,因为价格放得很低,刘川
家的大部分东西都拍出去了,而且全是收的现金。这次拍卖最终得到的钱款,除
去支付拍卖公司及律师的费用外,共计十四万元。刘川先付了两万给医院。奶奶
入院时刘川付的那两万块钱,连吃带住带治疗带这次摔伤的手术花得差不多了。
到医院交完了钱,刘川心里终于有了多日不曾有过的一份轻松。他走出医院
后先去了小珂家的那套房子,房子已经布置妥当,收拾干净,虽然和他从小住惯
的豪宅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刘川此时此刻的心态上,却是个既安全又干净的理想
的小窝。他告诉小珂的妈妈,今天晚上他家的小保姆就要住过来了,明天一早他
从医院回来,也要回这里睡觉。小珂妈妈说好啊,你们住在这儿,自己不开火的
话,就到阿姨这边吃饭。
离开小珂家刘川又去了自己家的公寓,去取那台笔记本电脑。明天就是季文
竹的生日了,他已经在电话里和季文竹约好了明天的日程。季文竹明天正好没戏,
但表示明天晚上他们剧组的导演也要给她过生日,所以她明天只有中午有空。刘
川本来想说到底我跟你亲还是导演跟你亲,但想想没说,没这样意气用事。为了
季文竹的事业,还是让她和导演搞好关系更为重要。于是他说:那中午就中午吧,
中午我到你家找你。季文竹在电话里撒娇地问:我过生日你送我什么呀?刘川说
:送生日卡呗。季文竹叫道:噢,光送生日卡呀?刘川说:你嫌礼太轻吧?礼轻
情义重嘛。季文竹说:啊,无所谓,你送什么我拿什么。
刘川没有提起那台电脑,那是计划中明天才有的高潮。他精心策划了一个惊
喜——买一枝新鲜的玫瑰,红透的那种,放在那台手提电脑的上面,然后用电脑
当托盘,和盘托出这份浪漫的象征。
这个计划暂且按下不表,刘川挂了季文竹的电话,兴冲冲地乘车回家。沃尔
沃不能开了,他也没有打的,为了省钱,他是坐公共汽车回家来的。他从小到大,
印象中只有刚去美丽屋上班那些日子,为了伪装的需要,才坐过几天公共汽车。
如果他的万和公司最终彻底垮台的话,公共汽车恐怕就将是他今后主要的代步工
具了。此时此刻,挤在前胸贴后背的乘客中间,刘川并不沮丧,他的心情已连续
多日不像今天这么晴朗。他想,一切都会好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他
还年轻,一切都能慢慢适应。他可以再回监狱上班,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也养活奶
奶,他今后会和奶奶一起,和季文竹一起,快乐地生活。
当然,小保姆以后恐怕请不起了。那小女孩人品不错。可奶奶一旦生活能够
自理,再不错也只能把她辞了。
随着公共汽车的摇摆颠簸,刘川对未来的展望抑扬顿挫。年轻人的展望总是
过于理想,总是远离现实。现实中刘川乘坐的这辆公共汽车向刘川家的方向越走
越近的同时,他家那幢家具已经大部搬空的房子,正在经历一场彻底的洗劫。房
子大门被人撬开的确切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洗劫也许在刘川还未走出医院的时候
就已经开始。破门而入的一男一女尽情释放着积蓄已久的疯狂,范小康能拿的就
拿,单鹃能砸的就砸——镶在墙上的镜子,拆不走的浴缸,没卖掉的家具,没卸
下的吊灯……还有范小康本想拿走可惜手伸晚了一步的那台手提电脑。
小康重在劫财,单鹃只想泄愤,明明可以拿走卖钱的崭新的电脑,被她砸得
七零八落。
刘川对明天生日聚会的精彩策划,对未来生活的美满理想,也随着这台被砸
烂的电脑,变得七零八落。
这一回公安局真的重视了。
分局刑警队至少来了两辆警车,对洗劫的现场进行了详细勘查,据说采集到
几个模糊不清的鞋印,但未能采获一枚指纹,说明作案者在疯狂砸抢的同时,依
然理智地戴上了手套。
但毕竟,这件事在公安内部,已经上升为刑事案件的处理程序,并且获得了
一些宝贵的痕迹资料。刑警们在现场勘查的同时,迅速对大望路单鹃母女的住处
进行了布控,但此后一连数日,单鹃再也没有回来。
季文竹生日这天,刘川沮丧极了。
因为他已拿不出一件生日礼物,能让季文竹心满意足。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季
文竹家后,才想起他连在电话里说好的那张生日贺卡,都忘记买了。
他见到季文竹时季文竹还没起床,她给他开了门后就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
刘川坐在她的床前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季文竹笑着用一只脚在被窝里踢他。
“哎,你给我买的生日卡呢?”
刘川愣了:“生日卡……”
“拿来我看看,你都给我写了什么?”
