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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东风
胡兰成
离胡村四十里有个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财主人家,上代做盐柴生意旺
发,起屋买田,如今坤店王名声极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现放着嫡妾二妻,膝下尚男花
女花俱无,因此上要了我做过房儿子。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糊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
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
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义父为人厚道,虽然泥土气,然而是阳光里田头的泥土。他是务
农人底子,家里雇有长工与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锄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觉银钱亦
沉甸甸的有情意分量,早晚开关堂前门的声音亦有高堂大厦的深宏,吃饭每餐有酒有肉,
下午必造点心。他最是个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现实的安定,这是
我第一次接触富的德性。
若不结俞家这门亲,我未必能去绍兴杭州读书,虽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将来,且觉求人
总是一件倒霉的事。但为依顺父母,我不好说不愿。我寒暑假回家,总是住在俞家的日子
多。俞家吃饭分内外,我与义父二人同桌在正房里,他待我像个小人客,我虽不肯亲近,
但是他安着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读书,大了给我娶亲,又分一点房地产给我,也是过房父子
一场。只这样世俗的平实的厚道,就抵得上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岁,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
镯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气,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什么都不会,内里都由她当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时,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丧。翌年正月里又去时才拜认她。那次仍是
我父亲陪我去,轿子到时,她正在堂前纺纱,身上尚带轻孝,我被引到她面前行大礼,叫
她母亲,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连忙搀起,满面带笑,说话声音响亮,叫我蕊生官,夹手
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项圈往我头上一合,就戴上了,单这落手重,就可见她是个狠辣的人。
我是男孩,见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母亲完全不惯,她又给我两把木刀,我也不玩
,因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
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
箱里的华丽深藏。下半昼畈上要送点心去给雇工吃,庶母便去烧。厨房里很静,大路上有
母鸡叫,阳光疏疏穿入窗棂,庶母切韭菜,我剥豆,听她讲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后来儿子
中了状元,迎接娘亲去上任。我知这是为我与她而说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这样,嘴里却
不肯表示,我连很少肯叫她。
庶母绣给我一个红桃绿叶的笔袋,要我佩带,我也不惯,衣裳又有大花的,我怕难为
情穿,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于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
是总失败。
庶母与我讲说她的身世,赛过一部宝卷,但亦因是对我讲说,若对别人,她未必能讲
说得这样好的。她做女儿时,家住在杭州塘栖,父亲是当典里朝奉,就像宝卷里的员外,
母亲是老夫人,都当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夏天月下乘凉,她母亲也用帘子给她遮阴,说月
亮会晒黑肌肤。小孩时当典里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肩头,人家说女孩儿家不可以跨过男
人的头,她偏不管,有这样骄横。及年十五六,闺房中她结拜有七姊妹,个个像戏文里番
邦的公主,姊妹们衣襟上皆绣双刀为记。亲友家有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堂上众宾,堂
下鼓乐,每酒过三巡,女眷们即起去更衣,那时作兴穿百裥绣裙,头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
头,终宴要更换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栖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边,因她自己这个人即是风景。她是逢有节日喜事才出
去,打扮得真齐整,门口上轿下轿,街坊上的人都走拢来看施家的姑娘,那时还是清朝末
年。她家去当典只隔一巷条,也坐轿,那当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与众女眷去当典楼上
看灯市,靠栏杆摆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伙计一包包一筐筐的送上来,还有灯市上卖的各
式玩意儿。她与女眷们吃茶磕瓜子,看楼前一队队灯彩台阁明晃晃地迎过,此时天上一轮
皓月亦与人相近,只觉是月儿如灯人如月。
她上头有个哥哥,十五岁就会开当票,也在当典里,外头得人敬,家里得人宠,兄妹
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会得画花,常给姊妹们描枕头花鞋头花的底样。她肩
下一个弟弟,也是生得粉团玉琢。我小时听庶母讲说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齐整,就像
新娘子房里金纸彩帛剪的人形,我总不免怅然,因为自己万万及不到。庶母又说她家有一
时曾住在杭州城里,晚饭后人未寝,便好比小调里的“美貌佳人红灯坐”,意绵绵暖玉生
香,连那灯儿亦是有情有义的了。这时却听得城站火车到,她哥哥回来了,家里的人尚未
寝就是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样的敬意真是女心无限。她家的规矩,箱子里女子的
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贵气是生在女心的喜悦。
