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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芙蓉国(3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1:25:25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35章
每个人都处在历史潮流中,可能信仰这个主义或那个主义。 每个人又都是饮食
男女,有着再庸俗及琐碎不过的欲念与活动。每个人又都在装模作样和赤身裸体地折
腾。反工作组的政治冒险给卢小龙带来了不小的名声, 也给他带来了北清中学"校文
革"头目的地位,再加上他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首领,这一切似乎使他飞黄腾达。 然
而,在大规模的社会风暴中,他只能算一缕说不上来的小风。他可能越刮越大, 也
可能销声匿迹,他当然要越刮越大。现在, 他在汹汹嚷嚷的人群中看着灯光雪亮的
辩论台上的辨论,正在做一股风如何越刮越大的思索。
这是北清大学的一个辩论台,背靠三层宿舍楼的侧墙搭起来的木台子有一人多高
,因为它两边是北清大学最大的两个学生食堂,又是校内东南西北交汇的交通枢纽,
所以成了北清大学中心区,人们管它叫五角场。 这一晚进行着一场牵动北京大多数
学校的大辩论,是关于一副对联的辩论。那副对联自从在一所中学被提出之后, 就
席卷全北京,引发了许多学校通宵达旦的辩论。今天北清大学的辩论是一个大会战,
五角场人山人海,几盏聚光灯将辩论台上下照得雪亮。在辩论台后面的墙上, 就高
高大大地贴了这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
"。 对联一直顶到三层楼顶,白纸黑字像是矗立的鬼门关。 卢小龙密切关注着台上
辩论的进行,而且无可回避地做着自己的抉择。
北清大学今天的这场辩论居然是北清中学红卫兵挑起的。 当这副对联传入北清
中学后,立刻在部分干部子弟中引起狂热,而他们大多又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成员。
在黄海、田小黎的带领下, 北清中学数百名红卫兵骑着自行车冲进了北清大学并占
据了辩论台,很快便在北清大学引发了支持和反对的激烈辩论。 卢小龙对这副对联
引起的政治狂热还来不及做出判断,仅从自己的出身讲,他绝不反感这副对联, 甚
至有血缘联系的亲切感。从政治斗争考虑,他也还做不出周全的思考。在他迟疑的时
候, 也便是丧失领导权的时候。当黄海吆喝着几百个红卫兵冲出北清中学时, 卢小
龙没有任何干预的力量。他停顿了几秒钟,便随便跳上一辆自行车的后座, 跟着队
伍来到了北清大学。
这是一股旋风的冲撞,左奔右突冲刷过整个北清大学,涤荡起尘土、枯枝和碎叶
。这是一股洪水的冲撞,一泻千里,将大江小河全部冲得堤岸奔突。 卢小龙希望自
己能在时代的洪流中乘势前进。他总要选择流向,选择立足点,又常常难以左右自己
。 当这群身穿黄军装、腰扎武装带、 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在北清大学内高呼口号扫
荡着前进时,他只有跟随的资格,没有领导的权力。
辩论台前灯光雪亮,万头攒动,首先跳上台的就是黄海。他黑瘦的脸, 短短的
头发,圆圆的脑袋,一副眼镜闪闪发光,一身旧军装袖子挽到胳膊肘上, 皮带扎在
腰中,讲话时近乎疯狂,他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就是基本如此
, 就是客观规律,这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总结。这个世界上就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红色政权是老一辈革命者打下来的, 革命的后代就天生热爱
这个红色政权,就天生要捍卫这个红色政权,这就是我们的阶级本性。 被革命镇压
的反动阶级,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随时企图复辟。他们的孝子贤孙从小受到反动家庭
的教育, 就仇视这个红色政权。他们天生就有反革命倾向,就有混蛋倾向, 必须接
受文化大革命的冲击,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才可能被革命队伍所接受。"他一边说
, 一边满脸放光地挥舞着手臂,五角场上的人海中不断响起雷霆般的掌声和狂热的
呼喊。 黄海扶了扶眼镜,继续演说:"老子们英雄打下了天下,儿子们好汉就要坐天
下,就是如此。 老子们反动被革命打倒,儿子们混蛋对抗革命,就是如此。这就是
