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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shes (东邪西毒),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芙蓉国(7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7月12日01:48:36 星期五), 站内信件

 
 

第75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 
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 一个人在他面前停
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 他摇
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 脑子里懵懵懂
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 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
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
,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 像是被潮
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
 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
, 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 还有一部
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 在涌动
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 脖子上还留着被
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
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
, 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 舌头半吐不吐地伸
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 大
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
, 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
, 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
, 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
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 那边
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 常常在深夜听
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
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 夏日里阳光的
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
 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
, 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 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
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 死人的事从
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 院子里你
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 站在第一排的人不
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 后
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 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
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 迅速退缩着
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 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
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
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 纪政委
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
排人, 第二排人也开始往后退缩着。他又指了指人群中一些还在往前挤动的脸, 拥
挤的人群开始纷纷后退,退出一块较宽大的空地。纪政委背着手扫视一下四周, 看
着胡象说道:"你老婆呢?"胡象还没做出回答,人群中挤过来一个人,说道:"纪政
委, 我在这儿呢。"胡象的妻子林秀芹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挤进了人圈。 纪政委指
了指躺在地上的胡萍,对夫妇俩严肃地说道:"胡萍是畏罪自杀, 她是典型的'5·
16'分子,你们要有正确认识,要和她划清界限。"胡象觉得耳朵里塞进了两个大蛤
蟆一样, "哇哇哇"地再也听不清下面的话了,只知道纪政委很魁梧地站在那里,一
手背在身后,一手环指人群,似乎在让各连队连长召集自己的队伍,人群中似乎响起
了各种吆喝声,人们开始纷纷扰扰地撤退。

  妻子林秀芹在干校也算一名积极分子,当着排长,这时,东一头西一头地撞来撞
去,被人吆喝着,随着人群撤退了。临走,又直愣愣地看了女儿好几眼, 拖着目光
混杂在人群中离开了院子。胡象觉得自己像一个竖起来的碾子,笨笨地立在那里, 
听着纪政委的一番训导,看着专案组的人忙来忙去。女儿被抬回那间黑洞洞的牢房,
 隐隐约约听见门板哐当响了一下,放在了砖炕上。大概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纪政
委挥了挥手,又有两个人拿着一块并不干净的白床单进去,将女儿的尸体罩了起来。
 塞在他耳朵里的两个蛤蟆时有时无,他断断续续地听到:要对尸体拍照,要把照片
归档, 然后再火化,要预先和火化厂联系。 听到纪政委沉稳果断的声音:"要在干
校各连队展开对顽固不化、畏罪自杀的'5·16'分子胡萍的大批判,各专案组不但
不能手软, 要进一步加强清查、审讯的火力。"最后,纪政委一挥手,扬起折叠的肥
下巴, 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眼说道:"林副主席讲了, 不把清查'5·16'分子
的运动搞到底,势不罢休,这也要刮十二级台风。"

  胡象终于挪动了自己,像立久的石碾子在泥地中立出圆形印子一样, 他觉得自
己也在这里留下了一对挺深的脚印。当他往监狱大门外走时, 觉得自己又像沉甸甸
的麻袋,被笨重地挪动着。

  他又喝酒了,是和历史研究所、文学研究所一群人一起喝的, 酒是在附近农村
的小卖部里买的,下酒菜就是几把花生米,喝酒的地点是一间小土房。 干校在河北
大沙河边上散散漫漫地盘踞了很大一块地。在这块地里, 除了废弃的监狱作为干校
的校舍外,还搭了一排排土房。土房是用干打垒的方法夯起的土墙,房顶上苫着瓦,
 一排排土房里住着干校的上千男女。有好几间土房已经成了干校学员暗地里喝酒聊
天的地方,用他们的话讲,就是"黑酒窝"。天气十分炎热,太阳早已把土房晒透, 
四面的土墙都热烘烘的,房里像一个烤炉。窗开着,挂上一块花布小窗帘,门开着,
 挂上一块白布小门帘,为的是遮人耳目。贴左墙两张床,贴右墙两张床,中间加一
个破木桌, 六七个人拿着吃饭的饭碗和喝水的大搪瓷缸喝酒,一斤白干匀到这些老
大的家伙里, 刚刚淹了底。花生米摊在桌上,你捡一粒,我捡一粒,丢在嘴里嚼着
, 拿起碗或搪瓷缸相互碰一碰,闷闷地喝上一口。门不大,窗也不大,外面亮亮的
,屋里黑黑的, 胡象觉得一股酒热均匀地从喉咙、食道、胃口漾向全身,再从脊背
、后脖颈、头顶、 额头与面孔冒出来,化成一片热汗,接着又从胸脯漾出来,在这
里也化成一片热汗。 六七个人都冒了汗,蒸发在小土房里,和酒味酿在一起,成了
一股难解难分的酒汗味。

