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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深牢大狱(11)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2月17日04:16:11 星期三), 站内信件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一)

    

    从那时开始,刘川每个月都能收到“季文竹”寄来的钱,一百二百不等。
“季文竹”还给他寄过内衣内裤和毛衣袜子什么的。这些钱和东西,每月一次,
像一颗彗星,像一道阳光,总能在某个固定的时辰,从他饥渴的心头温暖地划过。

    三个月以后,刘川的账上,已经累积了五百块钱。但他不像他们班的李京、
陈佑成他们,每个月的采买都把限额用尽。他们用的香皂、穿的内衣,都要好的,
嘴里的零食也没一天断顿。刘川反正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他仍然和过去一样,
极其节省,没有特别的需要,账上的钱就一分不花。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在民
警约谈箱里投了条子,要求谈话。谈的内容虽然极其简单,却让管号民警庞建东
感到万分意外,而且,非常为难。

    刘川要求谈话,只为一件事情,就是恳求庞建东允许,让他把自己账上的五
百块钱全部取出,替他在外面的花店里买一捧最好的玫瑰。因为下下个月就是季
文竹的生日了,他想求他的队长找个递送公司,在季文竹生日这天,把这捧玫瑰
花送到季文竹家去。这事他不知庞建东同不同意,能不能定,要不要请示上面,
请示上面需要多长时间,所以这个要求,他得提前提出。

    庞建东没有同意。

    他不同意的原因,绝非出于嫉恨和报复,因为监狱的常规,从来都是犯人亲
友给犯人寄钱,从没发生过犯人寄钱给外面亲友的事情。托监狱干警买礼物送给
亲友,更是从无先例可循,也违反了监狱干警“九不准”的规定。“九不准”当
中的第七条就是:不准违反规定,私自为罪犯传递信件或者物品。他对刘川说,
你这份心意,我以后有机会可以代你转告给她,但这钱你还是留着。你不是报了
法律函授吗,将来总要买点书吧。多学点知识,考个好成绩,攒够了分争取减刑,
早点出去比什么不强?

    是的,加紧攒分,减刑出去,对一个服刑人员来说,可谓悠悠万事,惟此为
大。从季文竹来监狱看望刘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全神贯注地,全力以赴地,
为分数而加倍努力。分是“大墙人”的命根儿!以前刘川总是带着不屑的心情,
看待“分”这个犯人中最重要的关键词。现在,挣分也成了他每日生活的目标与
核心。除了每天积极出工,不出废品外,他每天折页子的数量,总是争取全班第
一。在全分监区月底的生产评比上,也要力争位居前三,然后坐二望一。无论进
全班第一还是进分监区第一,都是有加分的。分监区长冯瑞龙有一次在服刑人员
大会上,还合辙押韵地总结过刘川的变化,说刘川过去干活出于无奈,现在干活
总想比赛。优异的名次大大增加了刘川的自信,让他觉得,只要他专心致志想要
干好的事情,就准能干好,无论折页子还是刷胶,还是上机器打包,他出的活都
是又快又好。

    在挣分方面,除了出工拿名次之外,他还报了法律专业大学本科的函授。法
律专业有二十五门课程,要考十二门单科,按照罪犯考核计分办法的规定,每考
下一门单科,都可加分三百,一年要是考下两门,就可挣到六百分了。如果没有
意外的扣分失分,每年就算弄不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头衔,至少也能弄个监狱
嘉奖,原来想都不敢想的监狱表扬,他现在都不屑于想了。

    刘川是秋天入监的,一年半以后,也就是第三年的春天,刘川发觉自己在这
个高墙电网的大院里,已经住惯了,对这里的生活环境,对每天周而复始的晨昏
起居,都已习以为常。他走出了入狱初期的恐惧和焦躁,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已经荡然无存。

    他惟一不太习惯的,还是那些同号的犯人,一年半的共同生活,他始终不屑
与之为伍。如果说他在队长们面前已经摆正了位置,认清了身份,那么在犯人面
前,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孤傲。他认为自己和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他们四班十几
个人,他几乎没有一个勉强顺眼的。

    包括他的班长梁栋,虽然梁栋是天监这两年的改造名人,多次获得包括局改
造积极分子,以及监嘉和监表等等各类奖项,但刘川不知为什么,始终觉得这人
挺阴,名利心太重,忌妒心太强。要是有人在哪方面比他强了,他表面上又是祝
贺又是夸奖,私下里净干拆台捣乱的勾当,这种阴暗的心理,谁也说不清是从啥
时落下的毛病。

    班长之外,不能不防的还有陈佑成。陈佑成是个特别爱挑拨是非的家伙,光
在刘川耳朵里,就不知传过多少闲话,不外是谁谁背后又说刘川坏话了,谁谁又
往举报箱里投条子揭发刘川了。刘川当时听了虽然也很生气,但他一直记得奶奶
过去反复灌输的教诲: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今天既能在你面前说别人坏话,
明天就能在别人面前说你坏话。这种人的敌友,是经常变换的,不变的只是那张
大嘴,说人坏话只是他的习惯。他说你坏话时,其实并不一定恨你,只是不说难
受,习惯罢了,所以才更加可怕。

    其实陈佑成毁就毁在他这张嘴上了,他是大大前年被判入狱的,判的是诽谤
罪和诬告罪,数罪并罚判了七年,已经服了四年刑期。也因为这张烂嘴,一次刑
都没减过。

    还有孙鹏,虽然他和刘川没再打架,但刘川还是别提有多烦他。他在刘川心
中难以更改的形象,就是个自以为牛波依的北京混混,没文化还总硬充老大,死
要面子活受罪的。前一阵他违反禁烟规定,在食堂帮厨时捡了一个外面送货的人
扔在地上的烟头,结果被发现差一点又送到严管队集训去了。其实这口烟本可抽
得人神不知,但孙鹏性格张扬,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谁都敢叫板。烟头抽就抽了,
回班还非要逞强,跟别人吹牛说自己“玩儿得好,不会现”,现了也有办法“铲
事儿”,“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结果让人举报了。除了孙鹏自己,班里人都
知道,举报人就是班长梁栋。而在梁栋耳边嚼舌根的,就是平时跟孙鹏吃喝不分
的哥们儿陈佑成。

    所以不光刘川,好多人都觉得,孙鹏不是牛波依,是傻波依。

    还有犯诈骗罪折进来的李京,因为过去在社会上做过几天买卖,所以成天跟
班里人比谁家有钱,比谁吃过的饭贵。他说他结婚的时候租了一辆卡迪莱克,还
租了一辆奔驰300 ,用奔驰在前面开道,他和他媳妇坐后面的卡迪,那叫一个威
风!那叫一个阔气!四班的犯人大都很穷,可不知为什么总爱围着李京听他白乎。
这下刘川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老百姓看电视都爱看皇帝剧、商战剧、偶像剧了,大
家生活在市井底层,看看上层的排场,品品富人的奢华,多少能满足些幻想,撩
拨点欲望。刘川反正从不围在李京身边,逢他吹牛躲不开了,也总是闭目塞听。
惟有一次,李京历数北京哪个地方的饭最贵,在那一连串饭店酒楼的名号中,突
然说到了万和城。万和城三个字让刘川条件反射似的睁开了眼,心里还扑通了一
下子。扑通完竟一时没想起那是个啥地方,就是觉得特耳熟,仿佛是自己童年时
的一个偶遇,游戏中的一个幻境。李京说万和城的燕窝最贵了,而且一点不好吃,
纯粹是卖它的牌子呢,卖万和城的气派呢。去万和城的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情
愿挨它宰。他也是因为有一个大老板请他老婆,他才跟着去了一次。李京总结归
纳,在王府饭店地下商场买衣服,在万和城吃海鲜,吃完了再就地洗桑拿,都是
钱多了撑的傻波依才干的事情。

    刘川不和他们扎堆闲聊,犯人们全当他是脾气各色。而且,谁都知道,刘川
家里最穷,他是个苦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入监一年多了家里都不送钱来,刘
川这一年多时间几乎从来没花过一分钱采买,也真够惨的。刘川现在花的钱,也
是他女朋友寄的。因为刘川长得还行。陈佑成在刘川耳边嘀咕过,他说刘川你知
道他们都说你什么,他们都说你过去是吃软饭的,说你原来就是为了一个女的才
让人家把“官衣”扒了,说你后来打架折进来也是为了一个女的。刘川明明知道
陈佑成又嚼舌头,可他听了还是气得一连几天堵得难受。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二)

    

