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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芙蓉国(6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1:29:27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65章
听说卢小龙今天就要离开北京去陕西延安农村插队【1】,沈丽震惊了。消息是
沈丽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告诉她的。让她震惊的不是卢小龙去农村, 这是她早就
听卢小龙说到过的,而是卢小龙几个月来几乎没有和自己有过什么来往, 却突然这
样不辞而别了。
看着外面寒风呼啸的天气,沈丽稍稍犹豫了一下, 便戴上了那顶额头镶着绒帽
檐的灰蓝色的棉帽,系上内里同样镶绒的帽耳扣,顶风出了家门, 登上公共汽车赶
往北京火车站。穿过大半个灰暗寒冷的北京城,她来到火车站, 发现这里一派红旗
挥舞、人山人海,一个往常不让旅客进出的大门宽宽敞敞地开放着, 潮水般的人流
从这个大门直接拥向一号站台,沈丽跟着密集的人群涌了进去, 前后左右都是送行
的中学生与家长。到了一号站台,一列满载着中学生的专列披红挂彩地停在那里,
离开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所有的车窗都打开着,里面探出一张张男女学生的面孔与挥
动的手臂, 站台上人群汹涌,中学生们与为子女送行的父母们、 还有爷爷奶奶们都
在千叮咛万嘱咐地挥泪与车上的人告别。
沈丽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挤着,一边打听着:"北清中学在哪个车厢? "开车的
铃响了,站台上欢送的人群挥着手,响起一片最后的祝福与呼喊, 一车窗一车窗的
男女学生也都挥着手,很多人泪流满面。沈丽终于挤到了北清中学所在的车厢, 她
匆匆地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寻视着,没有看到卢小龙的面孔,情急之中, 她询问站台
上送行的北清中学学生:"卢小龙在哪里?"在火车徐徐启动、喊声哭声响成一片时,
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告诉她:"卢小龙根本没乘这列火车走。 "沈丽着急地问:"他
乘的是哪一列?"女学生瞟了她一眼,回答道:"他们要步行去延安,今天在天安门整
队,宣誓后才出发。"沈丽一听,立刻从人群中往外走, 她左冲右撞地挤开密集的人
流,出了车站。
当她乘车来到天安门广场时,在她面前展开的是寒风凛冽、空旷人稀的画面。
公共汽车站在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她戴着棉帽和大口罩、 顶着西北
风走到天安门前时,天安门城楼前空空如也, 几座汉白玉的金水桥在一片风沙中寂
寞地跨在金水河上,这里除了三两个腰挎手枪的执勤军人外,几乎没有一个行人。
她站在金水桥旁东张西望,只看见东西长安街上稀稀寥寥的车辆在天安门前交叉通过
, 金水桥下窄窄的河水已经结冰,寒风吹着沙土与碎纸片在冰上掠过。往南望去,
广场中央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孤单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空空旷旷,也没有什么人。再
放眼望去, 隔着纪念碑远远的就是前门箭楼,左边是历史博物馆,右边是人民大会
堂, 阴霾的天气下,整个广场显得广大而又荒凉。 一个身材挺拔的军人表情严肃地
走到她面前站住,伸手对她摆了摆,示意此处不可停留, 沈丽便把几乎遮住眼睛的
口罩稍微往下压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朝天安门广场中心走去,呼啸的西北风卷着沙土
从右后方吹来, 催得她往前快走。稍微向右后方靠去,似乎风能够托住她的体重,
风沙贴地而过时, 能够觉出脚脖处的生冷与疼痛。
她来到纪念碑旁,四望广场,更显得寂寥无人。卢小龙他们已经走了吗? 沈丽
若有所失地黯然登上纪念碑的汉白玉台阶。 当她在高台上围绕着纪念碑心不在焉地
慢慢行走时,发现纪念碑南边立着一群人,二三十个中学生背着背包列队站在那里,
为首的一个打着一面红旗,周围还围着几十个学生。 沈丽一下想到这就是卢小龙的
队伍,接着也便看到卢小龙正在队列前和大家说着什么话。这样居高临下地看过去,
一群中学生在空旷的广场中显得人单势薄,十分可怜。 从侧后方可以看见卢小龙不
时转动的面孔和眼睛,他的额头还是微微凸起着,在阴霾的寒风中显得十分认真,
也可能是背着背包的缘故,卢小龙站在那里尤其显得矮小。当他仰着脸认真地对他的
队伍讲话时,更像一个小学生,他不时抬手指着队伍中的某一个人, 那样子很像是
小孩头领着他的一群小伙伴玩打仗游戏。沈丽靠在汉白玉栏柱上, 用黯然而又有些
湿润的目光看着下面的景像:背背包的大约有三十来人,排成三个横列,他们听着卢
小龙讲话, 不时透过围送的人群向广场四面张望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她想了想,决定走近些。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 队列里的
人和围在队列周围的人有人注意地看了看这个戴着帽子、蒙着口罩的陌生人, 卢小
龙也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来, 沈丽在离地面还有两三级台阶的高度上和卢小龙的
目光相遇了,卢小龙一眼认出了她。让沈丽感到欣慰的是,卢小龙毫不矜持地、 甚
至有些友好地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与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领导他的队伍, 沈
丽便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围送的人群中。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身着新军装、 领章帽
徽红艳艳的女兵,及至扭头相视时,沈丽觉得面熟。 那是一张皮肤通红而又多皱的
老太太模样的面孔,沈丽想起这就是卢小龙的同班同学华军,也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
