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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fzx (化石), 信区: Reading
标  题: 牛棚杂记 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Wed Jun  9 19:02:55 1999), 转信

                                      半解放

    什么叫“半解放”呢?没有什么科学的定义。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

    集中批斗之后,时令已经走过了一九六八年,进入了一九六九年。在这一年的

旧历元旦前,系革委会突然通知我,可以回家了。送我(这次恐怕不好再说“押解”

了)回家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一个“小炉匠”。此时我家的那一间大房间久已被

封了门。全家挤住在一间九平米的小屋里。据家里两位老太太告诉我,其间曾有一

个学生拿着抄走了的房门钥匙,带着一个女人,在那间被查封了的大屋子里,鬼混

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睡在我的床上,用我们的煤气做饭。他们威胁两位老太太说:

“不许声扬!”否则将有极其严重的后果。现在“小炉匠”就拿着那一把钥匙,开

了门,让我睡在里面。我离开自己的床已经有八九个月了。

    我此时在高兴之中又满怀忧虑。我头上还顶着一摞帽子,自己的前途仍然渺茫。

每月只能拿到那一点钱,吃饭也不够。我记得后来增加了点钱,数目和时间都想不

起来了。 外来的压力还是有的。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楼下一个家属委员会的什么

“连长”的老头子(他自己据说是国民党的兵痞)高声昭告全楼:“季羡林放回来

了。大家都要注意他呀!”这大概是“上面”打的招呼。我听了没有吃惊,这种事

情对我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但是,心里仍然难免有点别扭,知道自己被判“群众

监督”了。我仿佛成了瘟神或爱滋病的患者,没有人敢接触了。

    即使没有人告诉我,毋宁说是提醒我这种情况,我这人已经有点反常。走路抬

头,仍不习惯。进商店买东西,像是一个白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敢叫售货员

“同志”,我怎么敢是他们的“同志”呢?不叫“同志”又叫什么呢?叫“小姐”,

称“先生”,实有所不妥。什么都不叫,更有所不安。结果是口嗫嚅而欲言,足趑

趄而不前,一副六神无主、四体失灵的狼狈相,我自己都觉得十分难堪。我已经成

了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了。

    过了没有多久,我被指令到四十楼去参加“学习”。我第一次从家里走向四十

楼的时候,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这一段路相当长,总有三四里路;走

快了,也得用半小时。我走出门去,走了一段路,立即避开大路,从湖中的冰上走

过去。我忽然想到古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说法,这只是形象的比喻,可我

今天的处境不正是这个样子吗?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现在已经很不习

惯同人打交道。我到了四十楼,见了革命小将,是不是还要高喊“报告!”呢?是

不是还要低头垂手站在他们面前呢?这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得不到答复,走起

路来,就磨磨蹭蹭。

    我越走越慢,好不容易才走到四十楼。我见景生情,思绪万端。前不久我还在

这里被“楼中游斗”,曾几何时,我又回到这里来了。这回是以什么身份?我说不

清。“丑媳妇怕见公婆的面”,怕也不行。我一鼓勇气,进去报了到。幸而没有口

号的喊声,没有手打脚端,而是不冷不热的待遇。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被分派

了小组,组员都是学印地语的学生。从此以后,我就以一个莫明其妙的身份,参加

了他们的学习和活动。原来东语系的“棚友”都被召唤到那里。可是待遇却不知为

什么显然不同了。有的被分配打扫楼道。有一个印地语教员被无端扣上了地主的帽

子,被分配打扫厕所。我原来是有思想准备来干最脏最累的活。然而竟然没有,实

出我的意外了。

    同革命群众在一起,我还非常不习惯,有点拘谨,有点不舒服。我现在是人是

鬼,还没有定性。游离于人鬼之间,不知何以自处。学生们是青年人,活泼爱动。

学习休息时,他们就吹拉弹唱。有一个同学擅长拉二胡,我非常欣赏;但又不敢忘

形。年轻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我则呆坐一旁,宛然泥塑木雕。自己也觉得气氛

很不协调。

    但是,在相对平静的生活中,也不是没有一些波澜。我回忆所及,首先就是党

费问题。我上面已经谈过,在“黑帮大院”中,交党费是犯忌讳的。我当时自己不

能领每月的生活费,都是我的年迈的婶母代劳。她每月到外文楼东语系办公室去领

全家三口人四十多元的生活费。作为“黑帮”的家属,她没少听到闲话。特别是井

冈山“黑帮”的家属,更会直接或间接受到奚落。老人没有办法,只有忍气吞声。

在这个情况下,她居然还怕自己的孩子丢掉党票,仍然按月交纳党费。东语系不知

道哪一位党组织干部居然敢收下,而没有向“黑帮大院”通报。否则我一定会多挨