    但是和其他班相比,四班的人在三分监区还都算省油的灯。其他班闹事闹监
顶撞管教甚至互骂互殴的现象,时有发生。这半年来,三分监区查出犯人私藏违
禁品的事件大小一共五起,没有一起出在四班。前一阵一班有个叫苗申的黑社会
团伙犯还带头闹事,在筒道打饭的时候非说馒头馊了,带了一班和三班的一帮人
坚决不吃,闹得队长把食堂的营养师和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都找来检验,证明馒头
一点问题没有。结果他们不听,还是堵在饭箱那儿大喊大叫,非要监区长亲自过
来处理不可,弄得他们四班和五六七八班都不能正常打饭。苗申这种动不动就想
跳油锅滚钉板的犯人大家都烦,幸亏四班还没碰上这种类型的家伙。四班最野的
孙鹏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犯也是单打独斗,至少没有拉帮结伙的毛病。

    除了孙鹏,四班其他人就算无事生非,大都也是蔫拱。班长梁栋入狱多年,
从不生事,陈佑成只挑事,自己绝不出头生事。李京嘴上吹的厉害,真要遇事也
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过去刘川生过事,现在也改邪归正,渐渐踏实下来了,惟
一还有可能生事的,也就剩下了孙鹏。

    而且,孙鹏那一阵确实有一个生事的由头。那由头还是他的老婆孩子。除了
老婆孩子,孙鹏在外面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稍稍在乎的人了。

    孙鹏刚入狱的时候老婆就想和他离婚。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离。离婚可能只
是探视时的一句气话,可能也怕离婚再嫁委屈了孩子。就这样消停了一年之后,
他老婆突然来信旧话重提。他以为又是气话,心里堵了一阵,没太当真。直到两
周前他老婆写了信来,并且在其后的探视时把这事说得相当认真,他这才真的急
了。

    他老婆说得也很实际,过去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孙鹏在外面当厨子挣钱,
隔三差五还能把饭馆里的鸡头鸭架往家里头顺。孙鹏入狱以后,他老婆一个月八
百块工资,养活自己还得养个孩子,虽然孙鹏父母每月也能给孩子送个二百三百
的,但孩子前一阵子病了几次弄得入不敷出。这一年当中有不少男人找过孙鹏老
婆,表示她只要离婚再嫁即可吃穿不愁。孙鹏老婆自己犹豫再三,和父母商量再
四,终于提笔给孙鹏写了那信,而且在来监狱会见的时候,正式向孙鹏提出离婚。

    这回可是真的。

    孙鹏老婆说:你在里边政府管吃管住,棉袄棉裤都是政府发的,我们娘俩也
找政府要吃要喝要棉袄棉裤政府管吗,所以现在只能谁管我们我们跟谁。我们也
没别的办法,你要是仨月半年就能出来,我们还能勒紧裤带熬着等你,你这一判
十年这才两年不到,等你出来我早都熬成白骨精了。

    在那次亲属会见的第二天,孙鹏在监区长约谈箱里连投了三个条子,先是要
见监区长钟天水,后又要见监狱长邓铁山,第三天他又找到管号民警庞建东,急
不可待地催促狱长接见,结果让庞建东板着脸训了一顿:监狱长又不是管你一个
人的,你想啥时见就得啥时见吗,你慢慢等着吧!第四天上午,监狱办传下话来,
要分监区长冯瑞龙先找孙鹏谈话,摸摸他到底要谈什么内容。中午,冯瑞龙还没
来得及谈呢,孙鹏就已按捺不住地闹起来了。

    这天三分监区的犯人都在压板车间干活,午饭前冯瑞龙命令集合讲评,在大
家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到车间门口集中的时候,孙鹏突然占据了稀料库房,用桌
子顶住房门不肯出来。他手里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一次性的打火机,威胁要不让他
立即见到监狱长就把库房点了。冯瑞龙一边命令干警立即将全体犯人带回监舍,
一边赶到库房隔着门展开劝降。监狱长邓铁山和一监区长钟天水接到报告赶过来
时,孙鹏的要求已经进一步提高,监狱长他是不打算见了,改口要见监狱局长。
干警们扒着门缝看到孙鹏将一桶桶稀料倾倒在地上,并且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得老
高。稀料的呛味弥漫得百米之内都能闻到,一旦见火也许能将整个库房引爆。监
狱长邓铁山冒着被炸死的危险,与冯瑞龙一起站在库房门外,冯瑞龙听明白了,
孙鹏说来说去还是关于他的老婆孩子,他要求监狱批准他假释回家,他说如果他
老婆改嫁他也不想活了,还不如现在就点火自焚图个痛快呢。在邓铁山耐心软化
孙鹏态度的同时,副监狱长强炳林和监区长钟天水迅速调集警力,毫不迟疑地准
备强攻。强攻的方案经过短暂研讨,确定要以防火防炸为先。他们命令民警拉出
车间的全部防火水龙,又调来了一辆救火车悄悄开到稀料库房的窗外,车上的高
压水龙也接好了附近的水源。当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孙鹏的态度已经软了,绝
望的哭泣代替了狂喊,然后开始降低要求。他不再奢求获得假释,而是要求政府
替他做主,劝劝他的老婆。很快他的要求又进一步降低,那要求几乎变成了一种
乞求,乞求政府答应他一旦投降,保证既往不咎,不送集训,不做处罚,就当这
事儿压根就没发生一样。邓铁山尚未表态,钟天水便匆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邓铁山随即转身离开库房门口,同时对身后的众民警下令强攻。三位身强体壮的
民警一齐用力,撞开库房房门,三支高压水龙一起喷出水柱,大力射向孙鹏,几
乎同时库房的后窗也被撞开,又一只高压水龙从身后加入攻击。四条急射的高压
水龙将孙鹏冲倒在地,冲得他满地翻滚全无招架之力,手上的打火机也不知飞到
哪里去了。在他身上炸开的水浪吞没了他的躯体,民警们手执电棍钢铐冲进门去,
擒住孙鹏比预想的还要轻而易举。

    干警们也没想到高压水龙的威力如此之大,四条水龙目标集中,距离又近,
竟在刹那将孙鹏射得人事不省。眼睛和鼻子都有出血,经医生检查幸为外伤。只
是监狱长邓铁山为这事差点心脏病发,冯瑞龙为这事险被停职,钟天水为这事写
了三份检查才被通过。那一阵干警们天天开会反思教训,犯人们天天开会整顿思
想,全监上下各个角落,又开展了一次彻查违禁品的清监行动,搜出交待出揭发
出的香烟、白酒、铁钉、绳子等各种违禁品数量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狱政科专门办了一次收缴违禁品的巡回展览,并且处罚了五个涉禁的犯人。

    经查,孙鹏的那只一次性打火机就是上次在食堂捡烟头时,跟外面进来送货
的那人要的。点完了烟头他就没还,那人也没好意思再要。

    孙鹏当然要送集训队了,好在他并没真的点火,否则还得报法院加刑。在送
集训队之前,孙鹏又来了花样,他也学了前阵刘川的把戏,在三分监区正要宣布
将他送到集训队的时候,他突然生了病。他生病的目的并非仅仅要躲集训,而是
和刘川一样,也是企图谋求保外就医。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三)

    

    和刘川装病的手段相比,孙鹏的病法,可就狠得多了。他玩儿的是屎尿失禁!
在冯瑞龙把他叫到办公室通知他回去打行李去集训队报到时,他当场就把一大泡
尿撒在了裤子里,然后就势瘫在地上,自称下肢麻痹,怎么扶也扶不起来了。在
抬到医院的途中又拉了一裤裆屎,弄得抬他的几个犯人中午都吃不下饭去。经过
天监医院和监狱局的滨河医院几次检查,都没查出器官上有何毛病,可他就是不
分车上路上床上地上,有屎就拉有尿就撒,弄得没人能跟他在一间病房同住。天
监医院的病犯监区不得不专门腾了一间原来放东西的小屋给他单住,并且要求三
分监区派人过来,服侍他的清洁和起居。

    这正好是卫生员干的活,不料分监区刚刚当选没多久的卫生员因为在一次家
属团聚回来后,用雪碧的瓶子往监区里带白酒,在这次彻查违禁品的清监行动中
被揭发出来,结果卫生员的职务被抹了不算,又送集训队予以严管。可这回分监
区再选卫生员的时候,居然无人主动请缨,因为人人心知肚明,这时候谁要是得
了这个职务,十有八九就得派到医院陪护孙鹏,就得一天无数次地给他擦屎洗尿
去了。