我们的阶级阵线。 红色的江山绝不允许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们染指,有谁胆敢伸出
手来, 就立刻斩断他们的黑手。他们只有老老实实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接受革命
的洗礼和改造, 才可能获得重新做人的权利。"接着,是一片更加狂热的狂呼。
看着黄海在台上的表演,卢小龙深深感到强大的革命狂热。 虽然狂热呼喊的人
在人山人海中不一定到半数,然而沉默的人在狂潮中是显不出他们的存在的, 狂热
的呼喊淹没了整个空间。黄海找到了一个题目,争得了他的机会。 他不时在台上叫
道:"我叫黄海,我是北清中学红卫兵。我在这里设下擂台,有种的上来辩论。 "他
的每一声呼喊都在台下激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北清中学几百名红卫兵簇拥在台下,
一阵又一阵振臂高呼烘托着黄海的英雄形象。卢小龙此刻感到黄海在和自己争夺着什
么, 这是一个突发而起的对立面。
接着,田小黎跳上了辩论台。她也是一身军装,武装带扎在腰中, 她那俊秀的
小样一在台上出现,就引发了台下一片赞叹,人们都能看出她的年龄不过十三四岁。
她振臂高呼地向全场问道:"老子英雄儿好汉对不对?"很多人振臂回答:"对。 "她
又振臂高呼地问:"老子反动儿混蛋对不对?"又有很多人振臂回答:"对。"然后,她
回身一指后面墙上像龙门吊一样高高矗立的大标语:"这是革命的对联。 革命造反派
看了拍手称好,反革命看了心惊肉跳。这副对联就是鬼见愁。 "随着全场一片狂热的
呼喊,很多身穿军装的红卫兵将军帽抛向空中。 田小黎又在台上领唱起了新近在北
京兴起的"对联歌",她挥着拍子,领头唱了一句, 簇拥在台下的红卫兵就跟着唱了
起来,会场中很多人也鼓着掌唱了起来:"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
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伴随上强有力的击掌声, 一阵狂热的
呼喊:"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滚他妈的蛋。 "
田小黎干脆不唱了,领头呼起了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全场人跟着喊。 她又领
着喊:"老子反动儿混蛋。"全场又跟着喊。她又领着喊:"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全
场人又跟着喊。"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全场人更高声地喊。 最后一句"滚滚滚
,滚他妈的蛋",人们发疯一样呼喊着,很多人满脸涨红,青筋暴露,眼睛凸起,像
千万朵向日葵一起窜向天空,像千万条毒蛇一下从草丛中立起身来, 像千万条海豚
同时跃出海面。
卢小龙只要稍微放纵一下理智,也会投入这种狂热,发疯一样燃烧起来。 作为
干部子弟,革命的红后代,他同样有这种血液里的冲动。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
他还从未在学生运动中见过如此狂热的浪潮。他注意到, 全场半数以上的人并没有
跟着喊口号,然而,他们完全被这个浪潮覆盖了,正在用一种困惑的、惊恐的、思索
的、 忧心忡忡的、忐忑不安的、小心翼翼的、谄媚迎合的、故作理解的、 羡慕崇拜
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这里不仅汇集着北清大学、北清中学的学生,许多大学、 中学
的学生也都闻风汇集到这里。
一个北清大学的学生跳上了辩论台。
这是一个样子很忠厚的戴眼镜的男生,说话带点南方口音, 他在麦克风前说道
:"我想发表点不同意见。"狂热的人群似乎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又重复了一遍,
人群才有了一点反应。他接着讲道:"我不同意这副对联。"这时,热潮降落下来,
黄海和田小黎也都叉着腰转过身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对立面。 这个大学生长着
一张典型的读书脸,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不同意这副对联, 我同意陈伯达同志提出
的对联:"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理应如此。"全场响起了一片嘘声,
