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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rk (大漠孤烟),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怀念狼25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1月05日21:28:10 星期五), 站内信件

怀念狼(作者:贾平凹)
二十五
   烂头去上厕所,却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老太太的女儿就出去了,这情景别人没留
神,但我却注意到了,直在心里骂烂头胆大,却也站在门口,以防老太太的女婿去院里
。过了一会儿是烂头先回来,他在对我说如果要去红岩寺,还得原路返回到三岔沟口再
进北边的沟,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红岩寺,会不会就还呆在那里的,问我怎么办
。接着是老太太的女儿也进来,手里提着从厨房拿来的热水壶,问我们喝不喝,都说不
喝,她也不倒了,说:"从前边的脑沟梁翻过去往东,是可仍直接到红岩寺的,只是路难
走。"我看看她,却发现她脖子上的黑色绳系儿不黑了,是条黄色的。黄色绳系儿是烂头
买来的弥勒佛挂件的绳系儿。我立即肯定了她先头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烂头偷拿了
去送她的,刚才在院子里他将自己的那挂件又交换了。我心里一喜,说:"这就好,路难
走却捷快么!"烂头又踢了贼一脚:"你知道路不?"贼说:"知道,我就是从这条路过来
的。"烂头说:"那你带路!"
  就这样,意外的盗窃事件,贼竟成了我们的向导。老太太和她的女儿赶紧烧锅做饭
,一定要我们吃罢饭了清早赶路身子不冷。我和烂头也就收拾行李,烂头在弯腰系鞋带
时突然叫道:"书记,你瞧那是什么?"我弯腰看了,就在炕与柜子的夹缝处有了我的金
香玉。烂头说:"这一定是你睡觉时卸下来放在柜盖上掉下去的,要是没寻着,我可是重
大嫌疑犯了!"我没有说破,只笑道:"活该完璧归赵给舅舅哩!"
  贼是个瘦子,殷勤机灵,一路上对我们伺候得还好,我就慢慢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让他背着我们装干粮的袋子和枪。经过一片林子,烂头的头痛病犯了,我让他靠在树上
替他捏头,捏得我一身汗,疼还不能止,我就让贼为他捏,后来拿拳头砸,甚至脱了鞋
啪啪啪地扇打天灵盖,疼才减弱了,但人却虚脱得躺在那里如一摊稀泥,连眼睛也懒得
睁。烂头的病这是整个寻狼过程中犯得最严重的一次,他说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
要死亡的恐惧,我叮咛贼去林子里找些泉水来,我当时想着⊙水找来了可以给他烧一缸
热水喝,我却真傻,竟一时忘记了他的身份是贼,并没有让他放下背着的方便面口袋和
枪。贼去了好久的时间没有回来,我气得只是骂,但是没有声息,待我亲自走出林子,
林子外的一个崖脚处有一泓水泉,泉边有贼跪下去喝水的膝盖印,一棵小桦树上挂着枪
,而贼不见了,方便面口袋也不见了。
  这个半天,我和烂头是没有吃一口食物的,我跪在烂头面前责备着我自己,烂头却
安慰着我了。他完全像变了个人,说只要枪没有丢,这就好,少吃一顿两顿有什么呢?
我让他多歇一会儿,重新去舀水来烧了给他喝,并要出去寻找能吃的东西,他扶着树站
起来,说不敢多歇的,歇久了就走不动了,必须限天黑得赶到红岩寺。可想而知,我们
行走得是多么缓慢,直到天黑,才走到一个有着人家的沟里,拍打着门环要求投宿。
  你是无法想象,深山中会有如此整端的四合院,虽然堂屋、厦房、以及柴棚磨坊牛
棚猪圈院墙都是以石板苫顶,但宽敞干净,连一根柴草渣儿都没有。更出奇的是大大小
小六七口人,皆五官清朗,衣着鲜亮,你不得不感叹在深山里除了痴呆、罗圈腿和瘿瓜
瓜外,仍是有着英俊人物的。我们进去的时候,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在那么一个灶台
上安装了一架床子,盘好的荞麦面团放到了床子的槽子里,一个人骑在杆杠上
往下按,便成形煮在锅里。他们是按下一槽供一个人吃,满屋子是浓浓的醋的酸味
和芥末的呛味,翠花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们说明了来意,从大炕上跳下来的男人说:"嗬
,城里人!这你们寻对了,我是村长,这一沟里再没有比我家干净的了!坐呀,坐呀,
给客人先按一槽子啊!"
  麻辣是非常好的东西,我吃了两碗,烂头吃了三碗,出了一身的汗,头痛是明
显地好多了。吃罢饭,男人和我们坐在安排我们歇息的厦房里说话,翠花则被孩子们抱
着玩耍。男人问烂头还头疼吗,烂头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男人就说我给你治治,说
着拍拍烂头的脑袋,舀碗清水呸地往墙上泼了,将一个大铁钉叼在嘴角,又拿起一把锤
子,问:你叫什么名字?烂头说:穆雷。男人说: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应着。烂头说:
嗯。男人低了头叽叽咕咕念叨了半会,猛地把钉子往湿墙上揭,砸一下,说:穆雷!烂
头道:哎!锤子再咚地一砸,连说了三声,烂头应了三声,锤子也砸了三下,男人说:
还疼不疼?我看见烂头在瓷着眼寻感觉,末了说:好多了。男人说是好了还是好多了?