    冯瑞龙开始并没意识到这事和孙鹏有何关联,直接找刘川谈了次话,表达了
政府对他的信任,希望他能再次竞选该职。上次选卫生员刘川失利,老冯一直挂
在心上,没想到补偿的机会来得如此之快。他奇怪地问刘川这次为何没有报名,
是不是因上次的挫折而有些气馁。刘川说不是。冯瑞龙问那为什么?刘川说:队
里让谁干谁就干呗,老评来评去容易评出好多是非。冯瑞龙说:监狱和外面的单
位不一样,如果做什么事都能公开透明一点,就能让广大服刑人员感觉公平,你
得明白这个道理。刘川说:是。

    因为无人报名,冯瑞龙就把选卫生员的事直接拿到分监区管教工作会议上让
大家议了一下。对于让刘川当卫生员的提议,多数干警附议,少数干警异议,四
班的管号民警庞建东仍然默不做声。冯瑞龙问庞建东什么意见,附议还是异议,
庞建东这次没再提出交服刑人员民主评选的建议,而是若有所思地反问了一句:
现在当这个卫生员,刘川自己愿意吗?冯瑞龙说:我找他谈过,他愿意。庞建东
又问:他是主动愿意还是被动愿意?冯瑞龙一时搞不懂庞建东的意思,说:我问
他了,他说只要分监区定了,他一定干好。庞建东说:那就是被动愿意。

    刘川被宣布担任分监区卫生员之后,之后当天,冯瑞龙就明白庞建东的微言
大义了,就明白为什么这回没人报名了,就明白什么叫主动愿意被动愿意了。刘
川当上卫生员的当天,就被派到监狱医院,陪护孙鹏去了。刘川去医院的那天晚
上,庞建东也去了一趟医院,表面上是看看孙鹏,实际上主要是想看看刘川的情
绪。因为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听说,刘川和孙鹏在入监教育分监区曾为一碗
鸡蛋汤打过架,双方打得头破血流。

    庞建东进了病房监区,麻烦值班的民警打开了筒道的铁门,走进病房区内。
孙鹏住在病房筒道的最里一间,离了十米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庞建东忍着没捂鼻
子,朝着臭味的源头推开那间房门。他看见孙鹏坐在床边的地上,光着两条脏腿,
看着刘川撅着屁股正给他撤换褥子床单,那褥子床单上到处糊着颜色恶心的屎尿。

    刘川见庞建东进来,两手抱着卷了屎尿的褥子,立正站好,叫了声:“庞队
长。”庞建东点头应声,待孙鹏也坐在地上向他打了招呼后,他对刘川说:“你
赶快抱出去吧。”刘川答了句:“是。”就抱着褥子出了屋子。

    庞建东对孙鹏说:“我说你这毛病到底怎么着啊,医生说你什么病都没有,
你要是装病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自己受罪你乐意,你这不是害人家刘川
吗,天天给你洗褥子洗床单,这个味儿谁受得了。”

    孙鹏说:“庞队长,我真有病,我也想憋着,可就是憋不住。可能是让高压
水枪把我激着了。要不然你们还是让我保外就医得了,让我老婆伺候我去,也别
麻烦刘川了,也别麻烦政府了,我也不想……”

    庞建东打断孙鹏,他的语气冷淡,态度坚定,不给孙鹏留有一丝幻想:“你
这不可能的,要保外就医得医生证明你确实有病生活不能自理,现在医生证明你
没病,你保什么外就什么医呀。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早琢磨透早点回头,现在
回头还来得及,听见没有。”

    孙鹏低着头,不做声。庞建东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出来。他到水房又去看了
看刘川,看到刘川正在冲洗那床褥子,见他进来,刘川关了水立正站好。庞建东
突然觉得刘川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卫生员的职位,结果竟是这样一份把
屎把尿的苦差。

    根据我一向以来的认识,庞建东这人有点傲骨,尽管自己没钱,但特别看不
起有钱人的张狂;尽管自己瘦小,但特别不服强健者的力量;尽管自己是大专学
历,但并不把那些拥有大本学历的同辈放在眼里,他从来不肯屈从人下,服软认
输。但对那种可怜倒霉走了背字的弱者,则特别愿意仗义执言,倾力相助。

    在刘川刚从公大分到天监那会儿,他和刘川混得不错,因为刘川虽然拿了大
本,但一点没有大本的架子。刘川低调、厚道、不抢风头的个性,很投庞建东的
胃口。也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刘川老爸是个大款,也因为那时刘川尚未从他手里
仗势夺爱。在季文竹移情别恋之后,庞建东恨刘川恨得,一下有点势不两立的劲
头。

    庞建东对刘川的态度让我常常心中感慨,感慨时光如电,感慨人间正道,沧
海桑田。时间的强大无人能敌,时间可以淹没仇恨,修复情感……时间让庞建东
不再愤怒,不再抱怨。当刘川沦为阶下之囚,当他与刘川分隔天壤,他甚至还告
诫自己,对末路之人要持以同情,要出以公心,在对刘川的管教上,应回避时且
回避,须耐心时当耐心。在他当了四班的责任民警后,他更加告诫自己,一定要
对刘川负起责任。

    庞建东的这个心态,聊天时和我谈过。我能够理解,也相信他发自真心。

    庞建东走进水房,看到刘川独自洗刷褥子,褥子很大,洗刷吃力。庞建东面
色严肃,说了声:“我来帮你。”便向刘川走了过去。刘川先是习惯地说了声:
“是。”后又连忙拦住庞建东伸过来的手:“不用不用,庞队长,我自己能洗。”
庞建东还是坚持把手伸进水里,说:“这褥子太大了,两个人洗比较省力,你一
个人都拧不干吧。”刘川说:“拧得干,拧得干。”但这时庞建东已经动了手,
还招呼在一边愣着不知所措的刘川说:

    “来吧,你拽住那头,使劲儿!”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四)

    

    连着一周,孙鹏天天拉在床上,尿在床上。刘川天天帮他擦,擦了床上又擦
身上,后来刘川求医院民警给他找了一块塑料布垫在孙鹏身下,每天的清洁工作
才算简便少许。他也知道这么长时间屎尿横流八成是伪病,但他并没劝过孙鹏一
句。他知道,劝也没用。孙鹏既能忍受这份活罪,肯定是铁了心要达到目的,所
以劝也没用。

    他不劝孙鹏,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恨孙鹏。你装病就装病,非装这种
病,你是玩儿得狠了,让老子跟着遭罪!不光刘川,病房筒道一共住了二十多个
病犯,没有不骂孙鹏缺德的。

    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钟天水突然出现在病犯监区,先去看了一眼孙鹏,没
说什么,但把刘川叫出来了。他把刘川叫到了干警的办公室里,和他进行了谈话。

    钟天水到这儿来,和一周前庞建东来这儿的目的一样,不是看孙鹏来了,而
是看刘川来了。

    他问刘川:“在这儿陪护孙鹏有一周了吧,烦不烦啊?”

    刘川犹豫了一下,说:“烦。”

    钟天水说:“孙鹏肯定是伪病,你现在天天和他在一起,应该劝劝他。”

    刘川说:“我跟他不说话。”

    钟天水怔了一下,想了想,说:“啊,三分监区有不少犯人反映,说你这人
架子特大,特不合群,很少跟人交流,为什么?”

    刘川说:“不为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虽然和他们一样,也是犯
人,可我就是看着他们讨厌。”

    钟天水说:“有你看着不讨厌的吗?”

    刘川沉闷了一会儿,说:“也有,少。”

    钟天水说:“人家也看你讨厌,你知道吗?”

    刘川不说话。

    钟天水说:“刘川啊,我早告诉过你,你应该把这五年的刑期变成学期,你
在监狱,其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这都快两年了,你都学到了什么?”