有人在台下嚷道:"你是什么出身?报报你的出身。"黄海在台上逼近了两步, 问道
:"你是什么出身?"对方略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是职员出身。"台下立刻有人高呼
:"滚他妈的蛋!"田小黎在台上又带领着呼起口号:"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
全场跟着高呼。田小黎又带着呼口号:"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全场又跟着高呼。
那个大学生还在认认真真地想讲什么, 从台下跳上来十几个身穿军装的红卫兵
,对他一阵连推带搡,搞得眼镜破碎,衬衫撕裂,被赶下台了。接着, 又冲上去一
群身穿军装的红卫兵,这其中绝大多数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他们有的双手叉腰,
有的解下了腰间的皮带,耀武扬威地嚷道:"这里就是鬼见愁。"台下有人更狂热地鼓
着掌,呼喊着。 田小黎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说道:"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今天在这里
设下鬼见愁辩论台,谁要不服气,就请上台来。"她的每一句话都带来一片狂热的喝
彩, 卢小龙不得不承认,此刻的田小黎在台上确实显得英姿勃发。 人到了自己的舞
台和聚光点上,真是光彩照人。一瞬间,他真正从男人的角度把这个女孩看了一个透
。 当然他此刻不可能在这方面动更多的心思,他要在政治上做判断。
又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学生上了台,他也要发表点不同意见。 台下立刻响起一片
声音:"报出身。"他说:"我是男四中的,家庭出身工人。"听到这个出身, 台上台
下的人一时发不出什么吆喝来, 他便扛着压力嘟嘟囔囔讲了几句与刚才那个大学生
相似的话。黄海突然双手叉腰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父母是什么工人? "浓眉大眼
的中学生目光有点闪烁:"工人就是工人。"黄海扶了扶眼镜, 双手握拳抵在腰间的
皮带上,说道:"我问你是不是产业工人,是不是血统工人? "看到对方态度的犹豫
和软弱了,他接着质问道:"你老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对方稍有点嗫嚅地说道:"是
手工业工人。"黄海又问:"现在在哪里工作?""六必居酱菜园。"会场一片哗然。黄
海说:"过去说不定还是小业主呢。滚你的吧!"他用手一搪, 把对方搪了个后趔趄
。对方站在那里眨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只能灰溜溜地从台侧下去了。 田小
黎又领着全场狂热地唱起了对联歌。
卢小龙在人群涌动中几乎站不稳脚跟。他不甘于处在无所作为的位置上, 可似
乎又只能随波逐流。看到宋发和王小武也在人群中,他们的表情似乎也在思忖之中。
这时,身边有人挤过来,是华军,她也穿着一身军装,她小声问:"这符合大方向吗
?"卢小龙眯着眼,看着灯光雪亮的台上,说道:"再看看吧。 "华军又说:"他们这
是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辩论呢。"卢小龙微微点点头,"我知道。"
这时,台下跳上来一个人,立刻引起了台下一些人的注意。 听见不少人在说:
"那是呼昌盛。"会场上的热潮还余波未尽,一片"滚滚滚、 滚他妈的蛋"的口号声还
在此起彼伏地响彻全场,麦克风里却响起了他的开场白:"我叫呼昌盛,贫农出身。
"全场一下安静下来。台上三四十个北清中学的红卫兵都拥在台的右侧, 呼昌盛一个
人站在台的左侧,汹涌澎湃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呼昌盛显然深知自己出场的戏剧效
果,他也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名声,在这片刻的寂静中继续加强着效果。 呼昌盛的出
场给了卢小龙非常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像一柄冰冷的剑插在他的胸脯上, 也像一
道白亮的光照透他的身体。无论呼昌盛往下讲什么,呼昌盛都是聪明的,敏锐的;
而自己的随波逐流是迟钝的,他不该失去这个机会。他以对手的眼光打量着呼昌盛的
表演, 令他惊愕的是,沈丽也混迹在人群中,尽管她戴着一副极为老旧的黄框眼镜
