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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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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就出去了。我穿着在上海买的那套带条纹的短袖上衣和背带短裤,小伟穿
着在新锦江饭店洗熨得十分挺板的牛仔裤和白色的T恤。这打扮使我们青春焕发,像一
对刚刚毕业的高中生。
我昨天说过这镇子口有一条街,这条街很拥挤,蛇一样的细长弯曲。所有的店铺几
乎都千篇一律地用俗气的装修材料来模仿港式的摩登。也正因港澳的风气所及,这里的
居民除埋头自家的生意之外,并不关心其它。镇上的过客来来往往,既多且杂,但金钱
之外,一无是非。指又要买化妆品,我觉得不习惯。”
他说:“你真的不懂啊,香港的女孩子对吃穿倒看在其次,最重视的就是保护好自
己的皮肤啊。女人真是怪识破是假货,因此不敢慷慨。我说别买了,我最不喜欢涂脂抹
粉,他说也罢,但接下来他似乎又迫不及待地想选一个结婚的戒指送给我。可惜在街上
唯一的那家只有一个小小柜台的金银珠宝店中,竟找不见一样稍稍细致些的首饰。
店铺里男男女女的小老板们全都用惊异得近乎呆傻的目光看我们,我们离开时总能
听到身后一片评头品足的低语。也许这镇上日复一日总是往来着一批一批买海货搞走私
的生意人,突然看到一对漂漂亮亮超凡脱俗无忧无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能不奇怪?
海岩:肯定觉得耳目生辉。在那种商业气氛浓厚的地方,太清爽的东西反而不可思
议。
吕月月:潘小伟说:月月,按说我早应该送你一只定婚的戒指。可这里没有好的,
还是到了香港再说吧。香港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钻戒。我说不用了,我从不戴戒指项链
之类的东西,戴着觉得特累赘,而且睡不着觉,就像没脱完衣服似的。他说你真没情调
,这是我们的信物,是我送的,代表我的心,难道你不要吗?潘小伟越清真意切我越做
贼心虚,一味用笑来掩饰,我说当然要,可我并不想让你破费得过分。
他生气地看我,说:“你神经啊,我没理由这样客气的嘛,我们又不是互相送礼或
者做生意。”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做人一向独立的,除了我父母我还没习惯花人家的
钱。今天你出来又要买戒指又要买化妆品,我觉得不习惯。”
他说:“你真的不懂啊,香港的女孩子对吃穿倒看在其次,最重视的就是保护好自
己的皮肤啊。女人真是怪物,为了自己的皮肤容貌,肯受世间一切痛苦和辛苦,总是没
完没了地涂抹药物。”
我说:“我也是女人,我就觉得没有必要打扮得过分,长得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呗。
”
他说:“不行啊,打扮很重要的,而且我也希望妈咪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有一个最
佳的印象,你知道这很重要的。”
我说:“你现在这样小,可千万别净琢磨怎么娶媳妇,应该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我
觉得男人一般应该在三十岁立业以后再成家的。”
他笑了,说:“别忘了你比我大呀,我三十岁的时候你都快成‘师奶’了,不怕我
移情别恋吗?”
我说:“你是想先造舆论吧?”
他笑:“哈,逗你呢。我可不像你呀。”
我扭住他:“我怎么了?”
“你?你有一张善变的脸呀。”
我心底一惊,更然语塞。
他在路边买了几只在南方才有的水果,他说了那果子的名字但我没有记住。那果子
有深栗色的硬壳,壳里是蒜瓣一样乳白的果实。他掰了给我吃,我心神不定地吃了一口
,味同嚼蜡。
他自己吃,吃了一个,又掰开一个,问我:
“还要吗?”
我摇摇头。
他说:“不要这样心事重重啦。”
我摇头说没有。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这条街市的尽头,它的出口通向辽阔的大海。我们漫无目的地向
潮声走去。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切地看到大海。海比我想象的寂静,却没有想象
的蔚蓝。我甚至不能形容它的颜色,只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愿俄的灰黛。
离海很远便已礁石累累,很远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气浩然。潘小伟说时间不早了
我们该回去了,免得大哥着急。于是我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欲言又止假意看海。
“走啦宝贝。”
我依然看海。我说:“小伟,假使这时警察突然发现了我们,你说怎么办产
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今晚就能到澳门啦,你不用担心的。”
“假使我们没有走掉,假使就在下海的一刹那,或者就在海上,被警察突然拦住了
,然后审问你,你准备怎么说?”
“喂,你今天怎么总是神经兮兮的。”
“我是说,万一。”
“你放心啦,我会说,是我们把你硬抢到这里的。”
“不,我是要你对他们说,是冯世民要杀你,你才动手杀他的,是隔壁阿强他们冲
进来帮你脱险的。”
“你是说那天在美高夜总会吗?大陆警察会那么笨吗?你不要太天真了。”
“他们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但你必须这样说,只要你不承认主动杀冯,他们就没有
足够的证据,是不能审判你的。”
“月月,我们该回去了,大哥要着急的。”
“你答应我,你接我的话去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有点疑惑,但终于点了一下头。
“好,我答应。”
于是我和他一起转身往回走,因为怕找不到那座小楼,所以我们依然沿着那条蛇形
的小街原路返程。这时早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街上的餐馆无不人满为患,其它店铺则
相对冷清了些。潘小伟问我饿不饿,我说还行早饭吃得晚,他说他也不饿。我们观景一
样从一家一家热闹的饭馆门前走过,闻着菜香听着堂格的哈喝。那哈喝声全是广东方言
,其意不甚了了,却能使人体会到一种人生的喧哗与诱惑。
他问:“月月,你最爱吃什么?”
