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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2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00:58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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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落在了寺庙的石头墙上,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的头就砸着了她的
脚,她叫了一声"娘!"娘的眼睛全然是白眼睛。)        匪乱和狼灾毁灭了一个县
城,而其中的某个家庭遭受了悲惨的命运,翻开商州南部各县的志书,这样的例子几乎
随处可找。从上个世纪一直到本世纪初的三四十年,商州大的匪乱不下几十次,而每一
次匪乱中狼却起着极大的祸害,那些旧的匪首魔头随着新的匪首魔头的兴起而渐渐被人
遗忘,但狼的野蛮、凶残,对血肉的追逐却不断地像钉子一样在人们的意识里一寸一寸
往深处钻。它们的恶名就这样昭著着。我曾经三次去过商州,曾一个夜里正坐在一户人
家的院子里吃晚饭,村口有人喊:"狼来了!"院子里的人全都扔下碗站了起来,院门哐
啷关了,一人多高的山墙上的窗子也下了横杠。当全家人都进了堂屋,主人疑惑道:"真
的狼来了?好多年狼没有进过村呀?!"掮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走了出去,果然最后落实
到狼并没有来到村里。虽然那是一场虚惊,却如同在城市里谁突然呼叫地震了一样,必
然就出现人群的混乱。而至今在所有的人家,孩子哭闹,大人们依然在嘿唬:再哭,狼
就来了!哭声立即戛然而止,虽然这孩子没有见过狼,长大到老,一辈子也可能再难看
到狼。
  那个妇人,继续补充故事的材料吧:妇人到底是气绝了,但她的女儿和儿子却艰难
地活了下来。女儿是被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邻居收养的,不久就随养父做生意去了省城
,这女儿是真正享了福了。儿子是没人管的,但在流浪中一天天野长,最终竟成了一名
猎人。商州的猎人春夏秋冬都要头剃得精光,扎着裹腿,蹬着麻鞋,黑粗布的对襟袄虽
有纽扣偏是不扣,用一条腰带勒着,腰带是丈二长的白绒线织的。背着猎枪,牵着猎狗
。狗当然是土狗,头要小,腰要细,腿特别地长,自幼就割断了尾巴,模样黑丑如鬼。
这猎人打了一辈子野物,在儿子出生的时候,他用一百只狼的前胸皮毛连缀成了一张特
大的褥子,把五尺宽八尺长的土炕铺满又一直铺到炕地。儿子五岁起,他就带着出猎了
,教小家伙亲自剥狼皮,一双嫩手伸进热腾腾的被剥开的狼腔子里往外掏肠子,让血桃
花一般地溅落在脸上。儿子见风似长,已经比父亲更为英武,成了商州捕狼队的队长。
捕狼队最多时上百人,他们经年累月,走州过县,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所到之处,野
物要么闻风而逃,要么纠集报复,演出了一幕幕壮烈又有趣的故事在民间传颂。地方政
府从未投资给过捕狼队,捕狼队却有吃有喝,各个富有,且应运出现了许多熟皮货店,
养活了众多的人,甚至于商州城里还开办了一家狼毫毛笔厂,别处的狼毫笔厂都用的是
黄鼠狼的毛,而他们绝对是真正的狼毫,生意自然更为兴旺。
  但是,英武的猎手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狼是越来越少了,捕狼队一次次削减人员
,以至于连他们也很难再见到狼了。翌年的冬天,州行署颁布了关于保护野生动物禁止
捕杀狼的条例,捕狼队自然而然解散,据说狼毫笔厂也随之关门。捕狼队的队长,最后
接受的任务是协助收缴散落在全商州的猎户的猎枪,普查全商州还存在的狼数。在收缴
猎枪的过程中,差不多他和所有的猎户都发生过口角。收缴最后的一杆枪是在七里峡沟
,天下着雨,石板房上丁丁当当响了一夜,他在烧热的石板炕上做了一个梦:数百只狼
围住了他,与他谋皮,语气温柔,喋喋不休,而且都爱嗔似的在他的手背上点一下趾头
,但数百次在一个部位点,他手背的肉就烂了,白生生的骨头露出来,他惊醒了,出了
一身汗。奇怪的是也就在他做梦的时候,这家被收缴了猎枪的主人黎明去泉里舀水,泉
后的崖畔上坐着一只狼,这是一只年轻美丽的母狼,把泉水当成了一面镜子,用爪子梳
理着身上的毛。主人立即俯趴在地,做出端枪的姿势,但主人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是挑
水的扁担,狼就扑了过来。狼的想法是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的脑袋囫囵吞下,但脑袋却只
抵到口腔的深处,最后猎户将狼拥挤在了崖根,直到狼窒息而死,人也因失血过多死去
。他含泪下葬了这个猎户人,将那张狼皮剥下背在身上普查了半年。
  这狼皮做了他外出的被褥,每到一处铺了,御寒,隔潮,但却常常在睡梦中周身扎
痒,起身看看,狼毛是起来的。他起先并没有在意,以为是皮子没有熟的缘故,可每
每有什么事情发生,狼毛就起来了,你无法用手扑摩下去。当那一回,他终于将他暗
恋的女人邀请上了狼皮,他失败了,他才明白自己原来这般地无能,等女人哭着永远地
跑去,狼毛也全开了,坚硬如麦芒。他捶打着狼皮,却并没有最后扔掉狼皮。从此每
个夜里,他都要从狼皮上醒过来几次,在风清月明之下,往事成了再嚼也嚼不尽的一份
干粮,一颗颗发涩的泪水就悄然落下。
  又是半年过去了,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组成人员花名册上有着他的大名,
他却并没有去州城,人们看到的傅山,领着条狗,独自在官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吃酒。
  "队长,队长!"