  胡象喝着酒,觉出自己的目光直直的, 像两根平行的金属棍一样随着头部缓缓
地转动着。他的脸黑黑胖胖地悬在空中,短短的板寸头老老实实地蒸发着头油味, 
粗粗的脖子麻木地支着头颅,肩背在不到两年的干校生活中已经有些驼了, 周围几
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宽慰着他。历史所的一位副所长是广东人,眼睛有神,但嘴很难
看, 这时左一句右一句地絮叨着:"凡事想开点吧。"他再也说不出更有力的安慰话
, 胡象也听不进去更有力的安慰话,他知道,再想不开的事情,放到人心里, 也就
放下了。就像一潭水中扔下几块多棱多角的巨石,潭水淹不了它,也融化不了它, 
只能听任它在其中峥嵘兀立着,不知过了多少年头,水来水往,怪石才渐渐被消蚀,
 失了棱角,隐在水面下安稳了。脸黑得像铁匠的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这时撂下酒碗,
盘腿坐在床上,斜倚着枕头,醉眼惺忪地想着远一点的事,他说:"什么时候回北京
, 应该把剩下的一批书籍也当废纸卖掉,那起码也能换七八斤白酒。 "他稍稍有些
遗憾地拍着大腿说道:"早该卖了,放到最后,可能一分钱也到不了自己手里。"

  阳光晃晃的白门帘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看不见脸, 却看见门帘下一双穿着女
式搭襻布鞋的脚,裤腿较短,露着一段苍白的脚脖, 紧跟着听到一声严厉的询问:
"胡象在不在?"胡象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了酒碗,是林秀芹的声音。 屋里的几个
人看了看他,朝门外说:"不在。"林秀芹在门帘外说道:"酒味我都闻见了。 "屋里
人相互看了看,有人回答:"我们是在喝酒,胡象没有过来。"林秀芹在门外高声叫道
:"胡象。"屋里人面面相觑,没了主意。又听见林秀芹说道:"你们穿好衣服, 我进
来了。"门帘撩开了,林秀芹一手拿着一卷大字报纸, 一手拿着一个被墨汁染得里外
漆黑的搪瓷缸进来了,搪瓷缸里插了一支毛笔。胡象早已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干, 将
碗撂到了窗台上,这时就趴在那里,一粒一粒地叼着花生米。 林秀芹板着一张爬满
皱纹的脸呵斥道:"你又钻到黑酒窝里来喝酒。"人们都把酒端在手中, 桌上一片空
荡,六七张嘴同时说:"老胡今天没喝。"林秀芹瞟了丈夫一眼,说:"看他那张脸,
 红得像猪肝似的,就已经交待了。"胡象垂着眼目光朦胧地吃着一粒粒花生米, 林
秀芹将大字报纸往桌上一放,将装着墨汁的搪瓷缸伸到胡象面前,说道:"写一张大
字报,宣布和胡萍划清界限。"胡象眯起眼斜瞟了一下妻子,冷冷地看着眼前,一言
不发。

  林秀芹又将墨汁缸搡在桌上,说:"写吧,以咱俩的名义。 "一屋子男人都将酒
碗放在大腿上,看看林秀芹,又看看胡象,胡象还是一言不发。 林秀芹说:"你写不
写?"胡象压抑不住了,愤然一拍桌子,瞪起眼说道:"不写。 "桌上的墨汁缸颠得当
当响,花生米也都跳了起来,有人伸手将花生米扫到手掌中,林秀芹说:"好, 你不
写,我一个人写。"她拿起大字报纸和墨汁缸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 扭过身来
看着胡象,说:"纪政委说了,你今天不表态,明天就开支部大会,开除你的党籍。
"胡象一下有些蔫头耷脸了。林秀芹问:"胡象,你写还是不写? "胡象目光朦胧,一
言不发。林秀芹走过来,将大字报纸和墨汁缸又放到桌上,转身走到门口, 停住步
看着胡象说:"我那儿还有毛笔,我先代表我个人写了,你写不写,自己考虑。 "她
一撩门帘走了。

