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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18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20:40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十八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过了
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致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修好
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狼打
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狼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狼呢?舅舅鼓着眼睛
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在二楼的窗子前吸
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他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
  "可他是杀了狼!"
  "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
  "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毛扎人
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土台那儿,
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枪瞄,我提
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着,最后嘟哝着:子
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
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不把我们当回事,忘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
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它死了?""是死了。""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你舅舅说狼
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
控制不住了。""我问怎么救的你?""……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既然是狼羞
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把狼打死啦?!""你不是猎人!"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
去,烂头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
现在倒担心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
十四而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
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
第三天么,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人给
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
,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
,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
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
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
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
。"咱这地方怎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
快来舔舔!"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
了一句:"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那天
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追不舍时
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狼扑倒了烂头,为了不致于烂头受
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待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也
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拖上岸
,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霉气,将肉团丢在
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捞出的到底是什
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背回来用秤称量,
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翌下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
,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
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
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
天呐,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
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
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
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
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
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
回州城研究,认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粘菌复合体,并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
亲缘关系要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
人类与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
的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物
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功能的
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之,太岁和
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质年代的白垩纪
,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专员便有意将
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
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
存'和氏璧'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
  专员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
着他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去电话汇报,秘
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呆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买了
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鞋,
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你不穿我
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了蹬
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后,郭财
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
不敢么,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晚上,他将狼皮铺
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
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
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能是
死于心肌梗塞或脑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来的
极宽的生牛皮带。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
家轮流着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
种崇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
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铺极
少,除了两家是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着柏朵,
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底鏊锅里烙豆
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胃口就全倒了,
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大肠小肠都在痉挛
。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里有一个干瘪了的虱子
,我说:掌柜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
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
跑进去?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
在这里呆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狼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狼它舅哩。"
  民间的意识里,狗是狼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怀里,问狼来不来?富贵说:汪。
又说了一句:汪。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
口咳嗽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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