    刘川说:“我正学法律函授呢。”

    钟天水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为人处事,你的性格素质,也得
学,也得练。你别觉得蹲监狱全是坏事,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坐牢其实也是一次
难得的人生经历,能让你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看到许多难得一见的人
情世态,能强迫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知足和珍惜。知足和珍惜也是人的一种必
不可少的生存能力,一种必不可少的人生修养。有了这种能力和修养,对环境的
适应力就会增强。哪怕是在最坏的环境里,也能焕发出自强求生的欲望。所以我
说,苦难也是人生给你的一份厚礼,它让你成熟,让你得到心灵的平静,让你拥
有无畏而又平和的个性,让你发现真正的朋友。”

    刘川说:“我现在,哪还有朋友。”

    老钟点头:“对呀,你当然没有。朋友都是处出来的,你不融于环境,不与
人相处,哪来的朋友。”

    刘川说:“我原来以为,我脾气特好,现在知道了,我脾气特坏,不懂得怎
么和人相处。”

    老钟说:“和人相处,最简单不过。你敬人一尺,人才敬你一丈,反过来,
你不仁,人也不义。咱们中国人处人处事,都是这样,你送我一袋米,我还你一
束肉,讲究礼尚往来,互交互换。刘川,你在监狱这所学校里,要想把做人学好,
你就记住三句话:待人真诚,做事规矩,态度谦恭。有这三条,就算齐了。”

    刘川默默地听着,钟大这些话语,无论似是似非,都有些深意,也很实在。
就像钟大脑门上的那些皱纹一样,深刻的同时,又非人为雕饰。虽然刘川心里还
是有点乱,但他点头说:“我知道,我会的。”

    钟天水笑笑:“你会个屁!我还不了解你,你这个人,从你的习惯上,就是
看别人缺点多,看别人优点少,对别人的毛病特别敏感,对别人的优点无动于衷。
除非是你喜欢的人,比如你女朋友,那缺点都能看成优点了。对她怎么好都不嫌
过。要是天下所有人都成了你这德行,谁还愿意在这样的世界里过日子!”

    刘川不说话,好像被说中了痛处。

    钟天水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就没缺点吗,你们分监区反映你很少关心
集体,很少帮助别人,很少主动打扫公共卫生,是不是?”钟天水笑着把口气活
跃:“大概你是信了小乘佛教了,只讲独善其身,可我觉得还是大乘佛教比较好,
讲的是普度众生。你呀,你得多为大家做点好事,积点公德,将来到了社会上,
就能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人,受人喜爱的人,你做得到吗?”

    刘川说:“做得到啊。”又说:“可有时不知道该怎么做。”

    钟天水说:“好做,你就记着我今天告诉你的三句话,这也是与人相处的三
大法宝,我刚说的那三句话你还记得吗?”

    刘川仰着脸看钟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钟天水说:“真诚,规矩,谦恭。我告诉你,只要做到这三句话,任何环境,
都能容你。”

    第21章 孙鹏诈病,刘川伺候(五)

    

    钟天水的一席教诲,表面无新无奇,多为传统道理,但在刘川心里,显然有
了积极响应。虽然,他依然没有劝说孙鹏放弃伪病,但他对孙鹏的态度,显然好
得多了。他在感情上,仍然讨厌孙鹏,但在理智上,观念上,知道自己现在是卫
生员,是陪护孙鹏来的,对这项工作,应当持以真诚,应当中规中矩,应当怀着
谦恭待人的态度。

    他的态度感动了病犯监区的责任民警,在食堂吃饭时对庞建东大加吹捧,他
说庞建东你们一监区真应该评你当“人民满意的好警察”,你管的那个刘川,过
去可不是省油的灯,现在让你拾掇的,真是有点人样了。这回在我们这儿表现可
好呢,天天干这种脏活居然一点怨言没有,你以后还不在全监大会上介绍介绍,
你是怎么把犯人管服的。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病犯监区的病犯,他们在水房里看见刘川时,总会悄悄
说一句:操,别给丫洗那么干净,给丫沤出褥疮来丫就老实了,什么东西呀!有
时他们还会继而叹上一声:唉,你要是我们监区的卫生员就好了,你以前在外面
是不是伺候过人呀,怎么练得这么耐心。

    刘川心想:靠,老子伺候过谁呀。以前要是修炼得像现在这样,然后去伺候
奶奶或者伺候季文竹去,该有多好。

    刘川的态度,也感动了孙鹏本人,他以前和刘川不大说话,但刘川现在明显
看得出来,孙鹏开始有意讨好自己,常常主动冲他微笑,求他做事的腔调,也柔
和得前所未有。他甚至从某一天开始,突然只尿床不拉炕了。刘川收拾尿湿的塑
料布时他对刘川说道:兄弟,你也不容易,大哥以后不拉了,光尿点尿还好洗一
点。见刘川没有答腔,没有谢他,他有点尴尬,继续又说:兄弟,你对我的这份
大恩大德,我记一辈子,有朝一日你用得着哥哥,哥哥为你赴汤蹈火。你要不信
下回也病他一次,哥哥也来照顾你,哥哥让你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

    刘川说:你要真想让我舒服,你就连尿也别尿了。

    孙鹏愣了一下,说:咳,我这不是憋不住吗。

    刘川捧着塑料布出去了,头也不回地说:我又不是队长,你蒙我干什么。

    孙鹏的声音追着刘川,追着他的背影解释了一句:你还不信,真的,我不蒙
你……但从声音语调当中,已听出底气不济。

    庞建东对刘川的看法,在感情的层面,也进入了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揣摩的
阶段。

    在理性上,庞建东早就清楚,他是他的队长,他是他的犯人。他对刘川应当
管理严格,思想关心,执法公平,凡事不以私心待之,不以感情用事。这些原则,
庞建东自信都能做到,但在感情上……你说感情这玩意儿在工作中根本就不该存
在,也不现实。说老钟这种人凡事都按原则办,我信。老钟这把岁数了,受党教
育多年,从性格形成的那个年龄起,就被灌输了各种组织原则,那些原则在老钟
的本能上,都已根深蒂固。但庞建东年轻,年轻人容易意气用事,远远达不到老
钟的道行。

    所以我觉得,像庞建东这种新民警,感情上的好恶,常常左右情绪的波动,
甚至影响思想的判断,尽管不一定挂在脸上,但心里难免纠错不清。比如现在他
对刘川的态度,就是又爱又恨,说不清谁为主导,说不清正确错误。

    自从他当了四班的管号队长,刘川的表现确实不错。特别是这次当了卫生员
去陪护孙鹏,更让庞建东有点感动。但刘川居然让他去给季文竹送生日礼物,而
且是送象征爱情的玫瑰花,实在是太不懂眉高眼低人情世故了。庞建东和季文竹
过去是什么关系刘川又不是不懂,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彼此心中总有隐痛,刘
川居然主动去碰这块伤疤,实在傻得可以。庞建东当场予以拒绝,既没徇私情,
也没泄私愤,符合规定,无可指责。

    两周之后——庞建东真的气愤了两周——但看到刘川在病犯监区的表现之后,
他还是去找了他的上司冯瑞龙,把刘川想送花给女朋友过生日的事说了。冯瑞龙
又跟钟天水说了。钟天水的态度是,给刘川办这事并无明文允许,但也无明文禁
止,索性给他办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为这事钟天水还去问了狱政科和生活
卫生科的意见,最后三方面的意见一齐请示了强副监狱长和邓监狱长,其实庞建
东早就料到了,这件事只要一往上请示大凡就准了,有利于犯人改造的事,上边
十有八九能批。

    这事批下来后,具体操办还是落到庞建东头上,他心里别扭,又无处诉说,
只怨自己自作自受。因为涉及现金进出,又涉及犯人的女性亲友,所以监狱领导
的意见,给刘川的女友送花,最好派两个人去,除庞建东外,最好再找一位女同
志,与他一起同行。

    正好,庞建东就叫上了小珂,小珂在生活卫生科里,正管犯人的钱款账目。

    关于玫瑰花的价格品质,庞建东和小珂并不很懂,他们的家庭条件和生活习
惯,还没浪漫到这种程度。这回替刘川买花,才知道玫瑰最多保鲜两天,却要十
五元一枝。季文竹二十三岁生日,要买二十三枝玫瑰,要花三百四十五元整。成
捧的玫瑰确实好看,每枝长短完全相同,枝叶花瓣新鲜无损,颜色也个个红得发
紫,看上去煞是心动。

    小珂事前和季文竹通上了电话,季文竹那阵正在慕田峪拍戏,她对刘川还记
得她的生日,深表惊讶,非常感激。但她同时对小珂表示,慕田峪路途太远,你
们就别来了,真的别来了,你们告诉刘川,他的心意我领了,我也祝他一切都好。
但小珂说:刘川一定要我们把这份祝福送到你的手里,他这人你也知道,如果我
们没有送到,他会非常失望,这对他的改造情绪不太有利。季文竹这才说,那你
们就来吧,我们明天在这边拍完戏,就直接从这儿到北戴河去了,我们拍的是偶
像剧,所以得到海边去拍。小珂说,明天你们几点走?我们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早上,小珂和庞建东一起,乘长途汽车去了怀柔。一路上两人没怎么
说话,他们轮流捧着那捧玫瑰,沐浴着无数羡慕的目光——那些同车的乘客,显
然把他们当成了幸福的一对——没人看出他们眉头紧锁,面色凝重,都在各想各
的心事。

