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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09:10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施德就不敢再让黄专家单独居住,让黄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
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
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床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
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狼皮进来,狼皮放在床上,它竟后腿
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狼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
身出去了。他打开狼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
光明晃晃从窗子里照进来,狼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床边,龇牙咧嘴的狼头搭在床头。
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
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
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酣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
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酣声如滚雷一般,而
且还时不时吹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黄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
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床上,
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酣声了?!"
  "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
  "狼毛起来啦!"
  "狼毛?!"
  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
。他拉开了电灯,狼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竖的
,但狼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竖?"你吃过驴鞭吗,
干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
的!"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
  "你睡吧,睡吧。"
  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
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
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
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
大顺山了。"
  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狼的事,有
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
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
"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
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
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
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
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
  "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

  "……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
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
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
,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
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
  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
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
,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
,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
  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
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
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
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
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
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
  "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
  "姓甚?"
  "姓傅。"
  "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
,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
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
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
,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
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
  "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
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交
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
  "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
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
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
  "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
  "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
  "这当然。"
  "可……"
  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
再去捕猎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
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
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
。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交给
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狼。
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话不能不听。
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这十五只狼分别
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狼,六号灰毛黑眼狼
,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
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
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
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
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
: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
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
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
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
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
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
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
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白白
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长而尖
,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进我脑子里
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使自己的形象与
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人从事一种职业干得久了,人会依赖这个职业
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
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
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
,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
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
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要指责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
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
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
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吗?"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
虑的是整个商州,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
灭绝了,也像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
及了,我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
  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
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
  "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
,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
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
人,直叫唤:慢着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着的
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伸手去抓
,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下来,头垂着
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个粗人,竟比
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
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
,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地不相宜,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
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这在
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舅的嘴严
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枪。这时候我
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把身
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杆枪
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脸,立正着让我拍摄。他说,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猎人照了。但
是,我在拍摄商州最后一个猎人的照片时,照相机的灯光却怎么也不能闪,我以为是电
量不够,摆弄着对着别的地方试照,灯光却好好的,又以为是灯光的接触不好,检查来
检查去,并没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对着他无法闪灯。舅舅很是遗憾,嘟哝着这是日弄
他么,脸都洗了却照不成。我对那晚相机灯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
特异的功能,或许是他紧张而散发了一股什么磁力影响了相机,这么说使人难以相信,
可那晚确确实实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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