刘川愣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操,我他妈忘买了。”
季文竹淡淡一笑:“我就知道你忘了。”
刘川说:“我们家昨天晚上让人给撬了,东西都给砸了。我本来给你买了一
台电脑,就是你要的那种……”
季文竹半惊不惊地看他:“你们家给人撬了?你不是编故事吧。”
刘川说:“你不信咱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季文竹这才信了:“真的呀,都丢什么了?”
“什么也没丢,值钱的东西都给砸了!”
“砸了!谁跟你们家有仇吧?”
“我知道是谁。”
“谁?”
“就是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季文竹的语调马上变得非常不好,“刘川你到底认识多少女
的,你能不能跟我说个准数?”
刘川的语调也开始不好,他的心情无比烦躁:“就是那个单鹃,我都跟你说
过!”
听到单鹃二字季文竹并没饶他,这个名字一直让她耿耿于怀:“你因为什么
得罪她的,你跟这个女的到底什么关系?”
“我跟她……我跟她没什么关系,我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
“没有人家为什么把你家砸了!”
“她现在是个疯子!她他妈疯了!”
“是你把她逼疯的吧?”
两人你来我往,话语刀枪相撞,疑问与解释演变为发泄和争吵,刘川的嗓门
最先提高。
“是她把我逼疯的!我这几天都快疯了!你别再问我了好不好!”
刘川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喊起来了,他刚一喊出来就立即后悔不及,因为他看
到季文竹脸色发白,一声不响地起床穿衣,穿衣穿得快而潦草,那动作把屋里的
气氛弄得不可收拾。刘川想说句缓和的话,或者道歉的话,但季文竹不看他,不
给他开口的机会。刘川只好冲她的背脊喃喃自语:
“我今天来……我今天来……”
“你今天来是给我过生日的吗?”季文竹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如果你是
来吵架的,那还是改日吧。”
刘川闷了声,半天才低声说:“我今天忘了把那台砸坏的电脑给你带来了,
我早就买好了,就等今天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的。”
季文竹的气也慢慢消了,嘟哝了一句:“砸坏了你还带来干什么。”
刘川嘟哝了一句:“我怕你不信。”
季文竹说:“没事,我已经有电脑了。”
刘川惊讶地一愣,心里顿时更加失落:“什么,你已经有电脑了?什么电脑?”
季文竹一笑,站到墙边的小桌旁,说:“看,就这个,比上次咱们看的那种
还好呢。”
刘川目光傻傻地,落到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上,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孔,
理应挂出同样的笑容,但他怎么也无法笑出,他心里甚至委屈窝囊得有几分愤怒。
“这是……这是谁给你的?”
“我们导演给我的。我打字慢,他就给我买了个带手写板的。这个型号是刚
出的,差不多要三万呢。”
刘川不再看那个电脑,他抬头去看季文竹,季文竹肯定意识到了这道目光的
含义,于是开口先发制人:
“怎么了,我们导演送我的都不行吗?”
季文竹既然主动挑开这个口子,刘川的反感和疑惑立刻决堤:“他为什么送
你这么贵的东西,你为什么收他这么贵的东西,他和你到底什么关系!”
季文竹没想到刘川又喊起来了,重要的是,这次的愤怒与刚才完全不同。季
文竹完全明白刘川这回发火是为了什么,她凭着本能的好强,本能地要压住刘川
的意念,也跟着喊了起来:
“他是我的导演,我是他的演员,我怎么就不能收他的礼物!”
“他给别的演员也送这么贵的东西吗?谁过生日他都送一个三万块钱的电脑?”
“送电脑又怎么啦,你不是也要送我电脑!”
“我送你电脑是因为我爱你!他为什么,他爱你吗,你爱他吗,啊?”
季文竹被刘川的喊声激怒,被刘川问到痛处激怒,她几乎是恼羞成怒,但又
张口结舌,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刘川与季文竹以前也有过多次争吵,但只有这次才是真的,至少刘川是真的
动了肝火。因为这次争吵的缘由与以往大不一样,以前争吵大多缘于与刘川有关
的其他女人,而这次则缘于与季文竹有关的一个男人。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第三者,
才是这场争吵的本质。
季文竹与那个导演的关系,在我看来,至少在她和刘川这次争吵之前,还远
远没到刘川怀疑的那个程度。或者说,即便导演早就有意,季文竹当时也属无心
;或者说,季文竹当时即便已经有心,大概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意识,并无刻意的
计划和实际的行为。反正依我的看法,她如果完全无心,对这么贵重的礼物理应
谢绝,她理应谢绝导演的单独宴请,然后把晚上的幸福时光留给自己真正的爱人。
但季文竹没有。
她没有谢绝这份厚礼,没有谢绝那顿晚餐,没有把生日的良辰美景,留给爱
她的男孩。所以,她就被刘川问得张口结舌,问得恼羞成怒,问得只能用暴跳如
雷来强行收场,来遮掩自己的理屈辞穷。
“你出去!你走!今天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
刘川就出去了,像过去他和奶奶斗气时一样,狠狠地把门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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