    庞建东心情郁闷,小珂又何尝不是。那三百四十五块钱都是她和她爸爸妈妈
一点一点辛苦攒下来的,是给刘川用的,谁曾想却落到了季文竹手里。季文竹和
刘川相比,和小珂相比,生活肯定富裕多了,但他们还是要把这么贵重的鲜花,
长途跋涉送到她的手里。不说这花,光说来回路费,也要几十块钱,还不知回去
监狱给不给报呢。

    小珂还在上警校时,参加团总支组织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来过慕田峪一次。
对慕田峪的印象,并未和今天的蓝天白云连在一起。他们在离主游览区稍远的一
段残毁未修的古长城段落,找到了那个红红绿绿的偶像剧组,并且在一大帮红男
绿女的“偶像”当中,找到了满脸娇媚的主角季文竹。

    已经拍过不少戏的季文竹在演技上似乎相当老练了,正在镜头前和那群衣着
时尚的男孩女孩谈笑风生。小珂和庞建东向剧组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身份来意,遂
被允许站在服装箱那边耐心等着。在小珂看来,那场戏拍得相当繁琐,连拍几遍
导演才喊了一声,“过!”季文竹早就看见那捧花了,一散戏便笑着跑了过来,
接过鲜花的同时满口感谢,也不知是谢刘川还是谢前来送花的这对男女民警。但
小珂看得出来,季文竹面对庞建东时多少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笑容不顺。庞建
东则很酷地板着面孔,不发一言,默默地听着小珂向季文竹转达刘川的生日祝福。
季文竹也托小珂向刘川转达她的问候,祝他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别老惦记她了。
这些祝愿听上去不过是一般的问候,像同时给N 个熟人发送的手机短信。惟有最
后一句“你跟他说,以后不用老惦记我了”,则听不出究竟是客套,是怕刘川过
于分心,还是真的不希望他再这么惦记她了。

    季文竹说完了刘川,目光终于,也不得不,移向庞建东了。她微笑着说了句
:“建东,你挺好的吧,也谢谢你了。”

    庞建东依然严肃着,什么都扛得住似的,很男人地说了句:“不客气。”

    剧组里的另几位少女也围过来了,一边开着季文竹的玩笑,一边盛赞这捧玫
瑰的质量——季文竹你过生日呀,是今天吗?不过生日人家送你这个干吗?是不
是你的影迷送的?你的影迷也有警察?

    小珂看着那捧玫瑰被演员们拆散,从这双手里转到那双手里,从这张鼻子嗅
到那张鼻子,直到副导演在那边大喊:“演员!演员!该拍拥抱那段了……”演
员们才放下花朝摄像机那边碎步跑去。季文竹抱歉地对小珂庞建东说道:“我要
拍戏了,你们想看拍戏吗,想看的话就站在这儿看吧,看看我们怎么拍戏。”

    季文竹也朝摄像机那边跑过去了,庞建东沉着声音对小珂说了句:“咱们走
吧。”便率先扭头向下山的路口走去。山上的风很大,把庞建东后背的衣服吹得
鼓胀起来,使他那一刻备显魁伟。小珂转身,跟着他走了两步,又不由自主回头
看去——万里长城的一个垛口上,一段好戏已经开拍,季文竹激情拥吻着一位风
度男子,架在升降车上的摄像机从他们的面前缓缓摇过,徐徐升起……

    小珂蓦然回首的目光,并未随着上升的镜头,投向垛口那对“深情”男女,
而是向服装箱上那片无人顾及的散落的玫瑰,匆匆一瞥。那些玫瑰在太阳的灼烤
下好像已经败了,花色枯萎。山风吹过,叶瓣飘零,几点残红碎绿,无声无息地
向着残砖断石的斑驳城垣,随风飞去,飞向绵延无尽的山野,渐渐幻化于无……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一)

    

    孙鹏住进病犯监区一个月后,三分监区决定,派孙鹏的同班犯人李京过来,
替换刘川,陪护孙鹏。

    孙鹏那时已经有近二十天不满床满裤子拉屎了,而且,下肢麻痹的“症状”
也有“好转”,能扶着墙自己走路了。但,尿还是憋不住,还是满床撒,每隔半
小时就撒一次,一点存不住的。刘川走了两天之后,孙鹏在监号内大喊大叫,喊
来了病犯监区的值班民警,坚决要求换掉李京,理由是李京陪护不好。刘川陪护
时总呆在病房里,甭管多骚多臭,都在病房里看法律函授的书,这样孙鹏有事可
以随时叫他。可李京就不了,李京老是串号,老在筒道里和其他病犯闲聊,老聊
他在外面的那些美事,吃过什么饭坐过什么车之类的,孙鹏尿在床上喊半天他才
进来,而且对孙鹏的态度也特别不好。孙鹏要求再把刘川派回来,除了刘川他谁
也不要。病犯监区的民警把他的要求转告给了三分监区,三分监区当然不予理睬。
继续让李京在病监陪护了一周。在这一周中,孙鹏和李京争吵了多次,甚至还互
相用唾沫啐对方。孙鹏还从床上爬下来,爬到筒道里又哭又闹,拒不吃饭,拒不
回号,把屎尿都拉在筒道里,把筒道弄得臭气冲天。看出来他是想把事情闹大,
惊动监狱领导,就算达不到保外就医的目的,至少也得把刘川要回来陪他。

    按照孙鹏又打又闹的行为,完全可以送禁闭了,但谁都看出来这小子是下了
拼命的决心,宁可把自己折腾死,也得把伪病进行到底。为此邓监狱长专门指示
一监区,既要尽快攻下这个堡垒,又要绝对避免孙鹏出现意外,所以不宜简单强
硬处置,关反省号并不是好的方法。监狱局已经连续六年保持了无脱逃、无暴狱、
无安全事故、无非正常死亡的四无记录,今年年初局里又下了死命令,各单位也
都立了军令状,严防死守。哪个单位要是出了事,砸了全监狱局这块荣誉招牌,
那就等于把自己钉上耻辱柱了。

    一监区连夜为孙鹏这个钉子户专门开会研究,设计了多种方案,软的也有硬
的也有,然后一个一个地试下来,结果都不太管用。孙鹏虽然有时态度变好,但
一有不顺心的事情,还是吵,还是闹,最重要的是,还是每半小时尿一次。下身
都让尿沤出了湿疹,发了炎,生了疮,一尿就蜇得疼,可他还是尿。后来发展到
每二十分钟就尿一次了。只要肚子里有尿,他就立即尿出来,一滴都不存着。李
京都快被逼疯了,干了不到两周,都快崩溃了。三分监区只好又换了另一个犯人
去,这个犯人去了三天就和孙鹏吵得势不两立,弄得找干部下跪磕头,宁可加刑
也不想伺候孙鹏了。孙鹏也用脑袋撞墙,撞得头破血流,非要他走不可。那一阵
三分监区的犯人个个谈孙色变,生怕下一个换到自己。刘川因此在全监区都成了
名人,谁都过来问他到底念了什么怪咒,让孙鹏死心塌地认上他了。

    这一天钟天水带着庞建东,一起到了病犯监区,来见孙鹏。他们没去病房,
而是让民警把孙鹏带到了管教办公室里,让孙鹏坐在一张桌前。屋里除了钟天水
和庞建东外,还有监狱医院的一位医生,谈话的架势看上去相当正规。

    钟天水上来的第一句话,让孙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孙鹏,
根据医生的建议,你们分监区已经把你的保外就医的报告报上来了。监区经过研
究,也同意给你报到监狱去。因为要写这份报告,还需要你填一些表格,还有些
问题,得向你了解清楚,如果这些情况符合保外的要求,我们才能往上报,否则
报上去也批不了。”

    孙鹏兴奋得两眼都直了,脸上想绷着但绷不住笑。钟天水从从容容地,不紧
不慢地问了他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让孙鹏越听越兴奋,越答越有劲。比如他要求
保外,谁来保他。孙鹏说:我老婆就可以保。钟天水问你老婆不是要和你离婚吗,
她还愿保?孙鹏说:我老婆说了,只要我能出去,她就不离婚。她要是不保,我
父母也能保。钟天水又问:听说你父母跟你关系不好,他们肯保你吗?孙鹏说:
我毕竟是他们亲生的儿子,我可以马上给他们写信,我只要肯求他们,他们一定
会保。老钟又问:你出去以后又要治病又要生活,经济来源怎么保证?孙鹏说:
我媳妇挣钱,我父母也有点退休金,给我口饭吃绝没问题,再说我这人又不像我
们班李京那么馋嘴,我有口粗饭就行。

    老钟又详细问了他妻子的情况,他父母的情况,包括他们的身体状况、居住
条件和具体经济收入等等,还问了他妻子的父母及亲友的情况。他问,孙鹏答,
庞建东记。还让孙鹏填了一张保外就医的申请表,一切都做得跟真的似的。最后,
钟天水抬腕看了看手表,一本正经地对孙鹏说道:

    “孙鹏,咱们今天都谈了一个半小时了,你觉得怎么样啊?”

