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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芙蓉国(3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1:25:3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36章
每天天色微明,北清大学校文革负责人武克勤照例会巡视校园。 在北清大学工
作了十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对北清大学有了最好的感觉。 当她在一伙人的随从护
卫下视察校园的时候,她体会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 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新的
感情。她现在是全国性的风云人物,白天绝不在人山人海的校园内露面, 总是蜷缩
在校文革办公室或其他一些秘密巢穴里指挥着她的下属;清晨地旷人稀时, 才是她
微服出行的时候。
校园还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大字报区亮着灯,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 她背
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两边的大字报和大标语。马胜利一群人跟随护卫着她, 这里
有武克勤的保卫人员,也有她的助手。带着这群年轻有为生气勃勃的大学生视察校园
, 武克勤有着非常好的感觉。他们高高大大地簇拥在她的左右,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 他们散发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气味,他们的脚步显示出了他们的年轻和健壮; 这一
切烘托着她,让她想到众星捧月。在她的指示下, 马胜利派人跑去将大字报栏上的
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路灯清白地照下来。 黎明最初的明亮冷冷清清地浮现在大字
报栏相夹的空旷甬道上。
武克勤觉出自己的脚步是朴素的, 布底鞋踏在水泥路面上没有任何重量带来的
声响。她缓缓地走着,却时时感到自己的分量。周围一群人的脚步注释了她的存在。
她走到哪儿,这群人就跟到哪儿。她站住,这群人便站住。她拐弯,这群人便拐弯
。 她的意志就是一切。看着笔直地通向南校门的道路,她背着手站住了, 这条路真
像是由她胸中淌出来的。她随手指了指路上残留的碎大字报纸, 立刻有人对她解释
:"清扫校园的黑帮们过一会儿就来打扫。"她点点头。巡视着大字报区, 她体会到
"领袖"二字的含义。毛泽东视察全国,她视察北清大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字报生动地显示出北清大学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动向。 每天在这里巡
视一遍,就能够把握阶级斗争的火候。现在, 北清大学的大字报内容天南海北:有
中央首长讲话;有全国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动态;有对全国上上下下的黑帮、 反动资
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炮轰;有对北清大学揪出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 历史反革命与
现行反革命的批判;有对早已撤走、又被揪回来的工作组的批判;有各种政治寓言、
政治打油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然而,有一个主题非常突出, 就是对校文革与
武克勤的"反"与"保"。
武克勤在一条大标语前站住了:"踢开校文革,自己闹革命", 落款是"虎山行战
斗队"。武克勤问:"虎山行是哪一拨人?"立刻有人问答:"是化学系的, 一共四十
来人。"武克勤含威不露地说道:"他们的核心人物是谁?要搞清楚。 "马胜利说:"
核心人物叫张明山,三年级的学生。"武克勤说:"把他的档案调出来,另外,对他的
情况做个全面调查。好人犯错误可以教育,坏人绝不能漏网。 "她又看到一张大字报
:《武克勤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发展最大的障碍》,落款是"井岗山战斗队"。武克
勤用手指了一下,"把他们的背景情况都搞清楚。"又有一张大字报, 题目是《扳倒
武克勤,北清大学才能真正乱起来》,落款是"旌旗奋战斗队"。 武克勤还没有张嘴
,就有人说:"这是数力系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还在继续调查。 "又一条
显赫的大标语:"校文革是新的工作组",落款是"红旗飘战斗队"。 武克勤问:"这个
红旗飘是新成立的吧?"旁边立刻有人说:"是昨天刚成立的, 他们的情况我们也在
摸。"
眼前出现又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武克勤的条条框框可以休也》。 这张大字
报采用了漫画的方式,一共十几页,每一页都是一幅漫画,重点抨击武克勤的条条框
框。第一条是"惟我独左",画的是武克勤挺着大圆球一样的肚子,翘着大拇指自我标
榜。第二条是"反对武克勤就是反革命",画的是武克勤正唾沫飞溅声嘶力竭地讲话。
第三条是"老子一贯正确",画的是武克勤撅着屁股、一根尾巴翘在空中成了旗杆,
上面飘着一面破旗。武克勤站在这张大字报前,眯着眼,脸色很不好看。 漫画的落
款是"缚苍龙战斗队",她冷笑一声,问:"这个战斗队几个人? "马胜利说:"好像就
一个人。"武克勤眯眼想了一下,说:"一个人应该好处理呀。 "马胜利说:"我们抓
紧搞情况,几天之内就把他抓起来。"武克勤又从头扫视了一下十几页的漫画, 说道
:"我不是一贯正确;可是,现在反对我就是反革命,这一条确实不错。 "她背着手
转身朝前走,一群人立刻簇拥上来。 马胜利紧跟着她说道:"这张大字报我们一会儿
就将它覆盖掉。"武克勤说:"覆盖它干什么?我还怕他们骂吗? 能骂倒还算左派吗
?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一边走一边说:"天快亮了, 怎么牛鬼蛇神们还没有开始打
扫校园呀?把他们都关在哪儿啦?"马胜利说:"分了两片, 头一批人关在原来校办
工厂的危险品仓库里,第二批人盖了牛棚,关在牛棚里。""哪一片近啊? "武克勤站
住问。马胜利说:"牛棚近。"武克勤说:"去看看。"
北清大学关押牛鬼蛇神的营地到了。这是用席棚圈起来的一片地方。 大门是两
道木栅栏门,武克勤远远看见问了一句:"这么低的门,不怕他们跑吗? "马胜利说
:"谁敢跑?想一想就吓死了。 "木栅栏门口早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学生和工人在
那里等候,见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立刻跑过来汇报:"马上就集合出发。 "武克勤看
了看微明的天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着急,马胜利在一旁说道:"我们要看一看。
"
木栅栏门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柱是两根埋在泥地中的圆木。 隔几米一根圆木
,钉上草席,就成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牢不可破的围墙。一进这个特殊的院子, 就
看到一排排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顶,前高后低,一面坡, 靠门这一面一人
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苇席墙。一共有十来排,每排长长的数十米。往棚
里望去,里边慌慌忙忙地活动着一些人。马胜利介绍道:"前七排关的是男的, 后三
排关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关五十个,一共将近五百个人。 "武克勤问:"这些房子
中间通的吗?"马胜利说:"是通的。"
武克勤站在门口,渐渐适应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个地铺挨着一个地铺
,有一些脸盆、牙缸在黑暗中反着光。她看了看房顶,摸了摸顺坡下去的石棉瓦,
想到这些牛鬼蛇神一进门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够用, 她问了一句:
"这里有灯吗?"马胜利说:"有。"说着,拉开了灯。 几十米长的棚子被三四盏20
瓦的电灯泡照得昏黄发亮。往那边看去,显得深远无限, 地上五花八门的褥子被单
使你想到它们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闷难闻的气味,她回头看了看, 数十米长
的棚子开着三扇门,这一扇,中间一扇,再顶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见了。 作为一个多
年在教师队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联想;然而, 马上就用一句话抹
杀了自己的联想:"这条件相当可以了。"马胜利说:"是。基本上不怎么漏雨。"