, 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显然没有注意到自
己, 这一因素使得卢小龙尤其觉出自己的的愚钝。
呼昌盛那张颧骨凸起、两颊下陷的瘦脸顶着一副眼镜, 站在台上像是怪里怪气
的枪手。他一讲话,就显出了他身分的特别和政治智慧的特别。 他挥手一指站在一
边的黄海等人,面对台下说道,"北清中学的革命小将今天来北清大学大串连, 大辩
论,我表示热烈欢迎。这既是代表我个人,也代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 我对
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来有着最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当然是革命的感情、阶级的感情。
北清中学红卫兵也是在反工作组的斗争中建立起来的。 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卢
小龙和我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同受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压迫, 我们同被北
清大学工作组关押批斗,我们也几乎同时进行了绝食斗争。我想, 我的革命立场绝
不会使北清中学红卫兵产生误解。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这也不会使北清中学的革命
小将产生误解。然而我还要讲一句话,我觉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基本如此'这副对联还值得商榷。"呼昌盛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台上的几十个中
学红卫兵, 又面对着全场讲道:"什么叫老子革命?彭真过去算革命的,现在已经是
反革命。 北清大学的党委书记、校长过去算革命老干部,现在已经是反革命黑帮。
老子革命本身就不是千年不变的概念。"
这话将锋利的矛头指向了狂热的红卫兵们。黄海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盯着呼昌盛
。呼昌盛又说道:"老子革命不是一成不变,儿子好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被工作
组迫害时,审问我、拷打我的几个北清大学的学生都是工农革命干部子弟,可是,
他们却成了工作组的走狗。今天的阶级路线,就要以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来划线。
"灯光雪亮的五角场中,有人带头高喊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谁反对文化大
革命就打倒谁!"但这片呼喊远没有刚才声势浩大,甚至显得势单力薄, 却也形成了
对呼昌盛的呼应。卢小龙从呼昌盛的讲话中找到了分析这个政治势态的思路,凭着直
觉, 他知道呼昌盛这一表态是正确的。当看到沈丽正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台上的呼昌
盛时, 他知道自己的不行动是错误的,然而,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他行动的机会了。
正在这时,台上的形势却急转直下。黄海从刚才的困顿中复苏了过来, 他走近
呼昌盛这个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呼昌盛说:"我早已
自报家门,贫农出身。"黄海又接着问:"你父亲是贫农,你爷爷呢?"呼昌盛回答:
"出身看父亲。"黄海说:"看一代查三代,你爷爷是干什么的? 你的曾祖父是干什么
的?"全场气氛高度紧张。 黄海运用了前一段时间北清大学批判呼昌盛时大字报揭露
出的内容:呼昌盛的曾祖父是破落地主,也是一个秀才。 黄海显然认为自己抓住了
反击的机会,他说:"你唱什么革命高调?"他一指墙上高高矗立的对联, "你反对这
副革命对联,就暴露了你反动阶级孝子贤孙的阶级本质。"说着, 他解下腰间的皮带
,朝脚下的台子使劲抽了几下,"这副对联就是真革命、假革命的试金石, 谁反对这
副对联,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台上的几十个红卫兵以及簇拥着辩论台的北清中学
的红卫兵又都狂热地呼叫起来, 有人在人群中高呼"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呼昌盛
!"