    孙鹏连忙说:“我感谢政府,感谢钟监区长,感谢监区对我的关心,让我保
外就医。我出去以后,一定遵纪守法,好好治病,争取……”

    钟天水打断他:“其实,你没病,你看,这都一个半小时了,你没尿一滴尿,
这说明,你没病。你那点屎尿,你其实完全憋得住的。”

    孙鹏一下子愣住了,刚要说什么,钟天水又把他打断:“今天,我们有三个
人在场,包括一名医生,我们已经把今天测验的真实情况记录在案。有了这个测
验,有了这份记录,你以后拉得再凶,尿得再多,也没用了,没有任何一个医生,
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还敢同意你保外就医。有了这份测试记录,谁同意了谁就是
徇私枉法,我们三个人谁都可以告他,一告一个准,谁也逃不过法律和纪律的制
裁!孙鹏,你自己想想,哪个干警能以自身生存为代价帮你这个忙?所以,这条
路已经让你自己走死了,你不要再有任何幻想。”

    孙鹏张口结舌,老钟还没说完他就咧着嘴巴,面孔歪歪地哭起来了。在钟天
水做出这番结论并做出最后规劝的时候,在钟天水随后宣布监区决定从即日起对
其伪病行为实施禁闭处罚的时候,孙鹏除了排泄出绝望的哭声和泪水外,没有再
排屎尿。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二)

    

    钟天水拉上庞建东,那一阵一有空就往孙鹏家跑。

    他们去了孙鹏自己的家,也去了他父母的家,把孙鹏在狱中装病的情况,如
实相告,算是动之以情吧——孙鹏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装病,还不是为了回
家养活老婆孩子,还不是怕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没人管了。说得孙鹏老婆哭得像
个泪人似的。老钟和小庞第二次去的时候,还带了一监区干警给孙鹏捐的五百多
块钱,钱不多,是个意思。意思就是:希望他老婆也为孙鹏想想,也为孩子想想,
熬几年苦日子,等孙鹏刑释出来,一家人幸福团聚多好。老钟他们去找孙鹏父母
时,孙鹏的老爹开始还一个劲儿地骂孙鹏:这小子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后
来听老钟谈了半天,也不吭声了,也陪着老伴掉了眼泪。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这么多天屎尿缠身,身上都烂了,得受多大罪呀,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孩子
也是你们的后代,你们哪能不心疼啊!老钟说: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对血缘
的感情,心里是抹不掉的,孙鹏是你们生你们养的,他的孩子也是你们孙家的种,
你们能不心疼?

    老钟和小庞还去了孙鹏老婆的单位,孙鹏的老婆在一家邮政公司工作。他老
婆很内向,丈夫被抓以后,更觉得在单位里抬不起头了,所以很少与人交流。领
导和班组的伙伴都知道她家生活不富裕,但困难到什么程度,并不详知。老钟和
小庞去了一说,才知道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了。这公司是国有企业,这些年
效益又不错,再加上老钟小庞说得动情,说得孙鹏老婆单位的领导当即决定,以
后定期给孙鹏老婆一些补助。后来孙鹏的父母也终于答应,把孩子接到他们那儿
养着,周六周日再让媳妇接回去住。老钟又说服孙鹏的老婆主动找公婆说了两句
软话,把以前的恩怨是非化解了得了,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
的!

    这样几面一说,这事基本解决了。孙鹏老婆明确表了态,不和孙鹏离婚了。
老钟又分头动员孙鹏的老婆、父母,甚至动员了孙鹏老婆单位的工会,分别给孙
鹏写信,让他安心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与亲人团聚。

    信都发过来了,为了得到这几封信,老钟和庞建东往城里跑了四五趟,腿都
跑细了。那时孙鹏已经从禁闭中队转到了严管队,正在接受集训。看了这几封信
后,一见老钟就声泪俱下地跪地磕头,称老钟是他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说他这辈
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说什么也要报答老钟。老钟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等
你这辈子快断气的时候,我早就烧成灰了。你要报现在就报,怎么报你心里知道。

    刘川也想报答老钟。

    是老钟让他从心死如灰变得心有不甘,从强硬暴躁走向安静柔软。强硬易折
啊!他从老钟的眼神话语当中,明白自己做人做得非常失败。做人也是有方法的,
那方法又是何其讲究啊,需要好好去学。

    刘川决定先从具体小事入手,他从病犯监区一回来,就把三分监区水房和厕
所的卫生,差不多全都包了。他让自己养成习惯,只要看见地上有脏东西,必定
弯腰捡起来;只要路过暖壶,必定拿起来晃晃,发现空了,马上去打水。他们班
的李京喜欢用热水烫脚,用水最多,可自己又不打水,每天收了工回到班上,刘
川刚把水打回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喝,就让他用掉大半。刘川一向挺烦李京的,
要在过去,早不伺候他了,可现在刘川不当是伺候李京,权当是修炼自己,马上
再打一壶,心里的不高兴也都忍着,不挂在脸上。时间久了,他努力让自己心里
也别再不高兴了,既然你是自觉自愿做好事,打开水给大家用,你管人家用多少
呢,你管人家是喝了还是洗脚呢。

    做这些好事并不挣分,因为没有规定为大家做一件好事能加几分,但刘川还
是每天坚持。刘川另有挣分的途径,而且他挣分的途径越来越多。因为听说明年
考下一门大学单科的加分要从三百分降到二百分,所以刘川计划今年无论如何也
要考下法律专业的三门单科,一门法理基础,一门大学语文,一门外语,一共能
挣九百分呢。挣这九百分对刘川来说,很不容易,至少要比在社会上读大学难得
多了。在外面正常上大学有老师授课辅导,而在监狱里自学,每门课的重点在哪
儿,全得自己琢磨。考试的面又特宽,平时边边角角不注意看的,考试的时候准
栽在上头。刘川拉了一个学习资料的清单,在给奶奶打亲情电话时,让奶奶托王
律师或者别的熟人帮忙为他到书店或图书馆去找。他知道奶奶这时候已经住进了
养老院,但不知道她已经找不到任何帮忙的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奶奶活了
七十岁,这回才算透彻体会。曾几何时,她作为万和公司太后级的人物,身边有
多少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如今万和大树既倒,猢狲亦散,老太太一个人呆在
那个简陋的养老院里,无亲无友,无子无孙,刘川父亲的那些旧部,包括王律师
在内,没有一个人过来看过她的。

    除了老钟和景科长来看过她,惟一常常去看她的,就是小珂。

    于是奶奶只有托小珂帮忙。刘川那些书,那些辅导材料,全都是小珂利用休
息时间上书店买,上图书馆借,上老师家要,无论刮风下雨,一点一点弄来的。
又一次一次亲自送给三分监区刘川的管号队长庞建东,还得说是刘川的奶奶托人
找的,只是让她带来让转交给刘川。和刘川一起报考法律专业的那些服刑人员,
谁手上的辅导材料也没刘川齐全。庞建东为这事还发自内心地感慨过祖孙情深:
老太太腿脚不好能找这么多书来也不容易,刘川更得刻苦学习了,考不下来真是
对不起他奶奶一片舐犊之心。

    刘川的学习成绩当然也关乎庞建东的成绩,庞建东主管的犯人挣分越高,他
在分监区的工作成绩也就越大。

    刘川第一个学年需要的资料,主要是法学基础和大学语文,至于其他人认为
最难的外语,则是刘川的长项,他原来在公安大学就是学外语的,所以外语这三
百分手拿把掐。那一阵一监区还开了一个外语培训班,分了英语和日语两个班,
让刘川当了英语班的老师。当老师也是有加分的。除了做学生和当老师挣分外,
那一年的秋天,监狱局发了通知,要在第二年的春天举办迎新春促改造服刑人员
运动会,刘川报名参加了南天的篮球队,还报了一个跳绳的单项。天监又把队列
比赛项目分配给了一监区,刘川在公大参加过两个月军训,还曾经作为北京公安
方队的一员接受过中央领导的检阅,所以一监区又把队列比赛教练的任务给了刘
川。刘川累死了,但干得很开心,这些项目一旦获得前三的成绩,就都有加分了。
如果得了冠军,可以得到二百分呢,那是很大的分值啊,几乎和考下一门大学单
科差不多了。不仅如此,那种被人重视受人瞩目的感觉已经久违,那感觉让刘川
充实快乐。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三)