发起人之一, 显然已经参军了,她站在送行的人群中,还流露着对卢小龙的一份情
意。
华军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沈丽,终于将她辨认了出来, 她掠了一下从军帽下露
出的头发,又几次扭过头瞟着沈丽,神情十分复杂。有一会儿, 华军眼睛直愣愣地
凝视着眼前,陷入朦胧的思想,而后又醒悟过来,止不住又扭头看一下沈丽, 然后
转回头去看着卢小龙的队伍。看了一会儿,她很关心地走上前去对卢小龙说:"他们
还不来,就别等了,要不今天你们就走不完第一天的路程了。"卢小龙抬头看了看阴
霾的天空:"不等哪行啊?人不齐,当然不能出发。"华军说:"你们先出发, 我们留
几个人帮你们等,他们到了,我们骑车驮着他们追你们去。"卢小龙站在队列前面,
神情认真地说:"再等等吧。"然后仰起下巴, 对显出一些松懈的队伍说道:"现在
就是鲁继敏和鲁敏敏两个人还没到,大家再等一等,人一齐,咱们就去天安门宣誓,
宣完誓就出发。这会儿耽误一点时间,行军时加快一点速度就赶出来了。"正在这时
, 有人喊道:"那是不是她们来了?"
沈丽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远远地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急急走来,近了, 便看出
她们背着背包,无疑就是了,队伍活跃起来,再近了, 鲁敏敏和她的姐姐鲁继敏便
出现在沈丽的视野中。鲁敏敏与一年多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是窈窕淑女,
现在粗壮笨拙,戴着棉帽,帽耳没有放下来,一身蓝棉衣,显出一种魁梧相来。近看
了, 脸还秀气,因为目光端正表情憨厚,又戴着帽子,倒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看
她转头和姐姐说话的样子,显然比过去的痴呆样有了进步。 鲁敏敏的姐姐差不多矮
半头地立在妹妹旁边,挺黑的圆脸,黑得深沉的眼睛,两个人赶路走得很急, 额头
在寒风中散发着白色的汗气。卢小龙很快把姐妹俩安排到队列里, 鲁继敏非常敏捷
地到了她的位置上,鲁敏敏站到自己的位置后,卢小龙走上去, 像安排小孩一样双
手扶住她的胳膊,和善地调整着她前后的位置,使她在队列中站妥贴。 沈丽看到卢
小龙微笑着对鲁敏敏说着什么话,鲁敏敏憨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挺动人的腼腆的微笑
,随着这微笑, 鲁敏敏的脸颊红了。这时,沈丽多少觉出了卢小龙正在扮演的角色
。 卢小龙还是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又是善良的,当他认认真真地摆弄他的队伍时,
让你再一次想到小男孩领着他的小伙伴做游戏。不知为什么, 沈丽今天对卢小龙生
出一丝与以前很不一样的感情,似乎她从小看着这个男孩长大,对这个男孩的故事有
着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沈丽觉出因为自己的到来,卢小龙更加精神抖擞了,然而,
在这空旷的天安门广场上, 这一小群人委实太冷清和渺小了。
卢小龙将队伍的高低顺序又做了一番调整,就准备带着队伍去天安门城楼前宣誓
。这时,两辆自行车在寒风中像两只鹞子一样顺风骑了过来,到了眼前, 车一支跳
下来两个人,都是沈丽认识的,一个是宋发,一个是王小武, 都穿着一身蓝帆布工
作服,他们在两年前抄过自己的家,后来,沈丽也不断听卢小龙讲过他们的事。 宋
发和王小武走到卢小龙面前,说道:"听说你们走,我们特意向厂里请了假,送送你
们。 "沈丽也便明白,这两位已然是分配在北京工厂了。卢小龙和宋发平平和和地说
着话, 宋发垂着目光很认真地听着,还不断点着头, 似乎是在极力表示对卢小龙所
做所为的理解,他有几次点头点得非常有力, 那一定是表明对卢小龙所做之事的重
大意义的深刻领会。
也正在这时,又有几辆自行车从广场西北角的长安街方向飞驰而来, 有人翘首
望了一下,说道:"黄海和田小黎他们来了。"关于黄海、田小黎的故事, 沈丽早已
听卢小龙讲过,那几辆车很狂荡、很桀骜不驯地在广场上画了一个弧形, 然后以很
高的速度骑到纪念碑前,在卢小龙身后刹住。为首的那个瘦脸戴着眼镜的想必就是黄
海了,他屁股没有离车座,一脚支着地,有点大大咧咧地问了一句:"你们这就出发
呀? "卢小龙点头说:"是。"黄海瞟了一眼站在卢小龙身旁的宋发, 宋发原本黑红
的脸涨得更红了一些,这时显得很不自然地说:"黄海,你也来了。 "黄海不屑地瞟
了他一眼,说:"什么叫我也来了?我送卢小龙来了,你干吗来了? "宋发息事宁人
地嘿嘿笑了笑,卢小龙伸手拍了拍黄海支着车把的手臂,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送行
, 我图个吉利话。"黄海扫视了一下站成三排的队伍,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说
了一句:"来送的人不多嘛。"卢小龙说:"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弟兄们来了就行了。
"黄海依然是大大咧咧地坐在车上说道:"你好赖也是咱们北京市的一个人物哇, 还
是市革委会委员呢,你带头下乡,还不惊动一下?"说着,他又往广场四面看看。沈
丽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灰天暗地的空旷广场,麇集在这里的一群人确实显得太稀少
了。
黄海身后的几个人都像黄海一样一脚支地双手扶把坐在车上, 其中一个很秀气
的女孩,沈丽知道就是田小黎了。两年多前, 在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
时,这个女孩曾经是冲击纠察线的干将之一,沈丽那时见过她, 她现在显得比那时
高了,大了,大概是因为她和这三十个背着背包的学生不十分熟悉, 所以她跟在黄
海身后左右看着,还有些漫不经心地轻轻摁着哑了的车铃,然后,将车向前滑行几步
, 到了卢小龙身边,仰着脸说道:"卢小龙,我还真想跟你们一起走一段呢。"卢小
龙笑着说:"那你可就给我增加压力了。"田小黎说:"怎么会给你增加压力? 我们肯
定是给你们壮大声势了呀。"卢小龙说:"你们开头跟我们走一段,走两天都撤了,
那不更把我晾在那儿了。人越走越多感觉好,人越走越少,那不是虎头蛇尾吗? "田
小黎挠挠后脖颈,笑了,黄海挥了一下手说:"天也不早了,不耽误你们了, 你们该
玩什么程序就玩什么程序吧,我们送你们一程就得。"卢小龙说:"和你们说话, 不