呼昌盛看着黄海等人说道:"查三代?你们是不是想消灭革命啊? 你们知道周总
理的祖父、曾祖父是干什么的吗?"黄海及台上的红卫兵都瞪着眼说不上话来了。 呼
昌盛又接着问:"你们知道毛主席的出身是什么吗?"黄海愣着, 突然抡起皮带朝呼
昌盛脸上抽去:"你敢攻击毛主席?"一声脆响,将呼昌盛脸上抽出一片血印。接着,
田小黎振臂高呼:"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台上台下又跟着狂呼起来。 呼昌盛还
想争辩什么,一群红卫兵扑上去用皮带抽打他, 北清大学的红卫兵们急忙跳上台将
呼昌盛救走。这时,又有好几所中学的红卫兵狂热地呼喊着"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
反动儿混蛋"冲进五角场。北清中学的红卫兵更加得了势, 田小黎在狂热的浪潮中带
领全场唱起了对联歌,"滚滚滚,滚他妈的蛋"响彻夜半天空。
卢小龙此刻对呼昌盛的嫉妒没有了,对自己失去行动机会的懊丧也没有了, 又
在判断是否需要行动。这一夜的辩论, 他在是否行动这个问题上翻来覆去做了几十
次抉择。他知道, 如果行动将失去的是什么:北清中学红卫兵从此将有相当一部分
人离他而去;然而如果不行动,在大局上丧失机会则是更大的损失。他喜欢铤而走险
, 他知道自己终将会行动,他喜欢一个人冲杀出来顶住狂风怒潮的斗争感觉。已经
是半夜了,会场上的狂热正在进入后期,终将疲倦低落, 他不能等在人群都将散去
时再跳出来。失去对立面的辩论台及五角场显出了气氛的松懈, 无论北清中学红卫
兵在辩论台上如何独霸一方地讲演着、呼喊着,都显出节目将告结束的收势。 当他
第一百次做着是否要登台辩论的犹豫时,看到了沈丽正扭过身要往人群外边走。 这
个看来非常细小的因素使得卢小龙下定了决心。 天下有很多大的抉择都是因为某个
看来偶然因素的介入而做出的,平衡的天平只要在一端加上一个小小的砝码就倾斜了
。他挤过人群, 登上了辩论台。
对于他的出现,五角场上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而台上以及簇拥在
台下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却立刻有了强烈的反应。当黄海有些意外地立在那里时, 北
清中学众多的红卫兵却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卢小龙。 卢小龙讲了第一句话:"我叫卢小
龙,北清中学红卫兵。"全场顿时静下来,一些正在往外走的人也都转过身来。 沈丽
也停住了脚步。
卢小龙对自己登台所产生的戏剧效果非常满意, 他的出场比呼昌盛的出场效果
更强烈。他有意识地停顿一下,利用这个静止继续强化效果。他站在台上, 承受着
雪亮灯光的照射,承受着成千上万人目光的注视。 他知道黄海正在用怎样敌对的目
光看着他,也知道沈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人活在世界上,就要设法引人注目,
没有目光的关注,心灵就会枯萎,他就是要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中成长自己新的生命
。一瞬间,眼前浮现出国庆节探照灯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 集中在天安门广场上空
的壮观景象。他现在就处在这个焦点上。
他沉着地说出第二句话:"我家庭出身革命干部,查三代,我的爷爷是贫农, 我
的老爷爷也就是曾祖父也是贫农。"他停顿了,在停顿的寂静中, 他又说:"我的观
点非常鲜明,就是坚决反对这副对联。"因为他的话来得强烈而且突然, 全场都在一
种停顿之中。"我的父亲现在是革命干部,我接他的班,明天如果他被打倒了, 成了
黑帮,我就和他划清界限,背叛他。"会场上虽然有人想发起骚动, 但整个气氛还在
克制的平静中。
卢小龙知道,自己今天又顶风亮了相。接着,他又讲了不多不少的话, 觉出了
自己的声音必将成为新闻传播到北京和全国, 便不再理睬这个可能通宵达旦的辩论
会将如何混乱地发展与收场,跳下台,丢下一个尴尬的场面, 带着一伙跟随他的红
卫兵撤离了五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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