我说:“饿时野菜都香,不饿时山珍无味,我不像你们香港人,那么好吃。”
“我知道你不太爱吃西餐。”
“西餐么,排场不小,可一人一份菜,不实惠。中国人吃饭讲究七碟八碗。”
“我喜欢吃海鲜。”
“怪不得你这么细皮嫩肉,全是吃几千块钱一条的鱼滋养出来的。”
“以后带你去加拿大,去吃那里的大螃蟹,哇!比中国的大闸蟹还要好。”
“真是崇洋媚外,螃蟹也是外国的好。”
一路闲聊,一路走来,我被他权放松极本色的情态感染,也变得开朗起来,以致乐
而忘忧。还未出街,两人都觉口渴,看见路边有一凉茶店,店内清静无人,也很干净,
于是不约而同进店人座。没要任何点心,只各要一杯苦寒败火的凉菜,慢慢爆谈。潘小
伟依然坚持己见,说他并不喜欢香港和美国,总是那么拥挤嘈杂,到处是人,到处是高
楼大厦,到处是世俗的争斗和欺诈。他说加拿大就是这一点好——空旷,有许多美丽的
没有被人践踏过的山水,人也安分善良,黄种人和黑人不被歧视。所以很多人现在都想
移居加拿大,尽管那里的税收很高。
他反复着强调他并不崇拜美国,也不留恋香港。以后也绝不会和大哥姐夫他们搅在
一起做世界的。他的最大的幻想就是带上自己心爱的人,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说
这世界四十亿人,他只需要得到一个人的爱,就足够了。
他问我喜欢哪里,我说当然是北京。他问为什么,我说那当然了,北京很美丽,现
代的节奏和古老的情调并存。北京很现实,但也不缺浪漫,至少,她是一个很有思想的
城市。这种很入世很讲究坐以论道的感觉,让人特喜爱也持留恋。
他对我的思乡之情有点不舒服,撇着嘴故作醋意,然后历数北京的短处——太脏,
到处是尘土,公园里的人多得煞了风景,全世界也难找到那么臭气冲天的公共厕所,简
陋的小面包车铺天盖地,像蝗虫成灾……总之他不喜欢北京。
北京不是没有缺点,可对我来说可能是因为熟悉了,连她的那些缺点我也觉得那么
亲切。我反唇相讥说小伟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的东西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
是这东西本身是木存在的。
他问,我喜欢什么?
我说,你还记得你说过你很崇拜诗人顾城吗?你也想像他那样找一个类似于“激流
岛”的世外桃源隐居起来,带上一个女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验野人穴居的那份
田园式的浪漫。
他说也许现在还不可能吧。他说他只是崇拜顾城的才华和蔑视钱财权势的生存态度
,可说实在的还没想过自己也真的脱离开现代生活。
我问:“你崇拜顾城的精神和才华,那他的结局,你也崇拜吗?”
“什么?”
“你也会厌世,也会自杀吗?”
“不知道。如果世间已别无所恋,去死也是一个正常的选择。死对绝望和厌世的人
是一种最激动人心的归宿,我想大概自杀的人就是有意识地决定把自己的肉体投向自然
、永恒和天地日月了吧。”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理论?”
“在美国上学时,同学老师之间经常讨论这些问题的。人固有一死,所以不值得大
惊小怪,不值得神秘。”
“那么,我还想问你,你也会像顾城那样,死的时候要先杀了自己的妻子做垫背吗
?”
他愣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预料的问题。他笑笑,想用笑来回避,“没有那么疯
狂吧。”
“我觉得入到那时就已经是疯子了,一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又笑,笑着把脸凑近我,充满亲见地说:
“如果我杀了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舍不得你,所以要带你走,永远和我
在一起。难道你不怕我在阴间太孤独么?”
我没回答。他那样子半真半假,所以不必回答。
可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原以为是闲址的话题其实对他十分重要,所以不肯住口,反过
来一再追问,尽管表面上依然半真半假。
“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决定自杀,我要你跟我去,你会不会去呢?”
我沉默半天,不知为什么我竟感到这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考试,像两个人之间的一个
盟约。我最后说:
“随你决定吧,随你。”
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敷衍呢还是认真的。
他想在我脸上亲一下,我躲开了,他说:
“好,那我一定要你!”
