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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芙蓉国(29)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1:24:33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29章 
 

  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将"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 茹珍"的
大标语贴满了北清大学后, 马胜利急急忙忙领着一群北清大学的红卫兵直奔李黛玉
的家。北清大学红卫兵是"8·18"毛主席接见了中学红卫兵之后紧急成立的。 马
胜利不得不佩服武克勤在政治上的敏感。她率先发出成立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号召, 
并立刻着手组建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也理所当然地成了联络总站的负责人。


  武克勤还提出名称的革命化,联络站的负责人不叫总指挥、副总指挥, 而是叫
总勤务员、副总勤务员。各系相继成立了联络分站,分站的负责人就叫勤务员, 副
勤务员。武克勤自然成了总勤务员,呼昌盛虽然因反工作组誉满天下, 也只能屈居
为副总勤务员之一,马胜利也当上副总勤务员。 对于自己能够成为与呼昌盛平起平
坐的第三号人物,他满意极了。

  今天,当武克勤把揪斗李浩然、茹珍的任务交给他时,他先是犹豫了一下, 马
上就非常坚决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由他来执行再好不过。 他能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
体踏在水泥路上的力量,大地都在脚下有些颤抖。

  到了李黛玉家所在的小院,院门口还有北清中学的两个红卫兵站岗。 他立刻布
置了几个人把岗哨接替下来,然后,带领一二十人上了二楼,冲进了李黛玉家。 李
黛玉家早已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及抽屉都打开着, 地上是成堆被践踏的纸
张:有从墙上撕上来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有旧报纸,有稿纸。每间房子中央, 
特别是书房里堆满了书。一家三口胆战心惊地看着进来的这伙人。

  马胜利看了一眼李黛玉,又看了看李黛玉的父母,便侧转过身, 翻拣起面前齐
胸高的书堆,说道:"李浩然,茹珍,你们两个准备一下。""准备什么? "茹珍的声
音在打抖。"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师生的批判。"马胜利回答。 茹珍问:"两个人都
去?"马胜利依然不看他们,像在审查书堆上的书,说道,"是,快一点, 不要拖延
时间。"然后, 他冲挤了一屋子的男女红卫兵挥手道:"把里里外外再搜查一遍,看
看还有没有隐藏的反革命罪证?"红卫兵立刻分到各个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马胜利打量了一下李浩然和茹珍,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系着鞋带, 李黛玉蹲下
身帮助父亲把鞋带系好。马胜利抡起大手,拍了拍成堆的中外文书籍,说道, "这些
早就是没用的垃圾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保留着?"李浩然唯唯诺诺地说道:"是, 
早就应该烧掉。"马胜利将空荡荡的书架上残留的几本外文书籍扔到书堆上。 茹珍小
心翼翼地解释道:"那些是字典。"马胜利说:"字典也不用保留了。 "茹珍连连点头
说:"是,是。"

  马胜利又从书堆里拣出一本《新华字典》,很大气地撂到书架上, 说道:"这可
以保留。"一瞬间,他注意到蹲在地上的李黛玉仰着脸看了他一眼,她那驯服的、 察
颜观色的目光让他心里一动。倘若过去,跨入这样的家庭,他会局促不安、自惭形秽
,他会觉得自己的黑大粗壮侵犯了不该侵犯的地方;今天踏进来, 却是一种当家作
主的感觉。李黛玉父母的可悲地位,李黛玉本人的可怜处境, 反而让他对李黛玉生
出一种更温和的感情。

  他背着手站在书堆面前,显得很宽大又很权威地对身后的李浩然、茹珍发着指示
:"要低头认罪,接受红卫兵和广大革命群众的批判,态度要老实, 要认真交待罪行
,不许耍滑抵赖。"他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后,踹了一脚书堆说道, "这些你们来
不及处理,我可以派人来处理。"红卫兵们满面尘土地从各屋归拢过来说:"搜查完了
,没发现别的。"他显得极为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押出去。 "红卫兵拥上来,
一左一右分别反剪住李浩然和茹珍的双臂。 马胜利这一刻觉得自己体格极为威严:
大大的脸盘、突起的颧骨及额头都显出钢铁一样的权威。 他像首长一样微皱着眉头
指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执行《十六条》。好,走吧。"