能算耽误时间。"他转过头,照顾地对宋发说道:"我都没敢通知你们,你们刚到工厂
, 怕影响你们上班。"宋发说:"我是刚听说就赶来了。"卢小龙笑着用手一指围送的
人群:"他们我都没通知,都是听说了自己赶来的。"说着,他让一个高个子男生整队
。 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
一面红旗引着三十来人的队伍朝天安门城楼走去,围送的人群也尾随而去。 沈
丽跟在队伍中,用与寒冷阴暗的天气相一致的心情看着眼前的故事。 卢小龙永远在
认真地做他的事,他能到了这种时候又将黄海、 宋发这些曾经叛离他的战友团聚到
身旁,还非常周到地调解彼此的关系,这不能不让你为他的精神所慨叹。 队伍来到
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横向列队站好,又是那个高高的、 略有些驼背的男生掏
出了毛主席语录本,所有的人都跟着掏出了红红的语录本, 高个的男生领着大家"敬
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又按照当时的必然程序"敬祝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 卢小
龙站到队列前,神情认真地对大家讲话。
沈丽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呼啸的寒风中没有完全听清楚卢小龙在讲什么, 她只
是觉得卢小龙在做一件慷慨悲歌的事情,却依然保持了平静。 他的讲话由于声音不
够高昂,甚至使得要宣誓的挺拔队伍松懈下来,然而,他显然很严肃地把该讲的话都
讲了。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天安门城楼上悬挂的巨幅毛泽东像举起了右拳, 三
十来个人背着背包都举起了右拳,卢小龙每念一句话,全体就共同振臂高呼:"我们
宣誓。 "有了十几次振臂高呼后, 卢小龙转过脸来对大家说:"我们每个人都不要辜
负自己的誓言,好,出发。"又是那个高个男生喊队: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面红旗迎着西北风领着队伍向着西长安街方向出发了
, 围送的人群有骑车的,有徒步的,都在队伍两侧和后面跟随着。卢小龙走在队列
外面, 黄海慢慢地骑着车与他并行着说着话,宋发推着车走在卢小龙的另一侧一言
不发。 沈丽不时加快一点步子,在送行的人群中走着,她要得到和卢小龙说话的机
会, 她知道卢小龙会给她这个机会。
寒冷的冬日,长安街上车辆稀疏,一派冷清, 偶尔有些骑自行车的顶着西风经
过这支背着背包行进的队伍,也只是稍稍好奇地扭头看一看, 便俯身一下一下蹬着
车过去了。经过两年多的文化大革命,人们对于这样的街头小景早就失去了兴趣。
长安街两边的新华门、红围墙、人大会堂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更多更平常的楼房、
平房及店铺在寒风中寂寞地守卫着笔直的街道。这个世界没有多少人会注意这支队伍
, 只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还走得十分认真。
风渐渐小了,天上的阴云却更暗了,不知不觉中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
行进的队伍有些惊喜地抬起脸,有的人还试图伸手抓住那些在眼前飞落的寥寥雪花。
送行的人在逐渐离去,走过较长的一段路后,已经所剩无几。 黄海还是慢慢骑着车
在卢小龙的外侧走着,宋发还是推着车在卢小龙的内侧走着, 黄海的身后还是跟着
那几辆慢慢骑行的自行车,宋发的身后还是跟着推着自行车的王小武,最后, 黄海
终于熬不过宋发,他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说道:"啥事别太认真了。"然后蹬上车,
挥着手先走了,田小黎等人也都骑上车,跟着挥手告别了。 宋发这才和卢小龙又亲
热地说了一段话,然后再三挥手,也翻身上车走了。两边送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这支队伍便走得更显冷清。刚才,是为送行的人走,现在,则完全是为自己走了。
卢小龙这时笑着招呼道:"大个子,你领着大家唱个歌。"高个子男生走到队列外,起
了个头, 大家便唱起了《学习雷锋好榜样》。
卢小龙放慢脚步,与沈丽并肩行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 我没想
让你送。"沈丽摘下口罩,露出了被蒸气哈湿的面孔,风吹在上面一片寒意, 她用手
背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湿气,说道:"我今天早晨刚听说的, 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
我一下?"卢小龙笑了笑,说:"我一直忙着准备呢, 我只想到了农村以后再给你写
信,要不,也没有什么新话题,又让你小看。"沈丽笑了,看了一眼卢小龙, 说:"
你倒还是老样子。"卢小龙说:"什么老样子?"沈丽说:"还是挺实在的嘛。 "卢小龙
说:"我能有什么不实在?我不会玩虚的。"沈丽想到什么, 止不住微微看着眼前笑
了起来。卢小龙说:"笑什么呢?"沈丽想了一下,说:"我想起荆柯刺秦王了。"卢小
龙问:"什么意思?"沈丽含笑看着眼前说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卢小龙也笑了,说:"我没那么悲壮。"
沈丽又陷入一点遐想,漾出一丝朦胧微笑,然后说道:"我总是有点小看你。 "
卢小龙说:"你又小看我什么了?"沈丽说:"我以为你见了我, 会板着一张脸不理我
呢。"卢小龙说:"我干吗不理你?我的自尊心没那么脆弱, 我知道你对我还是不错
的。"沈丽转头瞟了一眼卢小龙,说:"那你就还聪明。 "卢小龙垂下目光说:"我要
一个月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混日子,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也会讨厌自己。 "沈丽走着
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解释道:"我没有讨厌过你。 "卢小龙却很认真地说道:
"你会讨厌的,你这个人天性就是这样。你喜欢有作为的男人。 "沈丽咬了咬嘴唇,
想解释什么,却一时找不到话。卢小龙又接着说道:"你看你那位堂哥, 你不就挺讨
厌吗?"沈丽说:"他现在也上班,也做事。"卢小龙说:"混日子地做事, 你看不在