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经乱乱糟糟开始整队。 棚子与棚子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
,那些牛鬼蛇神们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队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队长,
看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等人出现,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战战兢兢加快了排队的速度。 这
里都是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教授、干部,哆哆嗦嗦地扭动着,站不出一个整齐的样子
。 面前这一队的队长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认识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伟岸的
身材, 发际高高的,模样挺轩昂。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对方目光也闪烁了
一下。 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他们才能明白的缘分,武克勤几乎决心和自己的丈夫
离婚, 与他结婚。然而,当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后,也便没了丝毫可能。 董元
明作为牛鬼蛇神一个分队的队长,正在声音洪亮地喊着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门,在外
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风扫落叶的思想过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联想都扫荡得干干
净净。 她现在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领袖。
五百人成十个分队一队一队走了出来,在院外这块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
看到已经秃顶的原校党委书记罗进也在队列之中, 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
手为雨,已经起了不可思议的大变化。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头发的、黑头发的,
秃顶的、戴眼镜的,男男女女,曾经掌管着这个最高学府,海内外享有盛名;现在
, 他们的命运却操在自己手中。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 "武克
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
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 是原物理
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 是
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
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 全体先去
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 再
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
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 牛鬼蛇神们按顺序
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 武克勤站在
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
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
。 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
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 这不该是她
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
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 所以并没
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 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
。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 对方突然意识到了
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
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 这自然是一个无须
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 "马胜利说:"他
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 "马胜利问答说:
"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 问
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
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 "马胜利笑着应
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 "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
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 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
分纤瘦的圆脸女孩。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 她叫李黛玉。每
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
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 从武克勤和马胜利
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 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
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
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 "簇拥的人便都像她
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 什么时候跟随的人
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
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低眉低眼地点头
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 ""在哪个学校?
"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 "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
?"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 "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
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 点了点头。
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 "马
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 武
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 同时想到刚才
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
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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