  红卫兵架着李黛玉的父母踏响着楼梯下楼去了。 马胜利背着手瞄了一眼李黛玉
,转过目光很有首长气派地问了一句:"你今天还去批判大会现场吗? "李黛玉咬着
嘴唇摇了摇头。她像一片可怜的柳叶一样,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

  马胜利背着手在书堆旁来回踱了几步,站住,又瞄了一眼李黛玉, 觉得自己像
门一样宽阔的身体足可以将李黛玉整个装进来。他真喜欢自己万分强大、 对方十分
弱小的感觉。李黛玉领口露出的纤瘦的脖子和凸起的锁骨让他觉得十分动人, 那零
乱的、遮挡在脸上的头发更惹人怜爱。他说道:"你不必去了,就在家听广播吧。 "
他指了指窗户,"你家离操场不远,操场又增加了高音喇叭,你在家就可以受到教育
。 "说着,他从书堆里拣起一本名为《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小薄书来,看了看, 很
权威地说道,"这本书可以保留,"便撂到书架上,转身背着双手迈着很重的步子快步
走了。

  李黛玉瘫倒在椅子上。保姆昨天就吓得算了工资,逃离了这个反革命家庭。现在
,狼藉不堪的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马胜利刚才下楼时把碰锁很重地撞上了。 在这个
"洞穴"里,她有气无力地喘着,粘热的汗水粘着衣服、裤子。 窗外的高音喇叭响起
了批判大会的口号声。这些声音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强烈,直射进屋里, 所有的墙
壁似乎都在嗡嗡共鸣这个声音。听得出今天被批判的不止是父母, 从点到的名字和
呼喊的口号看,似乎有几十个人,都是这两天红卫兵破四旧中新揪出来的。

  知道不是专门批判父母两个人,李黛玉心中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力。然而, 一下
午不停于耳的"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的口号声始终在打击着她。傍晚时
分,大会结束了,久久不见父母亲回来,李黛玉几乎要崩溃了。

  终于,听到一片嘈闹的脚步声,又响起了很重的敲门声。她扶着墙, 急忙穿过
走廊去开门。一群红卫兵将父母押送了回来。看到父母的样子,李黛玉惊骇得浑身哆
嗦。父亲和母亲都被剃成了阴阳头,那一半白光光的头皮、一半花白的头发, 像是
要判死刑的反革命罪犯一样。

  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她那被剃了一多半的白灿灿的头皮十分难看, 剩下
一小半花白的头发像鬼毛一样披在头上,让你不敢正视。 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毁灭性
的打击,他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马胜利没有来, 押送父母的是中午来抄家
的那群红卫兵。其中有一个瘦瘦的红卫兵长得一副高眉骨、凹眼窝的广东人模样, 
他说:"这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剃的,我们今天全是文斗。"说罢,一挥手带着人走了。


  李黛玉扶着父母在椅子上坐下来。母亲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 两
眼发呆。父亲捂着脸仰靠在椅背上。屋里死一样寂静,李黛玉找不到安慰父母的话。


  夜晚,李浩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想明白了, 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两瓶安
眠药。被蹂躏了一天的茹珍躺在床上已经昏昏睡去,这时突然醒来, 在枕头上欠起
头,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手里拿的什么?"李浩然说:"我睡不着,吃两片
药。"茹珍一下从床上硬撑着坐起来,蓬松着半边头发有气无力地、 又是认真地说道
:"你可不能自绝于人民。"李浩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知道, 畏罪自杀就是
自绝于人民。"