上一顿打。我至今感激不尽。我婶母还告诉我,一位姓袁的老同志,不但对她没有

奚落,而且还偷偷地小声对她说:“把钱收好!走路要小心!”她老人家每次谈到

这种雪地冰天中的一星温暖,也总是感激不尽。

    但是,到了四十楼以后,应该我自己交党费了。我这种非人非鬼的处境,却使

我不敢厚着脸皮去交党费。此时党组织好像已经不再活动。我也不知道向谁交。如

此就耽误了一些时间。系里的领导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按时交党费?”我十

分坦诚地告诉他:“等到支部决定开除我出党的时候,我一定会把所有拖欠的党费

一文不少地交上,然后离开。”由此可见,我认为,留在党内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除了党费问题,我在四十楼颇有一些小小的无关大局的感慨。这一座楼对我来

说实在是太太熟悉了。我在东语系,截止在一九六六年,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

东语系的男学生在四十楼也住了极长的时间了。我必然要经常到这里来的。我在这

里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我受到过热烈的欢迎,也遭受过无情的凌辱。

我不想发那些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一类的牢骚。因为世态自古以来就是这

样。不这样的人与事,只能算是例外。因此这种事情已经不值得再发牢骚了。

    但是,我在感情上是异常脆弱的。我不能成为英雄,我有自知之明。我从来也

不想成为英雄。英雄是用特种材料造成的,而我实非其俦。我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

小小的个人悲欢,经常来打扰我。何况“十年浩劫”决非小事,我在其中的遭受,

也决非小事。以我这个脆弱的心灵来承受这空前的灾难,来承受这一件极大极大的

事,其艰难程度完全可以想见了。到了四十楼以后,我的处境应该说是已经有所改

变。但是前途仍然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触景生情,心里就难免有所波动了。

    远的不必讲了。专就“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的两年多来说,四十楼就能唤起

我很多不同的回忆,激起我很多不同的感慨。一九六六年六月我从南口村回校,看

到批判我的《春满燕园》的大字报,鼻子里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是在四十楼。我

被勒令交出“黑钱”三千元,又被拒绝接受,是在四十楼。亲眼看到“文化大革命”

初期批斗东语系“走资派”,口号之声惊天动地,我自己也颇想“对号入座”,是

在四十楼。自己顶撞了“支左”的解放军军官而被判处“楼内游斗”,是在四十楼,

    啊,四十楼!我本不愿意想但又不能不想的四十楼!

    我现在又到你里面来了,第二次滥竽“革命群众”之中。

     在延庆新华营

    这一次我在四十楼呆的时间不算很长,大概是半个冬天,一个夏天,半个秋天。

在这期间有一件大事, 就是8341部队的进驻。 只派不多的军官和士兵,也算是来

“支左”吧。这是一支有悠久革命传统的部队。因此,他们的到来引起了绝大多数

人,包括我在内的北大师生员工的极大的希望,希望他们能够拨乱反正,整理好北

大这个烂摊子。在全校派性严重,一团乱糟糟的情况下,似乎出现了一派生气勃勃

的生机。

    不知道是出于哪一级的决定,北大绝大多数的教职员工,在“支左”部队的率

领下,到远离北京的江西鲤鱼洲去接受改造。此地天气炎热,血吸虫遍地皆是。这

个部队的一个头子说,这叫做“热处理”,是对知识分子的又一次迫害。我有自知

之明,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在“热处理”之列。我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和物

质准备,准备发配到鄱阳湖去。可是,最初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让我留在北

京,同印地语、泰语的学生到京郊长城以外的延庆新华营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

育。我没有来得及表露感激之情,我就发现,原来我是“另有任用”。

    根据什么人的指示,大批判不能空对空,需要有人做“活靶子”,这样批起来

才能有生气,有声势,效果才能最好。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活靶子”。我忽然想

到,在新疆时我曾看到郊游时汽车上总载着一只活羊。到了山明水秀的目的地,游

玩够了,就拿出刀子,把羊杀掉,做成羊肉抓饭,吃饱了回家。我在新华营,在菜

窖里搬菜。曾拉出来,被批斗过一次。我知道,我不辱使命,完成了任务。

    一九七○年旧历元旦,奉召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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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云天, 黄叶地

        秋色连波

        波上寒烟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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