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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03:43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三
(……他来到了老县城池子,他要再次去一趟商州真正的狼窝看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傅山在老城池外的苍野里逆风行走,风吹得腰带掉下来了一头,
富贵的毛全皱卷开来,斜着身子在荆棘丛中颤着疾跑。时间是一九九八年的三月十七日
,天上的积云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高山顶上并不是什么都长得高大,除
了城池里的那棵白果树,差不多的树长到一人多高就开始分桠,十年数十年地悠着劲儿
长,长得都是些侏儒木。荆棘全部都是铁锈色,皮皱得如鸡腿,在风里摇曳着铜音。富
贵翘起了细腿撒尿,尿射得很高,风又吹来一片雨而落在它的脸上。傅山看着风和流云
水一样从一个丘堆上翻上去卷下来,又翻上去卷下来,身边的荆棘上挂着一撮狼毛,往
前走,又是一撮狼毛。从毛的颜色和屈卷的程度上,傅山知道这是狼很久以前的遗物了
。他仰起头来,张着并不大的嘴,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一疙瘩云。
傅山的到来,在寂静的春天里,使旧城池子的九户山民欢呼跳跃,他们以最隆重的
礼节欢迎他,让他坐在炕上,摆上炕桌,将自家烧制的苞谷酒一碗一碗筛着给他喝,然
后在石臼里砸洋芋粑粑。傅山是满意于自己的粗矮身体的,他有一张粗糙发黑的四方脸
,有整个下巴硬似鞋刷的胡茬,还有榔头一样结实的但冬夏出汗总是臭哄哄的脚,却遗
憾的是没有一张能塞进一个拳头的四方嘴,这是他归结于自己命运不好的根本原因。他
一连喝下五碗烧酒,阴郁之气没有使他立即兴奋起来,反倒整个脸色阴沉铁青,在山民
的歌功颂德中两条皱纹越来越深,脑袋垂下,愈发沉默不语。两只老鼠分别从屋梁上掉
下来,不偏不倚落在桌子上,竟将酒碗砸翻了。老鼠是因主人抽烟喝酒而也上了烟酒之
瘾,趴在木梁上吸烟酒之味时一时失足掉下的。他用筷子死死夹住了一只老鼠,在桌面
上捣着,捣着,直捣得老鼠的小脑袋破裂了。这时候,孩子们却趁机把他的麻鞋穿上,
麻鞋大,是套在孩子的鞋上的,并且要抱了猎枪去出门。他一把抓住了枪,唬着眼问:
树上落着十只鸟,打下一只,还有几只?孩子们说:九只!他端枪朝窗外叭地放个脆响
,窗外的白果树上一群麻雀应声起飞,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又一下子被另一处的树林
子吸引去,而两只麻雀随之跌下。富贵却在空中一连串地翻腾,一个嘴角分别接叼住了
一只。孩子们一片欢呼:神枪手!神枪手!他却趴在窗台上哼了一声,想起了当年上万
只狼怎样来毁灭了这座县城,怨恨着北门外数千只狼一齐怒吼,叠罗汉一样从城墙根往
上攀,却怎么能疏忽了不去照管东门口,以致使另一个狼群袭击了城呢?生不逢时,自
己没有遇上那个年月,如今是一位英雄般的神枪手了,却只能打这些叽叽喳喳的麻雀!
傅山的到来当然也传到了大熊猫保护和繁殖基地,主任施德同志来邀请他。这个秃
了顶,戴着深度近视镜的科学家与傅山有过交情,基地筹建的时候,捕狼队在这里居住
过一段时间,曾将二十条狼打死后一溜儿挂在基地的篱笆上,以致数年里狼不敢再光临
。施德见着了傅山,呼叫着举了双手,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傅山以前和他握手时像
钳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傅山还是握着,而且不停地摇动,但这回傅山并没有伸出手来,
脚下拌蒜似的已经酒醉了。
傅山在城池外的河里帮山民提水,发现了河底上有着一杆枪的,但伸手从水里捞上
来的却是一根老鹳草,再看河底,河底里还是有一杆枪的,又去捞,没有了老鹳草,一
条黑脊梁的鱼游走了。河滩上是一丛丛开着白花的狼牙棘刺,他知道那是死去的狼群的
灵魂还纠缠在这里。
"你醉了,队长!"施德拉着他走,他还盯着河底。
"是有一杆枪的。"傅山说,深深吸了一口这山林河川里的空气,"我没醉,我还能喝
哩!"
施德看着傅山,发觉他是有点老了,他放了一个屁,声音没有以前干脆。
在施德的房子里,施德还是拿出了保存了三年的泸州老窖,又将一包干辣椒用油锅
炸了让他下酒,猎人嗜好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但施德自己并没有喝,也没有陪着傅山划
拳,因为基地惟一饲养的那只大熊猫要生产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早在大熊猫进入
临产期的前三天,州城里的专员特意打来电话,要求随时把大熊猫的生产状况汇报行署
,一定要确保世界级的活化石母子平安。施德是专家,是主任,是中共党员,是拿政府
津贴的,他明白任何工作都有着政治。
傅山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喝酒,麻鞋脱下来,臭哄哄的脚气和酒味弥漫在房间里。到
了半夜,富贵也昏昏欲睡地趴在那里,他站起来,觉得要去解手,摇摇晃晃到了厕所。
第一次到基地来的时候,他在这厕所里解过手,一泡尿冲得一米外的一窝蛆七零八落,
现在遮遮掩掩立在那里,尿却淋湿了鞋面,他靠在墙上,有许多话要对施德说,但施德
并没有来。望着院子里有人急急跑过,而从右边花墙透过一片灯光,他知道他们还在那
边的产房里忙活,不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革命样板戏,主角们往往要走到一棵挺拔的树
下,站住,开始抒发豪言壮语。自个笑了一声,掖着怀也踅去了大熊猫产房,方明白了
世上还有另外足以惊心动魄的事情,酒醉也随之清醒。
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大熊猫生下来了一只老鼠般大的幼崽,但大熊猫几乎在同时
死去,紧接着幼崽也死了。大熊猫母子都死去了,剩下了一群满腹学问的专家。这一天
里,基地笼罩在一片悲伤气氛中,天上的云块支零破碎,沉下来粘着草,围着树,在台
阶根溜着走,似乎它的毛绒绒也能握得住。科学家们都张着嘴,嘴唇上胡茬杂乱,哭不
出声而泪流满面。施德两个小时坐在地上不起来也不说话,脸色和土一个颜色,简直像
一个饿死的鬼了。傅山没有料到人的生产如拉一泡屎一样的顺当,大熊猫却如此的艰难
,更没见过这些曾令他神秘又敬畏的科学家竟是这般可怜可笑,如丧了考妣一样呼天抢
地地悲恸!他拉起了施德,但没有什么话来安慰朋友,只拖着施德到基地的院外来散心
,不远处是一个巨型拳头状的石岗,石岗上顶着一座残破的山神庙,"你吃酸枣不?"他
指着石岗角的一株野枣树说,树梢上有一颗干瘪了的酸枣。他双臂挂在崖角上努力用脚
去蹬摇野枣树,将酸枣弄到手了,施德却并不吃。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
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
"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
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
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
、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
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
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南
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
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
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
。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
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
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
呼喊:喂
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
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
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
腿死死地夹住它。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
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褪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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