  茹珍前倾着身子,两眼浑浊地坐着,双手抓住自己的双脚呆呆地停了一会儿, 
说道:"你为什么拿出两瓶安眠药?"李浩然把安眠药又都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说道
:"顺手拿的。"茹珍呆呆地看着自己脚边的床单,似乎在使自己清醒。 过了一会儿
,她抬眼看着丈夫说道:"你是不是受不了了?"李浩然说:"有一点。明天开始, 每
个系轮流批斗,确实觉得有点受不了。"茹珍想了想,说道:"受不了也得受, "她双
手摸着自己的脚趾走了一会儿神,又躺下了,说:"你可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 "李
浩然说:"我知道,那样会连累你和孩子。"茹珍看了看丈夫,闭上眼, 说道:"你知
道就行。"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看到妻子已经睡熟,李浩然又拉开床头柜,轻轻拿出那两瓶安眠药, 走到书房
,在沙发上坐下。面对眼前小山一样的书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种平静。 似乎从这
一刻起,他已然得到解脱。他拿出一摞稿纸,垫在大腿上写起来。 他先写了一份给
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认罪书",交待自己之所以隐藏宋美龄的反革命照片多年
, 就是为了准备迎接反革命复辟。他特别说明, 这是为了到时候向反革命表示忠心
的一个凭证。他还说明,此事系他一人所为,与茹珍无关, 因为茹珍与他的政治立
场一贯不一样。他在最后写到:"我自知罪大恶极,罪恶滔天,罪大不赦,所以畏罪
自杀。 广大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执行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政
策。"

  "认罪书"写完了,他又写了一封给妻子茹珍的信:

  "我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我对婚姻的选择。 我们的婚姻是一个错误的婚姻,
多少年来,它给我带来了无尽的苦恼。我也知道,这于你也是件不幸的事情。 我们
两个本该及早分道扬镳,但却一错再错,错到今天。几十年来,你从没有真正理解过
我,也不愿意理解我,而我好像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你。我们天生的秉性就合不来。 
当然,在政治上我们的看法也经常不一样。多少年来, 我觉得受到的最大压迫就是
家庭的压迫,我常常为此苦恼。然而,为了黛黛,我迁就了你。当然,你也迁就了我
。 如果有来世,我想我还愿意遇到你、认识你,但是我们绝不要再做恋人和夫妻。


  "这么多年,应该说你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却在对不起你。 因为我敷衍了你几十
年,这无疑是我的极大罪过。今天承认这一点,对我是一种解脱。作为一个男人, 
我这一生软弱到极点,我从未向你表露过我的真性情。 特别是当你婚后将你得意的
计谋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不可原谅了。现在看来, 我和我的第一个恋人张薇才是
应该走到一起的。想不到你把她给我的接连几封来信都藏匿起来。我以为她离开欧洲
去美国,完全忘记了我;后来才得知,这是你欺骗我的一个阴谋。 我是在失恋的痛
苦中与你结合的,这原本已是我的不幸。你若将事实始终对我隐瞒到底, 我也会获
得一种平静。然而,你却因为得意将这一阴谋泄露给我,以为这是令人嬉笑的往事,
 这不啻往我心中扎了一刀。那天,你得意地放怀而笑,我却浑身发冷。在你得意的
笑容中, 我看到了你的冷酷和自私。从那时起,我就厌恶我们的婚姻。然而,我为
黛黛忍受着。当然,后来也因为回国后的政治环境,尤其要忍受。

  "你以为世界是你眼里看到的那个样子, 其实你从来没有理解过你以外的世界,
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两个人走到一起意味着什么。婚姻是一种契约, 这个契约从一
开始就要以双方的诚实及心甘情愿做基础。当你玩弄了欺骗之后, 这个婚姻对我们
已经失去了意义。当我今天因为政治而畏罪自杀,既是为了逃离政治的压力, 也是
为了逃离家庭的压力。