他大口喝干了杯里的凉菜,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卖鲜花的小店便站起来问我喜欢什么
花。我说要花干什么,咱们快走吧。他坚持问我喜欢什么,说你怎么一点情调也不懂,
总扫我的兴。我看着他热烈的样子,那张没有一点装饰的脸,心里有点感动。我说喜欢
玫瑰,不过如果没有就算了,我领情就是了。
他跑过街去买花,跑步的样子极活泼极兴奋,因此,显得很青春。那店里果然有玫
瑰,他买了一束转身往回走。几个穿短袖衬衫的人拦住他像是问路,他和他们说了几句
突然翻脸动起手来。那几个人抒住他要推着他走,我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
站起来要跑出去帮他。这时凉茶店里走进来两个人,迎面看我,我全身轰地一下热血上
头,我一看这两个人就明白了一切。一个薛宇,一个是李向华。
薛宇李向华也穿着一样的短袖衬衫。
李向华用说不清冷淡还是热情的声音叫了我一声:
“
吕月月。”
薛手没有说话,他瞪大眼睛看我的脸,又看我身上这套时髦的新装。
我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明白他们是我召来的。可我差不多已经忘了昨夜的电
话,我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李向华和我像办公事一样地握了手,又用同样例行公事的口气问:“你没事吧?”
我机械地说我没事。
不知什么时候凉茶店外已停了一辆后开门的面包车,我眼睁睁地看见外面的便衣把
潘小伟狠狠地推上去了。李向华对我摆一下头,说:“走吧。”
我好不容易才挪动麻木的双腿,蒙蒙懂懂跟他们出了凉茶店,上了面包车。在车门
砰然关上的刹那,我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红透的玫瑰花。
面包车的座位设在左右两边,我和李向华、薛宇对面坐着。潘小伟在里边被两个便
衣压制着坐在中间的地上,手腕子上已戴了亮晶晶的铐子。也许是第一次戴手铐,所以
他很不自然地支楞着两条胳膊。他惊异地看着我,看我和这些从天而降的便衣们像自家
人像同志一样高高在上地坐在一起。李向华说:“我们还算快吧。我和小薛刘保华一直
在广州呢。处里一接到你的电话,马上就通知我们了,从广州赶到这儿,也就两个小时
的路。”
接着他又把车上广东省公安厅和珠海市公安局的人介绍给我。
这一切都公开在潘小伟的面前,他近在咫尺可我不敢看他的脸!
车子转了一个弯,进了三水镇的派出所。
在派出所他们领我进了所长的办公室,潘小伟被押在哪里我不知道。派出所的所长
听说我是自己人,热情地像款待打入匪巢的地下英雄胜利归来那样沏茶倒水开冷饮。薛
宇一言不发地帮他忙活,帮他把水端给我。我看出他一直想和我说话但似乎不知该说些
什么。
李队长问我:“那几个人呢,他们在哪儿?”
我一愣:“谁?”
“和潘小伟一起的。”
“你是说他大哥?”
“潘大伟也在这儿吗?”
“在。”
“在哪儿?他们到底几个人?”
“不算潘小伟,一共四个,在镇子边上一个本地人的家里藏着。那个本地人今天上
午出去了。”
“他们带枪吗?”
“带。”
“好。”李向华站起来,不假迟疑地对派出所所长说:“把你的人全叫上,有多少
人?”
派出所所长想了一下:“现在能拉出去的,连我在内,十来个人吧。”
李队长说:“好,加上省厅和珠海市局的,一共二十来人,对付他们四个没问题了
。”
省公安厅的同志同意马上行动,但建议同时通知附近的武警部队派人增援。珠海来
的同志也说这些人毕竟是黑社会,亡命性大,手里又有人命案,因此有可能要拼个鱼死
网破……
李队长说好,那就这样干吧。
我听着,我知道也许不可逆转地,要开枪流血了。我心里打抖。我心里想着,潘小
伟……
省厅的人说,应该带上潘小伟,万一潘大伟负隅顽抗,不肯就范,可以叫他弟弟做
做工作。李向华马上同意,说潘小伟和他哥哥不一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我们和他接
触了十多天了,了解。
于是,带来了潘小伟,为了体现政策,为了争取工作,把手铐摘了。李向华对他的
态度软多了。薛宇给他倒了水,态度也还可以,一点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
其实并没有喝水的时间,大家便往门外走,上了面包车和吉普车。李队长问我,月
月你去吗?我看他们带上了潘小伟,所以我说,去!
我跟他们上了车,人多,三辆车都超载而行。
路上,他们或义正辞严或连哄带劝,向潘小伟指明出路,交待政策,做离心工作。
潘小伟自被抓后我没听他说过一句话。他坐在车上(这时已经让他坐在座位上了)只用
眼睛看我,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他眼里充满了泪水,但不流。
我无地自容!
汽车离目的地越近我心里越慌。潘大伟会束手就擒吗?假使他不,会有一场流血的
恶战吗?幸而(也许不幸地),潘小伟和我上了街,没有留在那小楼里,如果他和他大
哥一道与警察开枪对抗,那可就真要罪名成立,玉石俱焚了。
我{rl没有直逼城下,而是很有经验地把车先停在一个临近小楼的后墙根,然后顺
着一条小路,很快接近了那个院落,形成包围的阵势。
院子门口,停着主人那辆号弹头面包车,看来那瘦子已经回来了。
院子的门虚搞着,便衣们轻轻把门推开,小心张望。小楼里安静得有些异常。珠海
市局的那几个人像是干特警的,身手不凡,突击队员一样矫健敏捷地冲进院子。屋子的
门也是虚掩的,屋里没有一丝声响。他们不是在打牌吗,难道中午吃饭都喝醉了酒?越
是安静就越没有敢贸然进屋,全摸着枪缩在墙根下犹豫。李队长拉潘小伟进院,命令他
:
“你喊他们出来。”
潘小伟目光已经发呆了,他什么都不说,脸上甚至已没有了表情。
“你叫你大哥出来,我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潘小伟不叫,他们毕竟是兄弟!