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但她那时尚未自觉,亦不知有凄凉。如此到了廿二岁,来做媒
的人踏断门槛,她父母挑三拣四总难得相当,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后园里
树上晾手巾,见园门开着,就移步至河边路侧看看杏花,却遇着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
邻家的亲戚,挽了人来说过媒的,此刻不意相见,虽两人立处相隔数步路,彼此简单招呼
得一声亦很不自然,她却心里一惊,她是现在才分明看见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对他有感
激,两人都觉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来了。
就是那年四月里,她娘舅来说接她去东阳与表姊妹为伴绣花,焉知这娘舅是个不成才
的,骗她去卖给绍兴城里一富室为妾,她到了才晓得,大哭大闹,少爷来同房,她打了他
一记耳光。如此便又被转卖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广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弹
丝吹竹,非常爱惜她,她也只得罢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妇才又把她卖给俞家的
。她先不知,见俞家义父来看人,她心里还想是那里来的买猪客人,论俞家这点财产她原
不在心上,且不喜义父的泥土气,真真好比一朵鲜花飘落到了泥土里。可是也像泥土与花
才真是性命相知,义父这样一个实心人,凡百事情上头都看重她,她虽尽管不满,义父死
后她却真心哭泣,此后纵有风浪浮华,亦她的一生只是义父的了。
庶母这样好胜逞强,《红楼梦》里凤姐似的人物,做女儿时却是个很怯生人,外事不
知的,会遭人拐卖,那糊涂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经过去了没有。
俞家檐下滴水缸边种有月季花,才得三两株,花朵浅红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
每看它含苞,看它开放,半上昼照着太阳,花苞微拆,清露滋滋,虽每回开出不过三朵两
朵,却这样好法,待怎样比拟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对着这花,便阶前檐下的水缸
风车柴蓬与墙头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对着这花,便亦是看见了我自己了。还有庶母,她
家常穿竹布衫裤如村中一般妇女的打扮,惟她的虽是竹布衫裤亦必镶上滚边,每出入堂前
,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边看花,庶母走来批葱,葱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过去,
一朵月季花恰好掠过她鬓际,如她与我的亲情。庶母说花有花神,读书小官人不可以采花
,采花罪过,我听了只觉今生的华丽果然是要远离伤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亲,这样委屈,我又叛逆,又顺
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个小官人。而我亦渐渐喜欢俞傅村,夏天村人去大溪里捕得虾蟹
,一升米换一斤,这是在胡村吃不到的。还有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
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俞家不
住楼上,楼上打通三间,两间楼板上堆着收来的租谷,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间空着,只堆
些杂物,我难得随庶母到楼上拿东西,偶然这样一望,便有门前是天涯的怅然。江山无限
,是私情无限。庶母见我如此,她就不乐。词里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女子对
于丈夫或儿子,旧式的想法是中状元,与她像鹧鸪的安定,但我是要飞去的。
一次我辞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来一个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
等戏文散场,就一人回来到楼上哭了一场,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又其后去杭州
读书,从俞家动身,当晚在百官过宿,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心里好不难受,说恋说爱都
不是,而只是极素朴的思慕。原来孟子说“人少时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个慕
字竟是用得极好的。但我没有对庶母说起过。而庶母可亦爱我是没有过,为我坏心思是有
过,因为我倔强。
及我十五岁,义父病没。庶母那时三十五岁,她浑身缟素,在灵前痛哭,仍坚起心思
料理丧事,还要与觊觑遗产的侄子争讼。有一夜,庶母的房因和尚道士在做法事,祓除不
吉,我睡的账房间亦让出来,庶母叫我与她及三岁的妹妹同睡在侧屋柴间里。以前义父在
时怜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却因当着大事,只觉得是亲人。柴间里蜡烛火荡漾,柴
堆上铺起雪青印白花士布大被,我与妹妹先睡下,然后庶母也解纽子脱衣裳,却清到一夜
无梦。
头七过了,我要去杭州进学校,是日早饭后,庶母在灵帏里哭过,又当着满堂吊客与
侄子斗了,抽身叫我到她房里,她脸上尚有啼痕,取出一包银元给我做学费,吩咐我一些
话,句句是亲人的言语。
但是庶母后来对我不好了。她依照义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亲给我定亲,聘金她拿出
。她又买下戴家一座楼房连同竹园桑地,约值五百银圆,等我成亲了交与玉凤,我前后所
受于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赠了。但她这么做是多么的面酸心硬,我因末后一两年里问她
要学费已忍着羞耻,那房地契我辞得一辞,她也生了大气,当着玉凤说你们也不必再来了
。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
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阳,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
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
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
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后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
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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