烂头说:我这病我知道是怎么害上的。男人说:我虽不是医生我却知道害病不外乎三点
,一是内伤,一是外感,一是宿业,内伤外感吃药打针能治的,宿业就得还孽债了。烂
头说,你家有葫芦吗?男人说有,烂头说你找一个来,我得把钉子往葫芦头上钉了!男
人果然找来一个葫芦,烂头就把三颗长钉往葫芦上钉,一边钉一边说:你是往墙上钉哩
,我老家那儿的老人让我往葫芦上钉,葫芦权当我的头,别人遭孽了到阴曹地府受刑,
我是现世报!那男人倒嘿嘿嘿地笑了一通。
  "头疼了用钉子钉,手腕子变细发软了怎么治?"我想起了舅舅,问这男人。
  "谁有这病?"男人说,"前世若不是被人绳绑索捆,也该是今生里绳索捆绑过别人,
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院子里一阵猪的叫唤,男人对着窗口朝院子里喊:"给蒸些土豆吃哇,吃饱了少屙少
尿也是分量嘛!把架子收拾好!"院子里说:"这你得绑架子哩!"男人转过头对我们说:
"明日得把猪抬到山下收购站,晚上要收拾好抬猪的架子的,咱这儿没通公路,啥都要往
山下抬哩!"我们忙说,你忙吧,男人就走了。烂头却对我眨忽眼儿,说道:"你不去阻
止?"我说:"我阻止干啥?"烂头说:"把猪交到收购站就是为了杀猪吃肉呀!你总反对
我吃荤,可都不吃荤了,收购站的人干啥呀宅屠宰场的人干啥呀,肉店的人罐头厂的人
都干啥呀?!"对于民间广泛流传的轮回转世说法我是不以为然的,那是为了给芸芸众生
劝善,但我坚持灵魂是随物赋形而上世的,人虽然是万物之精华,从生命的意义来说,
任何动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处的,强食弱肉或许是生命平衡的调节方式,而狼也是
生命链中的一环,狼被屠杀得几近绝迹,如果舅舅的病和烂头的病算是一种惩罚,那么
更大的惩罚可能就不仅仅限于猎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头痛吧!"

  "我活该疼,"他说,"可你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么还吃粮食蔬菜呢?"
  "不吃粮食蔬菜,满世界都是庄稼草了!"
  "可现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种庄稼的地方都开垦成田了,这怎么说?!"
  "这不就有了战争、灾荒,不又要计划生育吗?"
  "你是文化人我说不过你。"
  烂头挥了挥手,收拾床铺要睡觉了。我们常常为这样的问题争论,但争论从未有结
果,我也恨我自己没有更高的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说服了他。但每一次争论完,我倒吃
惊我现在怎么蛮有了觉悟,已经不是以前西京城里的那个灰不沓沓的我了?堂屋里,房
东的女儿打开了收音机,正播放着什么曲子,音乐一起,我的感觉里,无数锋利的刀子
在飞。便想到西京城里老婆这阵在干什么呢,那个小圈子里的文化人又在干什么呢,他
们一定都在疑惑:子明呢,子明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我现在是躺在了商州深山的农家里
,窗外是鸟的鸣叫,床下有蛐蛐在呐喊,一直趴在东边墙上的那只簸箕虫,这会儿也爬
动了,发出嚓嚓的碎响了。烂头铺好了被褥,蹲下去往床下探望,他是睡过了一次有木
瓜的床,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又骂了一句生龙寨的老头子。
  "那是人家故意要整你的,"我说,"哪里会到处都在床下放木瓜?"
  烂头关了门,突然笑嘻嘻了一会,悄声说:"我给你现在说哩,那婆娘是个好婆娘,
水大得很哩。"
  "你还真的得了手了?"我说。
  "外边人么,哪个猎人没那个事?"他说,"你也是出来时间不长短了,你就不想老婆
?"我没理他。
  "我这阵想了。"他盘脚搭手坐在床沿,在席上掐个席眉儿掏耳朵。"一掏耳朵,注意
力就到了耳朵上,下边的就没事了。这是你舅舅教给我的。"
  "头才不疼了就胡思乱想!"我摸了摸胸口,隔着衬衣,硬硬的,金香玉还在。"睡吧
,睡吧,这儿是正经人家,你别让人家听见了贱看咱。"
  "哎,几天不见你托屁股了,痔疮好了吗?"