    

    天监篮球队的成员都是在以前各监区篮球赛上崭露头角的选手。刘川以前从
没参加过监区间的篮球比赛,但在天监篮球队的组队选拔赛上,刘川的个人技术
和战术意识都非常抢眼,连庞建东和小珂这些昔日的朋友,都没料到一向不吭不
哈缩在后面的刘川,在篮球场上竟能如此叱咤风云。

    选拔赛后,天监篮球队为自己定下了坐三争二望一的目标。考虑到两个主力
都出在一监区,就定了一监区三分监区的冯瑞龙担任球队的领队兼教练。冯瑞龙
年轻时是北京劳改局篮球队的组织后卫,当年也活泛着哪,只是现在廉颇老矣,
但还老而弥坚,在组队大会上做动员时,冯瑞龙对实现比赛目标信心十足。当然,
也要提醒大家看到难度,他说,要是孙鹏也能参加就好了。孙鹏原来在北京中学
生代表队里打过前锋,体力好,防守好,防守有时比进攻还要重要。

    孙鹏那时虽然已经从集训队回到三分监区了,但由于结束集训六个月后才能
取得计分许可证,而这次运动会按局里的规定,没有计分许可证的犯人无资格代
表所在监狱参加比赛。按照运动会组委会的“外卡”规定,孙鹏若想在没有计分
许可证的情况下参加比赛,除非他有重大立功表现。可立功这种事情,就算孙鹏
有那个决心有那个胆量也有那个能力,可哪有那么巧偏偏就能碰上那个机会!

    刘川以前看过孙鹏打球,知道他在大前锋的位置上比较胜任,而天监篮球队
的缺口恰恰就是这个位置。刘川在冯瑞龙面前替孙鹏求过情的,但监狱局既有规
定在先,冯瑞龙也只能表示无奈。他对刘川说,你求我还不如去求孙鹏呢,让他
咬牙立一功,有立功表现我马上给监区打报告申请让他参赛。我跟你们一样,说
是坐三争二望一,其实不想拿冠军那是假的。

    刘川问:让他立什么功啊,哪儿有机会?

    冯瑞龙也说不出哪儿有机会,机会都是自己找的,机会要都摆在明面上那也
没他的份了。炸碉堡堵枪眼拦惊马跳冰窟窿这种事,我到哪儿给他找去!

    冯瑞龙的这番话,让刘川那一阵除了出工干活回号背书外,净琢磨如何让孙
鹏立功了。他对孙鹏的好感,起自于孙鹏从集训队回来那时,十天禁闭加三个月
集训,再加以前他坚持了将近两个月的屎尿缠身,前前后后这半年折腾,差不多
耗尽了他的全部狠劲。人人都发现孙鹏蔫多了,也听话多了。再说,钟大冯队和
庞建东为他老婆离婚双亲反目孩子没人养的事腿都跑细了,三分监区一共十七名
干警除了四个休假的有十三个为他孩子捐了钱,他要再不听话也实在有点不是人
了。

    那一阵三分监区接的活儿突然多起来,特别是监狱接了一批铁艺围槛的制作
任务,原来是一分监区承担的,人手不够,一监区就从三分监区抽了四班和八班,
每天支援铁艺车间帮忙干活。

    到了铁艺车间,刘川看得出来,孙鹏干活是最卖力的。要不怎么说他是大前
锋的角色呢。大前锋本来就是苦力,得在篮下和圈顶和三秒线周边,凭力气和对
手生拼死扛。孙鹏无论打球还是打人还是打工,都肯下狠劲,连装病都比别人更
狠。四班的犯人当中,班长梁栋和刘川脑子最好,技术学得最快,力气用得最巧,
孙鹏技术不行,但不惜力,这三个人每天得分最高。技术又不行干活又偷懒的,
是李京和陈佑成,这两个人得分最低。剩下的其他人居中,分数不好不坏。

    刘川已经很长时间保持着高得分,低扣分的状态了。逢有几次差点扣分的岔
子,也都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到铁艺车间干活的初期也平安无事,但到第三
周的周末,因为一只小麻雀,刘川竟惹了一个大麻烦,夺取当月得分冠军的计划,
看来只能前功尽弃。

    那是偶然飞进铁艺车间的一只麻雀,正好飞进刘川和孙鹏工作的小屋,在地
上蹦蹦跳跳好像飞不起来似的,见刘川和孙鹏过来,翅膀扑扑棱棱煞是惊恐。人
在大墙关得久了,对这类活物总是格外好奇怜惜,何况这小家伙近在咫尺,不能
不引起他们的兴趣。先是刘川扑它,后来孙鹏也上来帮忙,好容易扑到之后,发
现它的一只翅膀果然断了。刘川拿在手里爱抚,看那麻雀与他目光相对,好像真
的有所交流。它在他手上瑟瑟发抖,一对圆圆的眼睛可怜地眨着,眨得刘川心酸
得不行。见左右无人,刘川对孙鹏说:“它飞不动了,咱们把它养起来吧。”孙
鹏犹豫地说:“让养吗?”刘川说:“咱们悄悄养,就养在这儿。”刘川目光巡
睃,正好看到旁边的墙角,堆着一堆砂纸盒子,刘川就把麻雀放进一只空着的纸
盒里,还在纸盒的前后,各挖了一个通气的小孔,然后把它放在那堆或空或实的
纸盒下面,伪装坚壁起来。然后,他拍拍手直起身子,看看孙鹏,孙鹏在小屋门
口替他望风,两人同时松了口气,眼神之间,虽然都是七上八下,但也显然达成
了一项攻守同盟。

    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每个早上,每个中午,刘川
都要在吃饭的时候,悄悄留下一点馒头渣和米饭粒,有时还有一点菜叶,在出工
时带到车间。从监号到车间是不搜身的,所以他的“偷食”行为,一直无人察觉。
从车间回监号才会过安全门,偶尔也会抽查式地搜身,但刘川已经喂完了麻雀,
两袖清风,不怕查的。他给这只受伤的小鸟起了一个名字,大号“刘翔”,刘是
跟了他的姓氏,就像他的兄弟,单字名翔,寓自由翱翔之意,尽管刘翔已经断翅
难飞。

    有了刘翔的那几天里,刘川夜里睡觉都牵挂万分。他看不出刘翔是男是女,
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刘川都把满心的爱意,投注到这个孤独地藏身在车间角落的
小生命上,那几天连法律函授的辅导资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
怀疑自己是否“玩物丧志”,但更多的时间他相信自己——那个小生命依附于他,
因他的照顾和爱怜而活在人世,对他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养
好翅膀,抖擞精神重返蓝天,带着他的向往,他的寄托,他的问候,去看望他的
奶奶,然后,直冲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飞去。

    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刘川悉心尽力,水饭均衡,但刘翔的伤势不但未见好转,
而且精神也日渐委靡。而且,这个秘密终于在收养刘翔的四天之后,东窗事发。

    这一天上午,刘川正在干活,一分监区的一个队长和刘川的班长梁栋一起走
进小屋,进来之后二话没说,就直奔墙角翻查纸盒。刘川站在一边,知道事情走
了风声,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但并无半点恐惧,他发抖是因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
疼痛起来,他为刘翔可想而知的命运而痛苦难忍。

    刘翔很快被翻出来了,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打开盒子往里看了一眼,然后砰
的一声放在工作台上,严肃地盯着刘川孙鹏,刘川和孙鹏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计,
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队长问:“这是谁藏的,啊?”