眼里,你是美女爱英雄。"听到这里,沈丽禁不住扑哧笑了, 她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
的队伍,说道:"那你就一直做英雄呗。"卢小龙很坦白地说道:"是, 我为我做,也
为你做,归根结底是为我做。"沈丽想了想说:"你真有为我做的意思吗?"卢小龙瞟
了一眼沈丽,说:"这两年多还不是明摆着的?"沈丽想了一下, 露出一丝笑意。
风似乎更小了,人也走热了,沈丽解开了帽耳扣,这样听卢小龙说话也更清楚些
。寒冷的空气给她脸颊、耳轮带来了清醒的寒意。 她说:"我没想到今天和你谈话是
这样的。"卢小龙说:"你老是错误估计我,其实我就是这样的。 "沈丽点了一下头,
又抬眼看了看红旗引导的队伍,关心地问道:"你们得走多长时间才能到延安呢? 这
些人路上怎么吃怎么住?去农村就带这么一点行李?"卢小龙笑了笑, 说道:"这些
你不用操心,我早就有充分的准备。"沈丽看着卢小龙,说:"我确实想知道,要不,
我还挺不放心的呢。"卢小龙说:"我去农村,又不是为了练走路,用时间走路, 还
不如早点到农村干活呢。"沈丽问:"那是为什么呢? "卢小龙说:"我是想沿途搞点
社会调查,走一段路,坐一段车。开头走一段北京郊区,了解一下北京郊区的农村,
然后,坐一段车下来,再把河北省农村走一段,住几个村看一看, 然后就坐车进娘
子关,入山西。山西是我老家,走几段,看几段,去大寨也看一看, 然后再坐车从
太原南下,穿过大半个山西,到风陵渡,过黄河,到河南。在到风陵渡之前, 沿途
可能也下车走几段,看几段。从河南走路和坐车相结合,然后到潼关入陕西, 再一
直连走带坐车地进入延安地区。到了延安地区,就稍微多走一走,最后, 到一个村
里扎下来好好干。"沈丽依然好奇地问:"那你们的行李呢?你们沿途怎么坐车、怎么
吃住啊?"卢小龙笑了,说:"大行李,我们火车托运去。这些问题可难不住我, 我
就是一个能做实事的人。我早已开好了各种介绍信,沿途会找到很多方便,再说,
我这一拨人都是男女干将,到哪儿都会和老百姓打成一片,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路上
保证有吃有住。该坐火车的时候我们就坐火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准备拦汽车, 坐
汽车走沿途看得更清楚,随时随地可以下车。我这一拨人早都分好工了:管生活的,
管社会调查的, 管交通的,管财务的,管联络的,管医疗的,管气象的,管宣传的
,管学习的, 管做饭的,管文娱的,都有。"沈丽这才又抬头看了看在前面走的队伍
, 每个人的背包都像军人一样三横两竖地扎成规规矩矩的长方形,在背包带下面还
都别着一双鞋, 走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胖胖的女生背着一个军用医疗箱,一个男生的
背包里还露出一支笛子。
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
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
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
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
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
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 都要
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
顶, 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 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
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
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
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 卢小龙在她心
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
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
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 这对于他们
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
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
。 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 "沈丽问:
"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 卢小龙却接
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 我到
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
看。"
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 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
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 她希望自己面
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 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
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 他接着说道
:"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 也
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
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这个漂亮女孩字
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 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
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
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 队伍前面的红
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
吧,你回去吧。"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 "他们
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 "卢小龙
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
:"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 "两人一时都沉
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
:"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 "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
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 "沈丽问:"
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 反正我觉得,要
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 又接着说道:"这
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
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 沈丽一
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 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
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 她
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 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
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 "雪漫天横飞
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 被雪覆盖
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
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 说:"你的话和我父亲
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 泪水突然涌上眼睛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
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 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
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 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
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 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
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
忆, 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远征的
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
疏, 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 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
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 是
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
厚的棉衣, 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 在她脸上亲
吻着。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 卢小龙转过头看
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 静静
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 沈丽默默
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
。 "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
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注:
【1】插队 "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
称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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