  我动手去拉电灯开关绳儿,却同时发现从窗棂到对面墙头拉着的挂衣服的铁丝上,
一只老鼠倒着身子,四脚吊着往过爬,就像人手脚并用过涧上的铁索。我哎了一声,老
鼠已过了铁丝,迅速地从窗上溜下来不见了。我和烂头立即关严了门窗四处寻打,可就
这么一间房子,却怎么也不见老鼠的影。墙角有个草帽,我踢了一下草帽,草帽下也没
有。我和烂头觉得奇怪,坐在床头看动静,翠花一会儿抓床角,一会儿刨刨枕头,最后
也卧在那里发呆了。
  就这么大个地方,老鼠能跑到哪儿去?烂头又用脚踢了踢那个草帽,草帽还是那个
草帽,踢到门口。我说草帽是人家的,你踢到门口,夜里开门不小心踩坏了给人家赔呀
,过去把草帽捡起来往墙上挂,草帽却沉沉的,一翻过来,老鼠竟四脚紧紧地趴在草帽
壳里,我一惊,猛地站起来,桌角正磕着额头,血刷刷地流下来,老鼠就势蹿上门框从
屋椽的缝里逃走了。惊叫声惊动了院子里忙活的村长,进来忙为我烧了一些头发灰敷住
了伤口,说:"这也好,你头上一烂,你那同志的头就不疼∷。"重新睡下,翠花上到我
的床上来,还是那么弓成一盘在枕头下,我把它拨走了,烂头笑着说,翠花翠花,你过
来,真老鼠你抓不住,可别把我的东西当老鼠抓啊!
  天未明,院子里就一片响动,是村长和几个孩子将猪捆绑在担架上要抬下山去的,
我们似乎醒来,又沉入梦境,一直睡到了太阳从窗棂里照进来,半个屁股都热辣辣的了
。家里只有了村长夫妇,吃早饭的桌上,我问起红岩寺的方位,村长立即问:去弄金香
玉吗?他也知道红岩寺老道手里有金香玉?!"这谁不知道呀?"他说,"这一半年多少人
都去弄金香玉哩,那老道手里早都没货了!"老道不是捡了一整块金香玉吗?谁弄走的,
能不能再弄到?我说:"我这个同志一心想弄一块的#"烂头就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真的想要吗?"村长说,"我可以给你们想办法,也只有我有办法,但价钱是有些贵
。"烂头问什么价钱?村长的话却使烂头心凉了,我也心凉了:三百六十六元一克,如果
真要,他可以去找一个人,听说此人从老道手里买走了全部的金香玉。"能不能少一点呢
?""这已经价低得不能再低了!"话说到这一步,买卖已不能再做,我们就告辞了。出门
时,村长还在笑着说:还是去红岩寺吗?我们说,那儿有个人在等我们。他说,我的话
你们要信的,就是去了红岩寺找着老道士,你们也是弄不到一克重的金香玉呢。我们说
真的有人在那儿等我们的,他说那好吧,从这儿上前边那个坡,坡梁上往东走二三里路
顺一条岔路下坡,沿沟道走,再拐一个崖脚,往西直走就能到红岩寺的。路过崖脚,那
儿有户人家,你们捎个口信,让他们上山去修梯田,就说是我说了,过五天我去检查的
,梯田还没修好的话,春上的政府救济款就彻底没了。
  我们按指定的方向走,所见到的稀稀落落的人家,都是茅屋,人穿得破烂,不是形
容枯槁就是蓬头垢面,就感叹这一带是穷,再没见村长那样殷实的人家了。中午饭后,
我们钻进一户人家想买些饭吃,一进去就赶紧出来,满屋子凌乱不堪,一个豁唇男人和
三个孩子正吃苞谷糁糊汤面,大铁锅里用铲子一铲一疙瘩,然后就盛在原木挖出的三个
小坑里,三个孩子坐在原木前狼吞虎咽。我疑问怎么不端了碗吃?烂头说,怕是没有碗
,你瞧瞧这日子,全部家当不值几百元吧。但窗台上是有一蓟碗的,半碗切成方块泛着
寡白色气的熟肉,我说:"还有肉吃么!"男人说:"今日请人锄地呀。"三个孩子立即都
跑过来,满口满牙的苞谷糁,说:"不能吃我们的肉!"退出这户人家,我抱怨日子这么
苦焦,却还生一堆孩子,烂头说大山深处么,夜那么长,你让他们干啥呀?世上的事就
是那么怪,家境好的不是生不出娃娃就是只生女娃,越是穷越能生,一生都是光葫芦!

  到了崖脚,歪歪斜斜了两间土屋,土屋是盖在半坡的,前面的墙很高,后面的墙却
低,椽头几乎就挨着了崖石,翠花突然兴奋了欢叫,黑乎乎的门洞里就忽地蹿出一条狗
来。我拔腿便往回跑,烂头也蹴下身抓石头,狗却后腿立起来,前爪使劲摇动,烂头叫
了一声:"富贵?是富贵!?"听见叫富贵,我定睛看时,可不就是富贵!而那一瞬间里
,舅舅就站在门口,他披着一身的阳光,眯着眼睛在看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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