    无人应声。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四)

    

    孙鹏从一开始就告诉刘川,一旦队长发现,只要你拒不承认,谁也没有证据
算在你的头上。但刘川听到一分监区的队长紧接着威胁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们
三分监区的队长请来你们才说呀!他不知怎么一冲动就站出来了。

    “报告队长,是我养的。”

    他没用“藏”字,他用了“养”字。他是为了他的刘翔,这个他在精神上已
经认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来勇敢地自首的,他愿意为它承担一切责任。

    队长不多嗦,指指那个盒子,对刘川说了一句:“拿着这个,跟我走。”

    刘川两手端着盒子,走出小屋,穿过整个车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在队长
身后,向设在车间门口的办公室走去。他从盒子半开的缝隙中看到刘翔,看到它
半躺在盒内,羽毛偶尔起,脖子里发出咕咕的呻吟。刘川一路上并没思考自己
即将面临何种处罚,他只是在心里与刘翔默默告别。

    进了车间办公室,队长先指指桌子,示意刘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墙根,
刘川便走到墙根,双手抱头,面壁蹲下,听着队长给他所属的三分监区打电话。
十分钟后,庞建东来了。来了以后,让刘川转过身来,问他情况——怎么养的,
养多久了,还有谁知道,等等。刘川一一照实回答,惟一没有照实的,是没有供
出孙鹏,他把这事一人承当下来。尽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审问的神态,并
无半点惊慌,平静中甚至潜伏着一腔悲壮。

    正说着,监区长钟天水走了进来,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队长都从椅子上站起
来,向他汇报了桌上那只纸盒的由来。钟天水扒着盒子朝里看了看,出乎刘川意
料地,竟然伸手进去,把刘翔从盒里拿出,托至眼前细看。看罢,他问刘川:
“好养吗?”刘川发怔:“啊?”又说:“好养。”其实并不好养,但刘川毫不
犹豫地说了句:“好养。”

    钟天水又把刘翔放进盒子,又问刘川:“你怎么想的,怎么想起养这玩意儿
来了?”

    刘川还蹲在墙边,但双手已经不抱头了,而是扶着自己的脚面,他仰脸面向
钟大,说:“它受伤了,飞到车间里,飞不动了,挺可怜的,所以我就养了。白
天给它点水,给它点吃的,就是想让它活着。”

    钟天水点点头,再次看看盒子里的刘翔,自己叨咕了一句:“这还活得了吗?”
又看看墙边的刘川,想了想,说:“这事,你怎么不跟队长请示一下呀,这儿毕
竟是监狱,你毕竟是服刑人员,什么事不能那么随便。虽然罪犯改造行为规范里
没有明文禁止养鸟,但也不能张三今天养鸟李四明天养蛐蛐,那不全乱套了吗,
啊?”

    刘川低了头,说:“是。”

    钟天水又想了一下,转脸对两位队长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活物,既
然已经养上了,就让他养吧。懂得爱护生命珍惜生命,这是好事,但也要有规有
矩才行。我看先让他养吧,不要养在车间里,可以带到监号去,先养在监号吧。
下不为例。”转脸又对刘川说:“不过这事你没向队长汇报,不符合规定,该扣
分还是得扣分。”

    对钟天水的意见,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显然都有几分意外,刘川能
看出来的。但他们这种年轻干警,在钟天水面前只有服从的资格。庞建东说了句
:“行。”转脸对刘川说:“你先干活去吧,这盒子先放这儿,收工的时候想着
到这儿来拿。”

    刘川没想到钟大居然如此宽宏大量,不仅饶了他,也饶了刘翔一命。他脸上
绽放出感激的笑容,那笑容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来的。他蹲在地上,但扬起面庞,
冲钟大,也冲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满心欢喜地大声答应:

    “是!”

    也许刘川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以致这一个月有点祸不单行。刘翔的命运
刚刚化险为夷,刘川又招上了另一桩是非。

    因为鸟飞到车间里来这件事情,一分监区的队长们后来专门过来检查了刘川
他们干活的那间小屋,发现窗子果然坏了,已经关不严了,于是,就指示刘川他
们自己修好。刘川和孙鹏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在不耽误生产任务的前提下,修
好了小窗。其实窗扇本身并不难修,之所以花了好几天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用
做铁艺栏杆的废料,做了一扇枝叶连藤的铁艺窗栏,还涂了白漆,替换了原来小
窗上黑色的铁条。

    他们也许都忽略了,窗上的铁条,与高墙电网一样,是监狱的象征,是服刑
人员活动区域的界限,服刑人员自己,绝对不可擅动。所以,当管教干部再来检
查验收的时候,看到窗上铁条被拆,换上了花里胡哨的铁艺窗棂,原来威严庄重
的黑色竖框,变成了轻松淡雅的白色小花……从管教干部当时的脸色上,已经不
难看出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这件事后来确实被当成了一桩破坏监管设施的重大案件进行调查。一分监区
的分监区长和好几个队长闻讯后都迅速赶到现场,将参与拆毁铁条的刘川、孙鹏、
李京和陈佑成等四名罪犯铐了起来,分别押在几个房间突击审讯。李京和陈佑成
当然齐声鸣冤,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只是帮忙安装,具体拆毁铁条和制
作铁艺窗棂的行为都是孙鹏刘川干的,他们还以为是管教干部布置的呢,没想到
是孙刘二犯蓄意破坏。这说法倒也符合事实,李京和陈佑成的确只是帮忙搭了把
手,于此事的确无辜。

    在审问中孙鹏交待,制作铁艺小窗是他和刘川一起干的,当时只是觉得比铁
条显得漂亮,也能起到铁栏的作用,所以就把铁条拆了。刘川关于拆换铁条的过
程与初衷的供述,和孙鹏的交待差不太多,但他另外交待这次破坏行为,自己为
主谋,孙鹏为胁从。

    审讯之后,事实大体清楚,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刘川孙鹏拆毁铁条有脱逃和故
意破坏的动机,但这个行为本身在天监的历史上,应属绝无仅有。犯人拆毁禁锢
设置,这种事无论如何不可简单地就事论事,更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刘川和孙鹏这一天没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分监区,而是被押到狱政科的狱内侦
察队的监号分别关押。当天晚上由狱政科负责狱内案件侦察的民警又再审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关于此案的审理报告就摆在了副监狱长强炳林的办公桌上。

    中午,这事好像有点闹大了,强炳林和监狱长邓铁山一道,突然亲临铁艺车
间,来到位于铁艺车间东南角的那间小屋,实地查看了铁条被破坏的现场。在外
面干活的犯人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两位监狱长和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一分
监区的分监区长马得彦、三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冯瑞龙,还有最先发现铁条被毁的
那位民警,一起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显然,他们并非在简单地听取民警的汇报,
而是在进行一场讨论,讨论什么呢,无人听清。

    下午,刘川和孙鹏被一起押出了禁闭监号,押到狱政科里,此后的一切情形
都变得不可思议。刘川和孙鹏不仅异乎寻常地被同堂审问,审问他们的不再是狱
政科的民警,而是监狱长邓铁山和副监狱长强炳林两位天监的最高当局。

    傍晚,刘川和孙鹏被责任民警庞建东接回了三分监区,回到自己的监号后和
大家一样吃了晚饭,晚上也正常参加了点名。看了新闻联播后,还看了中国队与
阿曼队的足球比赛,然后回号,并且像往常一样进行了睡前的自由活动,洗脸洗
脚,像往常一样,按点睡觉。没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明天
清晨,太阳想必照旧升起,和往常一样,把东方照亮。

    但在那天晚上,刘翔死了。

    三个月后,天河监狱的监舍、车间、食堂,一切服刑人员活动的地方,这些
地方的每一扇窗子,全部拆下了黑色刻板的铁条,换上了白色的铁艺窗栏。在这
些白色的铁艺窗栏上,“枝叶”蜿蜒茂盛,一朵朵绽放的“小花”,生机勃勃,
攀援向上,寻找着窗外的微风和阳光。枯燥森严的监牢,因此而显得活泼起来、
亲切起来,显得更像一所学生的宿舍,一座士兵的营房,一处安详的社区……在
大墙内被拘禁的每一个人,内心的版图上已经深深印下的那一道道黑冷的铁条,
从此被这些自由伸展的“花草”代替,内心的麻木被唤起了一些知觉,内心的阴
冷被盎然的春意熨帖,自由仿佛不再遥远,每双眼睛都得到了暗示和诱导,美好
的生活距离自己,竟是如此可触可感,如此近切现实。

    从此以后,犯人们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不再是漆黑森严
的铁条,而是镀着金色朝阳的“花草”,每个人的每一天,都因此而拥有了一个
心情愉快的开始,对于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来说,给他们一个明朗的心情,无疑
是一项善举。

    刘川在后来对这个事件的总结中全面翻供,一口咬定孙鹏才是此事的真正主
谋,根据刘川的“交待”,孙鹏成为后来推广到全监狱局所属监狱的这项人性化
监管措施的最初建议者,得到了监狱局的通报嘉奖。

    刘川的让功,其实别有用心,我们后来都看到了他的阴谋最终得逞。孙鹏因
功获奖,因奖而获准参加了天河监狱的篮球队,在第一阵容中司职大前锋,与全
队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而加紧备战,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孙鹏的加盟确实令天监篮球队的攻防实力和篮板高度都得到加强,全队上下,
士气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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