  下午, 干校各连队奉军宣队之命召开批判顽固不化的反革命"5·16"分子胡
萍大会,胡象推说自己血压高,头晕,没有去开会。他一个人默坐良久, 铺开大字
报纸,拿起毛笔写下了《和胡萍划清界限的声明》。他被单位公认为书法家, 这时
拿着毛笔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时,觉得古人的话真不错:"刀笔吏",笔就是刀, 女
儿死了,要让他做父亲的一刀一刀肢解女儿的尸体。声明的最后, 自然是"将伟大的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签完胡象的名,他将毛笔投入墨汁缸中, 墨
汁飞溅出来,让他想到"投笔从戎"四个字。他现在"投笔"能从什么呢?什么也从不了


  估计快散会了,他趟着滚热的空气,迎着傍晚的太阳来到了大沙河边。 大沙河
宽宽的河滩蜿蜿蜒蜒地伸向夕阳下沉的地方,河滩两边是泥土,是沙滩,是鹅卵石,
 中间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流水, 河对岸成熟的小麦在夕阳的斜照下覆盖在缓缓起伏的
宽阔土地上。他找了一棵弯弯的柳树,在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青石还存着
日晒,有些烫屁股,烫着烫着,也就坐住了。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身后的
一片玉米地一尺多高,绿得很单薄地在贫瘠的土地上晃荡着。太阳沉得更深了, 西
边天空不再耀眼了,大沙河两岸黄黄绿绿的庄稼显出一点安静。静着静着,天就暗了
下来, 他背靠着大柳树,成了黑苍苍树干的一部分。

  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 一片
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 只有大沙河的河
水闪着片片微光。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
, 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 两个
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 "又听见男的说
:"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 "男的说
:"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 "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
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 离水近了,
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
,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 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
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
, 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 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
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 女
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 他为自己感到悲
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 身后远远传来
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
, 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 剩下的人还
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 自己
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 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
了呢。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
。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 
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 之间只用
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 只是隔
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
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 "每家
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 房间左面顶后墙
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 女儿的床
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 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
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 左右两间房都亮
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 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
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 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
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 "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
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
"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 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
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
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你还来
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接着, 啪地一
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 那呼噜搞
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 照亮了打
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 丑陋地张着
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 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
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 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
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 甚至
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
了起来。 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
。 "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
面。

  不知是月光还是星光照着黑茫茫的大地, 干校的一排排土房齐齐地排在黑夜中
,他轻轻摇着扇子在一排排土房前缓缓走过。已经是后半夜了,每间房子都开着门,
 挂着门帘,求着通风,有的房子里已经鼾声一片,有的房子里还在窃窃私语。 走过
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住谛听着一阵。十几个"黑酒窝"走过去了, 他听到了一些
言语,却都让他感到失望; 只有两三个"黑酒窝"中的低语似乎和他心中正在生长的
怀疑与仇恨相共鸣。他知道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走来走去是件让人怀疑的事情, 而
他手中的这把扇子多少有消除怀疑的作用:他热,他睡不着,他死了女儿, 神经有
些受刺激。他像一头灰头灰脑的笨猪,立起两条后腿在月光下懵懵懂懂地走着, 人
一像猪那样笨,就不容易引起怀疑了。

  在最后一个"黑酒窝"门口他站的时间最长, 里面四个男人的声音在你一句我一
句地说着与政治有关的话,夹杂着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惹人
注意的幽灵一样站在黑夜中,忽然感到有种阴森的气氛逼近他的后背, 就像在噩梦
中因为恐怖而翻不过身来一样,他一时也觉得自己动不了身。 后面那阴森的事物还
寂静地逼迫着他的后背,他使出全身力量转过自己笨重的身躯,迎面, 纪政委领着
几个身穿军装和便衣的人威严地站在他面前。
 

※ 来源:·哈工大紫丁香 bbs.hit.edu.cn·[FROM: 天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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