没办法,便衣们只好开始行动了,他们一动就十分果断,瑞开门一声呐喊就冲进去
,我蹲在院子门口,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我听到屋里不知多少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
:“别动,我们是警察,你们被包围啦!”但无人应声,也没有枪响。
李队长和薛宇都冲过去了,省厅的同志带着潘小伟也跟进去了,依然未见动静。我
突然意识到,潘大伟会不会已经先行一步,溜之大吉了?这里会不会已是一座空楼?
我也进了楼。
客厅里,牌桌依旧,残局依稀。几个先进去的便衣正小心地往楼上搜索。我看到,
潘大伟仰在椅子上,双目半闭,胸前炸开的鲜血,几乎染红整个衬衣。他的一个随从伏
在桌上,像玩累了,昏昏睡去;另一个则翻在楼梯口,死状狰狞可怖。不见胖子阿强。
连李队长在内,我们全呆了。
潘小伟扶着桌子,目睹了一切,他没有扑向他的亲哥哥悲天渝地,甚至没有流泪。
他全身剧烈地打抖,一张睑扭动得变了形。
看他那样我真是心疼极了,我真想过去拖拖他安慰他呀,可我不能。
这时候,枪声在这栋房子里突然惊天动地的炸响了,没有人分得清战场是在楼上还
是楼下,客厅里的人,全都哗地趴在了地上,头冲着哪儿的都有。
枪声稍稍停顿了一下,李队长和薛宇都探头探脑爬起来。这时已可以判定枪声来自
楼上,他们当然不能总趴在客厅里不去增援,相跟着一步一停地摸上楼梯。他们上去以
后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寂静,这寂静使人紧张到了极点。终于枪声复又爆发,密集如连挂
的鞭炮。只一瞬,便又止住,在枪声停止的同时,从楼梯上滚下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年
纪,和潘大伟同样魁梧、健硕,不同的是,一头白发。
真是出人意料啊,在这个小楼上和播大伟一前一后同归于尽的人,原来就是冯世民
的死党白头阿华。
他是怎么知道播大伟的行踪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怎么出其不意地以少胜多干掉
了播大伟和他的三个手下,不得而知。他这样拼命究竟是为了复仇还是树威,是为冯世
民还是为他自己,不得而知!
这小楼简直是一栋停尸房了。楼上还躺着瘦瘦的房主和胖胖的阿强,还有随白头阿
华同来的一个杀手。
战斗结束了,李队长和薛宇,以及先上去的三个便衣疲惫地下楼,脸上仍是一片杀
气。后来薛宇说自这场战斗之后他觉得自己真像接受了洗礼一样性格变异,简直就换了
一个人,胆子大了,说话凶了,心境也大了,不钻牛角尖了,不吊死在一棵树上了!
枪声乍停,武警部队姗姗赶到,军人们听到小楼里炒豆似的枪声以为激战正酣来得
正好,潮水一般拥进小院,正迎李队长他们从房里走出,才知道里边已在打扫战场了。
周围的居民还以为谁家生意开张红白喜事燃放鞭炮。直到这里突然军警密布才发觉
并不是什么好看的热闹。
李向华和省公安厅的同志到院子里和武警部队的头头见面说了说情况。返回身进屋
安排保护现场,见薛宇正和当地民警大声讲着什么,李向华问:
“潘小伟呢?”
薛宇的声音嘎然止住,转头四顾,这时大家才发觉,潘小伟不见了。
自枪声一响,潘小伟便被人忽略了。他悄悄上了二楼,不知在什么地方捡了一只手
枪,躲进了我们住过的那个房间。
李队长和薛字带人逐房搜查,搜到了这个房间。潘小伟缩在屋角,坐在地板上,用
手里的枪与警察们对峙。他不准李队长他们进屋,不准他们跨过门槛。警察们说缴枪不
杀,说小伙子你别这样,你要怎样都可以商量……软硬兼施均无效果。潘小伟不答不动
,也不放下枪。李队长从楼上下来,无可奈何地对众人说:
“就在上面呢,没跑。妈的,我看是疯了。”
武警部队的军官主动请缨:“要不要我们上?”
李队长说:“不用不用,一个小孩儿,可能受了点刺激。”
大家都很放松,一个派出所的年轻民警笑着说:“走,上去看看。”口气像是要去
看庙会,被李向华喝住。
“别都上去,他手里有枪。”
省厅的干部也制止:“大家要听指挥,不要乱来。现在咱们没一个伤亡,不要到最
后再死两个,就没得意思了。”
他们在商量怎么办。潘小伟既不进攻,也不投降,李队长说看他的眼神不正常。省
厅的同志说可能让枪战和死人给吓神经了,受刺激了,省厅专门有对付这种人的心理专
家,可惜现在不在。
我听他们这样议论潘小伟,心里极度难过,我心里非常清楚他所受的刺激也许并不
是大哥的暴亡。我对李队长说:“让我去吧,让我去劝劝他。”可李队长想都没想就拒
绝了。
“你不行。”
“我行的,我知道我行的。”
李队长有点不耐烦:“你别添乱了好不好。”
我决心已定,“只有我能劝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为什么绝望。”
李队长突然发火,“你别自以为是了好不好,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去你就
去,他见了你准把你崩了!”