  叫队长他是不吭声的,铁青的脑袋上一双耳朵又尖又耸,而且高过了眉梢;叫他傅
山的时候,那三个指头捏着的酒杯停在空中,耳朵在动着,但脸还是不肯转过来。他的
酒量大,饭量更大,高高垒起一大碟的萝卜馅包子呼呼啦啦就没有了。狗却在桌子下捉
苍蝇,叭,一巴掌拍在桌后的墙上,墙上落着的不是苍蝇,是一枚钉子,气得骂:汪,
汪!隔壁的饭店里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那边一乱,就有人跑过来说,傅山,傅山,又
是疤子脸来起事了!傅山还是不动,酒洒在了桌子上,他俯下头去吱地吸了,狗开始卧
下来身子拉得长长的。人们请不动傅山,隔壁就一阵砰砰啪啪碗碟破碎响,看热闹的哇
的一声喊着四处逃散,傅山倾着身子过来了,他走路始终是前倾着身子,进门说:"莫非
是狼来了?"
  八仙桌前,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瘦子蹴在凳子上,面前是掌柜摆了的酒与肉,他并
不吃,用手将一把浓鼻涕抹在凳子腿上,拍着自己的脸在说:"屈掌柜,我讨不来账是不
是嫌我长得不好看?兄弟这脸是挨过一刀哇,就是讨账时被砍的!我今日讨不来,是不
是明日再来?"
  傅山坐在桌子对面,狗的前爪也搭在了桌沿。傅山说:"你是来讨账的,不至于来丧
人家的摊子吧?"疤子脸说:"哟,这是谁?!"傅山一拳打过去,那人从凳子上跌下去,
还未回过神儿,但见一个影子从桌那边飘过了桌这边,自个脑袋就被按在了砖地上。脑
袋是按死了,身子还活得厉害。傅山叫着:"狗日的到雄耳川耍凶了!拿刀来,把这头给
卸了!"疤子脸的牙磕着砖地,连声叫:"大哥大哥!"傅山说:"我没你大!"疤子脸说:
"队长,傅山队长!"傅山说:"你还知道我的名字?"手松开来,疤子脸趴着磕头,说:
"谁不认得你,谁是眼窝瞎了!"站起来倒了酒要敬傅山,傅山不接他的酒:"掌柜的,欠
别人的钱就筹着给别人还,免得让谁害骚地方!"转身顺门就走,众人啪啪地鼓掌。
  "傅山到底是猎人哇!"
  "他也不算做是猎人了吧?"
  狗原本在碗碟的碎片里噙着了一根骨头,啃得涎水长流,见主人已经出门去了,一
下子丢了骨头,将那一卷狼皮叼住,四蹄轻快地跟着跑,像管家婆子,又像是跟班。有
人叹了一声"这狗东西富贵",从此狗就有了个很温馨的名字。
  但是,谁能料得到,那些曾经作过猎户的人家,竟慢慢传染上了一种病,病十分地
怪异,先是精神萎靡,浑身乏力,视力减退,再就是脚脖子手脖子发麻,日渐枯瘦。其
中一个最严重的姓焦的人去医院求诊,医生也说不清这是害了什么病,怀疑是出过重力
或生活条件不好,他说:没出过重力呀,已经不钻山打猎了,耕地嘛基本靠牛,点灯嘛
基本靠油。"还有呢,"医生说,"那以后最好不要和老婆同房。"他说这怎么行,不住在
房里住哪儿。医生知道他听岔了,再说:"不要性交。"他倒躁了:我爷姓焦,我爹姓焦
,我为什么就不能姓焦了?!医生只好说了粗话,问他是不是××过度?他低了声说:
以前我是猎人,××基本靠手哩。医生噢了一声便不再问了。这个人后来是死了,身子
萎缩得只有四五岁孩子那么大小了。消息传开,傅山也发觉自己的脚脖子发软,但傅山
是何等角色,他不敢把他的感觉告知任何人,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独自一人默默地来
到银花河边,遥望着雾蒙蒙的对岸,一股风清晰地传送过来野兽的腥臊味,他知道在那
边树林中是有一只狼了。果然这狼开始走出了林子在一片月光下嗥叫,叫得舒缓悠长。
傅山是听得懂狼语的,那狼的叫声翻译过来,是:母狼,母狼,你在哪儿?作为猎人,
傅山感到了莫大的羞愧,因为那只狼分明已经看见了他,而且竟做出跛腿的情状,一瘸
一瘸走了十多米远,然后就兜着圈子撒欢来调戏他。傅山是没有带枪的,这时候他的脚
脖子极度发软而支持不住,跌坐在了河滩上。
  十天后,傅山终于再次穿起了猎装,背着那杆用狼血涂抹过的猎枪,当然还有富贵
,出了门。他的行李非常简单,口袋里只有钱和一张留着未婚女人经血护身纸符,再就
是捆成了一卷的那张狼皮。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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