  "告诉你这个真实的心理,可能是很残酷的。然而, 如果我一生都用假象作为对
你欺骗行为的报复,是更残酷的。你只欺骗了我两年,便向我坦白了你的欺骗, 而
我却欺骗了你一生,直到这时才向你坦白,相比之下,我比你更虚伪。 我们相处了
几十年,在分手之际,我把真话说出来,顿感如释重负。 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过去的
欺骗,也原谅我此时的坦白。我憎恨我的软弱,憎恨我的虚伪,憎恨我的敷衍, 以
为这样能够照顾好我的黛黛,然而,我们并没有给黛黛带来好运。

  "最后,我对你还有一个欺骗,那就是我在政治上的反革命罪行, 是我将那张反
革命画报隐藏在大衣柜门里边。我知道你和我的政治立场一贯不同, 你在政治上是
始终要求进步的,我无法拉拢你,便想,什么时候反革命复辟了,有了这个凭证, 
就可以对国民党表示效忠。那时候,我政治上翻身了,再和你离婚, 在婚姻上也解
放了。现在看来,这一举两得的美梦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大势已去,只好以一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希望你能够按自己的理想活下去
,能够活得好。希望黛黛以后嫁给一个出身红五类的人,嫁给一个工农兵, 这是我
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惟一愿望。

  "仅此永别。李浩然"

  信写完了,他看了看,觉得眼睛有些潮湿。 他紧接着又写了一个简短的纸条:
"茹珍,我走了。将我的认罪书交给他们, 倘若他们不相信反革命画报一事与你无关
,继续批斗你,你可以将我给你的信也交给他们,那他们就一定会相信你了。 我想
到东周列国里'赵氏托孤'的故事了,在危难中,一个人去死容易,带活孤儿难, 现
在我就去做这件容易的事,你带着黛黛好好活下去。这张纸条看后立刻销毁。至嘱。
 李浩然"

  他把"认罪书"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信封上写上了"呈交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
总站",又将给妻子茹珍的信放到了一个雪白的信封里,上边写着"吾妻茹珍收",然
后,将最后写就的纸条用曲别针别在了白色信封的上面。把这些都做完, 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在茶杯里倒了水,打开安眠药瓶, 将两瓶安眠药倒在一张稿
纸上,一撮一撮放在嘴里吞服着,直到全部服尽。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与退路了,他的心情极其笃定、踏实。 
他决定将住了十几年的家看一看,也决定再看一看茹珍和女儿。

  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 的
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 写字台
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 两个木扶
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
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
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
罢, 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 那
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 油渍浸
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
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
, 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 歪歪斜斜地俯
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
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 那一半
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
蜴。 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
 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 想到就要
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 他拿起床脚卷成一
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
 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 还要轮换着上一个
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 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
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
 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
月光, 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 从
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 心中
升起无限感慨。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
 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 女儿
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
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 他第一次
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 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
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 将手
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 小篷顶罩在了
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他把小推车放到女儿的床前, 那由绿叶衬托着红玫瑰组成图
案的小车篷顶,让你想到下面坐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女儿又滑动了一下身体,
 向靠窗的方向转过头去。搭在写字台上的那只手悬放着,显得很不舒服。 他轻轻拿
起这只手,将它放好。这只手比较纤瘦,有些湿热,正是这手与手的血肉接触, 让
他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和这个生命的关系,也便想到了自己写给茹珍的信, 想到自
己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他关上台灯,轻轻往外走。女儿的房间背对着月光,屋里显得很暗。 他想了想
,又回过身将台灯轻轻打开。他记起了女儿从小睡觉就胆小怕黑, 今天晚上就让她
在光亮中睡眠吧!

  他拉上房门,走了出来,又回到书房里,眼前一片云雾飘摇。 他赶紧走到沙发
上坐下,面对与他头一般高的书山,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他让自己坐端正,坐舒服,
 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头枕在沙发靠背上,将自己超度往极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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