我转身就向楼梯跑去,李向华在我身后怒喊:“
吕月月!”
我上了楼,薛宇和另两个珠海市局的同志正堵在房间门口,不敢轻易露头,徒劳地
用喊话做软化和瓦解工作,里边没有一点回应。
我同样也不想得到薛宇的批准,直接就冲进这间卧室,薛字要拉我没有拉住。薛宇
是好样的,他跟着就冲了进来,把我压在床前的地毯上,用枪对准潘小伟,喊道:
“别开枪,否则打死你。”
珠海市局的两个同志也冲进了门,三只枪一齐对准潘小伟。我们和他只有五六米的
距离。
我看着缩在墙角的孩子一样的小伟,我哭了。我说:“小伟,让我跟你谈一谈吧,
让我跟你解释。”
小伟眼睛直直地看我,抖着嘴唇好半天才说:
“让他们,让他们出去!”
我说:“薛宇你出去!”
薛字不走,晃动着枪冲潘小伟叫喊:“把枪扔过来,我让你们谈!”
我爬着跪着求薛宇:“薛宇!我求你出去!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当马报答你,我求你
出去!”
薛宇被我的哭喊弄愣了,他带着半是气恼半是疑惑的神情,恨惯地和那两个人退到
了门口。
我说:“小伟……”我刚一叫他他便泪流满面。这时我心都碎了,我想这是我爱过
的人呀,这是我唯一全心全意主动爱过的人呀,我哭叫着他的名字向他爬过去,他突然
端起枪对准我,嘴里发出嘶声的变态的喊叫。我跪在他面前,我看着那对准我胸膛的抖
动的枪口,我哀求说:
“小伟,小伟,你听我解释吗?你要听我解释吗?”
潘小伟变形的脸上,滚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他没有移动枪口。
我说:“好,小伟,你就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不抱怨。”
他只是流泪,不对我说一句话。
我说:“你是要我跟你走吗?你要吗?就像顾城那样,你要吗?”
我说这话时的感情我相信是真实的,我这时只觉得人生已走到这一步,我也许从一
开始就错了!我一错再错错到了今天,现在我应该照着自己的承诺做了!我对潘小伟承
诺过,如果他要我跟他去我就随他去!
他的枪口对准我,我不再说话,我等着他打!可他没打。他把枪口调转,顶住了自
己的太阳穴。我哭着摇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的目光死死
地对视着。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他咬着牙楼响了枪的扳机,枪声说不清是闷是脆,我看见
他头部的左侧喷出花一样的血沫,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什么能支撑身体和意识
,我往前一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说过宁可自己死,也要在阴间保佑我。他也说过如果他决定死,就带我一起去死
。可最终他没有带走我。甚至他至死也不对我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诅咒的话!
这就是我的爱,我的结局,我的代价!他死也不给我一句话,这就是他和我的了断
!
海岩:月月,
吕月月,你不要这样,不要哭了。
吕月月:他他他让我一生都无地自容!
第二十五次谈话
吕月月:这个意大利小提琴的故事,到此为止,就算结束了。
海岩:结束了?
吕月月:物归原主,人各生死,就这样闹了一场,结束了。
海岩:可你呢,你也是这个故事的一个主角,你后来怎么样了呢?
吕月月:我不是还这样苟活在世。
海岩:所以这故事就没有完。生命的终止对死者来讲,是故事的结束;可对于活着
的人,常常仅是一个情节的转折。
吕月月:潘小伟死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也死了,至少原来的那个
吕月月已经死了。我曾经发誓沉默。昨天下班以后我还想来着,我为什么要把这个
故事告诉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像死一样活着,为什么当一切都遥远了平静了成为历史了
,我又要把往事从头细说?
海岩:正因为它已成为往事,那种切肤之痛才会平息,你才可以去正视它,展开来
端详它。我知道这个故事,特别是它的结局,对你来说,确实过于沉重了,确实是一个
还在隐痛的伤疤,所以有时我真怕你突然中断,拒绝再讲。到今天为止,我应该非常感
谢你能够守约。
吕月月:我也希望你能够同样守约,不把这故事拿出去挣钱。
海岩:我会守信用的,只是我希望你能给这条禁令定一个期限,三年,五年,哪怕
十年。
吕月月:等我死了以后吧,这版权就归你了。
海岩:还是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残酷吧。何况这故事你也并没有讲完,你后来是不是
就跟着李向华从三水镇回到北京了呢?
吕月月:是的。最初我以为我不会再苏醒了,可我又醒了过来,我能继续活着是老
天对我的报应,老天执意要用这一幕惨烈的死别,作为我生的记忆,来烙烫我,折磨我
。它要我时时刻刻想着潘小伟在与我断绝之际,竟无话可说。它在我脑子里烙下这个烙
印,让我一生一世永远不能快活!
我苏醒了,但我站不起来,我是被人抬出三水镇的。我迷迷糊糊听到他nl议论,说
女人到底不行,一见着血就吓晕了。李向华出于对北京公安形象面子的维护,言不由衷
地替我解释,说我这些天与匪为伍,孤身周旋,精神肯定高度紧张,以致由疲劳而崩溃
。他的解释使众人收住讥笑转而肃然起敬,继而争先恐后地拥上来抬我,给我灌水喂药
,送我去广州,送进了广州的大医院打针输血吊瓶子。薛宇和一直留在广州的刘保华轮
流守护了我两天两夜。刘保华不厌其烦问长问短,薛字却和我一样沉默,他一句话也没
有和我说。
在医院里我不敢再想潘小伟,可我一闭上眼就梦雳似的看到他头上进出的浓浓的鲜
血,劈头盖脸向我喷来。我反复想着他在北京国际饭店旋转餐厅说过的话,他说他如果
爱一个人,就绝不会伤害她,宁可自己去死,也要在上帝面前保佑她。可我同时也记着
他和我在凉菜店里的约定:“如果我杀了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舍不得你,所
以要带你走,永远和我在一起。难道你不怕我在阴间太孤独吗?”可他最终没有杀我,
他是一个人走的,走得非常非常地孤独。
他不带我走究竟是爱我呢,还是不爱了?
海岩:男女之爱只是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你虽然失去了他,可你还有母亲,还有薛
宇和伍队长,他们都给过你很温暖的爱心。所以说,潘小伟是孤独的,你却不。
吕月月:但是经过了这件事,薛宇还会期待我吗?伍队长还会培养我吗?我的组织
还会张开双臂拥抱我吗?一想到此我就心慌意乱。也许除了我的妈妈,我苟全性命在这
世界上,已不再拥有什么。
我妈自我失踪后生了一场大病,腹泻三天,淋巴肿大,然后高烧不退,在医院裹住
了一周,把全部积蓄用得所剩无几。你知道现在住医院是很贵的,而且医生不管你是否
承受得起,什么好药贵药都使劲给你开。我回到北京时我妈已经不堪住院费的负担搬回
了地安门的那间小屋,人看上去病骨支离,已经脱了相。
海岩:不难体会你妈有多么想你,你下落不明你妈肯定急疯了。作为一个年轻时历
经磨难的女人,如今年龄大了,只有你一个亲人,她当然最怕再承受新的打击。
吕月月:我回到北京那天先回了处里,处长和伍队长都不在,李向华便让我先回家
。我向薛宇借了二十块钱,我已身无分文。薛宇给了我一百块,我没客气就收了,说以
后还你。不料薛宇却意外冷淡地说了句:“随你吧。”
离开机关,天已黑了。我没有犹豫便在街上拦了一辆“面的”,我不想慢慢倒公共
汽车回家,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我妈。
我家的小屋无声无响地黑着,与四周邻家刺眼的灯光和说笑声相衬,有点凄凉。巷
子里有人喧哗着出来,带着小凳和席子,聊着家常去街上乘凉。我低头与他们擦身而过
,没人认出我。我推开自家的门,门没锁,我进屋摸灯绳,灯自己开了。
我妈把灯绳拴在她床头了。灯很暗,我几乎看不清她的模样。她躺在床上,猛然看
见是我,一激灵爬起来,吃惊地辨认着,张大了嘴要哭,哭不出声来。我先哭了,我叫
声妈!我说:“妈,是我,我回来了。”
妈伸出枯瘦的两手,张着嘴,嘴里终于发出“啊!啊!”的尖泣,她好像是拼了全
身的力气才哭了出来,她号啕。大哭!
我也号啕大哭,我知道我回了家,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妈。这是我第一次,在潘
小伟死后,敢大声地哭他!
我怎么会做了这样一场噩梦啊。
哭声惊动了邻家,有叔叔阿姨和他们的孩子,过来探头探脑,才知道是我回来了。
大家问我这么多天上哪儿了,怎么也不言语一声,你知道你妈都急疯了吗,你知道你妈
这一病不起差点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吗!我妈同学的那位当工人的儿子突然省悟,压低
了声音问我:你是不是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去了,为了纪律为了保密才没有和家里告别然
后神秘地失踪?我无法回答他,可我的沉默被他心领神会,他大大地吸了口气,转而目
光激动,满脸钦佩。我顿时被大家当成英雄了,大家围着我妈七嘴八舌地夸我,我妈大
悲大喜一切感觉都已迟钝。
众人退去。我妈也止住呼嘘,这才细细地问我端详我。从她的问话中我判断她对我
出走的实情一无所知,她也相信了邻家小伙子自以为是的猜测,所以并不对我刨根问底
。我本不想对母亲隐瞒什么,可既然如此我不如假戏真做什么也不说。
我问妈,这么多天我不在家你病了谁伺候你?我妈一辈子遭遇冷眼,从没受人恩惠
,这一病之下倒像感受了世间所有的温暖。她说月月你回来了,赶明此你得替你妈找这
几家邻居,挨家挨户给人家磕头去。还有薛宇,前些天几乎天天来守着我,我进医院也
是靠他半夜三更满大街拦车子给送去的,你得给他磕头去!
妈您说什么,薛宇?
我知道我这下欠薛宇太多太多了,我还他什么?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李队长,我说我妈身体不好,我能不能在家照顾她几天,李队长
让我拿着电话等了半天,不知请示谁去了,最后还是准了我的假。
我两天没去上班,与其说是为了照顾我妈,不如说我自己需要休息,我心里太乱了
,受了刺激。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眼泪会不知不
觉地掉下来。我妈看了,不禁狐疑,她说月月你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一个人?我回答不了
,我答不上来,只有趴在枕头上嘤嘤啜泣。
我妈越发疑惑:“你不是和小薛闹什么别扭了吧?”
妈的猜测不是没有根据,薛宇那两天没有来,似乎有点反常。我不在时他都能天天
来照顾我妈,如今我回来了,为何反而不再露面?
我妈背着我,拖着病体出去给薛宇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问
薛宇忙不忙,是不是也生病了。薛宇在电话里对我妈的病依然很关心,问最近是不是好
点了,一日三餐是不是还由邻居来做。我妈说好多了,起居饮食都有照顾,真难为你还
这样挂念着。我妈打了这个电话更觉得她的分析没错,因为薛宇在电话里几乎没提到我
。
于是妈不再问我了。她显得更加苍老,额上的皱纹像刀划出来似的,一下子深刻了
许多。
第三天我上了班。上了班也无所事事,没人分配我工作,没人支派我做什么做什么
。伍队长和李队长他们都在忙于小提琴案的结案工作,清理卷宗,起草报告,补齐材料
,大家都很忙,但没让我参加。
处里的人见了我,倒是都能短短地问候一下,但我感觉他们敬而远之的表情里,都
存着些异样,像是包藏着许多窃窃私语。
一整天薛字没和我说话,下班时我在走廊上叫住他,我说薛宇晚上有空吗,我们能
不能谈一下。
他站住,犹豫地说好吧。
我说那我在门口等你。
他说还是在十字路口的药店那儿吧,你在那儿等我。
他这样安排显然是不希望同事们看见我们还在约会,这个态度使我感到屈辱,但我
还是点头说好吧。
我在药店门口等他,等了二十分钟他才姗姗而来,没有道歉,只淡淡地说因为伍队
长有事找他。我们沿着街走,街上行人很多,我们走了半天谁也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故宫的护城河边,这里柳绿一岸,行人稀少,是情人约会的地方。
我先说:“薛字,非常谢谢你能照顾我妈,我妈让我给你磕头。”
他说:“谢我领了,磕头免了吧。”
我说:“薛宇,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不起你,如果你这样觉得,你可
以骂我,打我,只要你心里好受。”
薛字看着我,像没听明白似的看着我,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薛宇,不管你信不信,在离开你的这些天,我确实很想你……”
听到这话他打断了我,平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有了外遇之后,对我
的感情反而更加深了?”
薛宇的话使我顿时噎住了,他带着恶意的笑容,挑战似的看着我。
我哆噱着,挣扎着说:“薛宇,你别这样伤人,你是不是说,我和潘小伟……”
薛宇又打断我,“你想解释你和潘小伟什么也没有是吗?我完全可以相信你,其实
这很容易,你发个誓就行,你敢不敢发誓说你从来不爱他,从没爱过他?”
我愣了。
“你肯这样发个誓吗?趁天还没黑,我还可以看得清你的眼睛。这世界上人死了大
概真是有灵魂的,我想潘小伟也一定会听得见!现在你就当着我们两个人,说吧,说吧
,你敢说吗?”
我说:“我爱过他。”
他大声地,冷笑着问:“现在不爱了,是吗?”
薛宇咄咄逼人。我哭了,我说薛宇你别这样,我不能再受伤了,我已经没有一点力
量了。
薛字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看护城河水面上的蜻蜓款款地点水而行,好半天,他面
孔严肃,总结性地说了句:
“我也不能再受伤了。”
我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吞掉眼泪,和他分手。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的。借你的钱,容我日后还你。”
他看也不看我就回答道:“别总说钱不钱的,你在认识那香港人之前,可没这么俗
气。”
尽管我早预料我们已不可能再恢复以前的那种亲密了,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
样污辱我刺伤我。
我蓦然想起,中午吃饭时刘保华就问过我和薛宇是不是吵架了,他说月月你千万不
能对不起薛宇,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没少照顾你妈,差不多天天都去,就跟养老儿子似的
。我对刘保华说我们没有吵架,是他不理我,我没跟他吵架。刘保华有些纳闷,说:“
是吗,今天下午我看见小薛在伍队长的办公室里哭来着。我还是第一次见小薛哭。他和
伍队长谈了很长时间。”
“谈什么?”
“好像就谈你来着,具体谈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还以为你们俩又闹什么别扭了。”
海岩:是不是薛手把他在三水镇看到的情况告诉伍队长了?伍队长怎么看你?
吕月月:我回来以后一直没和伍队长认真谈过。那几天处里正在准备往上打报告申
请给小提琴案的有功人员立功嘉奖,在是不是要奖励我的问题上有些争执。伍队长是主
张应该首先给我记功的,他一直是非常信赖我的,而且人们眼中看到的事实很清楚,琴
是我拿回来的,潘氏兄弟的行踪也是我报告的。说句恬不知耻的笑话,假使找个笔杆子
把这些事迹整理一下的话,完全可以把我写成一个深入虎穴、孤身夺宝,最后将匪徒一
网打尽的杨子荣式的侦察英雄!
但是从刘保华的口中,我知道小薛找了伍队长,他们谈我谈了很久,这使我坐立不
安。我想薛宇在对我彻底失望彻底伤心之后应该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伍队长听了究竟
是何感想呢?
后来为了甄别我的问题,局里有关部门专门把我找去谈了一次话,是伍队长亲自陪
我去的,在整个儿谈话的过程中他只是旁听,没有提一个问题。
海岩:局里的人都提了什么问题?
吕月月:提问的主要是一位老同志,他详细地问了我是如何接了潘小伟的呼叫,怎
么去见他的,为什么当时不先向处里请示等等。
海岩:你怎么答?
吕月月:我说开始不知道是他呼我,他没说他姓潘,他让BP机寻呼台告诉我在公安
医院门口的街心花园里等他,我那天正好要去看老焦,就以为是哪个同事约我一起去呢
。我到了以后才发觉是他。
老同志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那你就这么乖乖地跟他走吗?你也真够胆大的。”
我说:“他们好几个人,腰里都有家伙。”
海岩:你是不是要告诉他们,你是被潘小伟绑架走的。
吕月月:我只能这么说,
海岩。我也是为生存。我想潘小伟活着的时候,也是允许我万一被抓回去就这样说
的。
海岩:你这样说他们相信吗?
吕月月:他们又问:“你们呆在承德、上海,一直到广东,这么多天你都没抽出机
会和家里联系吗?”
我说:“他们看得太紧了,潘小伟寸步不离。”
老同志突然问:“他们干吗要绑架你,你自己分析过吗,他们出于什么目的?”
我说:“大概是想如个人质吧,我是警察,又是女的。”
海岩:不过,你这样解释,连我这个没搞过公安的人听了都觉得有点牵强,那些老
公安会相信吗?
吕月月:也许不会信,可我又能解释出什么呢。我想,他们信不信都没法定我什么
罪名。说得残酷一点,潘小伟死了,他哥哥死了,能作为证人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说得
合理不合理,他01都无法推翻。
海岩:他们这样提问你,我看和审查叛徒差不多了,你有没有做点儿戏表示一下愤
慨和委屈呢?
吕月月:……没有。后来他们可能是出于政策的需要,对我做了些同样牵强的解释
,说主要是为了搞清潘氏家族绑架我的动机目的,希望我能正确理解等等。
谈完话以后,我松了口气,队长送我回来,我们出了市局大楼往停车场走。夜里下
了大雨,地上积了一连一洼的水,此时劲雨虽过,但仍有细线般的雨丝,匆匆地栽种在
水洼里,化出无数若隐若现的圆圈,天色依然晦暗得如同夜幕降临。我们的肩头很快被
雨水打湿,但队长若有所思并不急行。他一路沉默,使我有点心慌,我对他说:
“队长,那天,我本来是准备到隆福大厦给冬冬买小提琴的,我答应过他,可我没
有来得及。”
队长没看我,说:“啊,不用了,我已经给他买了。”
我说:“队长,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教诲了,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队长站住了,站在雨中看我,他的目光深奥得令人生畏,他猝不及防地问了我这样
一句话:
“我想弄明白,月月,你既然已经跟了他,为什么又要打那个电话?”
我心跳加剧:“什么电话?”
“就是那天半夜你从三水镇打到北京的那个电话。”
我愣了半天才脱口说:“那,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在最后一刻觉悟的呢?”
伍队长的意思是明确无误的,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暗示了我出走的性质,冷冷的、
不动声色地把我的那层幻想的薄纸,一下捅破了。
雨丝飘在脸上,木然无觉,仓促中我心存侥幸,装作浑然不知地答道:
“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在三水镇的那个晚上,他们对我看得松了,我才……
”
“月月,”队长没让我说完,“我知道,你特别聪明,这我都知道。但你别忘了,
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你蒙得了我一时蒙不了我一世。”
我不知不觉几乎发出了哀求的声音:“队长……”
“你怕什么?你很清楚能证明你的问题的人都不可能再讲话了,你还怕什么?你怕
我吗?”
我把头低下,低下头回避开伍队长锐利的注视,我流了泪,不回答。
队长替我回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替我回答:
“你觉得有利可图所以你跟他去了,不惜抛弃你的母亲和你的组织,抛弃关心你帮
助你的所有人。后来你觉得无利了,或者他得罪了你,或者你想家了,所以你又出卖了
他!”
我双手掩面,双肩抽动,“队长,别这样说我,别这样说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粉碎,并且伴随着难忍的疼痛,我流着泪企盼着队长能给我一
句原谅的话,哪怕仅仅是一个温和的脸色,但是他没有,他抛下我转身走向汽车,带着
极大的厌恶,低声说了句:
“你太可怕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把车发动起来,我站在雨里痛哭失声。汽车从我身边粗暴地开
过,把地上的脏水溅了我一头一脸,不加任何犹豫和停顿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身败名裂。
我徒步走回处里,浑身淋得湿透。我想他们一定会开始审查我处理我了。但后来没
有。
当然,也没有人再为我请命呼吁嘉奖。
一个星期以后,上级决定授予小提琴案侦破组集体三等功,这是我吃午饭时从食堂
卖饭票的管理员口中得知的。他说,
吕月月,今天他们都开受奖大会去了,没通知你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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